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哪里来

2016-01-22 15:56袁胜敏
当代小说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陶仙人短信

袁胜敏

1

大学毕业那年,我与省教育厅签了合同,做了一名支教生,来到鄂西北深山的一所小学教书。学校离乡政府四十多里路,处于一个叫仙人坪的小村子,这个好听的村名也就成了这所村级小学的校名。学校里只有三名教师,校长、我和当地一名老教师。学生有三十多名,分布在一、二、三三个年级和一个学前班里。校长把学前班和一年级分为一个复式班,把二、三年级分为一个复式班。两个复式班各占一个教室。这所学校实际上就是四个年级两个班。校长代两个年级的数学课。而我们两个老师都要代三个年级的主课。校长说我水平高,要我兼代二三年级这个复试班的班主任和体音美课程。我稀里糊涂地服从安排了。开始有些不习惯,感到很累,后来理顺以后并不觉得这是件很烦恼的事情。毕竟,学生不是很多。

对于分配到这样的一所学校,我毫无怨言,我这样的人就不配生活在城市。我身材矮小,性格内向,大学期间没有女朋友。家里父母都健在,他们勤劳朴实,努力耕作,又有嫁在邻村的姐姐照顾,我能放心。每天下午,学生放学以后,是我这一天最清闲的时候。批改完作业,感觉自己跟原始森林的猩猩一样,没有思想没有抱负,骑在树杈上进入吃饱喝足后的大脑休眠期。有时,我会躺在床上看书。我没什么特长,如果说看书也算特长的话,那我也就这么一个特长了。我分辨不出小说的优劣,只是喜欢看。有时我就想,如果我要能看懂小说,那我也就能看懂女人了,那我将终结形影相吊过上美女相伴的新生活了。

周末的时候,清闲时间更多,我通常会爬爬山,看看书,在操场上晒晒太阳。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会和老陶在一起,聊天,喝酒。

老陶叫陶俊江,和我年龄差不多,但我们都习惯在对方的姓前面加个“老”字,算是称呼。他是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就是那种贩贩小鸡小鸭小猪之类的生意。他的摩托车货架两侧永远都缚着一对鸡笼。他就是通过这对鸡笼,把批发来的小牲畜转手卖给乡亲们的。很多次,当老陶回来算账时,都感到不对头。有一次,终于让他找到原因了。有一个妇女在笼子里抓小鸡的时候,顺手把两只小鸡网到她的袖筒里,然后放了手上的那只小鸡,扬起胳膊,两只小鸡竟然甘愿被偷,不作声。老陶毫不客气地要回了他的小鸡。以后,老陶就经常用摩托车带着我随他一起满乡转悠,帮他照看场子。老陶说,多个人多双眼睛,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我想也是,一双腿毕竟没有一对轮子跑得快,全乡到处转转,人还是新鲜一些。

我们在一起时间也不短了。我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包括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用铁丝钩钩倒前排女生的凳子,害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这样的童年小事。而老陶很少告诉我他的过去,我甚至连他是哪里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是福建人,和我们这里隔着几个省。老陶虽然对于我是个谜,但我不会因为他不告诉我他的过去而不搭理他。我知道,我需要和他在一起,他也需要和我在一起。他是一个外省人,说方言谁也听不懂,他就说“闽南普通话”,但和乡亲们在一起仍显得格格不入。在仙人坪,只有我这个和他同龄的外县人才有更多的共同语言。

我们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当下的时局,事情很大,但与我们屁关系没有。我们也会聊到仙人坪,聊到这里的人。聊村委会三大家:支书、主任和文书,骂他们对外地人没有足够的尊重:会聊到村里的老百姓,有点钱的瞧不起我们,没有钱的又太寒酸,他们的朴拙是优点也是缺点,阻碍了他们脱贫致富奔小康。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聊到村里的姑娘和女人们。仙人坪这里把没结婚的女性叫姑娘,把结婚或结过婚的叫女人。对于姑娘和女人们,我们充分发挥了我们的观察力和想象力,表现了我们在这方面的天才。比方说,哪个女人屁股大如磨盘,哪个乳房小如乒乓球,哪家姑娘出门或回仙人坪了,哪个女人又和村镇干部勾搭上了等等。聊过了,就骂人,就喝酒。不用炒菜,在他家或在我寝室(寝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套炊具,寝室也是厨房),把提前从文书店里买的花生米、油炸蚕豆什么的作为下酒菜,我们畅快地喝起来。喝罢了,另一个人就回自己屋。过几天再聚。

2

来仙人坪已经一年多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中规中矩地过着悠闲的生活。说内心没有青春的躁动,对异性没有任何痴想,那是骗人的鬼话。我内心是渴望女人的,可我必须要学会克制。当时跟省教育厅签合同,教育厅是答应三年支教后,可以回到自己那个县,也可以回大学继续深造。还可以在当地获得教师编制。我的选择很多,任何一个选择都不会把我束缚在仙人坪。因此我没打算在仙人坪谈恋爱。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的地方,如果在这里遇到了心仪的姑娘。谁能说是件坏事呢?

确实有这么一个姑娘。她叫郭雪珍,是郭崴崴的女儿。郭崴崴是个瘸子,老婆也不漂亮,却生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真应了仙人坪的一句俗言子:破窑出好瓦。郭雪珍是腊月初四回的仙人坪。那一天,我在操场上晒太阳。歪在学校的那把快要散架的藤椅上,我半闭半睁着眼,看到学校下方的通村水泥路上有一个穿粉红色羽绒服的女的,手里拖着拉杆箱咕噜咕噜地过来了。我跑到操场大铁门边,认出是郭雪珍。郭雪珍的远房侄儿郭磊在我班上,我看到过郭磊拿到学校里的照片,当时惊讶仙人坪还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也就记住了她的长相。

那天晚上,我到老陶家里玩的时候,就把郭雪珍回来的消息跟他说了,并说明,我是要追郭雪珍的。老陶哦了一声,没发表任何议论。他人就这样,一旦遇到自己在意的或者说与切身利益相关的话题,他总是避而不谈。在别人看来,他这样故作高深的样子让人琢磨不透,但我却能通过他的神态判断出某件事或某个人与他是否有关。这次,我判断,老陶应该也惦记上郭雪珍了。

我一直在寻求接近郭雪珍的机会。在她回来的第三天,这个机会让我找到了。她的侄儿郭磊昨天没有到校,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去家访。

从学校到郭雪珍的家有五里路,有点远。我没有摩托车,只好步行。郭雪珍的家跟郭磊家只隔着条小溪。站在水泥路上,一片竹林把郭雪珍的家掩藏在一片绿色之中。跨过小溪,我径直来到郭磊家。郭磊的妈妈正在晒场上劈柴。她认识我,和我打招呼。我问郭磊哪里去了,她说郭磊前天放羊,从柿子树上一屁股坐下来,走不了路了。我说,看过医生吗?她说卫生所黄医生已经来过了,没伤到骨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我说那好,既然没伤到骨头,后天期末考试,把他送去考试就行。她说好。就给我端来一杯茶。

我坐在晒场上。太阳出来了,我暖洋洋地向溪对面看去。看到,对面郭雪珍家的晒场上停着一辆摩托车,车的货架两侧缚着一对鸡笼。我立刻明白是老陶捷足先登了。就这辆车,即使不见车的面,我也能通过马达声听出是谁的,何况它还有鲜明的标志。我心里顿时一阵失落,一阵愤懑。本来按照原计划要到对面去的,现在只好作罢。郭磊妈妈挽留我吃中午饭,我执意要回学校。她拗不过,只好由我去,她保证后天一定把郭磊送到学校。

我心里有气,但也顾不上了。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我要安排学生复习。仙人坪虽然是村级小学,可学生成绩也不能太差,如果成绩排在全乡倒数第一,我这张大学生脸也没处放。

3

期末考试这天一大早,郭磊到校了。他不能坐车,是他妈妈和郭雪珍两人轮换背来的。郭雪珍仍是穿着那件粉红色羽绒服,脸像桃花一样好看。我敢说,我在大学里也没见过这么绝色的女子。她今天来得有些始料不及,我大脑飞快运转。想想怎样多留她一会儿。忽然想起,校长昨晚还念叨他老婆手艺拿不上桌面。对不住乡中心小学派到这里监考的老师。

我跑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正在陪监考老师烤火聊天。我把校长拉到一边说,陈校长,昨晚你说的师傅我找到了。校长说,是哪个?我说是郭磊妈妈,她送郭磊到学校来,恐怕中午也走不了,下午还要背郭磊回家,不如把她留下帮厨吧,她的手艺不错。校长其实知道这些事情。他刚才也看到了郭磊妈妈和郭雪珍。他看了我一眼,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看得我的脸有些发烧了。他还是答应了。我转身到教室外,跟郭磊妈妈和郭雪珍说了情况,请她们到厨房帮忙。郭磊妈妈看起来很高兴,但她嘴上说,好是好,就是我还要到乡上办年货,雪珍也要到乡上交话费。我说下午还有两场考试,吃了饭还有三四个小时呢,有的是时间。郭磊妈妈连说好。我在前面带路,郭雪珍也随着郭磊妈到了厨房。

我们几个老师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把监考老师伺候舒服。把火盆端到教室,把茶水给监考老师沏好,我的任务基本上就完成了。等到开考的时候,我实际上没多少事做。来到厨房,三个女人各忙各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又转悠到办公室。就这样在两个地方重复走了很多遍。终于等到郭雪珍从厨房出来,往厕所方向去了。我在厕所到厨房必经的过道上站着,等她回来的时候,我怯怯地小声跟她说,我能要你的电话号码吗?郭雪珍咯咯地笑了,很痛快地报了她的电话号码。我把这个号码拨出去,郭雪珍的电话响了。我们彼此保存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有了电话号码,我就想着晚上给她发个短信。短信很快写好了,存在草稿箱里。我放心不下,想着短信修改成什么样子最好,以至于吃饭的时候走了神。我和其他两个仙人坪老师一起陪监考老师喝酒。目的是让他喝个微醉,以免他精力旺盛,在教室里来来去去地转悠,影响学生正常答卷。

我们喝得最起劲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摩托车的马达声和喇叭声。我马上听出是老陶的车。他按喇叭也跟别人不一样,一般人是长按,以起到最大限度的提示作用,而他是蜻蜓点水一样,只轻点i声,据说这样最省电。这边,郭雪珍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要搭个便车到乡上去办点事,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吃。郭磊妈妈自己吃自己的,头也没抬地让郭雪珍先走,好像是她们商量好了似的。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什么。剩下的时间里,我提议,让监考老师喝一杯,我喝两杯。陈校长说这个主意不错,小田老师有诚意。最后,监考老师要休息,我还要缠着他喝。校长说我喝醉了。我说我没醉。实际上也没醉,因为我还知道把已经写好的短信删掉。

4

我郁闷地过了一个寒假。在我告诉老陶郭雪珍已回来的那次以后,我和老陶再也没有联系了。在除夕夜里,我没有给老陶发祝福短信,也没有收到他的短信祝福。我给郭雪珍发了一个短信,不一会儿就收到她的回信,是那种别人发给她的、她又群发的那种短信。

第二年春上开学的时候。我决定到村委会去查查老陶的身份。文书管档案,我就找到了他。东拉西扯了一番,我就提到陶俊江,问陶俊江到底是福建哪里人。文书说,村委会没有陶俊江以前的档案,只听他自己说是闽南的,闽南那么大。谁知道他是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的?我说,他不是有身份证么?文书说,因为他还没有在仙人坪落户,所以我没有看到过他的身份证、户口本等证件。

我说,那他又是怎样在这里住下的呢?

文书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原先是一个姓陶的孤老的。不知道哪一天,陶俊江在他家住下了。孤老说是他的侄儿,奇怪,一个孤老哪有福建的侄儿?后来,孤老死了,房子就成了陶俊江的了。这家伙很勤快,精明得也不一般,你看,原来的破房子经过他一维修,多漂亮?

那你们村委会怎么不查他身份。就让他住下了呢?

文书大概嫌我啰嗦,他没好气地说,村委会也是一级单位,你们这些人总以为村干部谁都当得了。村干部也要讲素质,讲法律。你说人家也没有做什么危害村上治安的事,我们怎么好去查人家呢?再说这家伙也不错。假如我们村里每个年轻人都能像他这么勤快精明,那我们仙人坪早就脱贫致富了。

没想到文书代表的村委会对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这么高的评价,我想我这样的大学支教生也享受不到这样的赞誉。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怀疑我的判断。我记得有一回在老陶家,我们俩都有些醉了。老陶说,从记事起我就和父母生活在福州。九岁那年,娘死了,十五岁时爹也死了。我成了一个孤儿,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火车站四处流浪。我捡过破烂。给餐馆洗过菜。老陶说着。眼圈红了,他瞪着眼对我说,你说你家庭是如何如何贫困,连给女生买根雪糕的钱都拿不出,可你他妈的简直幸福到天上去了,你一直都有父爱母爱啊,我是狗鸡巴都没有了!我吓了一跳,老陶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他又说,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能像大人一样挣钱了。我的打工生涯很简单,生活中少有女人。我是个不讨女人喜欢的人,女人和我交往都是想诈我的钱,这一点和你不一样,你根本没有女人可诈的。我的父母一辈子都向往城市人的生活,结果却死在了城市,想起来就不寒而栗。我们人类的祖先本来就生活在森林里,我们没有理由拒绝森林。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攒了一笔小钱。我开始讨厌城市生活,决定到偏远的农村去过安静的生活。后来,我就到了仙人坪。仙人坪群山环抱,山上四季常青,坪里溪水长流,没有喧嚣,连睡觉都格外的香啊!这样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老陶真是智商超群,境界非凡。他说得多么好啊。就跟说书一样。我承认,他的有些观点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我。关于仙人坪部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5

从村委会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意外地碰到了老陶。他在校长办公室,两人正谈笑风生呢。看见我,老陶忽然不说话了。我估计他正在校长面前说我的坏话。我没有跟老陶打招呼,径直回自己寝室了。躺在床上,我再次梳理我和老陶的关系。我想我们的关系走到今天,老陶要负全责。我几乎把我的心都扒给他吃了,却换不回他的一句真心话。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跟我抢女朋友。老陶真是人中幽灵。

果然,第二天校长就找我谈话。开始时,校长东拉西扯地问了些生活上的问题。最后,他说,小田啊,我们这里条件艰苦,但我希望你还是要安心工作,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这个校长早晚是你的。我表面上很感激,说些让校长放心的话,心里却想着一定是老陶在校长面前鼓捣了什么,现在校长认为我不安心工作,要摆治我。

过了正月十五,郭雪珍出门到广东去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她连一个电话或短信也没有给我。我非常后悔没有抓紧郭雪珍,同时对老陶心生怨气,几度产生了与他永远断交的想法。我也瞧不起我自己,一个堂堂大学生怎么追一个村姑都这么费劲呢?

隔了半个月,我给郭雪珍发了一个问候性的短信,她仍旧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我认真地斟酌短信的每个字,发现这些字像小溪里的卵石一样冰凉。我决定以后每个月只发一个短信。毕竟,生活还要继续,我想给自己一点念想。

我没有想到老陶会主动找我。在拉开房门的一刹那,我有些惊诧,甚至也有一丝惊喜。说,你来了?把他让进屋。几个月不见,老陶的话显然更少了,或者说是我们在一起他的话更少了。我问他春节过得怎样,他说就那样,一个人过。我想说,怎么没跟郭雪珍一起过年呢?终是忍着没说出口。老陶说,你怎么两个月都不到我那儿玩了。我说,你不也一样么,两个月不到我这里来了。老陶又说,我是来接你晚上到我家里去吃个便饭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陶在我面前客气多了,原来直说是“喝酒”的,现在改成“便饭”了,还用上“接”这个郑重的词。我闷怔了一下,想着怎样答复老陶。我想既然老陶主动示好,我也不能失礼,还可以借此机会了解老陶与郭雪珍的进展情况,正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就答应了。

我们仍是先胡乱聊天,再就着花生米、油炸蚕豆喝酒。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在纵览祖国的大好形势后,进入国际新闻,说是某某小国又发生了针对某大国的爆炸案。老陶说现在的新闻真没意思,总是拿着望远镜看本国,拿着显微镜看别国。我说,是啊,现在的报道总是说国外这爆炸犯那杀人犯的,其实我们本国也有不少杀人犯,有不少还一直逍遥法外,遁入山林呢。我说时观察老陶的脸色,老陶好像没听见一样,不做声。

喝酒的时候,我喧宾夺主,猛向老陶劝酒。后来,我有些醉了,估计老陶也差不多了,因为他的话比饭前多得多了。我开始骂人,骂这个世道,骂女人都是无情无义。老陶也附和着骂。我忽然站起来,一把揪住老陶的领口,对他吼,你老实说,郭雪珍走的时候是不是没有跟你打招呼,你是在她那儿失意了才想起我这个老朋友的。是不是?

老陶哇地哭出声来。我反倒没主意了,赶忙松开手。

6

我和老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在一起的次数虽然少于以前,但也有一些新鲜玩法。比方说他的菜种得好,我就跟着他学种菜。老陶是一把种菜的好手,他把他的房前屋后都拾掇成菜园了。我和他一起挑大粪。他打窝,我播种。看着绿油油肥嘟嘟的菜们,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这种踏实感不是来源于老陶毫不吝啬地赠与我菜。是什么呢,我说不清。其实,这么多菜,老陶一个人是绝对吃不完的。我有时跟他说,没必要种这么多菜的。老陶说,没事,我高兴就行,再说,吃不完了还可以腌嘛。老陶真是比大多数女人还贤惠,他的一间屋里沿墙脚摆满了菜坛子。这么多腌菜,他同样吃不完,不知道腌那么多做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在种菜之后,我又跟着他学着腌菜。每腌罢一坛菜,他都要在先前腌好的坛子里抓几把酸菜送我。我有时接了,有时没接。我实际上不是很喜欢吃酸菜的,那玩意儿刮油,我的肚子本来就缺油水,经不起刮。

我没有停止对老陶身份的调查,他未知的身份总让我不踏实。我曾经想到过到派出所去查询,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派出所可不是好地方,万一引起警方怀疑,万一冤枉了好人,我会良心过意不去的。我想了其它的办法。首先想到了互联网。到网上百度陶俊江,结果蹦出几十个陶俊江的相关词条。集中起来就是两个人的信息,一个是大学教授,另一个是大学在读生。这两个人都不是我认识的陶俊江。看来,互联网也不是无所不包的,对于不上网的人来说,它什么也不是。我也曾经到县移动大厅查过老陶的电话,假装说是给这个电话缴费。营业员很高兴地输出了这个电话的信息,结果出来的是仙人坪一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姓名。这条路也堵死了。

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后来,就懒得查了。

7

有一天,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是把我表扬一番,说我到仙人坪小学这一年半里,表现良好。他把我的情况多次汇报给乡中心学校,引起了中心领导的重视。我说,陈校长,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值得惊动领导的。校长说,我已经跟领导请示了,准备提拔你当仙人坪小学副校长。我又喜又惊,想起上回校长找我谈话。好像也是这个内容。我立刻感到愧疚。

校长又说,继续好好干,只要表现好,县里承诺给支教生的编制会兑现的,你们就和我们一样有铁饭碗了。我知道,一个村级小校长是留不住你的,你将来还要奔向县城甚至是更大的城市。但你现在的经历一定会成为你将来成功的基石。

这是我到仙人坪听到的最真诚的话。我连忙说,陈校长,我已经喜欢上仙人坪了,没打算到别处去。

校长歪着脑袋说,真的吗?

我不知怎么回答,没有接话茬。

这虽然不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好消息,但也不至于是个坏消息。毕竟,我的能力得到了组织认可,至少是作为大学支教生得到了组织关注。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给郭雪珍发了一个短信,说我当上了副校长。过了一个小时,她回了一个短信:恭喜。就俩字,没了。这样礼节性的回复,让我有些失望。让人充分分享我的喜悦,是我此时最大的心愿。在给郭雪珍发短信之前,老陶的身影在我脑海里划过一遍又一遍。我忽然觉得老陶是我在仙人坪最值得信赖的人。我赶忙给老陶打电话,请他晚上到我这里来聚一聚。老陶很干脆地答应了。

我提前做好饭,特地炒了几个菜。用老陶地里的土豆炒了一个醋熘土豆丝,用老陶的腌酸菜炒了一个酸菜肉末,用老陶的腌萝卜凉拌了一个酸萝卜丝。老陶听说都是他地里的菜,高兴地说,看到种菜的好处了吧,自己的劳动果实,吃着格外香呢!他又说,不对,你从来没这么高规格地款待我啊,是不是有什么高兴的事?让我猜猜——你被提拔了?

我很惊讶,也有些不高兴,老陶的过度精明让人没有安全感,让我感觉不舒服。我没有吭声,打开酒瓶,开始给他斟酒。老陶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说这是好事,应该好好庆祝一下的。我相信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当了副校长,我在这里就会更安心地教书育人了。我的根儿扎得越深,陪老陶的时间就越长。不然,在仙人坪,他找谁玩去?至少,至少在他结婚前,他还需要我这样一个和他说话的伴儿。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继续喝酒。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要套套老陶的话了。根据以往经验,我感觉只有在醉酒的时候,老陶的话才有一定的可信度。我说,陶俊江,你知道吗,你表面平静,实际上你的心一直没闲着,你是一个让人无法琢磨的人,一个虚伪的人!老陶惺忪的双眼忽地瞪大了,田原,你放屁,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我说,你不服是不是?那你敢配合我做一件事证明你不是我说的那种人吗?老陶顿了一下说,什么事?我说,一件很小的事,对双方都公平。老陶没好气地说,田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磨磨唧唧的,有屁快放!

我说,我变得这么谨慎,还不是拜你所赐?事情很简单,我们现在就交换手机,让彼此的秘密大白于对方。你敢吗?

就这啊?老陶顿了一下,不吭声地把手机递给了我。我也把我的手机递给了他。我们都以最快的速度浏览对方的手机信息。老陶的电话信息简直和我一模一样。收件箱、发件箱里只有十几条跟郭雪珍的短信,基本都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外交辞令。另外,草稿箱里什么也没有。而老陶看完我的手机,没有表现我预想的那种惊诧,只是平静地说,还好,没有肉麻的信息。

腊月很快又要到来了。这段时间,学生一放学,我就和老陶黏在一起。至于郭雪珍,自从那次跟老陶互换手机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了。连老陶这样绝顶聪明的人都被伤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是,我的心里一直有些不甘。

临近期末考试的前个星期天下午,老陶在我寝室吃了饭后,我陪他到操场上享受日光浴。我们仙人坪小学四周都有围墙,只有学校铁大门与外界相连。坐在小操场中间,正好能通过大门看到坎下面通村水泥路上的情况。我和老陶像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那样,一到腊月,两个人就在这里看路上的别样风景。

一抹记忆中的粉红色就在我们的关注中出现了。旁边还有一抹灰色,看来是灰色羽绒服了。这对刺眼的颜色在向前移动,越来越近。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同时升腾起一种嫉恨。看看老陶,他正阴沉着脸。我气急败坏地问老陶,他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老陶瞪眼冲我吼,我他妈的哪知道他从哪里来的?管他妈的从哪里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老陶没醉酒时说的粗鲁话。

责任编辑:李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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