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明 1984年出生,成都理工大学毕业,现在北京某出版社工作。
1
没想到进入艺校后上的第一堂课居然是逛大街!
“当然,街也不是白逛的。”余老头显然看到我们惊讶的神色,继续说:“你们去街上观察一个人物,随便什么人都行,回来模仿他,我要看看你们这些家伙到底谁有明星范儿。”他对我们环视一圈,懒懒挥下手:“滚吧。”
我们愣了一阵,突然不知谁欢快地叫了一声,哗啦一下,三十多个人争着跑出教室。很快,我和同寝室的程春花、单卓雅来到街上。
我们沿街优哉前行,每人手上拿着一支“可爱多”,稀哩呼噜地舔着。“爽,艺校就是艺校,上课还能逛街。”望着街上的行人,程春花生出无限感叹。
“是……啊。”我附和着,心里却如冰糕般冰凉,现在是好玩,可是20分钟后就要过堂啊,当着全班表演,吓人!
我最怕当众说话,更何况是表演。以前在育才中学时,我上课从不主动发言,主要是我成绩太腐败,小学时我是全班后5名(也就是所谓的“差生”那一拨),上中学后更被归为“脑残”一族,并且是“低分5福娃”中唯一的女生。
对于老师的提问,我一直很恐惧,因为我一站起来就发晕,想好的答案全乱了,回答的问题往往猪头不对狗嘴,成为全班同学的笑料。为了保护自己,我上课时尽量缩屈身体,让前排那个大脑袋男生李博遮挡住我,祈祷着别让老师发现。然而我这种低调并没有打动明察秋毫的老师:高二期末考试后的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操场,说这次我除了政治意外考了84分外,其他几门均为全年级低分之最(准确地说,是和另一个差生李博比翼齐飞)。接着她又唠叨了一大堆人生充满磨难、前途仍然光明的话,刚开始我以为她是在表扬我政治上有进步,听了一阵才明白她是劝我退学,她的意思是,凭我的烂成绩肯定上不了大学,与其拖全班的后腿(高考升学率和老师奖金挂钩,你懂的),还不如及时找出路,毕竟大家都耽误不起。最后强调说,另外一个差生李博已经退学了。
于是我知趣地回家了,我很纠结、很躁动,觉得很没面子,在家昏天黑地睡了三天后,我决定离家出走,我没目标,走哪算哪。出走那天是个下着小雨的深夜,这是影片里常出现的画面:我淋着雨在小巷中孤独前行,雨水和我的五官混成一片,像一团稀泥……拐过街角,突然一个黑影挡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但很快镇静下来,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怕的,劫财我没有,劫色……
“姜小敏,是我!”忽然,那人说话了,一听语调我就反应过来,这是李博。差生李博!这家伙怎么跑这来了,我没心情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到哪去?”他跟着我问。
“用你管!”
“你以后想干什么?”
“用你管!”
“我给你打过电话……”
“不用你管啊!”我回头陡然叫了一声。
李博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又开始叨叨,大致意思是,我们不应该感到沮丧,想一想政治老师上课时反复强调的奉献精神,就会感到我们是在做善事——提高了全班的升学率。唐僧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大话西游》唐僧对观音菩萨的铿锵誓言),再说退学并不是地狱,而是天堂——以后再也不用顶着“差生”这顶帽子,这不是好事吗?退学不仅成就了别人,也解脱了自己,我们自由了,以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所以不用沮丧,不但不用沮丧,应该心花怒放才对!
我站下了,心花怒放,亏你想得出!
对,他坚定地说,他正是由于心花怒放,所以才雨夜狂奔,庆贺新生。
有个性啊!照他的说法,该裸奔才对。在学校时,我和这个李博虽然坐的是前后排,但并没什么交往,他的名字经常和我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的成绩比我还差。每次老师给几个差生罚站时,几乎都有他在我旁边,可以说是如影随形。现在又碰上了,我觉得他说得对,但太张狂,他在教训我。我不能在比我差的人面前表现得还差。
我回家了。当我湿漉漉地站在老妈面前时,我见妈妈的眼睛睁得像煎饼那么大。
老妈觉得事情很严重,认为退学一事把我的脑子烧坏了,第二天,她急忙去找老师交涉,自然没有结果,唯一的收获是打听到李博开始并不想退学,只是后来听说我退了才走的,老师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老妈虽气愤,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老妈说不管怎样也要让我上大学,她固执地认为世上一定有适合我的学校,于是她开始关心报纸上的招生广告,然后电话询问,然后登门咨询,然后垂头丧气回来。
终于有一天电话响了,老妈一听,忽然尖叫一声,像被扎了一刀似的:“好了!接收了,我们去卫星学校。”
卫星学校?航天的,我航天去?太离谱了。地上不行咱们走天上,可怜的老妈,已和我一样精神失常了。
后来才知道,“卫星”其实是“未星”演艺专科学校。学校在城西金牛区富民路,是民办的,内设影视表演、播音主持和编导三个专业,交钱就能上,学习期间可推荐去剧组演出,毕业可参加艺术学院高考。
“你现在只有这一条路。” 妈妈神情如唐僧般肃穆:“考艺校文化分要求低,再说了,即使考不上,学表演也没坏处,不仅能掌握一门技能,更能锻炼你胆怯的性格……”
“我不胆怯,我只是自卑。”学校都是以分数论英雄,我没法不自卑。
“所以才让你进这个学校,很多明星以前也是专科学校出来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像周星弛啊,施瓦辛格啊……”
“那些都是纯爷们儿。”
“周迅、霍思燕。”老妈赶紧改口。“范冰冰。还有……太多了,反正都是自学成才的。”
妈妈年轻时是东风毛纺厂业余演出队的演员,在厂里算是“星”了,她可能觉得我和她一样也有表演天赋,只是有待开发而已。尽管我顽强地抗拒“被明星”,但老妈更加坚定地说这是命运的抉择,要认命,未星艺校的余校长当年是市话剧团的著名演员,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十多年前曾经到毛纺厂辅导过工人业余演出,老妈有幸接受过他的指点(虽然人家不记得了),这种巧合难道不是天意吗?再说了,已交了一万六学费,不去是不退的。我吓了一跳,她哪来这么多钱?老妈原先的厂子倒闭后,她找了份环卫清洁工作,也就是扫大街的,每月只有八百块。但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为了那钱,我只好答应上艺校。我的条件就是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我不想再让别人看笑话。为了保密,我把我的手机号码也换了。endprint
现在,我们走在富民路上,这是一条老街,长不过一千米,街道两旁是小商铺和矮小的砖木结构住宅楼。程春花兴致勃勃地观察路人,悄悄地对他们品头论足,而我则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模仿谁呢?正琢磨着,一阵冗长又懒散叫卖声从远处传来,我扭头去看,一个男人骑着三轮板车缓慢地从巷口拐进来,这人四十多岁,皮肤黑黄,下着一条牛仔裤,上身一件深蓝色的运动服,衣服敞开着,露出黑色的背心,一副太阳镜搁在脑门上,下巴上一圈小山羊胡子,乍一看这人像是搞艺术的,但身后板车上的玻璃坛子揭示了他的身份——卖泡菜的。他悠然自得地反复唱道:“泡菜酸萝卜……大头菜,莲花白,青菜脑壳,巴适安逸得……很呐!”这句简单的话被他唱得有滋有味,特别是最后那个“很呐”陡然变得又高又尖,听起来虽然有些突兀,但极有特色,像川剧高腔。这个泡菜老板是很好的模仿材料,可我学不了,难度太大,尤其结尾那个高腔,疑似海豚音。
“哎,我就学他了!”单卓雅对他来了兴趣,追过去。
我目送单卓雅的背影,有些羡慕,她很快就锁定了目标,而我八字还没一撇呢。程春花也有些急了:“你有谱没有?”她恶狠狠地四下寻觅,像只寻食的狼。忽然,她指着小巷尽头叫:“找到了,我就模仿她!”
我抬眼看去,一个头戴工作帽、穿橙黄色套服的妇女正推着垃圾车缓慢前进,她一会清扫路面,一会舒展一下腰部,这人怎么眼熟?仔细一看,Oh My God!这不是我老妈吗?她怎么在这?我记得这片街区不是老妈负责的,我一把抓住程春花说:“你不能学这个,刚才余老说了,除了清洁工,其他都可以学!”
“啊?说过吗?我怎么没听到。” 程春花一脸狐疑,我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路过美媛服装店时,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站在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招呼着:“美女,进来看嘛,喜欢可以试。”我们瞪着她,她涂了很深的眼影,嘴唇暗红,脸上表情丰富,眼睛不停眨巴,像个京剧脸谱。程春花和我对视一眼,小声说:“有戏。”说着我们走了进去。我不喜欢这个女的,不因为她的长相,而是她的行为举止很没教养,门口吐了一地瓜子壳,这不是和我老妈过不去吗?老妈会被你这些恶人给累死的。心里虽不满,但我没表现出来,我的个性就是敢怒不敢言。胖女人显然不知道我们的目的,她唾沫横飞地介绍今年服装流行趋势,大夸我们身材一流,如果穿上她的衣服,简直就是大明星。也许她知道我们是附近艺校的学生,就拿明星来说事,趁她为程春花试服装的间隙,我溜了,我得赶快找适合我的模仿对象,这个人动作一定要简单,不说话,最好是表情僵硬的那款。
5分钟后,我锁定了路边卤肉店里切肉的胖头师傅……
2
我是第七个进行表演的。
在这之前,单卓雅已演完泡菜老板,她模仿的叫卖声有些古怪,余老头评价说有点像“猫叫春”,引起一片笑声,接下来同宿舍的王蕾和胡萍也分别表演了擦鞋少女和独眼买菜老太婆,这两个人均得到余老头的表扬:“不错,还像那么回事。”
轮到我了,我慢慢上台,站在大家面前,脑子阵阵眩晕。
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镇静,不要看台下那些挑剔讥刺的目光。不就演一个切肉的吗?我的手慢慢举到胸前,比成菜刀状,然后,然后……然后干什么呢?我心跳加速、大脑缺氧、脸又红又烫,浑身像烧了火似的,一阵阵沉闷的呼吸向我袭来,糟了,在育才中学练就的眩晕综合症又开始发作了,我眼睛瞪着直不愣愣的手掌,感觉自己已成斗鸡眼了,不出所料,耳边传来阵阵讥笑声,这和在育才中学上课被老师点名答题时一样……不,比那还糟,那时身前有桌子,后面有凳子,手可以借助桌子硬挺着,而现在孤身而立,身子在倾斜, 双腿粉条一样软,我不由自主地瘫了下去,好在我的膝头还给力,这让我的屁股没有坐到地上。
“嘿嘿嘿,她在干吗啊?蹲在地上学人拉屎吗?”台下传一阵阵哄笑,我听出这是王蕾沙哑的嗓音。
“下去吧。”余老头不耐烦地摇头。
接下来别人的表演我一个也没注意,我脑子里全是刚才的场景,太丢人了,我真笨,怎么连肉都“切”不好。
表演完后,余老头评价:“今天看来,有的同学有基础,但有的却很差。”他瞥了我一眼,继续说:“总的来讲,大家都不正规,充其量不过旁门左道而已,不过没事,我们这个未星学校顾名思义,就是打造未来之星,就是要把蝌蚪变青蛙、小鸡变凤凰、丑女变公主、常人变明星,我有这个信心,你们也要有信心,从今天起,上课前,所有人要大喊四个字:‘我是明星!清楚了没?”
“清楚了。”参差不齐的回应。
余老头皱下眉头,加重语气:“声音太小,大声点,清楚没有?”
“清楚了!”这回声音雄壮了些。
“好,现在开始喊,我是明星,三遍!”
我跟着大家一起高喊“我是明星!我是明星!”心里却想,见鬼去吧,我当扫把星还差不多。
3
晚饭后,同学们结伴玩去了,我回到寝室。
寝室里只有王蕾一人,她坐在床上,耳上带着闪亮的耳麦,膝头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一边吸烟,一边神色暧昧地网聊。
肺癌啊,真恨不得把这个女烟鬼拖出去埋了,我气急败坏地爬上床,放下蚊帐,想事。我歪着脑袋想事,我在想自己该不该学下去。
通过模仿表演,我清楚了自己在新学校中的排位:依然是后五名,甚至是最后一名,这比在育才时还糟,那时我们年级五个班,200多人,而这个未星艺专总共才三十多人,如此袖珍学校我仍然是差生,可见我这个“差”的确货真价实,况且在育才时还有李博经常以他匪夷所思的成绩给我垫背,让我还有一点小小的安慰,这里谁给我垫背?此时,我越发怀念李博,这小子现在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我翻了个身,不管李博了,还是想想自己吧。
寝室一共五个人,四张上下床,唯一睡上铺的就是我,这似乎意味这我在这个寝室的地位。
其他四个女孩都比我强:胡萍,原是广汉一中的学生,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装扮火辣时尚,在学校里还是文艺骨干,并且文化成绩为年级前十,她本可轻松考上大学甚至是重点大学,但她不乐意,她说自己天生是个当演员的料,进北影和中戏是必须的,这点她非常自信;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单卓雅来自盐城自贡,父亲是当地驻军的一个副团长,单卓雅八岁就是青少年宫舞蹈队的主要演员,本想当专业舞蹈演员,但后来身体发胖,于是改行想进入影视界,她的举止虽然有些夸张做作,但还是有一定表演基础;我的下铺程春花家在郊县金堂,父母是养鸡专业户,她梳着一头黑得不正常的短发,五官端正,看上去淳朴本分,有点像中央电视台的新闻播音员李瑞英,不过她欣赏的是小S,她的目标是进入市电视台(中央电视台也行)主持一档家禽饲养或相亲节目,从她那天的模仿表演看,她的艺术天赋不高,但她不怯场,你笑你的,我演我的,很淡定,这点我就比不上;至于那个刻薄的王蕾,19岁了,是我们这里年岁最大的,这位大姐以艺人自居,穿戴名牌,打扮出位,张口闭口“lady gaga”,据说家里是在城北荷花池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的,来这里前她曾在多家剧组跑过龙套,还常到酒吧跳舞唱歌什么的,具有丰富的表演经验,现在想正规地学点东西,为日后演艺事业拓路子。endprint
总之,他们都是奔着当明星来的,起码也是想日后进入演艺界,她们爱表演,想出名,而我根本没这念头。我家经济条件不好,没上过所谓的艺术特长班,没学过乐器和舞蹈,甚至从没当众大声说过话,我和他们显然不是同类,我的意识还没有从学生身份转换过来,我仍穿着以前中学时那件肥大的校服,在这些花枝招展的女孩面前显得很不协调。
“姜小敏,你叫姜小敏吧?”忽然有人拍我的床,又粗鲁地掀开了蚊帐,我扭头去看,王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床边,手上拎着一只皮鞋左右晃荡:“这是你的?”
我看了看,她拿我的鞋干什么?
“你就穿这种鬼王皮鞋来学校啊?地摊买的?三十元?哇,一看就是假皮的!”她撇嘴看我。
“我穿什么关你什么事?”我鼓起勇气说。
“哟,脸红得都扭曲了,你小时候被猪亲过吧?”她表情夸张地看天花板,又说:“演技差劲,起码注意一下仪表,我们是演员,演员是什么?公众人物,长相失败,就学着化化妆,懂吗?雅诗兰黛、欧莱雅用着还凑合,买不起最起码也得玉兰油。还有,你穿得太变态了,哪个年代的校服啊?别是你妈当年穿的吧?哈……”
我翻身下床,一把抢过我的鬼王皮鞋,夺门而出,我说不过她。
我闷闷不乐地来到操场,程春花和单卓雅在滑旱冰,两人手拉手,东倒西歪,大呼小叫,很是快活。二楼练功房窗口不时有人影晃动,那是几个同学在练功跳舞,胡萍好像也在那,我默默看了会,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我不属于这里,我摸出手机,给妈打电话,我要告诉她,我不学了。
电话通了,“喂,小敏……”听着妈妈熟悉的声音,我忽然想哭。
“妈……”我哽咽起来。
“怎么了?”妈妈紧张了:“出什么事了?同学欺负你了?”
“我……昨天在学校附近看见你了,你怎么在这条街上班?”不知怎么,我说起了那事。
“啊,我和同事换班了,我担心你不适应……对了,上课时间你怎么出来玩啊?”
原来老妈看见我了,不过她没和我打招呼,她很顾及我的面子。
“不是玩,是老师安排的课,观察行人,然后模仿。”
“这样啊,有意思吧?”老妈兴奋起来:“这比育才有趣多了是不是?早跟你说过,学表演可好玩了,你模仿什么了?”
“一个……切肉的。”
“切肉的?呵,很好,你怎么模仿的?拿菜刀剁?在家你不是做过菜吗,切过黄瓜腊肉什么的,老师怎么说?”
“挺好。”我含糊地应了声,本想说退学的事,现在说不出口了。
“小敏,你要坚持啊。” 老妈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又说:“你知道家里的情况,凑这个学费不容易,所以妈希望你坚持下去。”
沉默了一会,我挂了电话,我不想再说什么,老妈的确不容易,我三岁时,爸爸遇车祸死了,老妈一直没有再嫁,我是老妈唯一的希望,到这份上,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
4
其实,有些课我还是可以应付的,比如形体课。
上形体课在二楼练功房,基本动作就是站位、开跨、掰肩、下叉,由一个四十多岁、自称是北京舞蹈学院毕业的孔老师负责训练,这位孔老师身材臃肿,像个大白萝卜。她的拿手好戏是站在盘腿而坐的学生膝头,帮助开胯,名曰:足踏莲花。每逢这时,练功房一片鬼哭狼嚎。我有幸被她老人家列为重点,老胳膊老腿差点被她撅折了,但我还是觉得比在育才中学上课受用,这无非肢体折磨,咬咬牙就过去了,不像那些数理化,脑袋就是想裂了也没用。单卓雅在这里找到了感觉,童子功起作用了——掰旁腿轻轻巧巧就到了耳朵旁,孔老师几乎每天都表扬她。程春花则苦了,她的胳膊腿比我还硬,弯腰手够不到地,压腿山呼海啸般扯嗓子,王蕾刻薄地说她不枉为宰鸡场出来的,这是生命的呼唤。我得承认,程春花的惨相对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安慰——这姐们儿有李博第二的倾向,我有了垫底的人。每次训练我都尽量和程春花靠在一起,这样孔老师的注意力全被她吸引过去了。我对自己的小心眼很得意,一边压腿一边情不自禁地微笑,程春花对我的微笑很困惑,不应该啊。一天早上她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呲牙咧嘴地压腿一边悄声问:“你笑什么?不疼?”我摇头。我微笑。我的微笑你永远不懂。
另外还有语言课。
教语言的老师是市电台播音金牌主持人郑平。以前从广播中听到过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本以为是个魁梧大汉,结果一看,却是个清瘦矮小的男人,他四十多岁,脸色青白,眼睛眯缝,像睡不醒似的。第一次上课他就让大家张嘴,舌头往下吊甩着,说是练习舌头灵敏度,结果一堂课大家就像热天的狗一样“哈啦”个不停。第二堂课练习的是“气泡音”,要求憋着声音,让气息从喉管里缓慢发声,结果整个教室呈现一片呻吟之声,像痔疮患者进了手术室。四川人说普通话总有那么一股“椒盐味”,翘舌音和卷舌音模糊,“四”、“十”、“来”、“奶”不分,为了调整我们的发音,郑平把那些单词和顺口溜布置成每天的作业, 像“地图、敌人、花园、芬芳”,“会炖我的炖冻豆腐,来炖我的炖冻豆腐,不会炖我的炖冻豆腐”、“白家白木材,蔡家白白菜,白家白木材换蔡家白白菜……”等等,都是练习的常用词。我的语言还算基本标准,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单卓雅强,单卓雅的自贡口音挺重,尤其是“自”和“志”,她分不大清,“晚自习”说成“晚窒息”,“同学们,现在开始晚窒息……”呵呵,乐啊。
语言课有某种游戏成分,如果每天都玩这个,我想我能挺过去,不过好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这天郑老师要求大家轮流上台练习词语,一想到又要当众过堂,我的心立马紧了。王蕾坐到我的前排,她穿着金色吊带裙,加上头上的黄发,整个人像座金佛。她上台念“女儿、棉袄……”时,我觉得这几个词有些闹心,有种不祥之感。很快轮到我了,我全身僵硬着上去,眼睛不知看哪好,心脏一阵乱跳,糟糕,眩晕综合症又要发作了。我告诫自己要镇静,这不过是班级小活动而已,大家都是自己人,又不是上春晚在全国观众面前演出。我尽量面带微笑,觉得脸颊肌肉在颤动,我颤巍地念词:“吕蛾,棉稿……”endprint
“等等。”郑平打断:“你刚才说的什么?”
“吕蛾和棉稿。”
这时,耳边传来嗤嗤笑声。这笑我很熟悉。
郑平扶扶眼镜,微笑道:“你跟我说一遍:女儿,棉袄。不是‘吕蛾,‘棉稿。”
“吕蛾,棉稿。”
哄堂大笑。
“她是大舌头!”王蕾笑岔了气,拍着膝盖指着我:“平时还真没看出来。”
“咦,这两个词儿你怎么说不好呢?”郑老师有些奇怪,“你在下面时,不是说得挺好的?”
是的,我在下面说得挺好的,女儿是女儿,棉袄是棉袄,说得非常好。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吕蛾,棉稿……”我晕,还是那样。这是怎么了?我不承认我是大舌头,如果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也许也说得清,但是……
“王蕾,你上来和她一起说!” 郑平下了指示。
王蕾欢快地跑上台, “女儿,棉袄。”她清晰干脆地说,停下又说:“NB女儿,SB棉袄。”
台下一片爆笑。
“不要乱发挥。”郑老师指了下她,又问我:“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你再说一遍。”
“NB吕蛾,SB棉袄。”我木呆呆地说,全场已经笑翻了。
郑老师忍住笑,对大家挥下手:“你们不要太过分啊!“又对我说:“你太紧张了,这是心理素质问题,做演员说白了,就是要脸皮厚,要人来疯,你的舌头有些发硬,不过这没事,日后多练习是可以修正的,你下来可以请教王蕾,还有你们寝室的胡萍,她的发音很好,你们可以相互切磋。”
在大家的笑声中,我狼狈逃下台。
这天夜里,我躲在厕所里哭了一场,我恨自己为什么老是会怯场,怯场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真没用,吊死算了。我昏昏沉沉回到寝室,看见程春花神情紧张地坐在床上,“正要去找你呢,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爬上床。
能没事吗?简直就是一个小丑,我!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手机振动来了信息,一看,是程春花的:“我自横刀向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一切都会好的。”
我没有想到程春花会给我来短信,更没有想到她居然有这等豪情气魄,是杀鸡练就的?不管怎么说,我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我用手轻轻拍了下床,表示感激。
这位下铺是个好人。
5
真正让我发怵的课程很快来了,这就是表演课。
教表演的是余校长,平时我们都叫他余老头。这位老头急于要把我们这些蝌蚪变成鲍鱼,课程进度很快,今天学“无实物练习”的理论,第二天就开始演练“无实物个人小品”。
想一想,好像也不难,所谓无实物练习就是:在身边没有任何物品的情况下,要逼真地做出动作和相应的细节,比如:吃面(陈佩斯在春晚表演的小品《吃面条》很经典)、打扫卫生、买东西、洗漱打扮(美国影片《出水芙蓉》中的那个男主角的模仿女人起床打扮动作很棒)等,在做动作的时候,心中要明确角色的定位,要想自己这一步和下一步该做什么,心中必须有内心独白,这样整个人才不是一副空架子。道理很简单,然而理论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外一回事,明明准备得好好的,但一上台,我就乱套了,一看到大家盯着我看,我就手足无措,再加上余老头那像秃鹫一般的眼神,我更紧张得全身僵硬,好像变成了荒原腐尸,就等着被秃鹫吃掉。余老头刚开始还耐心地指导我,后来也不耐烦了,他严厉地训斥:“你根本没有感觉,脑子清醒吗?说话能不能大声点?没吃饱吗?”
我想说这和吃饱没关系,和你的秃鹫眼有关系,可我不敢说。
两个星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这天上午的表演课,我做“下班回家后”的个人小品。我做着进门、脱鞋、洗手、打开电视这些程序,虽然手脚还是僵硬,但我觉得比以前有进步。余老头沉默了一会,问其他同学:“看出她在干什么吗?”
“在扭屁股吧。”王蕾一声嘻笑。
余老头仰天长啸一声:“My god!”老头突然说起了英语。我们知道他只有在极端愤怒的情况下才会用英语召唤上帝。他的手掌比成了个菜刀形状,在胸前摇晃两下,然后猛然朝自己的脑门奔去,啪啪啪很响亮地拍了三下:“脑子,脑子在哪里?你表演前没动脑子吗?”他咆哮起来,“你的人物内心独白和内心事项在哪?我上课讲得很清楚,你没认真听吗?你是木渣脑袋啊?怎么那么笨?我给你四个字:行尸走肉!”
我无地自容,行尸走肉!这四个字深深刺痛了我。当初在育才中学,老师也瞧我不顺眼,但最多也就是“稀里糊涂”,现在成了“行尸走肉”。我还活个什么劲!
我恨这个干巴凶恶的老头,这家伙居然会是我妈当年的偶像!我如果是行尸走肉,那你整个就是一个木乃伊!八嘎!
6
这回我真准备走了,既然已经是行尸走肉,再呆在这里就没什么意义了。
然而那个学费怎么办?心疼啊。退?怎么跟余老头说?智取?撒泼?也许哭是最有效的方法,但怎么哭?是梨花带雨?还是滔滔江水?还有,我哭得出来吗?表演可是我的弱项……正当我纠结时,余老头忽然宣布停课一周,安排我们看国外经典影片,让大家借鉴模仿。
看电影应该没有什么难的,我暂时打消了退学的念头。看一看再说,我从小就喜欢看电影。
一大堆DVD光碟堆在教室,《乱世佳人》、《罗马假日》、《雨中情》、《教父》、《埃及艳后》……每天上课就是看这些老牌的奥斯卡获奖影片。虽然奥黛丽·赫本、阿尔帕·西诺、马龙·白兰度、英格丽·褒曼、伊丽莎白·泰勒……这些老牌影星对于我们来说已是很遥远的人,但他们的魅力依旧。几天下来,大家收获很大。王蕾到美发店弄了个赫本短发头型,穿起了白衬衣,想走清纯路子,但那种眼神让人想起蛇蝎安妮;单卓雅平时一直走萝莉路线,现在忽然想性感了,学着埃及艳后嗲音说话:“亲爱的,我可以吻你吗?”阿玛妮啊,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胡萍忽然对自己的鼻子很崇拜,说这鼻子和费雯丽很像,这得益于她源远流长的家族血统,她很认真地说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高鼻大眼的黄金面具就是她祖先的模样,时间大约在三千年前。程春花则狂热地爱上了格利高里·派克,恨自己出生太晚,否则和对方来一段荡气回肠的异国恋情也未可知。在看完《教父》的当天深夜,几个男生穿起黑风衣,弯着背,戴着墨镜,嘴刁雪茄在过道上深沉地走动,像邪恶版的“怪叔叔”,搞得女生们提心吊胆,生怕发生校园猥亵事件。endprint
我没有模仿的,我也模仿不了。我就是喜欢看电影,真希望能一直这样看下去,当然,这不可能。
星期一早练完后,余老头宣布了中期考试内容:以寝室为单位,用“你来了,我来了,你走了,我走了”这个题目,自编自演一个小品,时间限制在10分钟内,小品形式和内容,可以放开,古今中外都行,但不能离题。余老头特别强调,这次表演不仅要打分排名,还要从中挑选优秀者推荐给剧组,为增加表演气氛,希望学生的父母也来观看。
大家兴奋起来,回到寝室,王蕾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怎么弄,我们?”她理所当然地成了组织者。
“该怎么就怎么呗,不就说几句话嘛。”单卓雅摆弄着化妆笔,声音嗲嗲地说。她瞟了胡萍一眼:“是不是,亲爱的?”这位“艳后”的声调已经改不过来了,让人听着心里发紧。
“没那么简单。”胡萍躺在床上,两手抱在脑后,若有所思地盯着上面:“这是命题小品,考创造力和应变力,知道不,宝贝儿。”
“这题目真怪,什么‘来了走了的……”程春花郁闷地嘟囔,显然被这个题目绕糊涂了,我和她同感,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这个题目是以前中戏招生的小品考题。”王蕾说。
“ 其实很简单,‘来了和‘走了头尾呼应,明白吗?要先弄剧本,谁来了,谁走了,这个先搞清楚,否则没法演。”胡萍一副老到的样子。又说:“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没好剧本,免谈。”听这口气,好像她已是大腕,只是手头缺剧本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写剧本?”程春花问。
“我的意思是只要剧本好,我就演得好。”
“那……剧本谁来写?”单卓雅困惑地看看我们:“你?”她指下程春花。
“我对剧本没研究。”程春花使劲摇头:“我是搞主持的。”
“那……就是王蕾喽?”
“我是演员,写本子和演戏是两码事。”王蕾很干脆地拒绝了。
“小敏……你肯定不行,是吧?”单卓雅看看我。
我摇头,我当然不行,这还用问。
“这样吧,我想办法。”看大家默不作声,王蕾说:“我有个网友,很有才,让他弄吧。”
整个午休时间,王蕾钻在蚊帐里和那位才子网交,几小时过去,她终于钻出来,端着笔记本电脑向我们晃晃:“剧本告成!”
“真行啊,我看看。”胡萍有些惊诧,我们的脑袋迅速凑在一起,看着电脑屏幕。
剧名:《你来啦?我来喽。你走啦?我走了……》
人 物:
大姐王花蕾(饲料库管)——程春花饰
二姐王萍果(总裁助理)——胡萍饰
三姐王雅丽(肚皮舞教练)——单卓雅饰
四妹王奋斗(明星艺人)——王蕾饰
丁母(脑瘫在床)——姜小敏饰
剧本文笔流畅,描写的是丁母脑瘫在床,她的三个孩子讨论如何护理她,各有各的难处,这时已是国际巨星的四妹回来了,表示治疗老妈的费用全让她掏了,还要把老妈接走,老妈感动,病情大有改观。
“人物角色是我安排的。”王蕾解释说:“我认为基本符合各人的特点。可以说是量身定制。”
“肚皮舞教练?” 单卓雅摸摸肚子上的肉:“我这算女几号?”
“女一号——是不可能的。”胡萍面无表情地哼了声:“让我演总裁助理,什么意思啊?”
“你的气质独特。”王蕾说:“以后就是美女企业家。模特经纪公司老板。”
“是吗?”胡萍哼了声,看得出来,她挺受用。
程春花不置可否,眯着眼睛在琢磨什么,她演的是饲料库管,也许在想着自己家中的养鸡场饲料是怎么摆置的。
我演丁妈,脑瘫,一句台词都没有,好一个“量身定制”,还真把我当成行尸走肉了!行,我不在乎这个,躺着睡吧,以一个脑残者演一个脑瘫者,我相信我能胜任。
排练就在寝室进行,既然我脑瘫了,当然不能爬到上铺去,我一屁股坐在王蕾床上,然后舒展地躺下去。她枕头上有一股香水和烟草的混合味儿,枕边摆着一些化妆品,大概就是那些什么雅诗兰黛和香奈尔之类,还有几盒“黑DJ”和“blackstone”烟,我恨她抽烟,那味道我闻着想吐,但她说演员谁不抽烟呢,不抽的都是癞蛤蟆。我悄悄抓起一盒烟,使劲捏烂,如果她看见了,我就说我脑子虽瘫了,但爪子还是会抽搐。
排练开始后,王蕾和胡萍为谁先出场争执起来,按照王蕾的构想,首先她要跳着电流舞缓慢出场,然后唱首原创情歌——《妈咪哦》,接着我们再一一上台。
“搞清楚,我们是在做小品,不是在搞你的专场秀。” 胡萍强烈抗议。
“没错。” 单卓雅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双手叉腰:“余校长规定的主题是什么?”她似乎发现刚才的语气不大“艳后”,立即又嗲嗲地说:“你在这唱半天,早离题了。宝贝儿。”
王蕾撇撇嘴:“我不是想活跃气氛嘛,那你说你想怎么弄?”
“很简单。” 胡萍走到大伙中间:“首先搞清楚场景,我们几个人在屋里探望母亲,每人根据自己的身份找事干,然后王蕾出场——也就是你——敲门后,我开门,问:‘你来啦?你答:‘我来了。戏在这时才能正式开始。”
“哎,这就对了。”程春花点头赞同:“然后我对你说快进屋吧……”
“然后该我说了,‘你怎么才回来啊……”单卓雅急忙插口道。
“那……” 王蕾想了想:“也行吧。”
接下来就这样排练了。
我觉得这很好,既然没我的事,我就继续装“死”吧。
接下来她们又为谁是主角争论不休,结果王蕾和胡萍定为并列女一号,单卓雅为女二号,程春花为女三号,我没号。也好,我置身度外,我逍遥自在,我乐得轻松。我睡着了。
7
三天很快过去。
看了其他寝室同学的排练,发现这个“来了走了”的命题创意五花八门,什么《来了走了——有情人终成家属》、《来了走了——大佬会面之再战江湖:直着进,横着出》……另外还有四寝室的男生,设计的居然是外星人来访的情节:某天早晨,地球人开门,外面站着外星人,地球人问:“你来了?”外星人答:“我来了。”然后两人一番斗智斗勇比划……endprint
王蕾说他们哪能同我们比,我们的剧本系出名家,不仅故事完整,更具有人性美,我们肯定夺冠,当我们问她剧本出于哪位高人之手时,她笑称演出那天他会出现的。
周三中午草草吃了饭,我们回到寝室,一想到下午二点半即将开演,大家紧张起来,王蕾建议利用这点时间再默戏对词,毕生功力,在此一举,千万别出差错。接着王蕾又打手机催促那个神秘网友快来,从王蕾的对话中听出似乎那网友当天晚上要乘飞机出国,不一定来得了。胡萍悄声鼓动王蕾再强硬一些,一定要他来,我们正好也养养眼,他应该很美型吧?
演出终于开始了,一看台下坐满了人,我又开始发懵,好在这次演的角色很“适合”我,想出错都难。
台下真来了不少家长,还有一些貌似剧组实际上也可能是送外卖的人。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那是老妈,她站在后排最不起眼的地方,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大概是从街上匆匆赶过来的,她是怎么知道我今天演出?我并没有告诉她。
“喂,你网友来了没?”单卓雅问正在化妆的王蕾。
“来了,就在那个清洁工后面……”王蕾指着台下,同时做了个飞吻。
我顺着她的手势看去——清洁工——那是我老妈,老妈的后面——我瞪大眼睛,这个人……这个人怎么会那么面熟?——李博!没错,是差生李博!王蕾的网友居然是李博!李博变化不大,头发还是以前的微卷,似乎比以前黑了些。他微笑地和王蕾挥了下手。我晕,我傻,怎么会是他!看那神情,他和王蕾关系肯定很不一般,弄了半天,我们排练的竟是他的剧本!我怒不可遏,太过分了!让我演脑瘫妈一定是他和王蕾合谋。王蕾耍我就算了,连他也……一个比我还差的差生,他有什么资格!
没时间多想,演出已开始,按照剧情,我僵硬地躺在一个长条椅子(表示躺在床上)上。
胡萍她们已在我身旁坐定,扮演四妹的王蕾进来和胡萍来了个熊抱后,扑倒在我身上,咧开嘴正要哭,我突然发出僵尸般的冰冷音调:“你来了?”
王蕾一愣,按照剧本,我是没话的,植物人怎能说话?
“你来了?”我加重语气,豁出去了,我愤怒!不能在李博面前掉份儿,既然让我“脑瘫”,我就让你们看看“脑瘫”的厉害。即便是行尸走肉,那也是会诈尸的!
王蕾傻傻地瞪我,又看其他人,他们也呆了。
到底胡萍反应快,捅了她一下:“妈问你话呢。”
“我……来了。”王蕾不情愿地咕噜了声,看得出来,她很不爽,但现在是正式演出,她能把我怎么样?要么搞砸,要么继续。
“臭丫头,怎么三年也不回来看看我?”我谴责地说。“心里还有你这个妈吗?有吗?!”
王蕾愣了,没这个词儿啊。“啊,太忙……路费也不够……”她又咕噜了句。哈,她蒙了,国际巨星哪有路费不够的。
“借口。”我摇头。“谁信?你能没路费?没路费怎么用雅诗兰黛和香奈尔……还抽烟,也不怕得肺癌啊……”
“是啊,是啊,你看你穿的这一身,名牌,少说也上万吧?”胡萍真的反应很快,马上接上了:“怎么说路费不够?借口!”
“看来你是真的忘了老妈了。”我继续说。“臭丫头,你还记得花棉袄吗?”是的,女儿和棉袄这两个词我说得很清楚,我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大舌头了。
胡萍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忍住笑,顺着我的话问王蕾:“对,你记得小时候妈给你缝的花棉袄吗?”
王蕾懵了:“什么……花……棉稿?”这回她舌头抽筋了。
单卓雅这时回过神来,站起来大声说:“你看你,出门几年,口音都变了,什么花棉稿,是花棉袄!”她的嗲嗲音忽然全没了,杠杠的。
“可不,可不!”程春花跳出来,走到舞台显著的位置,大义凛然地说:“太对不起老妈了,你怎么可以忘掉花棉袄?难道你是比格利高里·派克还大的明星吗?”
王蕾呆在那里,整个晕菜了。
余下的表演都是逮哪说哪,完全脱离了剧本。我成了主角,我爆发了:我丁老妈三十七岁守寡,把四个孩子拉扯大,我被人瞧不起,我下岗了,找了份扫大街的工作,风里来、雨里去,我患上了高血压、糖尿病,还腰间盘突出,每天不仅扫六条大街,回家还有一堆洗不完的衣服,活得真不容易,最后我瘫了,成了大家眼中的累赘,但我要坚强地活下去,我脑瘫身不瘫,身残心不残!现在孩子们都回来了,我青春焕发,我踌躇满志,我要写小说,写剧本,写微博,干一番事业!谁也别想看不起我!胡萍她们惊异地看着我,又接着我的话茬继续演,刚开始他们还惶恐不安,后来看接得不错,大家来劲了,戏就该这样演,难道不应该以含辛茹苦带大四个女儿的母亲为中心吗?在我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诉说自己的辛劳委屈把剧推向高潮时,王蕾终于受不了了,她站起来直奔台下,这正是我期待的,我软软地一挥衣袖:“你走了?”
王蕾愣下,回头瞪着我,此时她大概想到了我们这个剧的要求:“我走了。” 她凄怨道,眼里喷出了火。
演出就此结束。
我们的演出引起轰动,呵,鼓掌啊。
余老头的眼睛瞪得有汤圆大,打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行尸走肉”忽然成了女一号了!
我跑过去和妈妈拥抱,妈妈显然想不到我有如此表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闪着泪花抿嘴微笑,喃喃地说。
我看看四周,找李博,刚才他就在老妈后面。我饶不了他。
“你找谁?”妈妈问。
“哦,那个谁……”
“你找李博?”
“你怎么知道?”我惊诧。
“他提前走了。和我打了招呼,让我问候你。”妈妈看看门口:“是他通知我来看你演出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演出的事?你演的得多好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真怪。”妈又说。
“怪?谁?”
“李博啊,当初你退学时我找你们班主任,李博的妈妈也在那求情,她说李博的烂成绩是他故意搞的,主要是想陪你,不让你太难堪……她妈看过李博日记,李博原话就这么说的,你说荒不荒唐?”
我愣了,李博故意考低分是为了陪我?不会吧!
“老师信他妈的话了?”我问。
“后来听说同意他再试读一个月,不过李博不愿上了。”
老妈的话让我很吃惊,匪夷所思,李博故意考低分是为了陪我,他干吗?怕我孤独寂寞?呵,打死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傻的人吗?他是在为自己的烂成绩找借口。
不过……想一想那次雨夜狂奔,和他相遇仅仅是巧合吗?这里面似乎有一些让人说不清的东西……
晚上,我和寝室的几个姐们儿去吃火锅,庆祝我们表演被评定为第一名。当我用筷子夹起一片热腾腾的毛肚时,手机来了短信,是李博的:“好遗憾,最终我们没能说上话,飞机要起飞了,我考上了美国斯坦福大学,大众传媒专业。祝福我吧!还有,王蕾让我写剧本时,我不知道她和你一起,剧本也被她改动很多,不过,你演得真的很棒,你会成为明星的,加油!”
我没回短信。我吃下了那片毛肚,很爽。
责任编辑 杨 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