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
1
下雪了,风吹着雪花在跑。屋里看不见雪,也没有风吹进来。今天二十号,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但每月这一天老向林会来,从仙桃镇,从马集市,或者从小王庄……他捡垃圾,一路捡过来。张小羊不见他,他就蹲在大门外,一蹲就是一天。有时给门卫塞一包红南京,人家不收,还塞,对方急了,他才把烟收回去,放到里层口袋。老向林也抽烟,两块的五亭桥。五亭桥放外边口袋,红南京放里面口袋,下次来再塞一次,烟盒破了才自己抽掉。张小羊不明白他每个月坚持跑来干什么——抽一包烟,把蛇皮袋里的易拉罐倒出来数一遍,仅此而已。
他来的时候,张小羊在医务室,她用一把磨尖的毛衣针割了左手手腕。老向林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这些。他还和以前那样蹲在外面抽五亭桥,他的蛇皮袋也蹲在旁边,像他的亲人。很奇怪蛇皮袋这么多年都没坏过,张小羊在卫校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了,他用它装捡来的空瓶子,用它给张小羊送棉被,也用它给城里的王大华送山芋和萝卜。
那时他也常常蹲在卫校院墙外,看过往的学生里有没有张小羊,他的眼神木木的,但总能从一群人里准确地发现目标,像捡垃圾时一眼就能发现空瓶子。
张小羊宿舍的人都看过老向林,用她们的话说,是个侏儒。对于这个词张小羊没有愤怒,只是难过。他不是侏儒,但很矮,张小羊六年级就和他一样高了,读卫校时已经高出他一个头。老向林皮肤黑黑的,即使是城市的风都没有把他吹白。张小羊长得不像他,老向林说这样好,像他就不好看了。张小羊出生时他快五十岁,在此之前一直是个光棍,张小羊母亲嫁过去八个月后生的她。她没有见过母亲,大出血死了,被拖拉机拉着又去了趟医院,去的时候是晌午,回来时已经向晚了,小王庄的人说其实抬上拖拉机之前人就死了……老向林坐在拖拉机厢板上,一动不动地。残阳似血,晚风瑟瑟。
那一天的场景好像并不是别人告诉张小羊的,而是原本就存留在她记忆中一样,她相信一个刚刚落地的孩子是有记忆的——那个孩子躺在一只崭新的竹匾里,目睹着这一切,她看见她的母亲被老向林抱上拖拉机,又看见他们被小王庄的人抬了下来——像从河岸上拖上来的两截树桩,老向林的脖子梗着,呆愣了。小孩扯着嗓门嚎哭着,那应该是她生命中最悲痛的一次。
小王庄没有妈妈的孩子有很多,女人的生命似乎十分脆弱,生娃难产或一瓶农药、一根绳子就能阴阳两隔了,她们很快变成村头某个隆起的土堆,清明和冬至的时候,被一堆纸钱和饭菜簇拥着,热气冒着,纸钱燃着,一副烟火气息。张小羊去过几次母亲的坟上,都是夜晚,在母亲娘家的小吴庄上。小吴庄究竟有多远,张小羊不知道,她和老向林早晨时出发,晌午才能达到,他们走很久的路,过一条河,穿过狭小的田埂,再穿过小吴庄高高低低的坟冢。老向林把坟上的草铲一铲,把饭菜放下,点燃纸钱,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发愣,然后再一声不响地离开——这便是张小羊关于母亲所有的记忆。
再后来,上坟的次数少了,张小羊去了县里的卫校读书。偶尔在寒暑假,老向林带她去小吴庄,像小时候一样,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曾经齐腰的杂草都矮了下去,老向林还是走在前面,用空出来的手薅去杂草。张小羊第一次发觉自己长高了,高出老向林很多。他们在这条路上不知走了多少来回,背着同样的东西。像是电影里的某个镜头,两个人从屏幕的左边走向右边,再从右边走向左边,从一高一矮,到一样高矮,再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一直移动着,一直没说话,只有耳边的风声猎猎——这一点,她很像他,在张小羊短暂的岁月里似乎只说过一些有限的句子,她常常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像是从某个隐秘的木匣里逃出来似的。老向林也不爱说话,张小羊快忘了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也记不得他曾说过什么,惟有偶尔喊他名字,和小时候张小羊学着小王庄的人喊他老向林时,他失控似的笑出声来。
到卫校第一个月,张小羊想写信。午睡时分的宿舍一片阒静,一两个抑扬顿挫的鼾声里夹杂着笔与纸的沙沙声,睡不着的都趴在床上写着小秘密。张小羊也对着格子信纸发呆了很久,最后只写了两个字:想家。她将纸折成小小的,塞进信封,又不确定把它寄向哪里,想了想,在信封左上角写了小王庄几个字。几天后老向林竟然来了,背着一只蛇皮袋。张小羊知道老向林不识字,不知道他捧着那两个字从村委会出来时是怎样的内心复杂——家里的鸡鸭都卖了,屋子上了锁,他要到张小羊读书的县城来打工。那天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面馆吃了面,外面有些冷,秋风飒飒,屋内却热气腾腾,翠绿的葱花漂浮在碗上,有袅袅而起的热气,还有他从热气里抬头看她的样子,突然间张小羊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直到老向林离开,张小羊都没有说出刚刚知道的一个秘密,老向林或许也不会想到,张小羊来卫校的第一个月里所学的专业知识,竟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老向林第二次来是在两天后,学校不允许随便外出,周末除外。张小羊站在栅栏里和他说话,老向林递进来一袋苹果和一张展平的钱。张小羊拿了苹果,把钱推回去,他就不高兴了。这两天里老向林去过几个工地和饭馆,结果很不乐观。张小羊叫他回小王庄,他不理睬,背着蛇皮袋就要走。张小羊冲着他喊,说信上的那俩字是写着玩的。老向林没说话,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那袋苹果是在晚自习后发现少了的,张小羊坐在床上来回数了几遍,少三个。正沮丧时,从下铺伸来一只手,手里夹一字条。张小羊打开字条,上面写着“黄吃一个,王吃一个,李和高各半个”。张小羊把字条折好塞在枕头下,身体也躺上去,心里突然有些委屈,好像她们偷吃的不是苹果,而是老向林的肉似的。
张小羊睡不着了,目光落在头顶的蚊帐上,她想起开学时老向林给她系蚊帐的样子,上铺的床板摇摇晃晃,这一晃就显得人抖抖嗦嗦,张小羊觉得老向林真的是老了,心里一想,眼睛里就汪出泪来,泪水把老向林的样子模糊了,张小羊赶紧睁开眼,可一睁开,视线里就空空荡荡的了——蚊帐纹丝不动,老向林也不见了。
2
宿舍里一共八个人,张小羊和她们相处得不冷不热。其实,也热过一些时候,那是张小羊给她们打水打饭的一段日子,后来水瓶连续碎过两个,关系就冷了。八个人里除了张小羊,都是县里的,每个礼拜她们会回去,转几趟公交就能到达家中。张小羊是不回去的,从县里到小王庄要坐五个小时的车,票价三十五元,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生活费。宿舍空荡的日子,张小羊就躺在床上看书,看累了再写一会儿,被子被她拱成两堵墙,用枕头挡着,感觉就像一个家似的,她把脑袋缩在“家”里,看着从外面透进来的光亮,心里有丝丝的难过又有丝丝的温暖——她想起小王庄的家了,五架梁的屋子,在赤练河的边上,朝着大路的一面砌了猪圈,靠河岸的那边,老向林搭了鸡窝,鸡窝用网拦着,一直拉到河岸。河岸有一棵桃树,屋前有两棵槐树,春天的时候,花开疯掉了,鸡在树下闲庭信步,煞有介事地啄着地上粉色或白色的花瓣。
张小羊想起小王庄的春天和冬天,想起被桃花梨花油菜花涂满颜色的村庄,她还想起那些薄雾浓云的早晨老向林在地里干活的样子——好像从没有停歇的时候,即使阴雨绵绵或大雪覆盖他也会抱着一个匾剥着豆子。张小羊睁开眼睛,小王庄就不见了,眼前是卫校的女生宿舍601。窗外已经暗了,暮色从四处聚拢过来,她下了床,没有开灯,坐在窗口发呆。从这个位置向东北角看,有一排梧桐树,穿过阔大的梧桐树叶能看见积了水的石子路,石子路另一侧是棉厂的院墙,院墙脚下偶尔会出现老向林的身影,每个礼拜有两个晚上他就蹲在那里等张小羊。今天是星期六,老向林不会来,但张小羊的目光还时不时地落在那里。她不知道老向林现在在哪里,还住在桥洞里么——这个小县城里有好多好多的桥,她不知道它们的准确位置,哪个桥洞下风会小一些。那些桥现在正隐藏于城市之中,她的眼前黑乎乎的,只有远处明明暗暗的灯光。
星期六的食堂是没有饭菜供应的,张小羊也不想吃,喝了点水,把剩下的一个苹果洗干净吃了。爬上上铺,依然没有睡意,她把枕头挪到床边,伏在上面,她第一次感觉从这里看出去的视线是那么的好,似乎更开阔和辽远了一些,她看见远处或近处的亮点越来越多,好像这个城市经过黄昏时分的短暂昏睡又醒来了,她慢慢数着,一丝不苟地。忽然,她被近处一盏猛然亮起的灯吸引过去,尔后又是一盏,跟着亮起了一排——它们在她的西北角,与卫校的女生宿舍隔了一道院墙。张小羊把身体向前探了探,似乎之前并没有发现它们,在灯光下这些建筑群显得更加灰暗幽冷,和卫校的院墙一样,都是高高的,她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也是学校么?之前没听说过。灰暗的院子里有人走动,有人立在水池边,他们都穿着相似的灰色衣服,和她们的校服一样。走动的人进了一间灯火昏黄的屋子,屋子里还有人,三五个围着一个大锅搅动什么——张小羊觉得很好玩,想他们一定在做饭,锅特别大,锅铲像铁锹似的。
一个晚上的时间张小羊都花在这上了,她看着那个大锅里的菜被舀了出来,抬走了,人也渐渐离去,剩下两个人一个洗着锅,一个看着外面——好像在看着黑暗的天空,又好像看着她。当然,那是看不见的,她在黑暗之中,那人在光明之中,初中的物理知识使她明白光的反射原理,但尽管如此,张小羊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把脑袋一点点缩进被子里。
新的一周到来的时候,宿舍里又嘈杂起来,回去的同学都来了,她们把从家中带来的装着菜肉的饭盒从包里取出来,不急不忙地在床头码得整整齐齐,然后谈论着各自的菜,谈论着早晨赶车的事,以及在家中的几天吃到的各种美食。这个话题张小羊是插不进去的,等她们稍停下来的时候,张小羊赶紧问道,你们知道对面那个房子是干什么的么?只有下铺的杨花朝她指的方向瞟了一眼,其他人都埋头坐在床上,不晓得,她们回答。
后来,张小羊问了班上的几个同学,回答几乎一致的,她们都不晓得从女生宿舍望出去的灰色建筑是什么地方。这一周里,张小羊几乎每晚临睡前都趴在枕头上朝窗外看一阵,她想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学校吗?还是工厂?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关在一群建筑里么?直到这周的周末,她才得以从传达室走出去,向西北角的方向。一条水泥路笔直地伸展过去,路的两侧有梧桐树,初冬的阳光被树叶筛出细细碎碎的亮斑,她踩着亮斑缓缓走着,大门上的字被挡住了,几棵树枝故意逗弄似的。她探了探身子,向前又走了几步。蓦地,张小羊被门上的字吓了一跳,立即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想,怎么会呢,她想,怎么会是看守所呢——
3
从医务室出来,雪已经停了,到处都厚厚的。张小羊想走慢些,但身后在催,脚便停不下来,雪在脚底下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这是第二次自杀了,很显然,又是失败。失败的结果就是她还要回到不见日光的小屋;继续履行她的终极意义——等死。
她觉得生命就像一场长跑,有人跑600米,有人跑1000米,还有人跑马拉松,可她只想跑50米——她显得过于迫不及待了——用一个小石块偷偷打磨着毛衣针,铁杵磨针的故事教会她的。至于毛衣针怎么得手的,她也无法说出,第一次自杀失败后的某一天,那根毛衣针就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不知道是谁的疏漏,总之它堂而皇之地躺在地上。她把它卷进裤脚带回来,除了顶端一指长的坚硬之外,其他部分是软软的塑料。毛衣针被藏在枕芯里,每晚似乎都能听见它的呼唤。两次的自杀老向林都不知道,他像往常一样在二十号这天准时出现在探望室,在其他的犯人陆续出现并离开后,他都没有看见张小羊。他托人给她写信,并找来律师,当那些字眼——上诉、减刑、奖惩审批——从他嘴里挤出来时,张小羊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疼痛。他越努力,她越对抗。
大雪将世界变得臃肿而笨拙,拐过前面的弯,就看不到雪了,她突然想起这一生中的很多事情都与雪有关——卫校的第一个冬天,大雪,她在传达室等着老向林,天快黑了,他才小跑着过来,雪光和他的牙齿相映生辉——老向林告诉张小羊说找到一个活儿了,在附近菜场扫地,他比划着,方位,以及菜场之大,还有扫帚,也大,他把双臂张开,那么大,他说,怕扫帚丢了,他将它藏在了雪里——
之后的很多次张小羊想到那个雪夜,心里都忍不住有些飕飕地凉。她想要是没有那场大雪,或许菜场就不需要他去扫雪,要是老向林不去扫雪,就不会遇见王大华,要是没有遇见王大华,就不会发生后面的那么多事情。可是,张小羊又想了,要是她不读卫校,老向林就不会来县里,可要是她的母亲不死于难产,他就不会希望她读卫校……所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傍晚,老向林和她的母亲从拖拉机上被抬下来,张小羊想,老向林和她母亲共同生活的那八个月,应该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老向林是在清晨的时候遇见王大华的,准确地说,是王大华遇见了他。那时雪刚停下来,一切都异常安静,菜场里人不多,商贩们把货物卸下来,铲着案板上的雪,锹与木板之间发出吱吱的声响,像是要从雪里刨出一个世界来。
老向林就是这个时候被王大华看见的,随着两声“咦咦”后,老向林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抬起头,王大华就说,咦,老向林,你怎么在这块儿呢?老向林也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她是从小王庄嫁到县里的王大华。
王大华没有像遇见熟人那样寒暄后就立即离开,而是扫掉一块木板上的雪坐了下来,她问了小王庄的一些左邻右舍,问了庄上几个跟她一样嫁到外地的姑娘,最后也问起了张小羊,当得知张小羊几个月前就来县里的卫校读书时,她表现出十分生气,王大华说,向林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县里,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也不到我这里来吃顿饭呢。老向林支支吾吾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盯着王大华手里的篮子看,篮子里有厚厚的一沓白菜叶子。王大华突然用手把白菜叶子翻了翻,说,你看,都是好好的,他们就不要了,扔得到处都是,倒不是我捡便宜,我是见不得别人糟蹋东西——她把白菜从篮子里拿出来,用手掌啪啪地打着上面的雪。之后他们又聊了很久,大多时候是王大华说,老向林听。王大华说菜场后面的那条马路一直通到商业大厦,它是县里最高的一座楼,商业大厦旁边有个叫做麦当劳的店,专卖外国人的吃食,再过去就是邮局了,全国各地来的信都要先寄到那儿,邮局对面是游乐场,里面什么玩意儿都有,游乐场旁边有个卖馄饨的,说是百年老店了,真心是好吃呢……王大华说着县里的事就像说着自家的事一样,她说话的时候老向林就扫得慢些,王大华踩在被扫净的空地上紧跟着。老向林有些着急,天快要透亮了,菜场里越来越多的人。这时,王大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呀,不好了,我要赶紧回去了。刚走两步又折回来,说,向林大哥,你一定要带张小羊去我那儿吃饭。说着蹲下来在雪地上画着,这边,走到头,再拐弯……王大华画了一阵觉得不好,又捋掉雪,用一个红砖块在水泥地上认真画着。
很多天后,老向林都记得那些红色线条逶迤的样子。那个周末,他没有去王大华家,而是站在菜场的位置向线条终点的方向看了看,他知道王大华的家在一个叫做荷花小区的地方,也知道沿着前面的这条路,直走,左拐,再直走,再左拐,就能到达线条的终点,现在它被几座建筑物挡住了,但没关系,他知道它就在那里。后来,老向林也试着沿着红色线条的方向走了走,甚至有一个周末,他带着张小羊一起来到了那座建筑物的前面,他们没有上去,只是站在楼下的一个花圃旁向上仰望了一下,老向林指着顶楼的一个窗口告诉张小羊,说,小王庄的王大华,就住这里。张小羊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见五楼的窗台上有两个破脸盆,脸盆里长着绿油油的葱蒜,两个人仰着脖子看了一阵,然后离开了。
4
一直到现在,张小羊都记得那一天的情景,记得花圃里开疯了似的蔷薇花,她和老向林把脑袋仰起来的时候,蔷薇花的香味就灌满了鼻腔。很多年里她被这种气味包围着,还有王大华家的碗橱里韭菜土豆发出的奇异腥臭。
到张小羊第一次走进王大华家已经是第二年春天了,这一年里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在现在看来,这些事情总是和阴霾多雨的天气有关,它们仿佛是雨水浸湿后墙壁下的蚯蚓,艰难地拉出幽曲怪诞的浅色印痕。就在那个春季,蔷薇花开疯掉的时候,有一首叫做《十七岁的雨季》的歌风靡了大街小巷,这一年,恰巧张小羊也十七岁。那个季节的雨水真多啊,即使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有种湿漉漉的感觉——走廊里四处积着水,经过时都要像青蛙一样跳起来;宿舍里整日都挂着滴水的衣服,几根绳子从一侧床沿拉到另一侧床沿,没有规则地分割成很多更小的空间,她们在小空间里窃窃私语,交流着各自的小秘密。是的,有人恋爱了,恋爱的人在宿舍的时间少了很多,有时突然出现,使得大家感到十分诧异;也有一些内心澎湃的,她们正暗恋着某个男生,也或者被某个男生暗恋着,总之,那颗心变得不完整了,她们常常走神或丢三落四。还有一些像杨花那样的,春天的风吹过心头,就有种蠢蠢欲动,她们觉得应该发生点什么,在这些雨季绵长的日子里。她们哼唱着《十七岁的雨季》,脑海里满是那个歌手的样子——蘑菇一样的发型,洁白的衬衫,似有似无的酒窝,还有一双弯弯的眼睛——眼睛里正充满着和她们一样的蠢蠢欲动的东西,那双眼睛正向自己看过来……她们羞涩了,把脑袋埋在书里。很久了,待平静了,才把脑袋抬起来,继续看书。这本书已经看了很久了,几乎没有进展,她们把目光停留在书页的页脚,征友栏——李明明:女,十九岁,诚交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异性……郑艺:女,十六岁,结识天下异性朋友……钱兵:男,21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杨花把最后一条信息又仔细看了一遍,将杂志举上去,对张小羊说,这个最好,我想跟他交朋友——
张小羊看了一眼,嗯嗯了两声,然后躺下来,她也看不进去书,便看向窗外,那个位置还没有出现人影,几盏灯孤独地矗立着。她知道天黑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但那时候,她得上晚自习了,等到晚自习放学了,他早已不知所踪。只有在周末的时候,她才能看上很久,那时宿舍里已经安静了,只有她一个人,张小羊享受着这种宁静和自由,但也常常会感到紧张和激动,仿佛那个人也像她一样正看着自己。
张小羊从没有和宿舍的人说起这件事,包括杨花。好像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似的,她吝啬与人分享。甚至有一次大家聚在窗口向那里张望并谈论的时候,张小羊都没有说话,她觉得那是跟自己同病相怜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也就是在那个周末,她决定给他写信。宿舍的人都回去了,又变得空空荡荡,潮湿的衣服仍在滴水,张小羊出神地看着,看久了就觉得衣服是在流泪,她把脑袋埋在被子里,等眼泪干了才抬起来。拿出几张信纸与一支笔,伏在一摞书上写着。
她在信里写到了小王庄,写到小王庄南边的大堤,也写到了老向林和她的母亲,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想过要向一个人描述母亲,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性格又是哪样的——她说她的母亲埋在小吴庄的坟岗上,那里有好多好多的坟墓,像一个村庄。她看着老向林在一个隆起的土堆前燃起纸钱,腾起的烟钻进草里,像被吸进去,一会儿又吐了出来,这个时候她就觉得母亲还活着,就躺在她的脚边,只要刨开这层土似乎就能抱着母亲——写到这里的时候,张小羊哭了,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呢,好像说了她一辈子要说的话,直到窗外的黑暗裹挟而来时,她才把厚厚的信折叠好,郑重地放进信封里。
5
信被退回来是在半个月之后,那天正上着晚自习,有同学去班级信箱取来了信,厚厚的一沓,取信的同学站在讲台前一个个地喊着名字,突然,停了一下,尔后声音很怪异地读着:马集市城北看守所——张小羊心嗖的一紧。“逾期未领”,这是谁的?谁寄的信?讲台上的人举着信问着,教室里哄笑起来。
后来张小羊怎样站起来的,又怎样走过去的,她都记不清了。总之,那个晚上颓丧极了,她把脑袋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觉得哪里被刺痛了,她第一次感到教室里的日光灯是那样的明亮,铃声是那样的迟迟未响。不知多久过去了,仿佛睡了一觉,似有似无的一段睡眠竟也做了一小截梦,梦里她骑自行车去了一个地方,那里空旷辽远,头顶是蓝天,地上开满各色的野花,香味窜进鼻子里,还有春风轻抚脸庞。她拐过一个弯,突然地,蓝天不见了,草地倒挂在头顶上,整个的黑沉沉地压下来——她从梦中醒来,感到下巴被硌得有些疼,再看书上,也被眼泪洇湿了好大一块。
这个周末,老向林没有来,他要把几大麻袋的塑料瓶子送到收购站。但张小羊还是去传达室看了几次。最后一次,她走出大门,朝着七桥的方向走着。正是黄昏,春天的气息经过雨水的冲洗显得更加馥郁。路的两侧有一些小店,有歌声从狭窄的门里飘出来。张小羊听出是那首流行的歌曲,十七岁的雨季,是的,十七岁,这首歌总让人感到一些淡淡的忧伤。学校已被抛在身后了,张小羊没有停下脚步,穿过前面两排梧桐树就能到达那里——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有雨水落进脖子,飕飕地凉。她从树叶的罅隙里看着前面的黑色大字,然后一点点走近。铁门关着,一扇小门紧挨着,迟疑了片刻,张小羊还是推了推小门。传达室的师傅探出头,问什么事?张小羊结结巴巴,说找人。对方又问找谁,张小羊不说话了,脸涨得通红,然后支支吾吾地指着里面,说,找个熟人。看门的师傅说,不找熟人难道还找生人,把身份证拿出来,填个登记表。张小羊把登记表反复看了几遍,脸又红了,她说,我,我就是想看一下……有个人……好像——看门师傅打断她,说,你是学生吧,这个地方是看守所,不是公园,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出的——
张小羊怏怏地往回走,心里十分难受,天已经暗沉下来,铁门逐渐消隐于黑暗之中。她把退回来的信从衣兜里拿出来,在微弱的暮光里看着,信里那么多次地说到了母亲,而此刻,刚打开信,泪水就漫出来了,她嘤嘤地哭着,好像从没有像今晚这样地想念母亲。
路灯逐渐亮起来,把路面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雨又开始飘了,细细的,在路灯下显得轻佻和诡异,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偶尔有一两辆,也是疾驰而去。经过学校的时候,张小羊并没有进去——那扇栅栏门已经关闭起来,她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地上已经积了水,踩上去,发出恼人的吧唧吧唧声。她没有停下脚步,一刻不停地向前迈动,走过了七桥,走过了菜场,一直走到老向林告诉她的红线终点。张小羊停下脚步,站在黑暗中,仰着头看了会儿顶楼的窗户。
6
这是张小羊第一次走进王大华家,她从黑暗中摸索着爬到顶楼,刚敲,门就开了,一个男人探出脑袋,张小羊愣了一下——那个瞬间她突然记不起王大华长什么样儿了。男人闪回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阳台传来,谁呀王国宏?女人一边问着一边向门口望着,嘴里“咦”了一声便走过来了。王大华看见张小羊像看见老向林时那样说道,咦,你怎么在这块儿呢?张小羊一阵支支吾吾,也没解释清楚自己“怎么在这块儿呢”。王大华有些嗔怪起来,说,上次在菜场上遇见老向林到现在差不多都一年了,吃个饭认个门,有多大事呢。王大华又说了一些抱怨的话,这些抱怨都是善意的,所以听了叫人心里还是十分踏实和温暖。
那个晚上张小羊在王大华家吃了晚饭,晚饭后又睡在了王大华宽大的床上。后来张小羊也想过,自己怎么就在那里吃晚饭呢,怎么就在那里睡觉呢,她想,大概是因为有一种人的热情是无法拒绝的——王大华的便是——她先把张小羊摁在椅子上,迅速地煎了两只鸡蛋,从碗橱里端出一盘韭菜和一盘土豆丝,又从衣橱里拿出睡衣和枕头——好像这些早已是准备好的,只是等着她的出现。
那一晚,张小羊是和王大华一起睡的,王大华的男人则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王大华说,给你开门的是你宏叔。张小羊嗯嗯两声,想起很小的时候在村里见过,也就是王大华刚结婚那阵,白衬衫白鞋底的,跟着王大华在村里走了一圈,这之后就再没见过。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们,手里拿了个铁钳,把煤球从阳台的一侧夹运到另一侧。后来的很多日子,张小羊都看见那个铁钳,好像它和他的手从没有分开过。
张小羊第二天到学校就写了检查,有人报告说她整夜未归,晚自习之前她把检查送到班主任办公室,班主任不在,两个毕业班的老师在聊天,好像是在说谁家的男人,勤快得很,两个人谈得很投入,笑声朗朗。她们没有看张小羊,脸靠得很近,日光灯在她们之间打出一道诡异的阴影。张小羊把检查书放在桌上就跑出去了,下楼的时候,她们的声音还在耳边,刺啦啦的,突然地,张小羊就想起王大华的男人了。
她从两排松树的夹道里往教室走去,一丝风都没有,树影在地上静止不动,张小羊挑着黑暗的地方走路,似乎灯光很晒人,每经过一个树影都停一下,把自己缩在黑暗中。过了夹道,没有向左,顺着黑暗拐向了右边,又经过一片树影后看见了一扇门,用力一推,开了,门内是更加浓厚的黑暗,张小羊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感到脚下有了台阶,顺着台阶走了一阵,停下,又走了一阵,坐在楼梯上,缩着身子,看着眼前的一团黑。她记得昨晚躺在王大华的床上,眼前也是这样厚重的黑暗,王大华在她耳旁轻轻说着话,有气流漾过来,痒酥酥的,说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温暖,她想,和妈妈一起睡觉是不是也是这样呢——
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张小羊吓了一跳——第一节晚自习下课了。她匆匆往下跑,黑暗中不知撞到了什么,咚咚几声后便是玻璃破碎与水流的声音,一股刺鼻的气味,她往响声的地方摸了摸,一个湿漉漉的绵软东西,刚要拿起,尖叫一声又扔出去了。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找不到出去的方向,福尔马林诡异的气味填满了整个空间。
回到教室,张小羊一副失魂落魄,教室里灯光很好,照得每个角落都亮堂堂的,有一两个同学抬起头来,耳朵上挂着耳机,看了看她,又一脸漠然地低下脑袋。
这个周末,张小羊和老向林一起回了趟小王庄,桃花李花开得正盛,却不知道哪里与记忆中的不一样了。第二天清早的时候,他们挎着篮子——装着祭祀物品——向着小吴庄出发了。过了一条小河,爬上大堤,整个小王庄就在眼皮底下了,油菜地,槐树,屋子,屋顶鱼鳞似的灰瓦,连绵一片,安静的灰色压着整个村庄。
我不想上学了。张小羊突然说道。老向林没吱声,把篮子换到另一个胳膊。后来的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老向林踩着巴泥草走,张小羊踩着他脚印走。进了坟地,老向林放下篮子,开始铲草,添土,拍实,又往坟上插了柳枝,再蹲在一侧看着纸钱一点点燃尽。张小羊也蹲下来,又慢慢坐在草上,她看着四周,清明前的坟地竟也有了人的生机:柳枝,碗筷,酒杯——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躺下来,像躺在王大华旁边一样躺在母亲身边,她看着头顶,天空墨蓝墨蓝的,有燕子掠过,远处有鸟鸣,还有电线杆似有似无的嗡嗡声,风吹着草尖,草尖又抚弄着脸,轻轻柔柔地,像无数双手。
7
张小羊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嗵的一声,铁与铁之间的碰撞,心想刚刚是不是睡着了,做梦了,她躺在小吴庄的坟地里,正是人间的四月天,太阳,风,花草,都恰到好处,鼻子里满是青草香——万物正在生发,而身子却是懒洋洋的,她想,要是一直这样躺下去该多好——铁门就是这时突然打开的,狱警把她的狱友送进来——她们排着队,情绪还在跌宕中。
今天,二十号。
这是她在狱中的第几个二十号了,张小羊记不清,她觉得日子过得太缓慢,二十号又来得太迅疾,她在枕头里藏过针、石头和一截绳子,她用它们三次来了断自己,三次均失败,三次受到批评……她希望把自己剩余的日子送给别人,把二十号送给别人,送给狱友,送给0017。此刻0017正瘫坐在地上,眼睛又肿了,核桃一样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屋顶上的一个亮斑。她对张小羊说,我想摸摸她的小脸,可我不能向外伸手。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她朝我笑——她说的是她几个月的女儿,张小羊想,要是她和老向林站在玻璃两侧,会怎样呢,她不知道,她还不愿见他——
老向林托人带过一张字条,只有几个字:争取减刑。张小羊握着字条哭了一阵,她不想减刑,只想快快结束,从死刑到死缓,日子多余到让人窒息,它们像卫校的日子,像在王大华家的日子。是的,后来她在王大华家度过了一段时光——她想她怎么就住到王大华家呢,张小羊记得是在一个阴雨的日子,王大华推着自行车帮她从601搬出来的。
王大华把她的被褥和帐子叠成一个包,用绳子在后座上捆得周周正正,因为下雨,她还用一块塑料布盖在上面,做这些的时候,动作十分娴熟,像是在地里挥着镰刀割麦似的。张小羊怯怯地看着她,跟在后面,她说,不太好吧,还是不搬吧。隔一会儿又低低说一句,搬过去不太好吧——王大华这时说话了,像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种嗔怪,她说,住校哪里好,吃不好,睡不好,还要交住宿费,嫌钱多是吧,嫌钱多把住宿费贴给我好了。当然,王大华是不要钱的,老向林几次塞钱给她都被挡回去了,王大华说,我没有小孩,我就是把张小羊当自己的闺女待。张小羊和王大华从601出来的时候,宿舍里几个同学正在午睡,也有几个在悄悄写信,搬动的声音大概是扰乱思绪了,写信的人便对着天花板嚷着,吵死了吵死了。杨花说,就吵最后一次了。然后转过去对张小羊说,走读就是好,要不,还得像我们这样关在这个牢里面。杨花说到“牢”的时候,张小羊突然一惊,她想起看守所里的那个人了,于是爬上自己已经空荡的床,向西北角的方向看去,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黑乎乎的几间平房,这让她有些怅惘。
王大华在客厅里搁了张床,不是给张小羊的,而是给宏叔的,王大华说,让他睡外边,我们娘俩睡大床。王大华似乎很得意于自己的做法,嘴里竟然哼起了歌,一边哼着一边擦着地板,擦地板的是一件旧衣服,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王大华完全沉浸在一种自给自足的快乐中,一会儿钻到床肚里,一会儿钻到桌底下,一会儿又钻到宏叔的脚旁。张小羊觉得地板快要被她擦出火花似的,这种来回的摩擦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想帮她,王大华却将她连连推开,说,看书去,看书去,好好看书,以后要做医生呢。然后张小羊就倚在门框上,傻愣地看着王大华,一动不动地,像是被定格在像框里的一幅画。很久以后的若干时候,张小羊都是这样的姿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屋里。当然,这样的时候也并不是很多,因为屋里还有宏叔。
一直到天黑,王大华都沉浸在一种亢奋之中,张小羊放学回来的时候,王大华已经下班,嘴里还在哼着歌,好像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停歇似的。她把袖口挽得高高的,站在阳台改造的厨房里,锅里正刺刺啦啦的,炒着韭菜。宏叔也站在阳台上,铁钳像是从手里长出来的。他用另一只手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然后把烟头从缝里塞出去。这时张小羊发现,宏叔是抽烟的,他在阳台上的时候,躺在小床上的时候,总是弄出一阵烟雾缭绕。王大华对这场景常常抱怨一句,说,抽抽抽,抽死好了——
当然,宏叔没有把自己抽死,每天他单薄的身子像件衣服似的搭在沙发的扶手上,王大华上班的时候,他还没起来,直到中午王大华进门,他才从沙发上转移到阳台,他把铁钳换一只手,不久后,再换到另一只手里。
8
老向林还是每个礼拜来一次,给张小羊送点衣服,给王大华送点菜油。他从不进门,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要是被王大华看见,会硬拉着他,老向林便小心翼翼地进来,把鞋脱在门外。吃饭时,他看一眼张小羊,再看一眼宏叔,后者正把一截烟屁股衔在嘴里,并不看他,铁钳在手里发出丁当丁当的响声。临走时,老向林会关照张小羊,要听话,要好好读书——下次再来的时候,老向林会多带上一条烟,烟塞在沙发里。
张小羊把学校人体器官瓶打破的事受到了处分,教导主任说这种行为太恶劣了,三个瓶的标本,让学校受到很大损失。大会是在操场上召开的,张小羊站在前面读着检查书,太阳很毒,她的声音很轻,风把声音吹得到处都是,她仿佛看见这些声音像无数的纸屑一样飞向城市各个角落,她想起了老向林,想起了王大华,还想起那个弥漫福尔马林的漆黑夜晚。太阳依旧刀一样明晃晃地,汗不停地往外冒,她感觉自己正是一具逐渐腐烂的标本。
回到教室,班主任又训斥了一顿,大致是给他们产护班造成的恶劣影响,这使班上的其他同学顿时产生出一种同仇敌忾,她们怒目圆睁,鼻翼一张一合,这是产护班第一次如此的团结。
放学后,张小羊往王大华家慢慢走去,傍晚的桥头广场,一群妇女在咿咿呀呀地唱歌,一边唱着一边舞着红绸,每一张脸都像绽开的花,在红绸的映衬下那么生动。张小羊歪着头傻傻看着——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脸了。后来她也跟着唱,扯着嗓子,唱《好日子》,唱《走进新时代》,还唱《咱老百姓今儿真高兴》。她就这样伸着脖子大声地唱着,把头伸得很远很高,于是声音也被送出很远很高,周围有人看她,目光很怪异,她不想理睬,继续把头仰起来,仰得看见了天空,天空被暮色渲染,像一片浅灰色的纸,纸的颜色越来越深,也越来越低,慢慢向脸逼近。后来,她感到脸上酥酥的痒,用手一摸,湿了,脸上都是水。
到了楼下,张小羊没有立即上去,而是站在花圃旁看向顶楼,窗户是黑的,灯还没打开,这个时候王大华一定在擦地,她总是在天欲黑未黑的时候做着家务,好像要与日光争分夺秒似的。宏叔应该正站在阳台上,和他手里的铁钳一样叉开细瘦的双腿。张小羊很少听到宏叔说话,他也不做家务,长得有些白净,城里人的模样,走路时踽踽而行。她想起小王庄人对王大华的议论——嫁给城里人了,纯城里的,没一丝泥土味,吃的国家粮。说王大华不肯把男人带到乡下,人家多爱干净,白衬衫白鞋底的,泥土路走不惯,但从带回的照片上看,那男人长得真是有模有样。
打开门的时候,灯亮了,突然而来的光明使她感到刺眼。王大华说,怎么才回来呢,天都黑透了。她把张小羊拉进卫生间,说,帮我搓个背吧,多久没搓了。王大华把水拧开,放好盆,兀自脱着衣服。她觉得王大华这些天有些亢奋,时不时地嘴里哼几句,或者拉着她说很久,至于说什么,张小羊一点都记不住,好像也不需要记住,她只要安静地坐在一旁就行。
王大华衣服脱光的时候,张小羊吓了一跳,她的后背与肩膀卧了几道褐色的疤,笔直的,有旧迹,也有新伤,王大华不哼歌了,也扭过头看了看,说,都好了,结痂了。张小羊刚要发问,王大华已经开始冲洗起来,水流声把说话声盖住了,她用水快速地撩着,又把头探出来,脸上尽是水珠子。她对张小羊说,一会儿给我用劲搓。说完笑了,有个闺女就是好呢。
9
又一个二十号时,春天来了,从牢房到探监室路上的迎春花开了,一簇一簇的,分外好看。有犯人想要一朵,要求满足了,狱警从院墙上摘了一支。从铁门前经过时,0017突然哭起来,她说,一定有人将要处决了——
对于死刑犯临刑前的要求,监狱里一般都会满足,要求也不过分,一个汉堡,一双新鞋,或是一朵花。0017说她不会要花,她只想多看几眼她的宝贝。他们会满足我的要求么?她问张小羊,恐怕,连家人都看不到了。临刑前监狱会通知亲属,处决时间一定早于通知的时间,说是以前有个犯人要被枪决,她的母亲接到通知,监狱的人叫她在刑场院墙外边等一等,指着拐角处,说那里有个洞,一会儿再从洞里过去看最后一眼。那女人就在院墙边等着,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女人赶紧往洞口跑,可是,哪儿有洞呢,院墙严严实实。0017停了停,声音有些颤抖,她说这是以防犯人亲属会情绪失控,枪决结束来收个尸就可以了。
有人在抱怨,叫0017闭嘴。张小羊不知道自己的处决时间,她想恐怕也是近了。
狱警过来带0017去探监室,手镣脚镣卸了下来,她朝张小羊笑笑,说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她被押着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好好表现,从死刑到死缓,从死缓到无期,再从无期到有期……反正,她转过头,认真看着张小羊,我是一定要出去的——
铁门关上了,张小羊闭上眼睛,鼻子里似乎能嗅到迎春花的香味。在小王庄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闭着眼睛嗅着各种花草的香气,从王大华家的楼道里经过时,她也会闭上眼睛,让蔷薇花的香味涌过来——她想,没有什么比嗅觉更使她感到真实的了。
她记得自己常常坐在蔷薇花旁边,等着王大华下班回来。傍晚的太阳孱孱弱弱的,春风轻拂,蔷薇花的香味就会像海水一样涌上来,一阵又一阵。这时王大华会从西边的拐角出现,影子被拉出很长,人还没到,影子已经到了。她朝张小羊笑笑,像蔷薇花一样,然后快跑过来。但那一天,张小羊没有等到王大华,天黑了,她才独自向楼上走去。打开门,张小羊吃了一惊,王大华正瘫坐在地板上,宏叔的影子映在阳台窗户前,如铁钳一样的姿势。这是张小羊第一次看见王大华被打,虽然她不知道起因是什么,又是怎样被打的——王大华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阳台去了。她挽起袖子一边洗菜,一边嘤嘤哭,你这个神经病,她转过脸,对着阳台,你这个神经病,你把我打死好了——
很长一段日子,张小羊都不敢开口说话,王大华偶尔还会哼一下曲儿,但大多时候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对宏叔说话,王大华说,我怎么跟你这个神经病过日子呢,这个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呢——
可是,王大华依然继续着这种日子,依然每天把地板擦得铮亮,依然热情洋溢地炒着土豆丝和韭菜——土豆和韭菜是老向林送来的,每个礼拜他来看一次张小羊,顺便送来一蛇皮袋蔬菜或新榨的菜油。王大华做饭的时候,张小羊会被赶到书桌前写作业,有时王大华冷不丁跑来坐在身后,把她吓一跳,然后又像记起什么似的,猛地站起来向厨房奔去。过一会儿,又会跑回来,继续坐着。王大华说,我老了就跟你过。张小羊说好啊。王大华又说,我不管你宏叔了,由他自己去。张小羊点点头,王大华便继续遐想。王大华喜欢坐在张小羊旁边,看她写字,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遥想着那些叫做“将来”的事情。这样的对话她们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进行一次,每次都能让王大华的脸愉快地舒展开来。
10
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宏叔又发病了,他用铁钳把王大华打伤了几次,其实每一次王大华都是可以跑开的,但她偏不,偏要倔强地站着一动不动,王大华对宏叔说,你打啊,你用铁钳打我啊,你把我打死好了——
王大华没有被打死,而是肋骨断了一根,她不想去医院,说那里只会瞎花钱,她将一件旧衣服撕成条状,缠在腰部,夜里疼得厉害了,便哼哼两声,哼完撑起半个身子对着客厅喊,喊的内容无非还是“把我打死好了”。王大华每一次被打,张小羊不都是在场的,等她放学回来,屋内已经是骤雨初歇后的平静。要是遇上张小羊在家,王大华会把张小羊推开,说,你写作业去,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打死——再往后,王大华也不说这话了,她会抢过宏叔手里的铁钳,然后抡在对方身上。甚至有一次,晚饭后躺在床上,王大华突然对张小羊说,我真想把他打死算了。张小羊听了浑身瑟缩一下。
进了夏天,卫校的课程越来越松了,有一个任课老师休了婚假,还有一个跌断了腿休了病假,产护班的大多时间交给一个见习老师,老师年龄不大,正血气方刚,他认为学习的关键在于动手,于是张小羊和她的同学们常常一整天的呆在实验室里,试验的内容无非是相互量量体温,相互进行静脉注射。有一次,老师带来几只兔子,要求她们先对其进行静脉空气注射。被点名的同学站了出来,抖抖嗦嗦地把针筒握在手里。几番下来,均未成功,老师又喊了杨花,杨花把兔子耳朵捏住,闭着眼睛戳过去——兔子突然挣扎起来,嗓子里发出哦哦的声音,老师立即上前摁住,娴熟而准确地将空气注射进去,兔子在实验台上抽搐了几下就躺下了。张小羊也蹲下来,胸口感到一阵难受。她想起几天前王大华问她的话,王大华说,你学这么久了,可晓得有什么东西能把人悄悄杀死的么。
整个下午,张小羊心里都感到难受,一种说不明白的惊恐。实验结束后,还没放学,杨花邀请她去宿舍里坐一坐,说是有个好东西给她看一下。张小羊跟在杨花后面慢慢走着,穿过花圃,上楼,再经过一个狭长走廊,一直走到601宿舍。好像隔了很多年似的,张小羊有些陌生,宿舍的绳子依然挂满滴水的衣服,使得光线不太好。张小羊看见曾经睡过的床上也堆满了箱子,衣服,还有大大小小的盆,张小羊伸手摸了下床栏,心里就有种密不透风般的伤感,她想起睡在这张床上的夜晚,想起趴在窗口看老向林的日子,时间过得真快啊,然而这么久了,她还没有离开卫校,想到这里,张小羊便有些颓丧。
杨花给她看的“好东西”是几封信,就是那个写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钱兵。杨花说他们通信很久了,十七封了,第十七封的信上他向她表白了——张小羊并没有听进去,她的思绪已经飞到窗外了,刚刚站在窗口的时候,她看见了那道灰色院墙,是的,她想起了那个人,经常站在路灯柱下,看着天空或看向601。张小羊走到窗口,将窗户打开,天呐,她在心里尖叫起来,那个人正站在从前的位置上——张小羊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将身子探出去。傍晚的太阳仍有些刺眼,一丝不苟地照在她的脸上,她想起自己寄出又退回的信,还有跑到看守所门外的那个夜晚,她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她朝那人挥挥手,仿佛跟过去的自己打招呼一样,然而对方站着一动不动。张小羊把身子往外又探出一些,这时,男人看过来了,她向他又挥了挥手,好像他们认识很久似的,都不需要开口,他就能理解她的一切。男人慢慢抬起手来,似乎也要挥手,手臂抬到水平的时候,停住了,右手握成了拳,留下食指和拇指,张小羊看见呈八字的手指对准她跳动了一下,像扣动扳机。
从601出来,张小羊浑身无力,太阳也软绵绵的,在地上打出模糊不清的一些影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601的,又是怎么走到荷花小区的,小区里安安静静,下班的人潮还未来临。她在花圃旁坐下,好像需要一个结实的东西才能支撑住身体,周围太安静了,这样的安静使人害怕,仿佛一个重大的事件即将发生似的——她抬起头,惯性地看向窗户,突然,窗台上的盆子从六楼摔落下来,张小羊尖叫一声,便猛地向楼上冲去。
王大华和宏叔果然正厮打在一起,屋内狼藉一片,地上有血,被踩出斑斑驳驳。宏叔的铁钳重重地敲打在王大华的脑袋上,沉闷而冷涩,血像头发一样披散开来,王大华喊,快帮我啊张小羊——张小羊冲过去,却束手无策,她拉住宏叔的腿向后拽,没有动弹。血越来越多,已分不清是谁的血,张小羊想起下午实验室里的兔子,眼前一阵眩晕——王大华仿佛奄奄一息了,她说,张小羊快打死他啊,我不想跟他过了啊——张小羊尖叫起来,歇斯底里地扑了上去,她撕咬着宏叔手臂,铁钳跌在地上,张小羊迅速地夺过来,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两只手拼命挥舞起来,她想,这样的日子她也坚持不下去了。她把铁钳抡出去,像是要把所有的日子都要抡回去似的——她想起了王大华睡在旁边时的叹息,想起肋骨断裂的那些夜晚呻吟——她过不下去了,真的,王大华说她后悔嫁到城里了,他就是一个神经病啊——突然,几声脆响之后,世界安静下来——两具血肉模糊的身体倒下来,张小羊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而是站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把铁钳拿在手里,半晌,才慢慢打开门,向楼下走去——
11
铁门突然打开了,张小羊吃了一惊,耳边还是那个晚上的几声脆响,她睁开眼睛,狱警把执行单递到面前。摁个手印——他们说。张小羊站起来,脚镣发出一串响声。那些坚硬的岁月也如此度过了,她重新坐在地上,内心有些澎湃,这似乎是她关押之后的第一次内心澎湃,她随时等待着被押至刑场—— 一个礼拜,一天,或许只有一个小时,她的眼泪流下来了——她回忆起那些年的事情,回忆起卫校的灰色院墙,看守所的路灯,王大华家的碗柜,写字台,门前的蔷薇,还有王大华的歌声。猛地,张小羊突然站起来,像想起什么似的朝着铁门外喊着,纸,她说她想要纸和笔——虽然这是违反监狱规定的,但还是被送来了。
她伏在木板上,整个身体有些颤抖,多久没握笔了,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写信,还有那一天的情景——宿舍里忽长忽短的鼾声,窸窸窣窣纸与笔的声音,地上是潮湿的,空气也是潮湿的,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难受而悲伤,她记得在纸上悠悠写下的两个字:想家。是的,那时候,她多么想念她的小王庄,想念那些她从没见过的人与事——她还不知道将信寄往哪里,寄向哪里呢——似乎这一生所写的信都是寄给自己的。她低下头,在纸上认真写着,她想这是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了,她把纸铺平,一笔一画地写下:马集市卫校95级产护一班的张小羊,你还好吗——
责任编辑:刘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