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汉平
一
洪庆的父亲是在自家院子搬一块石头时倏忽咽气的。大前年,洪老头患过心肌梗塞,在县医院抢救过来后,医生说要搭支架,老人死活不肯,便保守治疗,天天吃药。洪庆是小县城小科员,三口之家在县城,父母仍住乡下。虽天天服药,心脏病仍偶尔发作。每接到乡下老妈的电话,洪庆就骑摩托车往回赶。可赶到乡下,服了救心丸的父亲已缓过气来,往往虚惊一场。而这回动真格的了,老人要把院子旮旯一株草用石头围起来,搬起一块十几斤重的石头,一屁股跌坐下去就坐到了世界那边。洪庆和爱人杨爱珍赶到村子,洪老头已断气。
办完父亲后事,又祭过头七,洪庆返回县城上班。乡下的母亲,由大姐暂陪。大姐嫁在邻村,说再住段时间陪陪老妈,过了老爸的三七再作理论。
洪庆回县城第三天,发现自己的体重轻了九斤多。
洪庆家的客厅上有台电子桌秤。女儿洪红旭在网上购买的,还有一台踏步机,也是网上买的。考上一个事业单位不久,洪红旭就开始瘦身运动。她说,凭她的体态,相亲实在困难,现在全世界没一个男生喜欢胖妞了。其实,洪红旭并不胖,一米六个头不到一百一十斤。但她要求极高,目标是八十九斤,坚决减到九十以内,弄出骨感来。平时,洪庆不怎么过秤。大前年,父亲心肌梗塞住院,他体重降了五斤,去年爱人杨爱珍住院,又降下三斤,随后就恒定于一百三十斤左右,没必要过秤的。奔丧回家第三天,洪庆却踏上了电子桌秤。那秤盘上的数目字,闪着闪着,就定了下来。洪庆吓了一跳,体重居然降了九斤多。一旁的洪红旭叫道,老爸,也太神奇了吧,减得这么快呀。洪庆闷着脸面,不吭声。洪红旭噘嘴说,减了十来斤,还不高兴呀。洪庆冷冷地说,我又不想减肥。对女儿的瘦身运动,洪庆反感,杨爱珍反对。洪红旭除了踩踏步机,还压缩饭量,每天不到三两米下肚,体质弱了,常常感冒打喷嚏。杨爱珍说,你爸是熬夜瘦的,不像你,减什么肥,瘦吊吊的好看呀,体质亏下来,会吃苦头的。杨爱珍啰里啰嗦一番,也踏上电子桌秤,说她也瘦了三斤多。
洪庆就想起朋友阿军。
去年,朋友阿军服侍母亲。母亲从住院到去世总共一个多月,阿军体重降下了十八斤。原以为因悲痛、忙碌、熬夜而消瘦的,没当回事儿。可不久,感觉上很疲惫,走路腿脚软塌塌的,去省城杭州医院一查,肝癌晚期。洪庆从上海赶赴杭州探视。阿军说,以后我不能喝酒了。洪庆说,我们不喝酒,就喝茶。可他们再没喝过茶,半个月后阿军就紧跟他母亲走了,洪庆也没能送朋友最后一程。那时节,他仍在上海医院服侍爱人杨爱珍。这事儿对洪庆刺激很大,在上海出租房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洪庆想,自己急剧消瘦下来,或许也患上了什么大病吧。所以这样想,因为父亲的去世,洪庆不是特别悲痛,不可能因悲痛而消瘦。大前年,父亲心肌梗塞,洪庆既害怕又悲痛,都哭了;去年,杨爱珍在县医院误诊为肺癌,洪庆也一样,偷偷地哭了好几回。那种悲痛是心的绞痛。经历了这许多事,洪庆觉着自己的心、自己的胆,似乎结上了一层厚厚的茧皮,麻木了。洪庆已然想开,人老了,总会死的,迟早而已,生老病死谁也无法违逆。那日,洪庆的摩托车到了村头就得知父亲已咽气。但他并不恐慌,沉着脸面走进院子。父亲已安放在木板床上,脸上盖一条白布。洪庆揭开看一眼,心里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您老安心去吧,便盖了回去,居然没掉泪。
朋友阿军瘦下来是得了肝癌,洪庆关心起自己身体上某些个部件。
对于肝脏洪庆不担心,觉得肝很好,不可能生肝癌。有些担心的是肺。洪庆的胸部偶尔有点儿沉闷,有时还咳嗽。抽烟对肺部很是伤害,念大学时洪庆就开始抽烟了,不过那时是抽着玩儿,偶尔抽抽。工作后,便常抽了,成了瘾君子,两天三包。洪庆看过资料,抽烟者,烟龄乘以每天抽的支数大于四百,就进入肺癌高危人群。洪庆生平抽第一支烟还是七岁,大姐出嫁那天抽的,牡丹牌香烟,结果醉了。洪庆跟人说过,烟醉了,比酒醉难受,比晕车也难受,想吐却又吐不出来。洪庆计算过,他的那个数很大了,即便烟龄从工作时算起,那个数也差不多四百的两倍。不过相比之下,洪庆对肺脏还不是特别担忧。单位三年体检一次,体检时肺部没事儿,体检后才一年多,癌变不会这么快。他最担忧的是肠胃。
洪庆的肠胃一直不大好,消化不良,有时吃啥拉啥,饭后腹部隐隐作痛。给父亲办丧事期间,这症状愈发的严重。但这尚在其次。要命的是洪庆的叔叔死于肠癌,爷爷也死于肠胃方面的疾病,只是当时条件差,没去医院治疗,不知是否肠癌。洪庆的父亲虽然死于心脏病,但肠胃也不怎么好。洪庆听说过,肠癌有点儿遗传的。也有个例,洪庆的小学班主任死于肠癌,班主任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得了肠癌。洪庆做过胃镜,患有胃溃疡,却从未做过肠镜。杨爱珍曾劝他去做肠镜。做胃镜洪庆都觉得太难受了,据说肠镜更难受,弄条东西从下门插进去,确实不是玩的,洪庆有内痔,便拖了下来,未做过肠镜。综合这些因素,洪庆对肠胃很怀疑,尤其是肠道,觉得体重急剧下滑与肠道很有关系。
于是,洪庆的心思就集聚在自己的肠胃了。
二
洪庆父亲洪老头的死亡,同表演艺术家高秀敏差不多,系心源性猝死。导火索显然是那块十多斤重的石头。这块石头七棱八角的,看起来很丑陋。办丧事时,许多人面对这块丑石头猜测,这害死人的玩意儿到底有多重呢?有人搬它过了秤,十七点八斤。洪老头搬石头是要把院子旮旯一株草围起来,避免让几只大母鸡啄了草叶子。洪老头以为这株草绝非庸常之物,是神仙草,他非常爱惜,视之为宝贝。
这株草是洪老头从村后荒地上移植过来的。
村里荒地很多,村后这块地荒了很多年。荒地上那些茅草有些营养不良,无精打采,而这一株却格外精神,而且非常奇特,非常好看,可谓一枝独秀,鹤立鸡群。这般奇特的草,洪老头从未见过。传说中有灵异草,服之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这株草走进洪老头的视野,他就想起这个古老传说,决定把它移植自家院子里。洪老头喜气洋洋地回家,跟老伴说,他发现了一株神仙草。洪老头患的心脏病,不能干活儿。以前他不服气,可有回去地上拔一蔸青菜便出事了,呼吸急促,满头冷汗,差点背过气去,在舌头下化完两粒救心丸才缓过劲来。洪老头报告老伴,是想让老伴去挖回来。可老伴不感兴趣,不相信有什么神仙草。洪老头便在院子转悠,伺机行动。他明白,自己操起锄头让老伴发现肯定予以制止。他要避开老伴去挖那株神仙草。
开始很顺利,从村后荒地上挖起来,又在院子角落栽下去,洪老头都没事儿。可是,搬起那块十七点八斤重的丑石便出事了。大约搬起尺把高,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再没站起来。推论起来,要不是那株草,他就不会搬石头。洪老头的猝亡与那株草有关。
这株草确实稀奇。有点像猪笼草,草茎四十多厘米,叶片肥厚,叶顶反卷过来,形成瓶状,绿叶间点缀着紫色小花。更稀奇的在根部。根部那儿生着两只花环儿,向日葵样,左一个,右一个,看起来像一架双轮草车子。
那些天,奔丧的人就都前去看稀罕。它长在院子角落里,已被一圈石头围起来了,沿着石头还密集地插上一圈篾片。人们望着它议论纷纷。它似乎有些高傲,但也有点不好意思,有点儿歉意,点点紫色小花儿像眼睛一样,羞愧地一眨一眨。洪庆姐姐七岁的孙子说,你害死了我外公太,把你拔了,就要动手。有个见多识广的耄耋老人立刻举起褐黄色拐杖予以制止,他颤声说道,拔不得,百里方圆都没有这样的草,我都九十岁了从未见过,这肯定是什么仙鸟叼来草籽落下长成的,是神仙草。
对这株草洪庆也觉得奇怪,他用手机拍下了。 回县城上班时,就在电脑里百度。所谓仙草、奇草之类的图片,百度出很多,却都对不上号儿。洪庆将照片发至当地网站论坛,向网友求教,这是什么草。可网友也说不清楚,笼笼统统地说,仙草吧。这等于没说,把一棵认不得的树说成怪树一样。洪庆跟人说起父亲死亡的事,就打开手机,让人见识这株草的照片。可谁都说不上什么草。有人说,这是你爸用性命换来的,必定是神仙草,包治百病,起死回生。跟死亡关联起来,这株草便增添些神秘色彩,感觉上更灵异了。
要不是洪庆的腿脚踏上电子桌秤,他会去趟林业局或者农业局让专家来辨认,这到底是什么草。可发现体重降下了九斤多,他的心思就让自己的肠胃吸引了过去。
三
洪庆的心思集聚在肠胃就发现腹部疼痛的准确部位。不是整个腹部,是左下腹。左下腹什么器官呢?是空肠、降结肠、乙状结肠以及左输尿管什么的。洪庆排除了左输尿管,他的输尿管通畅无阻不会有事儿。那天上班时,他特意转到芝城大桥下瓯江边没人处,在裤裆里掏出玩意儿,轻而易举地尿出一条标准的抛物线。那儿除了输尿管也就是肠道了,洪庆最担心的是肠癌。
洪庆在电脑里寻找肠道疾病症状,进行比对。他看见了“便血”,忽然记起来了,他有过便血经历。就是说,他不但消化不良、左下腹隐隐作痛,还曾大便出血。电脑说,癌肿侵犯血管,大便就会出血。洪庆的额头爆出汗珠来,他从去年开始就被“癌”字纠缠着。这字形儿看起来特别狰狞,电脑里的图片更是触目惊心。从上海手术回来,杨爱珍就喜好收看电视健康频道,癌癌癌的声音常常在客厅里萦绕。洪庆心里说,要是得这种病,老天没眼了。洪庆小学班主任肠癌手术后,随身带着大便袋,一年后去世了。班主任的儿子女儿,虽然仍健在,但女儿术后发生了并发症,大便从阴道里漏了出来。要是得了肠癌,就是还能存活,也无生活质量可言,一辈子也就完蛋了。洪庆满脸愁云密布,仿佛大难临头了。
洪庆下班回家路过芝城大桥遇上多年不见的朋友。那朋友莫名惊诧地说,洪庆,怎么瘦了这么多,都认不出来了啊。洪庆说,这些年上下班走路,还打打乒乓球,确实瘦了不少。洪庆说得轻描淡写,可朋友说,看你气色不怎么样嘛,没什么不舒服吧。洪庆说,没有,没有啊。朋友说,瘦下来哈,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我有个朋友,前段突然瘦下八九斤,一查,肠癌晚期,不能做手术了,现在上海中山医院化疗。洪庆心里被什么刺了下,打个哈哈,就走了过去。
晚上,洪庆常在书房看电脑。去年,杨爱珍在上海做了胸腺切除手术后他们就分居了,他睡书房,她睡主卧室。洪庆把书房门反锁上,在电脑里查看。电脑说,人突然变瘦,有种很可怕的因素是癌症。洪庆拿起左手拍下电脑桌,然后顺势放下手来,按住左下腹。这些日,洪庆喜欢按左下腹,或者在那儿按摩。那里头老不舒服,有时隐隐作痛,有时似乎有蚂蚁叮咬,终归很不舒服。洪庆想着左下腹的时间就更多了,每天半数时间都想那儿。也不是故意去想的,情不自禁就想那儿,似乎整个躯体只有左下腹,其它都不复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来,洪庆就关注左下腹了。在床上他将身体右侧过来,让左肋骨和髋骨之间凹陷进去,然后拿手去挤压。那里头确实疼痛。可挤压一会儿,痛感却消失了。那痛点也变化无常,时而挨近肋骨,时而在髋骨那儿。起床后,洪庆就去客厅过电子桌秤。原本他不称体重的,反正定于一百三十斤左右,可发现体重降下九斤多就天天称,甚至一天称几回。体重仍继续下降,两三天降下半来斤。女儿洪红旭瘦身也有些效果,体重一点点下降,只是没洪庆那么明显,弄得她缠住老爸讨经验。洪庆离开电子桌秤,上过卫生间,便下米煮粥,然后插上插头煎中药。中药是上海抓回来的,杨爱珍每三个月去趟上海看中医,进行术后巩固。那电药罐也是洪红旭网上买的,褐黄色罐体上刻有“如意神童”。老是想着身体上某个部位,某个部位就病了,有个作家如是说。
洪庆让某种阴霾笼罩着,恐慌而悲观。
在家时洪庆努力挤出点儿笑意,走出家门立刻愁眉苦脸了。他不想让杨爱珍产生压力,她术后尚未完全康复。不过杨爱珍似乎看出了什么,问洪庆哪儿不舒服没有。洪庆说没什么,好好的,想了想又说,好像肠胃有点儿不舒服,说得很是无所谓。其实不是有点儿,他左下腹比以前不舒服多了,相当不舒服。他的大便次数也明显增多了,而且不爽、不干净、不成形,颜色也变来变去,有时绿色,有时咖啡色,有时则偏黑色。洪庆对偏黑色格外敏感,不知是否便血现象。电脑说,黑便,很可能是消化系统出血。
杨爱珍还是看出来了。她说,你上厕所的次数多了,我看还是去做下肠镜吧。洪庆说,再说,听说做肠镜很难受。杨爱珍说,可以麻醉的,做了都不知道。洪庆说,这我知道,不过麻醉也有坏处,弄不好肠道戳伤了也发觉不了。杨爱珍说,那是什么概率,这个别担心。洪庆说,过段时间再说吧,我心中有数。杨爱珍说,终归做了放心。
四
在这近半个月里洪庆回了两趟乡下。
洪庆回乡下是给父亲办“三七”。这是祭祀亡灵的老规矩,都要弄的。俚语云,头七茫茫,二七惶惶,三七见阎王。意思是亡灵头七天很茫然,不知从哪来往哪去;第二个七天很惶然,发觉肉身日渐腐烂;第三个七天便启程赴阎王殿报到,开始阴间生活。办三七,便是从去世之日起计算在每个七天最后一日,到坟头摆素菜,点香烛,花冥币,放炮仗,告慰亡灵一路走好,去阴间后不要忘记庇护阳间子孙。有点设宴送行领导,乘机拍点儿马屁的意思。头七已办,这两次回去是办二七、三七。
每趟回去,洪庆从不同侧面给神仙草拍照片。
办完三七返回县城,洪庆将神仙草照片发至QQ空间。办二七时拍下的当时就发上去了。两组照片对比,这回的神仙草少了几片叶片。大姐说,很多人来看神仙草,也有外地陌生人。那天白天,大姐恰好回家去,突然有个花白胡子老人走进院子,向母亲讨碗水喝。可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碗开水来,老人却不见了,神仙草少了几片叶子。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大不如前,衰老得很快,有时神志不清,神情恍惚。母亲说,那几片叶子是那个白胡子老人摘去的。但有时却说,一些孩子摘的,摘去在水沟里漂着玩儿。大姐说,老妈时时出现幻觉,说话不能当真的。洪庆也产生了虚幻,院子一片阴影里仿佛有个白胡子老人闪了下。母亲说,那白胡子老人说这是神仙草,可以治病的,摘几片叶子泡开水喝。
晚上,洪庆在书房里做了个梦。
也不知是不是梦。父亲说,你肠胃不好,吃点神仙草就好了。父亲又说,摘几片叶子,用开水泡着喝下去,就没事了。也许是回忆或者想象。在祭二七、三七时,洪庆在父亲坟头上默念,希望父亲保佑子孙身体健康。也提及自己的肠道,要求父亲保佑,千万不要让他得肠癌。化冥币时,洪庆的口气俨然像威胁了,说你的儿媳身体原本就不好,去年刚做了手术,要是你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往后就不给你烧纸钱了,让你成为穷鬼。在书房的床上,洪庆听到父亲的话,好像是睡着,又好像是醒着,也许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是否在梦中也闹不明白。
洪庆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乡下。
村后那块荒地上空中有只老鹰小飞机那样地盘旋。父亲挖起来的泥土依旧有点儿新鲜,那株神仙草原本生长在荒地正中央,那儿有堆半新不旧的黄土。这神仙草是那只老鹰喙里掉下种子长成的吗?这粒种子从哪儿叼来的呢,为什么平白无故掉这儿啊,这事儿很奇怪。父亲为什么把它移植院子来呢?为一株草搭上了老命,难不成这真是神仙草?这些事儿也都很奇怪。
对自己的行为洪庆也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要到这块荒地来转转呢,为什么要摘那株草的叶子呢?洪庆从村后荒地回到院子就开始摘神仙草叶子了。原来是你摘的啊,母亲很讶异地说,我还以为那个白胡子老头摘的呢。洪庆说,我以前没摘过。母亲说,以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摘的,他说泡茶喝可以治病。在院子那块阴影里,白胡子老人似乎又闪现了一下。洪庆起了鸡皮疙瘩。大姐说,老妈的头脑全晕了,讲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母亲说,你爸给我托梦了,要我管好神仙草,你爸也真是的,管人间这些事干嘛呢。
洪庆离开时母亲却全清醒了。她跟洪庆说,有十三只鸡蛋,带回去给爱珍吃。以前好几年,母亲都没养鸡了,杨爱珍做了手术便又养了几只母鸡,说居家蛋有营养,让她补补身子。洪庆忽然想,要是院子不养母鸡,父亲就不会搬石头把这株神仙草围起来了,也许就不会出事了。杨爱珍为什么得胸腺瘤呢?洪庆觉得什么事在冥冥中都注定的,也许生活中原本就存在某个神秘王国,那里头全是谜团一样不可知的事儿。
摘了神仙草叶子,还摘了十三朵小紫花,洪庆便离开村子回县城。洪庆把十三只居家蛋放在摩托车坐垫下面,母亲相当聪明地说,对啦对啦,放那儿安全,不会打碎。
五
洪庆是在办公室泡神仙草喝的。他撕了半张叶片,又放进一朵小紫花,开水冲进去后,绿叶、小紫花在玻璃杯内上下翻滚了几个来回,就现出些绿紫的色晕。洪庆喝了一口,又喝一口,仿佛看见绿紫色的液体在一些管道里运行。那液体慢慢运行,却所向披靡,管道内一些污秽消融了,一些病菌杀死了。洪庆就又喝了几口,感觉上很熨帖,也很舒畅。洪庆觉得这事儿八成错不了,是父亲保佑他了。
洪庆喝了三天神仙草泡的开水。
在这三天里洪庆的左下腹舒服了许多,脸面上也呈了喜色。这也许叫药碰吧,自己碰上了,肠道必定好转了。可在洪庆暗自庆幸之际,左下腹却忽然又疼痛起来,很有些厉害,出现了腹泻现象,而且相当频繁。下班前,洪庆走出单位的洗手间,这是这天第五次蹲洗手间了。洪庆脸色苍白,心情沉重,一步一步回家走。
在芝城大桥又遇上那个朋友。
那朋友说,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睡好吧。洪庆说,这几天睡眠确实不好。朋友说,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人嘛没什么意思,我那个得了肠癌的朋友,从上海回来了,在县医院待着,昨天我去看,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洪庆装出有急事的样子,一边侧着身子听他说话一边小步走着,朋友一说完,他苦笑一下就迈开大步,急急忙忙走掉了。
今天怎么啦,洪庆边走边说。今天上午,洪庆走出洗手间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洪庆说,你哪位?对方说,我阿军。洪庆脊梁骨凉了一下,说打错了吧你?对方不吱声。洪庆恶狠狠地关了手机,嘭的一声推开办公室门,一屁股跌坐在办公椅子上。在百度里洪庆打上“阿军纪念馆”。网上有个阿军纪念馆。那时节,洪庆在上海服侍杨爱珍,不知谁给阿军弄了个纪念馆。洪庆从上海回来和朋友一起吃饭,给阿军留了一个座位。朋友给阿军敬酒,洪庆给阿军敬茶。搞过仪式,朋友告诉洪庆,阿军有个网上纪念馆,他们都写了纪念文章,希望洪庆也写一篇,发纪念馆“追忆文库”上面去,毕竟朋友一场。洪庆马上答应下来,说一定写。可是,洪庆迟迟无法下笔,一直拖到两个月前才写了千字短文发上去。洪庆想,以前为什么无法下笔,偏偏发现自己肠道出现大状况前夕就可以下笔了呢?难道这也是冥冥之中某种不为人知的定数,写了追忆文章也要跟阿军上天堂了?洪庆打开阿军纪念馆,看着阿军的遗像,阿军的遗像也看着洪庆,那白凄凄的眼神似乎有着招呼他去的意思。洪庆悚然瞪起眼睛说,妈妈的阿军,你想干什么!便关了纪念馆网页。洪庆边走边想,心里惶惶然。洪庆发觉自己的腿脚很是酸软,便停下来前后左右看了看。周围一派混沌,西边的山梁上那颗夕阳有气无力地一点点坠落下去。
杨爱珍预约了肠镜,她毫无商量地给洪庆预约了肠镜。
杨爱珍说,不要怕,我开刀都不怕,怕什么。洪庆说,我又不是怕。洪红旭一边听耳机一边说,老爸就是怕,脸色都变了,还说不怕。洪庆说,别烦,别烦。杨爱珍说,反正麻醉,没感觉的,听说就是服用洗肠液时有些不舒服,做了放心。洪庆嘟囔道,先斩后奏。洪红旭摘下耳机说,老妈,老爸说你先斩后奏。杨爱珍白了女儿一眼。
按预约,一个礼拜后做肠镜。
在这个礼拜里洪庆常常查看肠镜相关知识,包括临床意义、检查过程以及注意事项等等,看了好多回。肠镜是侵入性检查,可能发生并发症。但洪庆并不特别害怕,做肠镜的过程他其实并不特别害怕,特别害怕的是肠镜的结果。这好比在法庭上受审的过程不害怕,害怕的是审判结果。要是肠镜的结果是肠癌,这一家子就挺不住了。这些年,洪庆觉着自己身上担子很重,时刻吃力地挺着脊梁。乡下老人压着,杨爱珍压着,洪红旭也让他操心。要是他真的得了肠癌,这个家就整个儿塌陷下来了。当下,老妈不能让大姐继续陪着,而搬下来她又不肯,相当执拗,不知怎么弄好。就是这些暂不管,自己住院动手术就没合适人选陪护。杨爱珍开胸手术后仍旧上气不接下气。女儿洪红旭老长不大,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除了上班就是瘦身,就是戴耳机听歌,就是玩电脑,似乎一朵半天云,不着天不着地地晃晃悠悠。体重急剧降下来洪庆很是揪心,她却兴高采烈,为老爸减肥卓有成效喝彩,还缠着他谈心得体会,一点也不懂老爸心情。有一回,洪庆对女儿大喝了一声,我减什么肥!洪庆想,要是肠癌,真的没法子弄了。
不过肠镜还是要做的。
做的过程,洪庆确实一点也不知道。醒来时,他已坐在走廊天蓝色椅子上了。洪庆隐约记起来,他躺下时,有个医生叫他握拳,他握起拳头,便给打了一针,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下来时,好像听谁说没什么事,不过如何走出肠镜室来到走廊,却又记不起了。洪庆摇了摇头,定了定神,从混沌中走了出来,便问,结果出来了吗?杨爱珍说,全好的,便在小提包摸出一张单子。洪庆看了单子,居然一点事也没有,正常的。
洪庆很高兴,也很奇怪。怎么是正常的呢,连肠炎都没有?洪庆想,也许与神仙草有关系吧。喝了神仙草不是腹泻了吗,那些不好的东西也许都排出体外了。此后,洪庆的肠胃日渐好转,左下腹那种胀胀的、隐隐作痛的感觉也渐渐消失。
不过,洪庆的体重仍然下降着,一点点在下降。
一天,洪庆在街上转悠,天气很好,心情也不错,看见街边一台测身高测体重的电子秤,他便投进一枚硬币,跨了上去。电子秤很礼貌地说,您身高一米六九,体重六十四点八千克。洪庆很诧异,与自家电子桌秤称的体重相差很多,是哪台不准呢?电子秤主人说,他这台准的。洪庆回家一称,两台秤相差三公斤多。洪庆叫了起来,杨爱珍咳咳地打断他的话,生怕让女儿听见,然后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是我调下来的,隔几天调下一点点,就这么多了,你那个宝贝女儿的体重要是降不下来,就不吃饭了。洪庆蹙了眉头,心里埋怨道,啊呀呀,你真不懂人家心情。
洪庆的心情开朗起来,便想起乡下院子那株神仙草,于是给乡下打电话,嘱咐要搞好管理,及时浇水。接电话的是大姐。大姐说,神仙草给偷了,昨晚上给贼拔去了,老妈都哭了,说肯定是那个白胡子老头偷的,她说那老头儿看上去就有点儿贼头贼脑。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