◎孙铭蔚
榆钱与榆花
◎孙铭蔚
在这里,人竟和榆钱儿一样,忙着生长,忙着飞走……
端阳日前,燥热的晚风卷过干裂的水泥地,枯黄的圆形小叶恣意飞起。你若有所思地问我:“榆钱儿名此,是因其形还是因其声?”
“我只愿叫它榆花。尚未脱离榆树的榆花淡雅如兰,净植如莲,只可惜随风飞走的样子却……”我在心里一次次呢喃,却没能出声告诉你。也许,和你讨论榆钱儿,与边刮骨疗毒边谈笑风生无甚差异。
你来自城市,你熟悉的是柏油马路和公交车,摩天大楼与游乐场;我并非来自城市,却也不熟悉草房和田垄;我所熟悉的是两路一街的“场部”,野百合、紫丁香丛生的庭院。
你看,童年的我身着紫色条绒裙满院跑,拿着塑料盒子左采些花瓣,右撷些草叶,满心想着的是如何把盛夏留住。你看,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乖乖地坐在天蓝色的秋千上,双腿向斜前方绷直,微微闭眼仰额,静静期待被姐姐一般的老师送上云霄。
不知你能否听到一个初中女孩闺房里时常响起的沙沙声,那声音来自笔尖。她尽己所能把词句陌生化,努力营造着仅属于自己、能使自己灵魂得以小憩的文字世界。窗外的喧嚣不入她耳中,斜阳和晚霞都自愿成为她筑巢的枝条。时光,在她的笔尖轻轻飞旋。
那些年,我以为,榆花时时都开得正好。
我以为,半个世纪的春阳秋露,早已让榆树深深扎根。
然而,一切只是我以为。
塑料盒子早在“别在院子里乱跑,快去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别像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训斥下慌张跌落,最美好的春天也随之不复存在。而那庭院,短短几年,就在拼命追赶的所谓城镇化的吊车巨臂下化为一抷黄土。
“说,你为什么考第二?从今天开始,不要写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了!再这样下去,你就一辈子都活在这里了!”室内,父亲的训斥损伤了她的世界,捅乱了她的心巢。斜阳晚霞都消散了,只剩黑云一团。
榆花终究还是褪去了纯美的鲜绿和嫩黄,悄悄换上了深褐的纱衣,在榆树枝头,摇摇欲坠。
“你是哪里人啊?”
“我?黑龙江人,祖父母来自山东,外祖父母来自西北。”我不得不这样介绍自己。我不能否认祖辈艰苦卓绝的意志与求生的信念,即使这样会使我稍有尴尬。
我是一个蘸着辣椒酱吃煎饼、拉面,从小喝米酒的孩子。我听得懂山东话和四川话,听过很多来自千里之外的民间故事,也懂得许许多多的中原习俗,但还是觉得成长的地方才是家乡。祖父母是山东人,外租父母是西北人,身边熟识的很多爷爷奶奶是四川人,他们有不同的家乡,为了求生,顺铁路,搭卡车,甚至徒步到中国东北一隅,用汗水、泪水和鲜血为包括我在内的后代创建了一个家乡。
可这个家乡,我渐渐不认识了。庭院与菜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筑成的丑陋建筑。
可这个家乡,渐渐让我失望了。我仿佛看见无数人揉碎花枝,踩断草茎,奋力向前冲,迎接他们的却是汽车尾气与工业扬尘。
“我要走出去,我会在新的地方落户,让她成为我孩子的家乡。”
他们疲于奔命,他们急于抛弃家乡,寻找新的家乡。
榆花枯萎了,散落一地,名叫榆钱儿。
起风了,榆钱儿飞起来了。
榆花呵,忙着生长,忙着飞走。
榆树啊,把根留住吧。
(责任编辑 宋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