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甲

2016-01-22 17:20郭海鸿
广州文艺 2014年5期
关键词:马甲堂哥报纸

郭海鸿 1971年生,广东蕉岭人,现居深圳。广东作协会员,曾在《青年文学》、《作品》、《广州文艺》、《山西文学》、《特区文学》、《清明》等发表小说多篇,曾进修于深圳大学首届作家研究生班。

双层的1路观光巴士颤巍巍地从验证通道驶进关来,左拐进入公交接驳站,泊靠它所属的车道,还没停稳,鸡群般的乘客就扑了过去。这是每天早晨的高峰时段,哪条车道都一样壮观。隔了两条车道,小常贵无意间朝那边晃了一眼,仿佛正好有人朝他撒了一把沙子,沙粒随风扑进眼窝,他猛眨几下眼睛,边往那边移动脚步,像要找人算账似的。

这是一条新延伸过来的线路,从这个关口到它的终点站,几乎穿越了深圳主城区由西至东的直径距离,沿途站点几十个,加上它的观光功能,很快就成为关口转乘的最热门线路。当然,上班高峰挤乘观光巴士的都不是观光客,而是由关外进入关内上班的奔波客。它的车道正好是小常贵与老马甲两个报贩地盘的分界点,两人都可以卖。小常贵自觉地让老马甲独享这条线路,让他多卖几份报纸。

“果然是他!”绕到1路巴的屁股后,小常贵看清了“大脚掌”那张黑脸,胸口扑通扑腾跳起来,“他妈的又杀回来了”。正在假装焦急等车的大脚掌明显比一年前胖了,不过那贼相半点也没变,就是烧成灰,小常贵也认得出来。

小常贵同时也注意到,老马甲的魂神也集中在那张黑脸上了,而且正在有意靠近那家伙。

“老马甲!老马甲!”小常贵赶紧喊他,“快给我送点零钱!快点!”

老马甲往他这边看了一眼,表示听到了,可根本没打算过来,旋即又把注意力投向那张移动的黑脸。

“完了!”小常贵抱着报纸,像兔子一样蹦到老马甲跟前,撞了他一下,伸出空手拖住他,绕过三四辆进站停靠的车,一直拖到自己的地盘上才停下,压低声音道:“你又犯傻了!”

“那黑脸是新来的,今早才看见,狗日的可恶得很!”老马甲的魂好像被大脚掌掳掠去了,说着话还不忘扭动脖子,回头往1路车道看。

“千万别惹这家伙!装着没看见!”小常贵不敢说大声,对大脚掌的重新出现,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后怕。

“你认得他?”老马甲纳闷起来。

“他可不是新来的。”小常贵嘴巴跟老马甲说话,眼睛却看着1路巴,此时车子像喝下了半条河水的牛儿,摇晃着身子驶出车道,留下几个没有挤上车的乘客,其中当然就有一个大脚掌。这些人是关口最焦急的乘客,但总是挤不上任何一辆车,不明就里的人还真替他们着急。1路巴一开走,黑脸又飘移开了,焦急地转向另一条车道,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在这里卖报三年,小常贵对各路扒手见惯不怪,可对大脚掌他不能不另眼相看。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扒手,出手快,下手狠,混迹在这个人潮汹涌的关口,什么角色都能够来一套,有时候像个壮士,为某个旅客打抱不平,当旁边的乘客对他肃然起敬的时候,发现身上的手机钱包不见了,有时候居然也表现出强烈的赤胆忠心,配合警察收拾那些新来的扒手。去年关口出了一单命案,警方重兵整治,大脚掌闻风逃了。

“狗日的够狠辣,两个妹子被他扒了!一个钱包,一个手机,我看得清清楚楚!”老马甲一脸的潮红,血脉贲张,左手抱着报纸,空出右手做了个剪刀开合的手势。

小常贵把脸拉下来,把老马甲又拖着走过两条车道,感觉安全了些,才把声音放大:“你可别惹他!这人叫大脚掌,连公安都拿他没办法,报复起来比扒东西更狠,我们卖我们的报纸,别管这事!”

说到这个程度,老马甲也该是完全听懂了,皱起双眉,朝小常贵点点头,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如果他真的听明白了,就一定会感受到小常贵此刻对他的担忧,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小常贵觉得情感上跟他有了越来越紧密的联系,要是原来那个湖南人,即使亲眼看着被大脚掌剁成肉酱,他也不会理睬。

刚来那阵子,小常贵自己也像老马甲这样,对扒手深恶痛绝,恨不能挺身而出,为一个个受害的旅客夺回财物。尽管他只是心里痛恨,嘴巴上念叨几句,还是被几个粤西仔注意上了,对他这个小报贩子实施过一回半路截击,幸亏堂哥及时出面,化解了危机。“今天包围你的都是小喽罗,要是遇上大脚掌,不让你脑袋搬家就是断条腿,值吗?”堂哥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老是大惊小怪的,你就别在这里混,自己把卵子割掉!”堂哥气不打一处来,当堂嫂的面,朝他做了个下刀子的动作,这个动作比大道理管用,使小常贵不寒而栗。三年里,小常贵做到了见惯不怪,他们搞他们的,我卖我的报纸。各路神仙在这里交替出没,有的自行流散,有的被同行吃了,有的被公安打掉了。大小规模的打扒风暴他们算是领教多了,每打一次,安静几天,可就像韭菜一样,很快又卷土重来。

大脚掌离开该有一年了,这回突然现身,小常贵不免产生一丝不祥的感觉。他不惹他们,自己并没什么好怕的,担心的是老马甲愣是要管闲事,打抱不平。

“你这个老东西。”小常贵心里对老马甲说,“世界上丑恶的东西多了,你都管得过来吗?”他再没心思吆喝报纸,老马甲盯着大脚掌,他得盯住老马甲。

大脚掌离开的一年里,关口进行了全面的改造,连地底一起翻过来,十二条车道扩展成十六条,每条车道重新设计搭建候车棚,变得气派、整洁多了,但是,在小常贵的记忆里,去年那摊血迹并没有因为改造而消散,那是一个奋起反抗保护自己手机的旅客留下的血迹,尽管没有当场逮住凶手,大家都把账记在了大脚掌的头上。整治风暴头一天,这家伙销声匿迹了。事实上,世界上并不止大脚掌一个扒手,他跑了,还有别的,扒手们都相信是风暴总有过去的时候。和关口的摩托仔蓝牌车司机们一样,小常贵也对每一次整治风暴不抱多大希望,但大脚掌被吓跑,他们还是归为整治威慑的成果。他们都坚定地认为,这张黑脸再也不敢出现在这里了。

“都市报来了吗?”

“没有。”

“给我一份都市报。”

“没有!”

“都市报倒闭了?”endprint

“没有!”

偏偏今天的都市报迟迟不来,小常贵心情本来就不爽,虽说这报纸卖两块钱,利润高,可动不动就是七八十个上百个版,一份报纸就是一斤重,简直要把报贩子累死。小常贵不愿意卖,可进出关口的旅客最喜欢买的就是它,有的人先问都市报,没有,再选择其他,有的人钱都举在半空了,一问没有都市报,把钱又装回口袋,登车而去。不进点都市报,照顾不了老顾客,你心里也不是个味。现在正是上班高峰时段,不下二十个老顾客的心情因为都市报没到货而受到影响,小常贵也受到严重干扰,他此刻的精力不在于卖报,而在于盯梢老马甲。他得一面应付报纸,一面朝他张望,同时也要留意大脚掌的动向。

重返深圳的大脚掌始终像个倒霉的乘客,眼疾脚快地冲向每一辆进站的车,一次次迂回在车流中,在人潮里面挤。小常贵不敢想象,一辆辆公共汽车驶出车道后,会有多少乘客哭爹叫娘地喊:我的手机丢了!我的钱包!我的钱包……

“再嚣张点,老子灭掉你!”小常贵对着那张黑脸,咬着牙道,这不是吹牛,只要他打个电话,行动组马上就可以出击。“算了,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先把自己的念头灭掉了。他兜里随时带着一组电话,反扒大队的、派出所的、运政的,还有城管的,他们都把他视为线人,要他密切配合,及时举报对他们有价值的线索,承诺有奖金,包括都市报的记者,也要发展他做报料人,给他信息费。这些电话小常贵一次也没打过,念头都没有过。他牢牢地记住了堂哥那个下刀子的动作,他不想吃这个奖励,不想割自己的卵子。

“老板,没散钱,麻烦找开一下。”又是那个老大姐,和前几天一样,买一块钱的参考消息,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找不开,明天再给我。”小常贵看都没看她的钱,把报纸递给她,要不是此刻他的注意力被大脚掌和老马甲所占用,他可要说大姐两句。这种人他见多了,买报纸是假,套人家散钱是真。还好这不是个存坏心眼的人,刚来那阵,小常贵被人用假钞蒙过几次,现在谁想蒙他,可没那么容易了。

大姐拿了报纸,边说“谢谢,明天我记住”边挤她的车去了。可就那么一个转身,老马甲和大脚掌都从小常贵的视线里消失了,他不由得一紧张,踮脚张望,这一看不要紧,另一张熟悉的脸进入了他的眼帘。那是关前派出所的一个中队长,他那张脸比大脚掌的脸不知要黑多少。小常贵下意识往后撤了两个车道,他不想这个时候跟即将发生风暴的地方靠得太近。

果然,不出一分钟,337车道像扔了个炸弹,人声鼎沸,小常贵甚至听到了几声重力撞击车身和将人扑倒在地的“噗噗”声,他知道,警方动手了。随着现场的声音爆出,差不多荒废的验证大厅里箭一般飞出一队武警战士,他们也加入了擒匪的战斗。

不多一会,337路车像受够了委屈似的开出车道,露出了抱头蹲在地上的大脚掌,三双便衣的大手死死地摁住他的头颅脖子,旁边围拢着一圈惊魂未定的乘客。

“栽了,”背后传来老马甲的声音,小常贵回头一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迂回到自己背后来了。

“简直是天兵天将!他妈的,谁打的电话?”小常贵道。

“不晓得。”老马甲道。

“第一天,”小常贵道:“这鸟毛,跑回来第一天就撞枪了。”

“嗯。”老马甲没怎么回应他,显然这是头一次目击这种场面,他端着报纸,不住地变换着观看的角度,想上前去看清楚一点,又碍于什么顾虑克制着自己。

没多久,一辆警车呼啸着开来,一队人马把大脚掌弄上车去,武警们列队沿着候车区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了验证厅,关口又恢复了原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大脚掌回来过,旋即又被逮走了。

老马甲好像有话要跟他说,可小常贵端着报纸这里转一下,那里转一下,像躲他一般。他百分之百肯定,这个电话是老马甲打的。收拾大脚掌没人不高兴,但小常贵觉得,谁打电话都可以,就老马甲不行,刚刚站稳地盘,过早和警方搭上线,这样没什么好处。“黑白两道,你都别勾搭。”这是堂哥对他的忠告,“包括报社的记者,叫你报料,你都别理睬,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

到中午一点多的时候,手上的报纸卖完了,小常贵跟老马甲说了声“我先走”,便步行出了关,从关前檐廊下推出自行车回家。往常,如果早卖完,他会等老马甲一下,两人一起出关,到前进路路口才分手,他们住的地方不同,小常贵住在堂哥家的房子里,而老马甲自己在工业区租了个房子。

“常贵!常贵!”小常贵正要跨上自行车,老马甲在后面追上来了。

“你别生气,电话是我打的,没人知道。”跑到小常贵跟前,老马甲喘着气道,“我实在看不过眼。”

“我生气?”小常贵仰起头,看了看天空,好像天空知道他的心思。

“那你回去吧,我再卖一会。”老马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嘴角露出笑意,像顽皮的学生得到了老师的原谅。

“老马甲”是老马甲自己起的外号,小常贵这么叫,关口值勤的保安、清洁工,公交公司驻点的督查员们也这样叫开了,再后来,老马甲差不多成了关口的核心人物,连巡逻的武警战士和蓝牌车司机、摩托仔们也这样叫开了。

老马甲刚接替湖南人地盘那阵子,小常贵都没有跟他认真照面,后来听到他是花三万块钱接的手,对他的戒备才解除。

“除了傻冒,没人会出这个钱。”在此之前,他搞不懂这个人有何来头,在鱼龙混杂的关口地界,突然插入一个新人,不防着点儿可不行。报纸越来越不好卖,要将本拿回来,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小常贵心里又不免对这个傻冒生出一丝同情。三万块钱的进场费可不是个小数目,虽然他不太愿意相信,可这是堂哥亲口告诉他的,不得不信。八年前,出得起这个钱,也未必能够混进来,那时候验证进关政策没变,人人下车进关,一天十万八万人的流量,三四个报贩,卖到你手软嗓子哑,喊累不想卖。鬼知道政策突然变了,旅客完全自由进关,不再验证,这个关口的意义就成了市区和关外的公交接驳点——大部分进关的人坐在车上进关,然后直奔市区而去,在这里转车换乘的乘客大幅减少,至于走路经过检查站大楼进来,在这里东张西望找站牌的,那就更少了——小常贵在这里卖了三年报纸,按他的经验,这才是他们最大的客源,他们常常会为了问路线,买份报纸,讨好报贩行个方便。另一类是天天进关上班的,为了打发路上的时光,养成了买报的习惯,远远地从兜里掏出一块钱,一手给钱一手拿报,这类顾客不太多,小常贵手上有一二十个,一眼就能够认出,谁来了,得给他准备什么报。endprint

“八年前”作为关口变化的时间标志,挂在堂哥的嘴巴上,仿佛是刻在纪念碑上的数字。在小常贵的心目中,堂哥也确实像一座纪念碑,至少算是深圳报贩子的纪念碑。十多年前他从江西来到深圳,成了一个报贩,花了三年的时间,从游街兜售开始,再杀到这个深圳最大的二线检查站,占得一个位置,然后又同时兼有了报刊批发铺头,算是拿下了半壁江山。卖报卖报,讲究的就是“地盘”两个字,堂哥不愿意跟小常贵多讲其中的艰辛,也许他觉得没什么好讲的,毕竟是差二十几岁的人。要不是那年父亲醉酒被车撞死,母亲正式跟别的男人同居,小常贵也不会跟堂哥来深圳卖报纸。那时堂哥已经不卖报了,自己买了三套房,承包了本地人的十几套农民房,做二房东,专门搞房屋出租,平时开辆小四轮,到处找人打麻将。堂嫂早一年带着儿子女儿来了深圳,把户口都弄来了。小常贵现在这个地盘,也就是堂哥当年起家的地盘,检查站停止验证后,生意淡了,堂哥也赚够了,把地盘租赁给别人。小常贵来了后,他把地盘收回来,交给了这个少年丧父、不爱读书的小堂弟。

“要是八年前,哥哥想给你也没有用,你维持不住。”堂哥不止一次对小常贵说,让他浮想联翩,当年在这个地方卖报是不是成天刀光剑影,你死我活的。不过,即使那时真的给我,我来得了吗?小学没上完呢,小常贵想。要不是家里的变故,他绝对不会来深圳,要么继续念高中考大学,要么去省城南昌找事做,他舅舅在那里。自从母亲被该死的酒鬼砸伤肩胛后,舅舅再也没搭理过他们,包括他这个外甥,好像他也是参与打伤母亲的暴徒似的。

现在的关口有十六条车道,两个报贩,一人管一半。老马甲的地盘之前是一个湖南人站的,那人不好打交道,整天槟榔嚼个不停,好像一刻不吃就会打摆子抽筋晕倒,人走到哪里槟榔渣子吐到哪里,像一地的干粪,连几个清洁工人都讨厌死他。要不是前段时间那家伙家里出点事,恐怕再卖十年也不会走。尽管风里来雨里去,跟湖南人相处了三个年头,可积累的厌恶太多,对他的离开,小常贵半点也没有舍不得。令他万分吃惊的是,这家伙竟然开出个狮子口,三万块转给下手。“三千块钱还差不多,三百块也说得过去。”小常贵听了直摇头,不过,知道这个内情后他就不再警惕新来的老马甲了。

那时他还不叫老马甲,他们之间还没有称呼。那天下午三点多钟,天突然变得墨黑,一场大雨随即倾盆而下,小常贵反应快,把报纸往右腋一夹,飞一般窜到了车辆进关受检通道的岗亭里。每一次大雨来临,他都是躲到这里来的,从公交接驳站到岗亭,大约一百米,三五个箭步就到了,不过今天他的代价有点大,左脚的凉鞋鞋帮在飞奔中撕裂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奶奶的。”他干脆把鞋子脱了,撂到岗亭的一角,打起了赤脚。这时,他看到老马甲也向岗亭跑来,小常贵看着他前脚打着后脚地跑,而雨柱开始穷追不舍地砸在他的后背,手中的报纸被风吹得乱晃,一看这个样子,就晓得这是个卖报新手。躲雨的时候,不论跑不跑,报纸夹在腋下才是最可靠的。一般情况下,小雨不用躲,站在候车亭下就够了,像这么大级别的雨不跑不行,候车亭巴掌大的挡雨棚是不管用的。小常贵没想到他懂得跟着躲到这里来,赶紧站到岗亭入口,准备迎接他。老马甲气喘吁吁地在岗亭半米多高的台基前急速地停下了脚步,就像刘翔在跨栏前突然停下脚步一样——他没有经验,不晓得在两三步外就来个脚尖踮地,一个点跳跃入。小常贵伸出手,让老马甲搭过来,一使劲将他拉了上来。

“呵呵,要命!”老马甲扫了一把头上的水珠,憨憨地笑道。

“到跟前是上不了的,”小常贵指着岗亭台阶道:“以前在这里站岗的武警,一个个都是点跳进来的。”

“我看见你也是,你和武警一样,都年轻,能跳。”老马甲拍拍左膝盖,“我可跳不得了,老家伙了,腿伤过。”

这次躲雨,让他们第一次正面相处,在过去的半个多月里,虽然每天一早两人就开始在各自的地盘上穿梭,点点头,没怎么说话。在岗亭里,他们身子擦着身子,手里的报纸挨着报纸。过去关口还严格验证的时候,每个车道一个岗亭,岗亭里只容一个武警值班,岗亭朝过道开个门,武警面对进关车辆站立着,司机们自觉停车,将证件递出来,如果车上还有别的乘客,武警看了证件,还要弯下腰,点点人头,用特殊训练的火眼金睛辨别真伪。在公交车道的武警,则必须一辆一辆地跳上去,查看旅客的特区通行证,一个也不能漏。

“这是验证关口,”小常贵像个有历史的人,对老马甲说:“现在废了。”

“我知道,以前我来过深圳,”老马甲道:“我第一次来,证件掉了,花一百块求蛇仔带进关,进了关蛇仔掏出刀,抢了我身上500元。”老马甲要比试那把刀的模样,因为抱着报纸,没比成。

“你来过几次深圳?”小常贵问道。

“我数数,”老马甲凝视着岗亭外的雨幕,若有所思,嘴巴轻轻动着:“1998年一次,1999年一次,2001年一次,三次吧。”

“都十年了。”这回轮到小常贵若有所思,他遇上真的有历史的人了,即使是老马甲最后一次来深圳的2001年,他也才7岁,刚上学,那年他堂哥也还没出来吧,总之他们都没怎么听说过深圳。

“往后就没来过了,小孩要上学。”老马甲抖了抖手中的报纸,“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你这是第四次来?”小常贵替老马甲推算了一番。

“没错,第四次。”老马甲的目光停在外面,雨快停了,“今天不太行哟,还有三十多份报纸。”

“我还有四十三份,”小常贵道:“算个鸟,再下雨老子不卖了,回去睡觉。”

“那不行,要坚持,兄弟!”老马甲又给了小常贵一个微笑。他的目光下移到地面,看到小常贵光着脚,有些惊讶,“不穿鞋?可得小心钉子。”

“破了。”小常贵感到有点羞怯,好像被人发现破的是裤裆。

“你帮我抱住。”老马甲把手上的报纸递给小常贵,弯下腰,拎起地上的鞋子,端详着撕裂的那只,“这简单,我给你先弄上,回家再修一修,别扔掉。”说着转动身子在岗亭地面的尘土与垃圾中搜寻起来。endprint

狭窄的岗亭挤了两个人进来,显得更狭窄了,老马甲的屁股一拱一拱的,时不时碰在小常贵的腿上,“不要找了,修不好的。”小常贵阻止他。

“还真找到了。”老马甲直起身子,右手捏着一条不长的小铁丝,就像是他事前藏在那里的一样。

看着老马甲专注的神情,小常贵的心底里仿佛通过一股电流,眼前这个为他修补鞋子的男人突然变得那么的熟悉,久别重逢一般,许多印记被重新唤醒。父亲没有酗酒之前,也是个特别专注的人,记得有一回,第二天要下暴雨,可一家人用的伞都坏了,他通宵不睡,一把铁钳一根针,到天亮的时候全修好了。像这样的美好细节多得记不起来,可后来他们两口子一吵闹,喝上该死的酒,那发疯的样子将它们全毁掉了。

“好了,只要不跑,没问题了。”老马甲把手中的鞋子准确地扔到小常贵的脚下。

“谢谢。”小常贵光顾着回忆,几乎没有留意刚才他修理鞋子的过程,

“我姓蔺,廉颇与蔺相如的蔺,呵呵,叫‘老蔺?不好记,也不好写。”老马甲抻了抻身上套着的红马甲的衣角,道:“干脆就叫老马甲好了,这玩意好。”老马甲自顾自大笑起来。

身上的马甲是报社的活广告,也成了报贩们的“制服”,每个报社都给他们送,小常贵穿不完,他不爱穿,因为身材太小,穿上去像戏台上的马褂,而那些摩托拉客仔们却缠着他要,他们穿在身上,就像一个令牌,关键时刻冒充卖报纸的,逃避治安检查。小常贵今天穿的是南方都市报的,老马甲身上套的是宝安日报的,颜色布料都差不多。他们并不是穿谁的马甲就要卖谁的报纸,他们只卖过路旅客喜欢看的两三家。现在报纸太多,太重,要是全部端在手上,不出两天,所有报贩的手都将废掉。

“老马甲?好听,可不好叫吧?”小常贵也笑了起来,他说的不好叫,不是因为拗口,而是出于礼貌,一眼看上去,老马甲年纪跟父亲差不多大小,他哪里可以如此直呼人家外号。

“叫!就这么叫!”老马甲似乎迫切地需要有个外号。

“那我就叫了。”小常贵咧嘴一笑。

“哟,雨停了,”老马甲看看窗外,道:“走,再卖一会。”

小常贵跟着老马甲的屁股跳下了岗亭,老马甲的前脚不偏不倚落在一摊积水中央,溅起一股浑浊的水花,小常贵来不及躲闪,紧接着也一脚下去,就像两只青蛙,从雨后的塘基跳落水里。

柜员机像个岩洞似的,小常贵把头伸进去,为了看清楚一点,几乎快把脸贴着显示屏了。他这是第六次输入那一串数字,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还是提示“请重新输入账号”。

“里面说什么?说什么?”老马甲站在旁边,一个劲探过脑袋来,他比小常贵更急,“账号错不了吧?”

小常贵有些气恼,他没弄过这种无卡无折存款。对银行这一套套的,小常贵都不熟悉,卖了三年多报纸,平时他的钱都是交给堂哥保存,回家时再取一点出来。无卡存款这玩意太敏感,他下手有点哆嗦,生怕按错一个数字,钱到了别人的账号里。

他手里是老马甲准备存进女儿账户的5000块钱。今天下午,两人特意统一了时间,一起来到交通银行存钱,老马甲准备好些天了,“同学们都在换电脑,给娃娃自己去挑”。老马甲指定女儿这钱是“专款专用”,用来买电脑的。不是她要的,是我主动给,老马甲跟小常贵说,现在孩子都爱面子,北京的学校全国各地来的富裕子弟多,我们比不上别人,节约归节约,可也不要太落后。

小常贵听得心里一阵泛酸,看着老马甲的脸,突然想,要是父母不离婚,父亲不被车撞死,要是我也去北京读大学,他会这样给我存钱吗?会让我别太落后吗?

老马甲没这样存过钱,不敢把握,小常贵也没有操作过,两人研究了半天,在高科技的玩意面前,承担实际操作任务的小常贵有点害怕了。

“你们干什么?”两人站在柜员机前磨蹭半天,终于引起了银行保安的注意,拎着警棍走了过来。

“存钱。”老马甲回头,朝保安咧嘴笑笑。

“存什么钱?”保安吊着嗓子问,“搞了老半天了,还让不让别人办业务!”

“对不起对不起,很快就好!”老马甲给保安赔笑脸。

“有人吗?后面排多少人了?”小常贵额头冒汗,把头从柜员机洞里转过来,看后面一个人也没有,提高声调对保安说。

“什么意思?有这么存钱的吗?”保安的权威受到挑战,上前一步,也大声起来。

小常贵干脆停了手,退了出来,面对保安,拍了拍身上的马甲,道:“看清楚一点!不存钱难道是来偷钱的?你怀疑我们?”

今天他穿的是《南方都市报》的马甲,老马甲还是穿《宝安日报》的,不过是一件刚领的新家伙,鲜艳得简直令人晕眩。

眼看事态正呈现恶化的苗头,突然来了个转机。不过,不是他们身上的马甲震慑住了保安,而是银行的大堂经理跑了过来,不仅化解了争执,而且手把手帮他们把钱存进去了。

“给孩子打个电话,查查到账没有,这样你就放心了。”大功告成,大堂经理满脸笑容对老马甲说。

“不打了,我相信银行,娃娃在上课呢。”老马甲边说边拖过小常贵要走,好像再呆一秒钟脸面将无处搁置似的。

“你这个娃娃,容易冲动。”从墙角推出自行车,老马甲一脚跨上去,对小常贵说:“说好了,今晚到我那里去,老乡带腊肉来了。”

“冲动?要不是他们经理来得快,我可揍他了。”小常贵紧跟着跨上了自行车。这可是真话,当然,说归说,他也明白,真下起手来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来深圳第二年,为了抢报纸,他在报刊批发点跟一个开单的家伙打过一架,把对方的眼角打肿,自己也被打破了后脑勺。虽说发行公司大度,光处理自己的人,没追究报贩,堂哥却没护他,当着一大帮老乡的面,搧了他两耳光,让他“长记性”。

“我这辈子只打过一次架,让我后悔得要死,我发过誓,要是还能够活一百辈子,我都不再动一根指头。”老马甲道,“等会我再跟你细细地讲。”endprint

“你还打过架?你可得讲讲,不然我不信。”小常贵差点笑出声。这时,恰好到前进路的红灯路口,他不想漫长地等候,猛踩两脚冲将过去。后面传来老马甲的喊声:“常贵!常贵!撞灯干啥!你这娃娃!”

“等个屁!”说话间小常贵已经窜到了对面,他从不愿意多等,他觉得前进路的红绿灯设置绝对不合理,行人等待时间太长。不过,他这红灯算是白撞了,不得不停下来,隔着车流遥望规规矩矩守候的老马甲。他突然发现,四周的路口都站着红色的马甲,他们是协助指挥交通的志愿者,他们身上的马甲比老家伙身上的更鲜艳,一下子把他比下去了。

老马甲租住在工业区后背一间平房里,小常贵来过两次,只是在工业区入口处等他,这回是第一次跟他进去。

“我算交了回好运,遇上贵人,要是说给一千个人听,恐怕也不会有一人相信。”老马甲说,刚来时四处找房子,路过这里,随口向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保安打听,人家说,这里是工厂,哪来的房子出租,不过,你要是有心,我倒可以借个屋子给你。老保安就把他带到这间独立于围墙一角的矮房里,原来这是工业区鼎盛时期电梯工和货车司机们的工具库,后来工厂陆续搬迁,电梯工司机们差不多都走了,房子空在那里。老保安敢把房子借给他,是因为他侄子在工业区管理处当主任,当然,老保安表面上说是借给他住,私下里也收他一点钱。“现在搞产业转移,没人管,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老马甲这样一住就是大半年过了,“每个月给他四百块,我没动用卖报纸的钱。”他得意地告诉小常贵,他把工业区里几个工厂的保安都搞通了,晚上帮他们清理外围的垃圾,他什么都不要,从垃圾中清捡废纸就行。

“就这一项,有这个数。”老马甲正在洗腊肉,停下来朝小常贵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我的天。”小常贵差点把舌头吐出来。

“就是一万又怎么样?你们年轻人不愿意干。”老马甲又指指床底,示意小常贵看。

小常贵勾下脖子,看到床底是一溜码得工工整整的旧报纸废纸皮。

“我服你!”小常贵向老马甲伸出一根大拇指。

“屋后还有大料子呢,现在我可舍不得出手。”老马甲呵呵笑道,湿漉漉的双手在红色的马甲上来回擦了擦,留下两道印痕。“今天给娃娃汇的款,就是它们挣的。”

屁股大的一个小屋子被老马甲收拾得干干净净,谁也看不出平日里收集的废纸堆在哪里。一张床,一张小饭桌,还有一张半旧长条沙发,墙角稳稳当当地摆个旧电脑桌,权当小灶台,单炉煤气灶上的压力锅此时正突突地冒着白气。“这辈子我就喜欢自己搞饭吃。”老马甲已经把腊肉豆干蒜苗洗好切好,等压力锅里的饭一熟,就可以轮到炒菜了。“娃娃刚到北京那学期,三个月吃不惯食堂,做梦都想吃爸爸做的饭菜,天,从四川到北京,我做了饭菜可咋送去!只有做梦,梦里吃几口。”

“其实,一也是出门,二也是出门,你可以到北京去,到学校旁边住下,天天给女儿做饭。”小常贵听得有点嫉妒了。

“呵呵,那不成。”老马甲关掉煤气阀,将压力锅换下来,他要开始炒菜了。

从这个屋子完全可以看到,主人是一个如何爱干净、懂生活的人,看不见乱扔的衣服和碗筷杯盘,闻不到油腥异味,谁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单身的老报贩子。“要是有这么个地方,我不吃也睡得香。”小常贵环顾着屋子想,不过也仅仅是羡慕而已。“把你带来深圳,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堂哥多次打消他外出租房的念头,在一栋楼里,堂哥家住单独一套,小常贵和五六个卖报的老乡住在楼下的一套,和其他老乡一样,他也向堂哥分摊点房费,每天晚上在堂哥家吃一顿,月头给堂嫂塞几百元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没有脱离他们的视线。他明白,堂哥堂嫂只是想替代自己的父母管好自己,可他们不懂,父母的角色是替代不了的。父母的形象,随着他们一天天打架吵架,直至离婚,再到父亲死亡,已经完全在他心目中破碎了。此刻,看着老马甲全神贯注翻炒腊肉的背影,小常贵突然感到心底里潮潮的,他们相处了七八个月了,他总是不经意地从他的背影里感觉到一份自己丢失很久很久的东西。

“想什么呢?来,吃饭。”老马甲把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腊肉“啪”的摆在小饭桌上,小常贵方才回过神来。

“我在想,即使我告诉一万个人,也不会有一人相信你遇上贵人,捡了这么个好房子。”小常贵快速地眨巴了几下双眼,把徐徐而来的泪意隔断了。

“呵呵,一点没错,是遇贵人,老保安回老家去了,要不今晚我得拉他坐一坐,喝点酒,”老马甲在小常贵对面坐下来,道:“他不在,我们吃饭,不喝酒。”

“我从来不喝酒,”小常贵道。

“我过去喝点,后来戒了!”老马甲道,“我给你盛饭。”

“那天下午,我比往常早了点回家,鬼知道就叫我撞上了呢?那种情况下,哪来得及多想,抓住什么就将什么打下去,后来我才出冷汗,要是当时手里抓到的是一把刀,那不敢想象……”老马甲好像独自慢慢沿着一条老路回到了旧时光里,这条老路格外漫长,让他好一番跋涉。

吃完饭,老马甲把碗筷叠进洗碗盆里,清理干净桌子,给自己和小常贵都泡了一杯茶,两人按吃饭时的坐姿开始说话。

“是把刀怎么啦?是我就照着脑门砍下去!”小常贵狠狠道。

“就这么一棍子打下去,家打没了,”老马甲摇了摇头,叹道:“你说我后悔吗?一开始不懂后悔,等孩子知道要妈妈了,我能不后悔吗!”

“后悔的该是她,不是你!”小常贵听得太入神,就像在参与评论一件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不解,一个男人遭遇下岗,为了不让老婆孩子担心,尽量装得比过去还有奔头的样子,每天起早摸黑在外面找事做,老婆却不屑他的努力,偷偷跟别的男人私通,甚至还把人带回家里。被当场逮住,这种女人难道打得不对吗?“别说打一棍子,要是在我们村里,这样的破鞋难说不被打断手脚,赶出家门!”

“不到一定年龄,懂不了其中的道理,常贵。”老马甲放下手中的茶盅,深深舒了口气,看了小常贵一眼,好像才意识到倾谈的对象不太对称似的,准备收敛话题。endprint

小常贵心里一惊,这种语式太熟悉了,他妈妈不止一次用这种语式跟他说——“不到一定的年龄,你就不会明白,妈妈为什么恨你的父亲,他死了,我才解恨!”说多了,听得也厌烦了。他也恨父亲,但并没有因为恨父亲而对妈妈多一些感情,哪怕现在出门在外,也没有因为距离而对她多一点思念。当然他也不再是她生活中必须思念的唯一的亲人。七岁那年起,父母开始吵架打架,十三岁那年,父亲将母亲肩胛打伤,两人终于离了婚。按照判决,小常贵跟母亲生活,事实上他从来没履行过法律的意见,两边都住一住,他从来不觉得父母之间哪个好一点,哪个坏一点。离婚四年后的一天夜里,父亲酒醉骑车,被货车撞死,小常贵不得不结束两边生活的日子,可此时他才发现,父亲的死亡意味着他同时也将失去跟母亲生活的理由——也许是应了她的诅咒,这个世界上没有她恨的人了,她马上把一个男人带回来,公开生活在了一起,仿佛对前夫的恨是她的绊脚石,他的死亡,等于主动铲除了障碍。那是她的新家庭,不再是小常贵作为儿子想回去的家,也不是法律判决给他的抚养之处,他原来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也就是那时,他不再到学校去,开始在外面游荡。他去跟踪过妈妈带回的男人,发现他是中医院药房抓中药的,好几次他都想在他下班的时候伏击他,给他一点教训,可最终没有下手。后来堂哥回家探亲,了解了情况,发动亲朋在网吧里找到他,硬是把他带到了深圳。

“当时我自己也想走人算了,实在没脸呆下去。”老马甲继续沿着老路深入,小心翼翼的,显然,因为长时间缺少翻拣,这些深切的往事有些板结,梳理困难。他之所以觉得“没脸呆下去”,原因是在下岗前,他一直是所在大厂的工会办公室主任,有头脸,有威信,他觉得这样的丑事不该发生在工会干部的家里。女人不仅没有被打醒,当晚还收拾衣服跑了。女儿还是个好哄的年龄,老马甲就这样把她哄到了今天,从小学哄到了大学,一晃就是十四个年头。

老马甲将身子转了一个角度,弯下腰来,从床底拖出一个小皮箱,双手一按,盖子弹开,从里面取出一本像簿,举在半空翻了翻,苦笑道:“你可以看看,从娃娃上幼儿园起,照片上就只有爸爸,没有妈妈。”边说边又翻了几页,然后“啪”的扔回箱子里,合上盖子,用脚将箱子推回原处。也许是被突然惊动,床底“嗖”的蹿出一只肥硕的老鼠,慌不择路,从两人中间的桌底穿过,夺门而出,强大的冲击力使得两只茶盅摇晃起来。

“天!这是老鼠还是猫啊!”小常贵举着双手,原本是准备接过老马甲递来的像簿,谁知他只像法官出示物证一样,只给当事人远远看一眼而已。

“呵呵,这只老鼠认生,它只呆我这里和老保安那里,见生人害怕。”老马甲道。

按照老马甲的讲述,开头那几年,他几次掌握到女人在深圳的线索,亲自来深圳找过几回,可每次都无功而返。后来他决定不再想这事了,“哪管她是死是活,我和娃娃还得过日子”。十几年,他一天也没让自己偷懒过,他要让没妈的女儿过得比有妈更好。由于朋友多,又啥都能干,这位下岗的工会干部很快就有了新的光景,做过好几份“体面的工作”。“娃娃读大学,读完大学读博士的费用,我都让她别愁,都在爸爸的存折里,我告诉她,以后出来工作了,也别愁爸爸的养老钱,我也给自己准备好了。”老马甲掐着指头,像在结算这十几年的账目。“生活不顾虑,可开始顾虑人了,那么些年,她比我们爷俩还心狠,真的做到半点音信都不给,真的像死了一样。”

“家里没顾虑了,你又出来找她了?”小常贵道。

“屁!大海捞针,我找她干吗?再说了,你在明处,她在暗处,要躲你,就是在眼皮底下,也可以躲过去,比如她要是坐在1路巴士的二层,我们在地面卖报纸,看得见她吗?”老马甲瞪了小常贵一眼,似乎心中的把戏被这个小家伙拆穿了,两个颧骨似乎浮起了红晕,“这不是白找嘛,来深圳都快一年了。”

“哈哈,说到底,你还是想找到她,你可以骗我,可别骗自己。”小常贵似乎抓定了他的心思,边说边笑。

“找回来干吗?我也经常问自己,十几年可以不顾女儿一眼的女人,找回来干吗?”老马甲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小常贵一抬头,看见他两眼闪着泪花,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想安慰他几句,可张不了口。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确还没有到那个足以理解、安慰他的年龄。

快到晚上十一点钟了,堂哥和堂嫂分别打电话催过两次,小常贵才抬起屁股,告辞出来。他没有骑自行车,一路推着,尽管身边都是人,都是车,他却感觉走的好像是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径,听着磨损得没了牙的单车轮胎压在路面发出的“沙沙”声,心里在反复寻思,那个离开丈夫和女儿,十四年不通音信的女人,会在深圳吗?她知道老马甲天天守在关口吗?会不会天天坐在车上,亲眼看着穿红色马甲的他?快到堂哥家小区那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尽管深更半夜,没几辆车通行,小常贵第一次老老实实地驻足等候。他的思维随着红灯的闪烁而跳跃,完全推翻了一路上的联想,他觉得,一个有胆量抛弃家庭,敢为感情出走的女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肯定有了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哪里还会在深圳的关口奔波?老马甲这样想,刚才自己也这样想,是不是对人家的一种低估?十几年时间,可以发生多少变化,说不准人家不是在深圳,而是在北京、上海,甚至去了香港,过上了好生活。小常贵的脑海里,居然在凭空画起了这个女人的素描,在关口卖了快四年的报纸,天天多少各种模样的女人进入他的视线,可要他一时半刻套上个模板,却是困难重重。

到了堂哥家的楼下,小常贵没有马上刷门卡登楼,而是把车停好,在楼边上找了个石凳坐了下来。他不是刑侦专家,无法凭这么些感情碎片完成那个女人的画像,脑海里清晰浮现的却是自己的妈妈,那个远在江西小城和中医药剂员同居的女人。

他很久没有这样想起她了。

八成是关前路段发生车祸,把主干道塞住了,进关的公共汽车一辆也进不来。除了几辆始发的车,平日里车水马龙的关口一下子冷清下来。好像退潮时来不及逃走的两条鱼,小常贵和老马甲端着报纸,在没有车流的候车区逛来逛去。一簇簇的乘客没有心思买报纸,他们都在骂娘,都在伸长脖子张望进关的路口,仿佛只要一看见公共汽车进来,个个都准备扑上去砸烂它们似的。endprint

“干脆堵上他妈一天算了,我们也该休息休息了。”小常贵踱步到老马甲的地盘上,在候车亭的台基上坐下来,抬头对站在边上的老马甲说。除了春节放大假,他们卖报的没有放假的概念,报纸不停,公共汽车不停,进关的人流不停,他们就没有休息。当然,也没有人规定你不可以休息,你完全可以不卖报,好好睡你的觉,报社也不会因为你不卖报而倒闭。快四年了,小常贵是没有因为想休息而不卖报的,有时候因为特殊原因没来,他还真休息不住,一天没闻到报纸的油墨味,就好像少吃了一顿饭。

“那可不成,今天报纸特别多。”老马甲晃了晃手上的报纸道,今天的南方都市报搞特刊,180个版,简直就不准备让报贩们活了。

小常贵看这架势,赶紧说他:“你真是够傻,快把那些增版扔掉,净是广告,还不把你的手累断!”

“那可不行,标注多少版就得多少版,要不遭人投诉,”老马甲道:“大不了咱少卖几份。”

类似这一点,小常贵拿他没办法,你说他脑袋不转弯吧,却又有让人感动之处,有些事情你说了他吧,反而觉得不好意思的是自己。清早领报纸回来,小常贵根本没把那些增版叠进来,他通常都是当废纸回收,老马甲这么一说,让他感觉不自在起来。

“我又找到个发财的路子,”见道路一时半刻通不了,老马甲也和小常贵并肩坐下来,对他说:“这个你们年轻人不愿意干。”

“什么路子?”那一脸的喜庆逗得小常贵心里痒痒的。

“你看。”老马甲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散的车票,生怕被风吹走,将手掌做成一个窝状,“我想了好几天,这行得通,有市场。”

“喔,这个。”小常贵一看就明白了,他这是把乘客丢在地上的零散车票捡起来,再卖给那些需要车票报销的乘客,收取一点差价。这不是新门路,可真是年轻人不愿意干的琐屑事。

“两块钱的票我只收两毛,如此类推。”老马甲左右瞄了瞄,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到似的,“从昨天开始,我就捡了快200元票面了。”

“恭喜你,40块钱到手!”小常贵道。

“没那么好的事,可得要有人买,”老马甲道。

这时,候车的人堆骚动起来,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陆续进来了,小常贵刚把腿脚坐舒服,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回自己的地盘上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关口的乘客慢慢稀疏,没几个人买报纸了,小常贵正准备和老马甲碰头吃饭,忽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这可是件稀罕的事,当年因为父亲把母亲的肩胛打伤,这个舅舅把他们全家都恨起来,好些年不来往,即使后来父母离了婚,他也没怎么搭理,父亲死后的这几年,好像共同的敌人消亡于世了,出于对母亲的同情,舅舅才开始有了走动。

舅舅东一搭西一搭地问了些深圳的情况。他问海上世界还在不在,他来过一次深圳,只知道这个景点,深圳盖楼的速度还保持三天一层吗,又问现在进关还严格办证吧。小常贵说,我从来到深圳第二天起就开始在关口卖报纸,没有去逛过景点,不晓得海上世界在哪里。三天盖一层楼的速度肯定是有的,不过也有三年都没盖起来的,都成烂尾楼了。进关是小事,舅舅你明天来,我一天带你进十次关。舅舅在电话里笑了,说看来咱常贵长本事了。小常贵当然知道,即使再大的改变,舅舅变得再慈祥,也不会仅仅为寒暄而打这个电话,肯定有啥事要我给他做。为了提高和舅舅的通话质量,小常贵边讲边走到出关车道边的绿化带边上,避开闹哄哄的场面。

虽然隔着千山万水,舅舅却好像清楚地看着他走到了合适伤心的地方,突然话锋一转,换了个口气,问他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假,能不能回家一趟。

“我自己卖自己的报纸,随时可以走人,自己说了算。”小常贵口里答道,心里却已经是七上八下的了,“家里有事吗?”

“这是舅舅的意思。”似乎在考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舅舅有意拖延了一会,“你妈和你叔把证办了,计划要做个仪式,你得回来一趟,到时我也从南昌回去。”

“你说什么仪式?舅舅。”小常贵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结婚。”在舅舅的口气里,这两个字像被充分过滤,半点感情色彩都没有,就是纯纯粹粹两个字。

“哦,我看看……再回你电话,舅舅。”小常贵把手机挂了,感觉进出关的车道突然间在面前合并,自己被抛到车道中央,车流在身体里穿梭,他有点晕眩,站不太稳。老半天他才敢挪动步子,走到拐角处,背靠着检查站米石粉刷的墙壁,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匀一点,也努力抑制着已经在眼眶里涌动的泪水,让自己争气起来。

老马甲的电话一次次打进来,都被小常贵摁掉了,刚摁掉,接着又打进来,像自动拨号似的。每个中午,要没有特殊,他们都是一起出关去吃盒饭的。以前老马甲和他都自己带过饭,可是热天里饭菜馊掉了,冬天冷得像冻土,吃不成,不像那些上班族,把饭带到公司可以保鲜、加热。现在他只想这样靠着墙壁呆一会,不想吃饭,不想见老马甲,包括那些急速出关的车辆他也不想多看一眼。

实际上,小常贵自己也理不清楚,为什么听到妈妈要跟那个药剂员举办婚礼,自己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他甚至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像遭到他人的当众羞辱,或舍命保存的物品被人野蛮掳掠而去。

直至老马甲站在他的身边,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当老马甲的双手揽过他,把他连同怀里的报纸一起抱住的时候,他的眼泪才顺流而下。

那一排挺拔的大王椰在车流的鸣叫声中摇曳着叶子,它们俯瞰着跟前这个相伴了四年的卖报少年,第一次看见他哭成了泪人。它们当然不会知道,他是为他即将再次成为新娘的母亲哭泣,还是为他抱憾九泉的酒鬼父亲哭泣,也或为那个药剂员继父身份的即将合法化哭泣。这一排大王椰目睹了这座检查站的兴盛与消退,也目睹了这个江西少年在异乡的成长,但是,它们无法体会他此刻的悲伤是什么滋味。

“我妈要结婚,舅舅要我回去。”小常贵的头搁在老马甲的肩膀上,抽搐着道。

“那就回去!一定要回去。”老马甲拍拍他的后背。

老马甲的轻轻拍打没让他安静下来,反而像拧开了一个总控开关,使他哭得更伤心了,老马甲的站姿不再适应他猛烈抽动的身子,于是放开他,将他的报纸抱过来,引导他慢慢顺着墙壁蹲下去。从小到大,小常贵很少哭,父母打他骂他,他都不哭,他早早就知道,在这个凌乱的家庭里,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他失去的东西太多,没有什么可以通过哭而得以挽回。而此时,眼泪像天上来的长江水滚滚而下,喉咙因为剧烈的抽动,有些难以招架,好几次造成声音的拥堵,无法顺畅发声。他今天的哭同样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是因为极度的慌乱,甚至是害怕。那些奔涌的泪水散发着陈旧的味道,不知在他的身体里积蓄了多久,要哭多久才能流完。endprint

“我能回去吗?我回去干什么?”不知哭了多久,身子骨头都哭松了,小常贵才抬起头,仰望着老马甲,颤巍巍地说,鼻腔里滑出两条涕虫,他赶紧使劲吸溜回去,右手大拇指在鼻唇间飞快地抹了抹。

“常贵,听我的,一定要回去。”老马甲挪了两步,左手抱着报纸,右手支在墙壁上,半弯着腰,说:“你还是孩子,不要再计较父母,不能只晓得恨,做儿子的要大气。”

“说得好听……我好意思回去吗?”小常贵有点来气,瞪了老马甲一眼。

“什么屁话!你告诉我,妈妈犯了什么王法?丢你什么脸了?你倒是说说!”老马甲突然挺直了身子,手指着他吼道:“还不敢回去呢!真是小王八蛋!”

大概是被老马甲的声音惊动,屋后咚咚跑过来三个荷枪实弹的执勤武警,一看是两个熟悉的报贩,犹豫了一下掉头走开了。

老马甲这么一吼,小常贵醒了一半,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也意识到了哭的徒劳。就像一台半坡熄火的拖拉机,他缓缓停止了哭泣,喘匀了一口气,左右抹了抹湿湿的双眼,慢慢站起身,从老马甲手里将报纸抱回来,抬腿就走,一句话也不说。老马甲气呼呼地跟在他屁股后,就像一个父亲,怒不可遏地从野地里把坏事干尽的孩子找到,名义上是押着孩子往家里走,实际上随时都可能被他甩掉。

这是一个奇特的午后,两人互不说话,饿着肚子,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兜售手上存余的报纸。小常贵把剩下的四份晚报当作赠品搭配出去了,比老马甲快一步清完货,径直走了。他已经作出决定,明天就回家一趟。出了验证大厅,他并没有马上走人,而是在大铁栅栏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他需要安静一下,一面等老马甲。

“我明天回去,这里你就照看几天。”凭脚步声,小常贵知道老马甲来到了跟前,他头也没抬道。

老马甲显然没有想到这家伙还在这儿等他,有点愕然,等了半晌,才说:“这就对头嘛,就是该高高兴兴地回去!”

小常贵目视前方,搓着两个手掌,没再说话。

“我也坐一坐。”老马甲在他旁边坐下来,“狗日的……这肚子又闹了!”还没坐稳,老马甲就一手捂在肚皮上,整张脸揉成了一个纸团似的。

“胃又痛了?”小常贵腾地站起来,“我给你买药去!”

“别买药!饿的,这个年纪饿不得了!给我买点吃的,对付一下,你也该吃点东西了……”老马甲倒吸着气说,好像胃痛也是见不得人的事。

小常贵飞跑到关口服务社胡乱买了矿泉水、饼干、面包,一股脑儿堆在老马甲的跟前,帮他拧开水盖,打开包装,自己也按耐不住饥饿,一块狼吞虎咽起来。

“娃娃,回去好好的,别闹情绪,再大不了的事情都会过去,你妈妈这会儿要把你找回去,到底为什么呢?”老马甲一口气喝下半瓶子水,层叠着吃了半打饼干,空出右手,在小常贵的头发上摩挲着,说:“记住,不是找回来恨的,是找回来谅解的。”饼干屑从他的指缝间纷纷落下。

“嗯。”小常贵吞咽着粗糙的烘面包,侧身看着老马甲,仿佛注视一个哲学家。

哲学家此刻被干涩的饼干噎得难受,正仰着脖子往嘴里灌水,枯萎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

“小常贵!小常贵!今天不见你妈你爸过来啊?坐不坐车啊?”326路车的张师傅推开车窗,朝小常贵招手喊道。

“我爸我妈?不坐了,昨晚回江西了!”小常贵快跑两步,来到车窗前,给张师傅递上一张晚报,他的声音够大,似乎有意让整个关口的人都听清楚。

“不给钱?”张师傅一手点烟,一手接过报纸。

“不给!给个屁!你好好学习头条新闻!新的交通条例过两月就实施了!”小常贵笑道,“像你这样驾车抽烟,扣三分、罚款两百。”

回去协助操办了妈妈和继父的婚礼,小常贵一不做二不休,顺便把他们带到深圳玩了半个月。每天早上,他把他们带到关口,然后托付给一条条公交线路的司机们,把他们带到指定的地点下车,然后自己玩去,落实好回程时间,又坐同一条线的车回到关口与儿子会合。半个月里,每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妥妥帖帖,见儿子在公交司机们中间吃得开,妈妈和继父佩服得不得了。“这有什么?叫做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这里卖了四年报纸,天天照面,面子大家都知道给。”小常贵对他们说。

“不对,这是人品问题,做人做得好,人家敬重。”每一次出行回来,继父就要向他伸出大拇指,然后汇报一路上司机和乘务员是如何无微不至照顾他们的,“深圳是个讲人情的地方,比江西好。”这是继父对深圳的终评意见。跟妈妈同居的三四年里,这个药剂员居然通过自学,考到了行医资格,回去以后马上就要调到门诊去给病人看病了。

刚刚下的那场雨虽然急,但雨量小了点,没下透,天气闷热起来,好像有人在地底生起了火盆。小常贵没想到会下雨,还穿着老布鞋,鞋子被泡得湿透,两只脚板走起来黏乎乎的怪不舒服。这是妈妈给他打的鞋子,他带着他们,也带着它从江西回到深圳,回到关口的地盘。一连穿了半个月,他都舍不得换下这双新鞋。以前,他以为妈妈什么都不会,是个只懂得贪懒,只懂得和父亲吵架的女人,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懒,特别是打鞋子的功夫那么好。“等你结婚的时候,给你媳妇、岳父岳母一人打一套鞋子。”见小常贵喜欢布鞋,继父像个代言人,替妈妈说。

把妈妈和继父带来深圳玩,完全是一时兴起,小常贵以为堂哥会对他的做法不高兴,没想到堂哥堂嫂高兴极了,请了好几顿饭,昨晚还是堂哥亲自开车送往车站的。“你妈妈给你找了个好性格的继父,比你爸强多了。”送走他们,堂哥对小常贵说,“以后我就把你移交给他们管了。”

老马甲也不甘示弱,请了三顿饭,两顿自己做的,一顿到川菜馆吃的,还喝了酒。继父跟老马甲同年,兴趣点也很相近,每次坐在一起,他们的话题都很广。老马甲不止一次在小常贵跟前伸大拇指,表示“找对人了”。

“当年,他们偷偷摸摸在一起生活,我妈是离了婚的人,却不敢结婚,要不是我爸发生车祸,他们大概会那样继续下去,也不知道纠结什么。”小常贵回顾这对由地下转上地面的老牌恋人的历程,“我回去几天,净听人说他的好,我不指望好到哪里,只要他们不吵架就行。”endprint

“常贵,你要真心实意祝福他们。”半个月来,老马甲全身心投入协助小常贵的接待工作中,好像办的是自己的事。今天早上跟小常贵碰头,确定他妈妈和继父回家了,老家伙显得有些失落。

因为昨晚着了凉,老马甲闹着肚子,一大早就跑了四五趟公厕。还好,为了方便进关出关的旅客和在此中转候客的司机们,两层的公厕就建在验证大厅边上,再紧急的情况也不怕,一个箭步就可飞将过去。

今天不是节日,也不是星期一,不知是啥原因,客流量出奇地大。刚才的一场急雨,让旅客们猝不及防,一个个候车棚下挤满了躲雨的人,大部分人没带伞,被淋得精湿。地面时不时散落几张报纸,旋即被千百双脚踩踏得七零八落,简直要碾成泥,小常贵有些儿心疼。一块钱的报纸,到他们手上,看也没看就成了挡雨的工具,然后顺手扔了。

空中的乌云很快就散了开去,要不是地上的水印,谁也看不出像下过雨的天气。来来回回多跑了几步,小常贵感觉脚下的鞋子也慢慢被甩干,听不到“唧唧唧唧”的水响了。

这时,一个女孩子走到小常贵跟前,问他要200元车票。小常贵让她等等,他要找到老马甲要货。可老马甲一时不见人影,大概是这趟厕所上得久了点。女孩子要坐的317路车来了,不愿意再等,上车走了。

这让小常贵有些气急,卖车票是无本万利的事,买主却可遇不可求,不是每个旅客都有报销的能力,这笔买卖没做成,下一笔不知何时碰上,老马甲都捡了几千块钱的车票了。

老半天,小常贵才看到老马甲一步一回头地从337路车棚下走出来,他并没有去上厕所,从神色上看,老家伙又要犯傻了。

他才犯过一次傻,那是前天,老家伙同情心大发,出手就给了一个掉了钱包的妇女两百元,小常贵跟他顶了几句。他不是要剥夺老家伙的同情心,而是不主张这么大的出手,给个三五十元,表示表示就行了,即使被蒙骗,心理落差也没那么大。可老马甲不容争论,坚持要给两百元,而且到小店给买了水和面包。对老马甲的同情心,关口的人们都见怪不怪了,可这次因为数额太大而四下张扬开来,成为一个新话题。

“老马甲!”小常贵朝老马甲大喊一声。

老马甲往他这边看了看,没有做出反应,像在执行任务似的,拒绝暴露目标。

“神经兮兮的,”看着他那副样子,小常贵禁不住笑了,“这老东西!”

可没等他的两片嘴唇合上,眼前的形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只见老马甲把报纸往左胁一夹,右手拨开人群,飞跑向正蠕动着开出候车车道的337路车。

车头伸出候客车道,往左前行,开过缓冲带,就是进入市区的深南大道,要追就追不上了。

老马甲拼命往车头部位挤,一边拍打车身,试图引起司机的注意,可司机正全神贯注驾驶大家伙转弯,哪里看得见这个挤上来的报贩。老马甲随着车身的挪动而后退、前进,躲闪,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从小常贵所处的角度看去,好几次车身差点就要把老家伙碰上。到底追车干什么?是发现谁掉东西了?还是买报纸的钱没找回给人家?小常贵不容自己多想,也一个箭步冲过去,他要拦住老马甲,这样太危险了。

车身已经摆正,司机换了挡位,正“轰隆”一个闷响加了油门,老马甲誓不罢休似的,突然跃过缓冲区的隔离护栏,抢先冲到了前方,站在了马路中央!

“老马甲,你找死啊!”司机一个急刹,探出头来,大声叫喊,“你快滚开!他妈交警一会上来了!”

小常贵此时也冲上来了,扯住了老马甲的衣角。

“放开我!”老马甲已经不像个人,而是一头发狂的公牛,“开门!开门!让我上去!”

“你上来干鸟!不怕死啊?”司机显然被老马甲突然的举动吓坏了,搞火了。

“开门!给老子开门!”老马甲跑到了车前门部位,拍打着车门喊,仿佛再不开门他就要采取更为激烈的措施。

司机“嘭”的一声把门打开了。老马甲一脚跳了上去,径直插进拥挤的人群。小常贵拖不住他,也闹不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几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车厢里就传来了嘈杂的呼叫声,紧接着老马甲的屁股退到了车门口,整个人被一个妇女推了下来,那妇女还不解恨,又跳下地来,扬手就照老马甲的脸打了下去,叫道:“妈妈个逼,你这个穷卖报的,扯我干什么!你找你老娘卖逼啊!”

随着叫声,又一巴掌打下来。

虽然两个巴掌没打在自己脸上,小常贵却感到浑身发烫,呼呼上火,冲过去就要扭住那个发泼的妇女,可老马甲捉住了他伸出的手。老马甲看着妇女上了车,朝司机沮丧地扬了扬手,示意他快点开车走人。

司机用力按了两下喇叭,似乎在斥责老马甲:傻逼!

由于337路车的耽搁,后面四五辆车堵在那里,司机们看见两个报贩,都不知道他们搞什么鬼名堂,纷纷报以两声喇叭。小常贵扯着老马甲,穿过车身间隙,走到缓冲带的隔离圈里,像来到一个孤岛上。

“到底怎么回事嘛?”小常贵惊魂未定。

“羞死人了。”老马甲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小常贵低头一看,见地上浮动的不是口水,而是一摊血水泡沫,再看老马甲尚未合上的嘴巴,一颗门牙连着血筋吊在上下牙床中间,岌岌可危……

小常贵心疼极了,赶紧把自己怀里的报纸往地上一搁,然后抢过老马甲的报纸,码在上面,弄好报纸,扶住他的双肩,道:“疼吗?这娘们够他妈毒辣!”

老马甲推开小常贵的手,转了个身,伸手往嘴巴里抠了一下,眨了眨眼,将脱落的牙齿使劲甩向远处的绿化带上。

小常贵从马甲口袋里抽出一沓皱巴巴的纸巾,递给他,让他擦干血迹斑斑的手掌。

“常贵,我认错人了。”老马甲像被人抽掉了筋似的,声音发软。

“认错人了?”小常贵一头雾水。

“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光看背影,那是一点不会错的……”老马甲又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伸脚挪搓了两遍,将血水与尘土混凝一起。

“找到你老婆了?”小常贵试探着。endprint

“这女人回过脸,我才知道认错了。”老马甲甩了甩双手,弯下腰要抱报纸,“哎,眼花了。”

“不是眼花,是你的心太急了,天天想这事。”小常贵挡住他,自己把报纸抱起来,“你别卖了,先去看看牙齿,我把报纸兜完,马上去看你。”

“也好。”老马甲像个听话的孩子,跟在小常贵的后面,跨过隔离圈,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候车区。

候车区里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人知道这个笑口常开的老马甲被打落了一颗门牙。

中午刚过,小常贵将两人的报纸卖完了,骑上单车飞也似的赶往老马甲的住处。一路上他连撞了五个红灯,他担心老家伙舍不得钱,不愿意去看牙齿,要是那样,他必须强行带他上一趟医院。他要亲手熬两碗粥,看着他喝下去。他要陪他说一个晚上的话,让他不要为今天的事情难过。

工业区的午后显得有些萧条,一个高个子清洁工挥动着扫帚,拦住了小常贵的去路,他没有见过这么高瘦的清洁工,有点儿惊奇。只见清洁工表演似的弯腰清扫着小道上的落叶,一条黄褐色的土狗紧跟着他,在扫把的舞动半径中闹腾,出其不意地将归拢成堆的落叶踢乱,没想清洁工比它的动作还快,毫不留情在它身上打了几扫把,土狗却找到乐子似的,撒开四蹄狂欢,把落叶搞得更加乱。在清洁工停手的当儿,小常贵推着单车快步走了过去。

转个弯就到了老马甲住处,小常贵支好单车,走到门口,透过半掩半开的门,他看见老马甲斜躺在床上,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老头坐在床沿,正用毛巾擦拭他的脸……这个情景让小常贵没敢再挪动脚步,也没敢碰一碰门板,他担心自己的动静破坏了眼前的画面。

小常贵想,这保安八成就是那个贵人了。

午后的阳光还是把小常贵投影到了床前,老马甲的脸朝向门外,用变了腔调的声音喊道:“常贵,还不快进来。”

像被逮了现行的小偷,小常贵身子紧了一下,犹豫着推开门,道:“没上医院去?”

“这不是不用去的嘛。“老马甲朝他挤出一丝笑意。他的脸高高地肿了一边,看上去像只没长周正的老南瓜。

老保安微微起身,拖过一张小方凳,示意小常贵坐下,似乎对这个初次见面的来客熟悉无比,主动免除了客套。

“还是得找医生看看吧。”小常贵坐下来,伸手搭在老马甲的被面上。

“哈哈,不用紧张,医生看也是看,自己看也是看,自己看不花钱。”老保安笑道,指指老马甲枕头边的药瓶,“这是我的随身宝贝,风火牙痛,口舌生疮,管用得很。”

小常贵拿过有些发黑的药瓶,里面装的是白色药粉,外面贴着手写的三个钢笔字“牙痛用”。他有些不放心道,“这不是牙痛啊,是伤。”

“管用,好多了。”老马甲道,好像为了展示神奇的疗效,有意动了动身子,嘴角用力吸溜了两口气。

“哈哈,小伙子懂得心疼人。”老保安把一只手搭在小常贵的肩膀上,“牙痛的痛法有千万种,伤也有千万种伤,我这个老兄弟伤的不是牙齿,伤的是心哪!”

小常贵半仰起头,看看老保安大盖帽下的脸,仿佛遇上了又一个哲学家。

抬头之间,小常贵看到的不仅是哲学家的表情,也看到了房间里的异样:一溜三个大包装袋齐刷刷地靠墙摆着,像随时准备开撤的样子,墙面上那些挂着贴着的画报饰物也都取掉了。他下意识往床底看去,结结实实堆着的旧报纸清空了,再一转身,看见灶台上工工整整地摆着清理好的煤气炉、塑料盆……

在他的惊愕之中,两个老家伙好像怀揣共同的秘密,相视而笑。老马甲肿胀的半边脸似乎要被不自然的笑容撑破,老保安很快就收住了笑意,像宣布重大决定一般,对小常贵说:“明天老兄弟就回四川去。”

“回去?!”小常贵一时没搞明白,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说错了,他甚至怀疑老保安在从中捣鬼。

“常贵,这两巴掌把我打痛了,也把我给打醒了。”老马甲右手肘支着床沿,使劲坐了起来,从枕头下摸索出手机,熟练地按出一条短信,递到小常贵手里,“你看看这个。”

小常贵接过手机,在斑驳的显示屏上读到了这么一段话:“爸,你坚持去了深圳,我有预感,这是徒劳的。深圳只是你假设的一个地点,你不止一次去寻找,你有所不知,除了深圳,她还会有很多藏身之处。我早就跟你说,最大的谅解不是寻找她,而是放开她!你应该寻求法律的支持,走离婚程序,你不从法律上、心底里放开她,她就会一直消失。爸爸,你就听我一次,赶快回来吧,我又何尝不愿意原谅自己的妈妈呢……”

“我是背着娃娃来深圳的,这是刚来第一天她发的短信,她每次打电话都要我回去,我自己也晓得是徒劳的,可说不服自己,简直是守株待兔。”老马甲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两声,指指老保安,说:“老哥哥给我摆了半天,我算是彻头彻脑明白过来了。”

“回去吧回去吧,别再啰唆了,屋子给你留着,什么时候办完事,什么时候回来,门不拆锁不换,继续借给你。”老保安挥着手说道,似乎担心老马甲临时反悔,改变主意。

小常贵翻来覆去把短信看了不知多少遍,看得眼睛发花,虽然手机里的文字一点不复杂,可是事件在这间屋子里延伸得有些迷离了。他的心情很乱,感觉在这个重大事件的决策上,自己被两个老家伙蒙骗了,相处了那么久,他到底还算不上老马甲最信赖的人。

“不到一定年龄,懂不了其中的道理。”老保安似乎看穿了小常贵的心情,对他们共同的决策进行必要的阐释,也像是代老马甲发言,“既然被打清醒了,就要做个了断,给自己、给孩子,也给对方一个喘气的机会。”

小常贵将手机递回给老马甲,他们的手在这一刻握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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