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笼

2016-01-22 15:56韩松礼
当代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刘建国鸟笼老伴

韩松礼

“吱嘎吱嘎吱嘎”,有节奏的割锯声最后响了几下,“啪嗒”,一节竹筒落地,一捆长竹竿终于裁截完了。刘建国放下手锯,两手捂着腰,慢慢直起身子,他觉得腰眼酸疼,就用手背捶了几下。然后,又弯腰归拢了一下一段段的竹筒,把下脚料和竹粉屑用脚推推,堆在一边,再把支撑用的板凳挪到墙根,拖过马扎子,一屁股坐下。马扎吱吱作响。他把露出鼻孔的口罩往下拽了拽,使劲喘了两口气。原本漂白色的口罩,已是灰蒙蒙的了。口罩带是一根细绳,环绕在头顶。一层黄色的粉尘,像一个纱帽,笼罩了他花白的头发。老伴于桂珍从外屋进来,见他歇息,忙递过来一个茶缸子,说,“喝口水吧。这批鸟笼子不会急着要,你也不用心急,歇息着干。”

刘建国没吱声,伸手接过茶缸。缸子里泡的是茉莉花茶,已经乏了,还是温的。他从头顶摘下口罩,露出整个嘴巴,于桂珍看到他的嘴和半个鼻子被口罩遮过的部位与裸露的脸明显两个颜色,她有些心疼,待要说什么,又憋了回去。刘建国端着茶缸,习惯性地吹吹水面,喝了一口,咽下,又喝了一口。喝完,递还给老伴。于桂珍接回来,放到桌上。嘴里咕哝着说:“累了就歇歇,别伤了身子。六十多的人了,还把自己当成小青年似的。”刘建国瞅她一眼,没吭声,弯腰从桌子底下的凳子上拿过一副厚棉手套,戴好了,又从桌子底下拖出了木墩子,重新坐回马扎,一手拿篾刀,一手拿一节竹筒。在木墩子上用力劈开。

“笃!笃!笃!”声音沉沉闷闷,一下是一下,竹筒就分裂开来。再劈。“啪,啪,啪。”形成一根根竹条坯。加工成圆滑的竹条还需要再细削,打磨光滑,那是下一道工序。幸好他家是在一楼,不然,这又割锯又敲打的动静,还不把楼下烦死。

于桂珍拿来簸箕扫帚,把那堆下脚料清理干净,拿出去倒掉。空出手来,又把刘建国刚截好的竹筒,搬了几段放在他跟前。

“今天中午弄点什么吃?”她问。

刘建国还是没吭声,自顾劈他的竹子。

“问你呢!”她声音提高了几度。

刘建国抬头看一眼老伴。一绺头发顺着她的额前耷拉下来,挡住她的眼睛。年轻那阵,这双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蓝黑,刘建国爱看。每一回两人亲热,到了关键点,他都要她睁开眼。那时候,她总爱闭眼。刘建国就说,睁开眼,睁开眼。她一睁眼,他就收兵了。这些年过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睛已然浑浊了。也是,她都六十二了。刘建国看着于桂珍,她染过的头发根处,长出来一片白茬,若是不染,白的已经占据多数。他看得走神。于桂珍抬手把那绺头发捋到耳后,露出一脸褶子。她看着老伴的脸说:

“要不,我到市场去买两个馒头,咱还是小葱蘸酱?”

刘建国点点头。

于桂珍说:“那我去买。”走了两步又说,“要不要买半根红肠?”

刘建国摇摇头。

于桂珍说:“不吃拉倒,省钱。”转身就往外走,到了门口,刘建国似乎听到她嘟哝说,“你就不能放个屁?!”

唉,真能哕嗦。

刘建国低头劈他的竹子。当年她不哕嗦。甚至话很少,为姑娘的时候,属于文静漂亮那一类。两人经别人介绍相识。刚见面,刘建国第一眼就瞧上了。两人谈了一年多恋爱后结婚,那年她二十五。刘建国大她三岁。两人往一起站。郎才女貌,谁见了都会夸几句。后来他们有了儿子。儿子现在已经结婚,和媳妇单过,有一个孙子上小学。

于桂珍的唠叨大概是在十年前开始的。那时儿子找了个女朋友,两人谈得挺好,商量着要结婚了,女方提出,不能与老人住在一起,要有自己的新房。儿子回家愁眉苦脸。刘建国和于桂珍一商量,拿出全部积蓄八万块钱,一部分留作结婚费用,一部分买新房交了首付。房子是套二带厅,七十多平米。按说小两口新婚。有个一室一厅住着就不错了,刘建国当年和于桂珍结婚那会儿,是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两人住在一间七八平米的里屋,父母住外屋。就这,还被同事们羡慕得要死,说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要知道,那年月,许多人是没有条件小两口住一间屋的。到了儿子这里倒好,儿媳妇硬是要住套二带厅的,说是将来有了孩子也能住。那个坚决的样子,好像达不到要求就不结婚似的。罢了,为了儿子,为了老刘家,刘建国和于桂珍两口子就依随了他们。可是钱不够呀。恰好当时兴起了贷款买房,一家三口一合计:贷款的事瞒着媳妇,先娶进门再说。起初,儿媳妇不清楚贷款的事,以为他家很有些积蓄呢,竟然能买得起新房。当时高高兴兴布置新家,欢天喜地入了洞房。结婚后,不知咋地知道了这房子还有十五年的贷款,每月需要支付三千块钱。立马就不高兴了,总是耷拉着脸,死不开心的样子。于桂珍是当婆婆的,每逢儿子媳妇回家,都是笑脸迎着,好菜好饭张罗着,媳妇却不领情。转而从儿子口里知道了真相,就骂儿子没有男人的定力,肚子里藏不住话,没有出息。完事又去给儿媳妇讲道理,说将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公公婆婆也会帮他们的。老两口当时每月的收入也有近三千块钱,拿出一部分给儿子不成问题。儿媳妇不搭腔,她是觉得你儿子才挣两千来块钱,就算你们每月帮我们一千块钱,那也远远不够,这不明摆着生活质量不如人嘛。除去吃喝还债,所剩无几,穿衣戴帽买化妆品的日常开支从哪来?外出看个电影戏剧演唱会啥的哪里有钱?更不用说按时去饭店消费了。还不就得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还不是得被姐妹们笑话?婆婆从正面说,她转身给婆婆个脊梁,婆婆在旁边说,她抽身躲到一边,去看电视。于桂珍发不得火,生不得气,只把一肚子冤屈压抑着。憋急了,就跟刘建国唠叨。刘建国被于桂珍唠叨得心烦,找来儿子训斥,说你不能好好劝劝你老婆,你们有这样的大房子住着,该知足了。儿子说,“我可以知足,媳妇却扬言不给生孩子,因为每月还那么多钱的贷款,哪还有能力养孩子。”老两口一听,彻底撒气了:媳妇不给生孩子,这不等于让他们家断后嘛。等儿子走了以后,两人又商量,帮他们还款。虽然贷款人是儿子,但每月的还款金额全部由老两口承担。儿子当着媳妇的面,把银行还款用的储蓄折子交给了于桂珍。让于桂珍生气的是,就在她从儿子手里接过银行还款折子时,儿媳妇却把头一扭,装没事人,连句好话都没有。这个动作,把于桂珍心口堵着了,一股火没发出来,就转化为整天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得刘建国心烦。再心烦也无奈,由了她去。于桂珍唠叨得不是没道理,她只要媳妇给个笑脸,说一句爸妈辛苦了。哪怕是假装,你说句好话,咱这当爹妈的听了心里舒服不是。你看看她那个天经地义自以为是的模样,真让人生气!儿子却说母亲到了更年期,刘建国白他一眼,那小子做个鬼脸,不敢再吭声。从那,于桂珍落下了唠叨的毛病。

刘建国把劈好的竹条归堆,用绳子捆成捆,码整齐了,站起来伸伸腰。“啷啷啷”一阵敲门声。走近门孔一看,是老丁。

老丁是刘建国的客户,鸟笼子做好了就是卖给他的,他拿到几个农贸市场零售。刘建国把门打开说,“来。”

老丁边往里走边说:“抓紧给我送几个十时方笼,卖断货了。还有,这一回每个我给你加五块钱。”

刘建国说,“五块,少点了吧?我正想找你说这个事呢。这一回,一个笼子起码加十块钱,少了,真干不着了。原料啥的涨价都涨疯了。”

老丁说:“老哥,我也想给你多加点,可是贵了就卖不动啦。我给你说,最近市场上来了一批不锈钢条做的笼子,光亮闪闪的好看还不贵,好多新户都选用钢条的了,现在咱这还是靠老客户维持着,听说南方还有塑料笼子上市了,五颜六色的,还很便宜呢。我看,恐怕用不了多久,咱这买卖也就不用干喽。彻底歇菜吧。”

刘建国眨眨眼,没接上话。心想,他说得真假?若是假话,那他就是为了自己多赚点,小商贩嘛,都这德行,也可以理解。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可就麻烦了。这个鸟笼的活计如果不做了,每月一千来块钱的进项可就没了。没了一千块钱,眼下还真不好办。

他和老伴丁桂珍都是破产企业的退休职工,虽说两人的工龄都不短——老伴于桂珍三十多年的工龄,他也四十年以上,可两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不过四千。每月从银行取了退休金,老伴都是拿出一千块钱作为还贷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全家的生活费,按说这些钱单纯过日子绰绰有余,两人的年纪渐老,吃的偏向素淡,饭量都不大,穿的方面几乎就没有开支,他和丁桂珍这些年就没有添置衣服的习惯。两个人觉得,家里的衣服够穿,式样款式已经不是这般年纪考虑的事儿了,冻不着热不着就行。每月的水电煤气费也花不了多少钱。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其他的开支了。对了,还有看病吃药,要说这方面,除了头疼感冒到药房买点简单的药,那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还是用医保卡支付。据丁桂珍说,卡上的钱花不完,她就按时去药店买点生活用的米面油啥的——现在药店为了赚钱,除了卖药,生活中所用的油盐酱醋米面啥的都有卖,虽然贵点,但可以把医保卡上的钱用这样的方式兑现——间接贴补了日常开支。单纯老两口的花销根本用不了三千块,这其中相当一部分花在儿子一家身上。怎么说呢,儿子每到周末都要带着老婆孩子来家吃饭,这是老刘定下的规矩,说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吃饭有种亲情传递的意思,儿子儿媳知道家有爸爸妈妈,孙子知道上有爷爷奶奶。老刘还说他们来家不必花钱,钱要用在紧要处。他们老两口只要听到孙子爽爽朗朗地喊着爷爷奶奶,那种滋味比什么都好。周末的团圆饭,荤荤素素总得多弄几个菜,爷俩有时候还得喝几斤啤酒。有时候,吃完了还得带一些回去。当然了,逢年过节开学休假都少不了给孙子花钱。

说到底,生活里省不出这一千块钱。要是真不十了。这可是个大窟窿啊。麻大烦了!刘建国暗自思忖着,一时没与老丁搭话。

老丁见屋里乱七八糟,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就说,“价钱的问题就这样吧,反正我不会亏着你的,能卖贵了就多给你,卖不上去也没办法,咱就按过去价格一个加你五块钱吧。你抓紧点干,明后天给我送去啊,这可是几个老客户定的,不敢耽搁了。”说完,他走了。

老丁这次上门,除了催货,还传达了一个信息:鸟笼的市场受到挤压,不管你成本提高,卖价也不能涨,而且,指不定哪天他们的竹制鸟笼就会完蛋。完蛋就意味着没钱赚。没钱赚了,怎么办?他心里惦记着每月那笔还贷。以往,每月到了日子,刘建国都会把卖鸟笼子的钱加上部分退休金,凑够了那个数,交给老伴,她就去银行交钱。回来,就把交款的条子递给他,他总会长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只品相不错的鸟笼。他把那张窄窄的缴款单展平,用夹子夹起来。他已经夹了厚厚一摞了。他曾说过,得等到这些小纸条达到一本大部头书本一样厚的时候,饥荒就算完结了。现在还差得很多。他想不干这活以后,是不是要二十四小时给人家看大门。他现在就给一家物业公司看大门,干十二小时歇二十四,没有年节假日,没有加班费,一月一千多块钱。他想,如果向物业公司领导提出多于一些时间,不知道人家会不会同意,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他那么多的钱。

老丁走了以后,刘建国把老伴放他眼前的几块竹子劈巴完了,就停下了。他觉得很累,摘下口罩,站起来,直直腰。把手下的竹板竹筒归类整理了一下,把放在桌上的竹条垛齐,用细绳捆扎起来。给桌面腾出地方,过会儿老伴买办回来,两人要在上面吃饭。归置完这些,他又转身把放在门后的几个已经完工的鸟笼一个个摆放在面前,他要给它们逐个安装上挂钩。这是个最简单的工序,挂钩直端有螺丝,穿过鸟笼顶梁,拧上一个螺母,再用小锤敲打几下,铆一铆,就算完工,铆好了,一个个挂起来,下一道工序,也就是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色了。等上完色,就算万事大吉。就可以交货了。这刷漆上色,原本想过几天再做,可是老T来催,就不能拖。他把鸟笼子一只只挂在屋里的一根长铁条上。一时间七上八下,屋里显得更加拥挤不堪。真没办法,屋子太小,或者说屋里杂乱东西太多。他想中午吃过饭以后,就给鸟笼上色刷漆。这样到后天,就可以交货拿钱了。拿到钱,差不多又到了交还贷的日子了。唉,又一个月要过去了。

刘建国去到晾台拿油漆桶和油刷,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一群麻雀唧唧喳喳飞了过来,有落在树上的,有落在地上的。落在树上的看不见,落在地上的蹦蹦跳跳,像是在啄食什么。只一会儿,像是受了惊吓,呼啦啦,跳起来飞了,树上那些也跟着飞走了。“做一只鸟挺好,自由自在的,爱往哪飞往哪飞。不过,也得自己打食。做个笼中鸟倒是不坏,吃喝都有人伺候。”唉,他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连个笼中鸟都不如,那笼中鸟吃喝还有人伺候呢,而自己退休了却还要看大门、做鸟笼赚钱,帮儿子还贷。

突然,他觉得喉痒,下意识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是闭着嘴那种咳嗽。接着,又是几声。他明显感到肺部不适,遂用手轻轻抚摸前胸。他感觉要坏事。

两年前,他在路上碰到多年不见的徒弟,这家伙在企业不好的时候,找关系调走了,现在已经混得人模狗样的了。那次,徒弟给了师傅一张体检卡,他就去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总的来看,心脑血管血脂血压啥的都还正常,只是肺部有一块阴影。体检医生建议,到专门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他没当回事。应该说,他怕老婆知道了会小题大做,干脆,体检病历也没往家拿,顺手扔在垃圾桶里。回家后就隐瞒了这个情况,拍着胸脯对于桂珍说,一切都好,啥毛病也没有。于桂珍还说他,吃累的命,还得再干几年。“这怎么就要坏事?可不敢哪,万一倒下了,会吓着于桂珍,会耽误银行还贷的。”又咳了几声,他觉得嘴里有点咸,用手一抹,红的。正想要怎么处理,门开了,老伴于桂珍回来了。他慌忙把挂在胸前的口罩又戴上。

于桂珍进门后洗洗手,把买来的大酱装到小碟里一些,把两个馒头放在一个平盘里,还有一袋热气腾腾的萝卜小豆腐(用磨碎的豆子和萝卜做成的一种不放油炒的菜),倒在/J、盆里,一起用个不锈钢盘子端到桌子上,又抓起桌上一块抹布,走到厨房用水洗了洗,回来把桌子擦了一遍。嘴里也一直没闲着,嘚不嘚,嘚不嘚。说路上看见谁谁谁了;谁谁的女儿真孝顺,带着妈妈到外国旅游了;说谁谁的儿媳妇把寡居婆婆的房子卖了,自己把钱都拿去了;说蔬菜价格又涨了;说猪肉一斤涨了两块钱,幸好咱家不太吃肉……刘建国像往常一样,任由老伴嘚嘚,只是偶尔嗯一声,算是交流。于桂珍回身又去剥了几棵小葱,洗洗干净,甩甩水,拿进来,放在馒头上,说,“洗手吃饭吧,下午,我帮你油漆鸟笼。”她见老刘把鸟笼都挂了起来,知道下一步该干啥。帮老刘油漆鸟笼是近两年才干的事,先前她不干,老刘也不让她干。那一回,老刘在给鸟笼刷漆上色。那漆有股特别的味道,呛得老刘不住地咳嗽,他受不了那味,刷几下,回过头喘口气,再刷几下,再回头。于桂珍看不下去了,就说我来试试。结果,她还行,对那味道的反应不是那么强烈。于是,每到了给鸟笼刷漆,她就主动帮忙。

刘建国没吭声,抽身去洗手。

趁老刘洗手还没回,于桂珍把两把椅子相对摆好。她要等着老刘回来两个人一起坐下吃饭的,这在他俩已是多年的习惯,只要两人都在家,哪怕就是每人喝一碗疙瘩汤,也一定是要两个人一起坐在桌前,一边一个相对着,各自受用。有时候,于桂珍吃着说着。老刘是个听众。有时候于桂珍不说话,两人悄无声息地吃。吃完,于桂珍收拾下去,在厨房里刷锅洗碗,刘建国就坐在椅子上,“像个大爷似的”。她说。

老刘洗完手坐在了桌前。于桂珍把萝卜小豆腐放在刘建国眼前,他喜欢这一口,说是吃到肚子里舒服。于桂珍见到就会买一大碗回来,也不贵,一碗才三块钱,人家是装塑料袋的,回来倒出来就是一小盆。老两口有这一盆,再少吃点面食就饱了。于桂珍拿起小葱,抓了一个馒头递给刘建国。刘建国伸手来接。她忽然看到他脏乎乎的口罩上有一个红点,很显眼,就问:怎么回事?老刘一低头,也看到了,心下埋怨自己疏忽。嘴里掩饰说,没什么。于桂珍站过来,凑到刘建国脸上看,说你的嘴怎么回事,她看到他的嘴角有血痕。刘建国还说,没事。于桂珍说,你张嘴我看看,刘建国张开嘴,口中红红的,很不正常。她推了他胳膊一把,你怎么了,说!刘建国见她眼珠子瞪得老大,就没吭声。他越不吭声,于桂珍越是上急,她说,“老刘你别吓唬我,你哪里不好你得告诉我,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我怎么办?”说着说着,先就自己岔了声,要哭的样子。刘建国说,“没那么矫情。就是呃,可能呃,我的肺。有点问题。”

“啊?!”于桂珍攥着老刘的胳膊,“这么说,你这血是……不行,赶快走,上医院。”

于桂珍急匆匆走进卫生间洗了两把脸,又把刘建国的毛巾蘸湿了,出来去给他擦脸,特意把嘴角的血迹用力擦了擦,然后把他头发上的灰尘擦了几下。回身急匆匆敞开衣橱,找了一件衣服换上,又给老刘找了一件衣服,扔给他说:

“快换上,马上去医院。”

“至于那么急吗?吃了饭再去也不晚。”老刘说。

“不行!你这样便于检查,等医生看完了,我再给你买吃的。”

“下午还得油漆鸟笼子,人家急着要。”

“鸟笼重要还是命重要?”

“都,都重要吧。”老刘说得很轻,于桂珍没听见,她在翻找看病用的各种卡片。

老刘换衣服的空当儿,于桂珍找出来医保卡,又拿出来预备交房贷的两千块钱现金,这是她刚从银行取回的他俩退休金的一部分,每个月领了退休金,她都是先拿出两千(有时候一千多)块钱等着来了卖鸟笼的钱一起去交房贷。交房贷款的时间就在领退休养老金后面几天。老刘看大门的钱,都是月底拿来填补生活费的。眼下,看病要紧,这钱先挪用了。

老刘换好衣服。于桂珍给他找了一个干净些的口罩说,“戴上吧,外面有风。”

于桂珍站在门外等刘建国出了家,她回身带上房门。

“哐当”。房门重重地响了一声。

出了单元门,绕过来,是他家的窗户。因为是一楼,窗外镶着防盗网,为了多一点利用空间,防盗网向外探出了近一尺,远远望去,活像一个大大的鸟笼。

外面起风了,他家楼外是个风口,一股风猛地吹过来,顶得两人都打了个趔趄。于桂珍挽着刘建国的胳膊说,“咱们打出租车吧,那样快些。”

刘建国歪头看看她,没有吱声。

于桂珍拽拽他的胳膊,又说,“打车吧!”

“坐公交!”老刘闷声说。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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