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新磊
1
那时候明山还小,他趴在明娟的背上。他们迎着夕阳西下的阳光往地里走。明山干不了农活,他帮着姐姐把玉米捡到木头推车上,明娟再把木车推回家去。
每当想起这些情景的时候,明娟就深深地陷入了回忆中去。她站在阳台上,望着脚下的街道。很久没有和明山联系了,那个趴在自己背上的男孩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了。如果父亲还活着,也该一百多岁了。她自己笑起来,很少有人活到一百岁,父亲三十岁就死了,和一百多岁死了,能有什么不一样呢?
她想明山了,给他打了电话。明山在那边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她想起来明山趴在她的背上,问:“爹呢?爹晚上怎么不家来睡觉了?”明娟就告诉明山:“爹去看山了。”
明山问:“啥时候回来?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我还没听够呢。”
明山每天都缠着爸爸给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明娟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明山还是乐此不疲。明娟就对着背上的明山说:“姐给你讲。”明山捂起耳朵来,晃着身子说:“不听,不听!姐姐讲得不好听。”明娟就住了嘴,一步步地往西走去。
在明娟的记忆里,她的童年就是背着弟弟往西面山上的玉米地里走。
……
明山问姐姐:“这么晚了打电话什么事?”
明娟说不出自己有什么事情了,就对着明山说:“我睡不着了,你来陪陪我。”他们的家离得很近,隔着一条街,有时候打电话甚至能看到对方。
明山就来了,看到姐姐站在窗台上,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
姐姐没回头,说:“咱回家吧。”
明山心头一震,他很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小时候在玉米地里劳作。明山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每当太阳快要下山或者到了中午的时候,他总盼望着姐姐说:“咱回家吧。”那么他就不用干活了,可以回到家里吃饭。
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明娟再次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明山感觉恍如隔世。他想问姐姐原因,看到她回过了头来,眼泪流出来了。明山就再没有问什么。他感觉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小时候,姐姐说回家,他们是兴高采烈地回家,现在姐姐说回家,心中却有一些复杂的心情。
其实他们的老家不远,离这座小县城不到五十里路,但是他们很少回去,只有在给父母上坟的时候他们姐弟才相约回家。他们不让家人陪伴,就是他们两个,一起蹒跚地爬着上山的小路,一边谈着一些以前的事情。
不过现在不是拜祭的日子,姐姐约他回家,他感觉有点蹊跷。转念一想终归是年纪大了,想家是在所难免的事情。明山有时候也会想起父母来,想起和姐姐在田间劳作的情景。他和姐姐不同,残存在他的记忆中的情景不是夕阳西下,趴在姐姐的背上往田地里走的情形。他总是回忆起和姐姐的对话来。
明山问:“明娟,爸爸去哪儿了?”
明娟说;“看山去了。”
明山问:“在哪儿看山?”
明娟说:“在山上。”
明山问:“哪个山上?”
明娟就不说话了。
明山纠缠明娟,明娟也不理他,有时候会对着他的屁股拍一下。
后来明山长大了才知道,看山是死了。他们那里对于死的忌讳,通常会用“看山”这个词来代替。
……
有时候他们回老家上坟,把供品摆在父母的坟前时,会聊一些事情。明山问过明娟:“那时候爸爸去世了,你告诉我看山去了。我弄不明白爸爸去哪儿看山了,这是我小时候一直困扰的事情。”
明娟说:“那时候你还小,不懂得死的含义。”
明山就不言语了,望着燃烧的香,那缕缕的青烟往上飘着,仿佛是父亲的灵魂在望着他们。
每次去上坟,他们都是沉默很大一会儿,直到姐姐说:“爸妈吃饱了。”他们才回去。
2
明山和姐姐约好了打算明天上午回家,但是到了半夜明娟的儿子打来电话说母亲进了医院。明山打车过去的时候,明娟已经苏醒过来了。她躺在床上,望着明山,笑着说:“我还能看到你。”明山就说:“你别胡说了。”明娟就不说话了,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她睁开眼睛,盯着明山说:“咱回家吧。”明山说:“等身体康复了咱就回去。”
明山坐在洁白的病房里,突然又想起了死的事情来。父亲怎么死的,至今是一个谜。他在长大了以后本来想问明娟的,但感觉过去了很多年,问了没有什么意思,便一直没有问,但是在心底总是感觉有一丝的困惑。他不知不觉地抓住了姐姐的手,明娟睁开眼了,微笑着看了看他,又闭上了眼睛。
这个晚上明山陪床,他趴在明娟病床的床沿上睡着了。在梦中他回忆起小时候在田间捡玉米累了,就跑到地头上的那个大水沟里玩。那个大水沟里有很多槐树,每当春天时,一串串的槐花让人垂涎三尺。父亲总是拿着一个铁钩子把槐花的枝条折下来,姐弟俩就蹲在地上撸槐花。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槐花了。明山记不清什么时候了,大约是爸爸去看山之后不久,每当他望着满树的槐花央求姐姐时,明娟总是严厉地责怪他,把他拉到地里来让他继续干活,或者把他赶回家去。那一串串香飘飘的槐花和撸槐花的情景就固定在他的脑中,朦胧起来。
他真想再吃一次槐花,于是醒来,望着微微打着呼噜的姐姐。她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有了很多皱纹。几十年了,他们都老了。他想象着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拿着一根头上绑着铁钩的大木头杆子,去折树上的槐花……
明娟翻了一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继而安静了下来。
突然外面响起了一个病人垂死的声音,打扰了这个安静的凌晨。亲人的吵嚷声,医生忙忙碌碌的身影不断从他眼前走过。
明娟醒了,问:“什么事?”
明山说:“一个病人不行了。”
明娟继续躺下来睡着了。
明山望着姐姐的身影,她的身体有些发福,臃肿的身体占据了大半个床。他再次趴在了姐姐的病床沿上,感觉到了一股暖意爬满了全身。小时候他喜欢和姐姐睡一张小床。但是总是听完爸爸讲完一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再过去睡。爸爸看山去了以后,他曾经吵着让爸爸回家给他讲故事,但是爸爸没有再回来。明娟开始给他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他也渐渐地习惯了不听爸爸讲故事的夜晚。
在明山的记忆里,爸爸的印象几乎没有了,有时候即便想起很多事情来,他的形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明山有些懊恼,总希望记起爸爸是什么样子来。相反的,晚上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在明山的印象中,都是姐姐那稚嫩的绘声绘色的讲述。
要不是姐姐出嫁,明山会一直和姐姐睡一个床,听她讲故事。姐姐出嫁的时候,明山哭得差点背过了气去,但是姐姐终究还是离开了他们的家,去了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姐姐总叮嘱明山:“记得给爸爸上坟。”他记住了姐姐的话,每次母亲去上坟,他都跟着,学着姐姐的样子给爸爸的坟头磕四个响头。直到母亲去世,明山和明娟才一起去给父母上坟。那时候明娟已经白发苍苍。
3
到了国庆节,明山和明娟才回到了家。原来的那条小路仍然是那个样子,弯弯曲曲地延伸。他们走着,很少说话。明山还想着昨晚的梦,于是开口了,对明娟说:“我想吃槐花了。”他看到明娟愣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就不再说什么。跟着明娟的后面。这时候也是夕阳西下,那轮暗黄的太阳一半淹没在了一座山的后头。天空有点昏暗,起风了,有点冷。他看到明娟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说:“记得小时候吗?我背着你从这条路上走,一点也没变。”
明山说:“印象不深了,但是这条路有亲切感。”
明娟继续说:“路没有变,人变了,父母不在了,我们老了。”
明山近来觉得姐姐谈起故人和死亡的话题多了。自己也一样,总是想一些过去的事情和人,有时候去关注死亡。
明山说:“我上了初中才知道看山的意思。”
姐姐像是思考了很久似的,才说:“不懂就不懂吧,懂了就徒增悲伤。”
“我当时并不知道父亲死了,只埋怨他不回家给我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明山继续说:“父亲怎么死的?”他突然想弄清楚这个事情。
明娟没有说话。明山的这句问话把姐姐本来不多的话给堵上了。他们不再说话,一直往前走,像小时候一样。那时候明山趴在姐姐的背上,享受的是夕阳的余晖照射的那种懒洋洋的感觉,是姐姐走起路来那种颠簸的感觉,他还喜欢闻姐姐身上淡淡的香味。现在他享受的是那一份静谧。在这个很少有人的土路上,跟着姐姐在傍晚的残阳中行走,彼此不说话,踩着泥土,闻着那些花香。
但是路途总有尽头,正如人的生命一样,不管是曲径通幽还是康庄大道,总会有个尽头。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在一个山坡上,一个不算很大的土堆,里面躺着他们的父母,那个会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父亲在里面躺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明娟蹲了下来,仔细的清除着坟头的枯草,对着明山言语:“天暖和的时候,爸爸会坐在门前晒太阳吗?再也不用推着木车子往家运玉米了,肯定很悠闲。”
明山说:“母亲也会和他一起聊天。”
但是到底有没有鬼神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也会死去,到时候才知道什么是死。现在他们只能把死后的生活编织在梦中。
明娟说:“咱死了会埋在这里吗?”
明山说:“你不可以,你埋在姐夫家的祖坟。”
明娟沉默了,过了好久,她说:“我想和爸妈躺在一起。”
明山望着坟头发呆,说:“别说这么多,还早着呢。”
明娟说:“人早晚得死。我在想死后的事情。”
明山不再说话,像以前一样,望着缭绕而起的香的烟气发呆。
天渐渐黑了,两个人却在坟头沉默,不免有人投过来惊异的目光。他们会相信鬼神吗?他们谁也不知道。
4
明山和明娟都不再想别的事情,他们往山下走着。晴朗的天空只有星星在陪伴着他们。已经看不清脚下了,试探着往下走。年纪大了,他们走起夜路来有些艰难。明娟摔了一跤。她坐在了地上,明山拉也拉不起来。明娟说:“我坐会儿,都老了,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得有些伤感,让明山有些不快。明山也坐下了,跟姐说:“还早呢。你看这周围多美。”
周围是一片槐树林,明娟警觉起来,仔细看时,原来真是那地方。小时候他们一起捡玉米的地方就在明山右边。地里不再种植玉米、小麦了,而代替的是一片片核桃树。明娟看得出神。明山就问她:“怎么了?”也扭过头去看。他也看到了一片片核桃林。明山说:“现在是谁家的地了?”明娟摇头,她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明山继续说:“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这里捡玉米吗?”
“记得。”
“我记忆犹新,它是我童年的一笔财富。”
明娟继续沉默,她把头扭向了槐树林。她的左边是那条大水沟,槐树就长在陡坡上和沟底,一棵棵很茁壮。现在有几十年过去了。几十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是他们光着脚丫子满大街乱跑,到现在走个路都累得气喘吁吁。但是槐树,没变,深水沟没变。
明娟说:“你不是问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明山感兴趣起来,希望姐姐尽快告诉他。
明娟说:“父亲掉进了这条大沟里。他倒车倒进了沟里。”
明山沉默着,知道了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再和他来折槐花了。明山说:“我一点也记不清楚了。”明山确实奇怪,这样的事情他怎么会记不清楚呢?然而他却一点印象也没有。或许自己不在现场?但是关于父亲的死,他同样没有印象。他的印象只是和姐姐的对话。关于“看山”的质疑和讨论。
明娟继续望着那条大水沟不说话。
明山站起来,走到水沟的边缘,看着这条吞噬了父亲生命的大水沟。它没有什么不一样,在黑暗的夜里朦朦胧胧。他想,谁都会死,有的人病死,有的人意外身亡。如果不是父亲,可能也会有别人在这里丧命。总之,生命是上天安排好的,没有人能可以改变。
姐姐走了过来,和明山并排站着。明娟说:“父亲是为了你死的。”
明山扭过头来,望着姐姐。明娟笔直地站立着,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一个侧面的轮廓。但是他看到明娟的脸上有了泪水。
明山问:“为了救我?你给我讲讲。”
“没有什么好讲的,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为了孩子,每个父母都会付出生命,你对孩子们不是这样?”
“我明白,但是我想知道经过,几十年了,父亲的死一直压在我的心上,一直是一个谜。”
明娟说:“我不想告诉你,是怕你有心理负担。”明娟继续说:“父亲倒车,从反光镜看到你在后面站着,他本能地一打方向盘,倒进了大水沟里。”
明山本以为姐姐会滔滔不绝地讲述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但是简短的几句话之后明娟沉默了。他却沉浸在几十年前那天。尽管没有任何印象,他仍旧在努力想象当时的情景。
“是我害死了父亲?”
“没有,没有谁能掌控一个人的命。”
他们沉默了,这个夜晚的星星仍旧在不厌其烦地闪耀,仿佛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和它们无关。它们是永恒,不像人的命,随时死去。
5
两年以后的那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天气干燥,田地里的麦苗开始枯干。一个在晚上灌溉小麦的农民在路上看到一个轮椅。他拿起手电筒照了一下,上面有一个人,她已经死了。他拼命地跑下山,请来了村里的干部,村民也跟着围观。一个年纪大一点的老太太认出了明娟。
明娟的身体已经冰凉,乱发让风吹得更加凌乱。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城里人什么时候回来了,为什么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荒郊野地里。是不是冻死的,还是病死了,谁都不知道。
明山接到明娟去世的消息,正沉浸在小时候的回忆中。他在脑中想起了趴在姐姐身上的情景。姐姐身上的味道,姐姐那颠簸的步伐,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幸福。他想给姐姐打电话,望着对面的楼,看到黑洞洞的,没有开灯,也许姐姐睡着了。他在犹豫打电话还是不打电话。他没有明娟那种直截了当,想起弟弟来了,直接打电话过来。就是在他犹豫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来了,他知道了明娟已经不在人世了。
明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听到了钟表在滴答滴答地走动。他抽出一根香烟,抽着,吐出烟圈来。看着天上的星空,像那晚一样,满天都是星星。它们是每天都在变换位置,还是每天都在一个位置上闪烁?那个晚上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凌晨,明山有些困意,不知不觉地像是睡着了。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情景。她大口喘着气,用力抓着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发不出声音来。明山抱着母亲,看到她的眼角流出来眼泪。他给她擦干净,告诉母亲:“我和姐姐都很好。”最后,母亲的呼吸减弱,直到最后一丝气息在母亲胸口游荡,然后那丝气息也消失了。
姐姐去世了,为什么会想起母亲的临终?
明山继续抽着烟。直到天亮以后,他回到了老家。进到屋里,他看到的是一个漂亮的骨灰盒,正前方是姐姐的照片,那张胖乎乎的带着笑容的年轻照片看起来有些陌生。他仔细端详着,站在那里,他感觉到有人过来搀扶住了他。他心里一阵涌动,哭了起来,明山说:“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姐姐没了……”
按照明娟的遗愿,她安眠在了父母身边。村里的老人有不满的,纷纷指责不该把嫁出去的闺女埋在祖坟里。明山没有去反驳,他坐在坟前一支一支地抽烟。看着坟堆,久久不愿离开。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