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飞
下了第一场雪。雪不大,只在夜里给大地悄悄盖了一层薄薄的毯子。第二天,出了个大太阳,银晃晃的光像把剪子,随心所欲地裁剪起来。剪开的山坡上,卷了边的白毯露出黑漆漆掉光叶的矮灌木,半山腰,一大片被砍伐留下的树桩像一张张脸仰望天空。再往山顶,木头搭的屋子此刻少了绿阴的蔽护,像一个摇摇欲坠的火柴盒,时刻准备趁着白雪铺就的道,一顺溜就能滑下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一览无遗的山坡空地,因为下雪的关系,视线仿佛被抻得更远。山下村舍,烟囱里炊烟一股脑地钻出来,迎风飘荡,化做一缕缕的轻烟消散在空中。
她能嗅到烟里柴草燃烧的气味。
她穿着大红色的翻领羽绒服,领子上本来镶了一层人造咖啡色的毛,现在毛磨蹭光了,露出一块块白色的粘胶,像张患白癫风的脸。外套上金属拉链已经坏了,她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患了这个毛病,需要扣子的衣服只剩下扣眼,拉链总像是一副歪歪斜斜的牙,怎么也没法让它们严丝合缝起来。有几次,她用蜡烛油耐心地涂过,没有效果。不过,她总在外套上罩着厚实笨重的黑皮围裙,谁会知道里面的衣服豁不豁着嘴。她站着,手不自觉地掏到了围裙口袋里,摸索到角落里的一颗秕瓜子。瓜子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淡而无味,她放在嘴里,嚼了一下,又将和着口水的瓜子壳抵在唇边,用一口气将它吐得老远。她的嘴巴还在咀嚼,觉得胸口空空荡荡,转身到屋里。她想,下了雪,他们不会来。或许春节前不会再来,又或许明年也不会来。
她把炉子引旺,坐上一壶水,又去屋后的茅草堆里翻出一棵冻白菜。菜帮子冻得太硬,便直接将整棵丢进沸水,盖上锅盖。焖了一小会儿,白菜便躺在盆子柔得冒着热气。她挖了一勺子猪油,淋了几滴酱油,坐在竹椅上开吃。椅子跟着她健壮的身体嘎吱嘎吱叫唤,外面有风,树枝咯吱咯吱晃动,还有刮擦地面的声响。她静听了一会儿,怀疑有脚步声,便左手端着盆子,拿着筷子的手背到身后,轻手轻脚,猫着腰走到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人。于是,她往外走了几步,还是猫着腰,怕自己目标太高,别人一下子就发现她似的。住在山坡上的鹌鹑就是这么干的,在杂草里探出脑袋,东张西望。她努力伸长脖子朝山下张望,一只野兔以极快的速度穿过她的视线。她站直了身体,确信没有人上山,把碗里最后的一根白菜塞进了嘴里,又仰起脖子喝汤。喝得太快,汤从嘴角流到围裙上,划出一道黑印,冷风一吹,结了白色的一层油腻,像蜡油滴在上面。她会用一些时间,坐在凳子上,用指甲将围裙上的污渍一一揩干净。她做这些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这条围裙最初的主人,想起他的面貌。
吃过的碗就随便支在锅边,等盛晚餐的时候再进行清洗,或者不洗。这是一个人生活的好处。她常这样想。她去门背后取了条绿色的毛巾,将它兜在头上,把头发包起来,然后在后脑勺系一个结。这样做为了方便干活,还有防止猛烈的山风吹得她头疼。没有刘海的遮挡,两条像用黑墨水涂过的眉毛,没有起伏地贴在眉骨上,间隔宽阔,下方的鼻子又很小,嘴巴生得大,这样的脸部会使人特别关注到她的鼻子,好像是随心捏造的,几乎淹没在宽脸庞上。所幸,她的颧骨上方一到冬天就红通通的,像涂了粗糙的腮红,分摊了一点鼻子来自别人目光的压力。她对于自己的样貌,只有结婚前关注过,如今住在山上,惟一的一面镜子还是裂了好几条璺路的,照的时候总把她的脸分割成好几瓣。她只有在风沙眯了眼睛,才会认真地对着镜子。她听一些老人说过,比如谁跟谁有夫妻相,那是因为两人相处久了的关系,领养的孩子像父母,也是这个道理。她呢,偶尔间会自嘲一下,天天跟猪在一起,自然样貌好不到哪去。她这样想的时候会笑,却不知道为什么笑。
她走到屋后。几棵高大的松树常年阴森森地注视着她的屋子,有一次雷电来的时候,它还扯下过自己的臂膀,砸通了她的屋顶。她用斧子对付过它们,每次路过,都用斧子给上几刀,削得它哇哇乱叫。当然,这全是她自己想像,想像它们会疼痛,朝她求饶。所以,后来她没再用这招对付它们,跟它们友好相处,还用一床破床单剪成布条,将砍伤的树干缠绕起来。走过松树林,有一个很陡的坡道,一小块一小块的积雪还在上面,她的雨靴有些打滑,不得不抓着旁边的一些小树稳住身体。
她在这条路上走了二十多年,深信闭着眼睛都能清楚地辨认出这条路。猪开始叫了,它们老远就听到她的脚步声。等它们看到她的身影时,就一股脑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不停地用鼻子做出拱的样子,表示亲昵。她沿着木栅栏和铁丝网圈起的半坡地上走了一圈,看看昨夜的风雪有没有搞破坏。那些猪像在一个跑马场,挤挤挨挨你追我赶地跟着场外的她行进着,像在进行着一场运动会的出场仪式。猪的哼哼声也让她高兴起来,她弯腰捡了一根枝条,对着拱栅栏最凶的一头猪的头上抽了一下,那猪顿时老实起来。
她去拌饲料,蓝钢瓦简易搭成的三十多个平方的饲料间,十几袋饲料放在那里显得空旷,她目测了下最多能吃三天的量。算了下时间,离上一次送饲料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按理应该送来。开饲料店的,送饲料和上门收钱的时间一向都很准时。
她给六个桶装上了饲料,水是用竹管引的山泉,这会儿冻住了,她得走到备用的一个水潭,砸开冰面取水。水太凉,饲料化不开,她用力搅拌几下,猪叫得更凶了。栅栏外面有个水泥浇筑的类似滑滑梯的水泥槽。她把饲料顺着槽倒下去,便会流到里面的食槽里,猪都在那边候着,从中就截住饲料。她用毛竹片顶开几个猪鼻子,让饲料流得更远一点,让几头小猪和母猪能顺利地吃到。
猪发出欢快的进食的声音,空寂的山里顿时活跃起来,她哼哼起不成调的歌,也哼收音机里听到的戏剧。饱餐后的猪心满意足地相偕回到遮风蔽雨的屋棚,挤在一堆睡觉,嘴里不时还哼哼几声。有几头猪喜欢闲散在外面,不时啃一下污泥下的草根,来回地走动,像满怀心事。
山谷里来了一阵风,裹着树梢上的雪直冲下来,打在她通红的脸上。天气比想像中冷,她缩回到饲料间,坐在几袋饲料上。屋子里饲料的香味让她恍惚了一阵,她开始用手指抠除黑皮裙上刚留下的饲料斑点,还有几点污泥,指甲灵巧地在皮革上划来划去。她想起那个送她皮围裙的男人,他的手也曾这样在她身上划来划去。
他是个屠夫,手掌上总有混沌不清的一股肉腥气。无意间,他发现她在山上养的猪。他寻了过来,看中了几头,跟她出了比收购价高的价格。她没有理由不同意。他隔一段时间便来一趟,挑几头猪,顺便给她带镇上蛋糕店新推出的一些糕点。不管是不是新推出,蛋糕在嘴里是甜的,奶油在舌尖很快会融化。一来二去,他送了她皮围裙。她把他请到了屋里,泡自己采的茶,结果发现每个杯子都有缺口。他不介意,拉过她递杯子的手,把她抱在怀里,茶泼洒出来。他在完事后夸奖她,皮头紧实,就像养在山里的猪,吃着带劲。就那么一次,往后再没有来过。她也无从去听说他去了哪里?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打哪里来。可就那么一次,她觉察到身体发生了变化。有了前一次的经验,她这次不算很慌张,也知道这种身体的疼痛不会纠缠很久。
她趁着晚间下山,村子里的狗追着她狂吠,都是些虚张声势的家伙。她只要一蹲下,做一个捡石子的动作,它们早就吓得没影。家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为了省电,母亲不舍得开灯,黑夜与白天,她对屋子的洞察力并不是靠光线。
母亲正在灶口烧饭,吃惊地看她像个幽灵一般出现在门口。炉膛里跳跃的火将脸映在母亲脸上,使她看起来像个鬼怪。她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不过,羞愧感转瞬即逝。
“你怎么黑灯瞎火的回来,出什么事了?”母亲看了她一眼,把柴火塞到灶口,问她。她感到母亲在匆匆转过去脸的一刹那有一丝紧张,加柴的那个手在抖动。在她为数不多下山的日子,一次比一次觉察到母亲的苍老。
她倚着门框,头低着,“我好像又有了。”
母亲张着嘴,半天没吭声,手从炉膛里掏出一截火红的老桑树的树桩,朝着她掷过去。她知道母亲不会真的朝她身上掷过来,站着没躲,烧成一半的木头落离自己半米远的地方。
“你这个作孽的,你儿子都在找对象了。”母亲站了起来,一手撑住额头,一手扯着围裙的下摆。
老树桩带着明明灭灭的火星在她们两人中间,屋子里一大股烟气。母亲走过来,朝着发黑的地面跺了一脚,弯腰捡回木桩,塞回灶里。
她依旧倚着门框,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觉得有所依靠。炉膛的火在黑暗中跳跃。母亲抓着围裙下摆擦拭眼泪。
“你受这个苦,还要受到什么时候?”母亲摇摇晃晃在屋里走动,“你还是下山来吧。”
她在黑暗里摇摇头。
她模糊地感觉到母亲也在摇头。
“下了山,你能干什么去呢?”母亲说.,“上一次还不足一年呢,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她一声不吭,任凭母亲对她唠叨还是自言自语。
她走动了几步,扯了下灯绳。灯亮了,两人好像都不适应光亮。屋子角落里堆着几捆草药,几个竹匾搁在长凳上,晒着一些切成圆片状的东西,还有一些络石的藤蔓绕成一个球状。她看到没有天花板的屋顶,雨水在那上面留下交错的水上交通图。母亲一屁股坐到墙角的矮脚凳上,双手捞起一把紫苏的叶子,使劲搓起来。
“你和我不都是寡妇的命嘛。”她想到母亲,自己,好像总活在担惊受怕里。
母亲扭过头睁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空气里有股紫苏汁的味道。母亲的眼睛让她想起待宰羊的眼睛,小的时候,她养过的羊。每天清晨都割草,露水沾湿她的鞋子和衣服。小羊见她来,总是咩咩咩地叫,叫得她心里发痒,一双手在柔软的羊毛上来回抚摸。年关到了,羊的四条腿被绑起来,它的脑袋在地上前后摆动,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求母亲,母亲没理她。她跟羊一样,滚倒在地上大哭,任凭谁也拉不起她。母亲用扫把抽她,告诉她,羊生来就是被杀掉的命。她屈服于扫把,看着羊脖子里的血流淌出来,蜿蜒得像河流,一直流到她的脚下。
母亲别过脑袋,用袖子一抹眼睛,拎着竹篮子,找了镰刀,摸黑出去找草药,为了她肚中的隐患。
父亲去世后,母亲好像突然间会了这项技能,用草药能治村里的人的头痛脑热,不过,逐渐地占卜问卦、驱鬼求神成了她的主业。家里的墙壁一直被香和蜡烛熏得发黑。村里人称她为“鬼婆”。她打小在这种阴沉的气氛下长大,不爱说话,上了几天学,被同学取笑为“鬼婆”女儿,哭着回了家。母亲替人求神问事,嘴里念念有词,她躲在房里不出来。同村的女孩出村求学或者务工,她也不羡慕,驱赶着河里的鸭子,坐在河滩,看自己的影子落在水面,静静地发呆。村里人说,她跟她母亲一样,以后也是个“鬼婆。”她不想这样。可是,她也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样。
十七岁那年,外乡人摇了一艘船到她家。船上躺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自然的卷头发,棕色的眼珠,经常一动不动瞧着站在一边的她。年轻男子患的某种怪病,中医西医都试过,依然不见好转。父母只能活马当死马医,将小伙子扔在她家,由她母亲料理,言明,若是男子死了,也与她家不相干。
母亲日日采草药,她熬药,又替男子擦洗。半个多月,男子有所好转,便会坐船回家住几晚。她每次都到河埠头送他。下雨天,她打着伞。伞是伞匠新扎的,紧绷绷的伞面,桃花粉嫩的颜色,雨滴打在上面,咚咚作响,她的脸也是紧绷绷的。等过几日,她去迎他,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他带给她的布料。
她有了他的孩子,两个年轻的孩子不知所措。她母亲叹了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她口气硬,要生下来。母亲说:“那你们去山上吧,自谋生路。”
山上的养猪场很早以前是她家一个亲戚置办的,荒弃了很久。他们把家安在山上。第一个孩子出生,是个儿子。山上条件艰苦,她自己又不懂得如何照料幼小的孩子,便托付给了母亲。第二个是女儿。女儿刚满周岁,丈夫从卖猪的一辆拖拉机上坠落。她把女儿送到了母亲那里,自己一心一意养起猪。母亲嫌她一个人孤苦,便托人找了一个愿意入赘的男人领到山上。男人喜欢喝酒,指使她下山买酒。她去清理猪圈的时候,他就在屋里嗑瓜子。她一有不满,他便在酒后露出凶相。她瑟缩在一角,不敢吱声。男人终是捱不过山上的寂寞,没过几个月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除了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酒瓶。她后来分了好几趟把酒瓶背下山,换了好些酥心糖。一个人听收音机的时候,嘴里咂巴着很知足。她觉得,一个人,在山上,养着叫唤的猪,挺好的。
这样的好日子持续到三天前。
三天前,有三个男人来到山上。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她好久都没见到过这么年轻漂亮的人了,在心里,她拿他们跟自己的儿子比。儿子的眉毛生得比他们好看,眼睛要更亮一些。她这样认为。
他们客气地说话,请她带往猪圈,问了她一些养殖的事,以及如何处理猪粪和死猪的事。她指着一片长得郁郁葱葱的树林说,都在那里。猪粪堆上还长了不少的蘑菇。
年轻的男人拿着相机拍照,另一个用笔在纸上记录了一些文字。最后他们回到她的住处。只有一把竹椅,一个小马扎,另外一个人只能坐到床铺上。年轻的男人显然觉得床上长了类似针扎的东西,屁股只挨着一点点,好像随时准备逃离。
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告诉她,“以后不能在山上养猪。”本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总是尽量说得婉转,让听的人不至于太惊讶,可是这次他是不是被竹椅的嘎吱叫声吓了一跳,说出来的话少了许多柔和。
她起先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要说话。她说:“我在这里养了二十三年猪了。”
中年男人摆了摆手,“这跟养多少年没有关系,现在有政策规定不能这样养,如果要养得办一些手续。”
“这最早是我家一个亲戚弄的屋子还有围的猪圈,我们只是扩大了一些。”她连这个亲戚是谁都搞不清楚。
“这跟谁先弄的也没有关系,你涉及到了环境污染。”中年男人凭着职业的敏感知道跟她说话是很费劲的事。于是,他说:“你的情况我们大致了解了,这样吧,我们回去商量下,过三天,我们再过来,告诉你最终结果。”
她有些困惑,理不清他们所说的话。她点了点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点头。
她不明就里,担惊受怕。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跟一个养猪的谈。一本正经的。他们穿得那样正式。她脑海又闪现出难得见面的儿子,每次穿得很正式,像个体面的人。而她,是个不体面的人。她低头看着衣服上豁了嘴的拉链。
他们走后,她绕着屋前屋后,猪圈内外重新审视了一遍。她想起了丈夫,与他一起去镇上抓的小鸡小鸭,用鱼丝网在几棵树间圈出了空地,它们天天在里面欢快地叫嚷着。他们还在山坡上种过红薯,侍弄过菜地,他们用脚步丈量过山上的每一寸土地,用双手圈出他们的领地。可是这一切,在三个陌生人翻动的嘴皮下,马上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这些事情,就算跟母亲说,她也无能为力。她又想起那个晚上,她坐在门口等母亲回来,夏夜河水温暖的气息飘了过来,她嗅出水汽,认出了阵雨将至的脚步。风刮过,门就哇哇地叫起来。门轴几年前坏了,像一个肩膀脱臼的人,只要一触碰,就发出疼痛的声音。如果家里有一个男人,不至于连一扇门坏了这么久也不管。她嫌门在风里来回叫唤的声音实在太吵,猛地将它关上。谁知用力猛了,整个门没了制约,向她扑过来,她只得端着它放在一边。她在黑暗中,想着自己的命运如同这扇坏的门一样,经不起一扯一拉。但她其实很少想命运和自己的一些关系。
母亲过了很久才回来。
灯被拉亮了,灯绳影子在墙壁上轻轻地晃动,几只死掉的飞虫粘在灯泡上。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母亲煮的药她猛喝了两碗,用袖子擦了下嘴角。此刻,胃里充涨着液体。她想象着是自己浑圆结实的肚子,里面一个小生命呼之欲出。她做起梦来,梦见与孩子在竹林里嬉戏,胖乎乎的手摸着她的脸。她领着他去镇上,满大街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挑什么给孩子,她很着急,急得跺脚,孩子仰着脸看她。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个孩子的性别。她去扯孩子的裤子,突然觉得一阵绞痛,两腿间有热流,她惊醒过来。凌晨熹微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她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母亲劝她,过几日再上山,那些猪,她会帮着去照看。她摇摇头,说要回去。母亲摇摇头。她的固执不知道遗传了谁。
痛感经过时间钝化后,怀想起来有那么几分不确定性,不确定自己曾经那么尖锐的疼痛过,也不太确定屠夫的手留在她皮肤上的温度。她有几次都觉得屠夫会在深夜里上山,静静地来到屋前。她不敢点灯,总是赤着脚下床摸到门栓,屏住呼吸打开门。山风灌进她的胸口,月光下,几棵树抖落的黑影在她裸露的上半身跳跃。
她觉察出一丝冷意,甚至还打个哆嗦,是待在饲料间太久没动的缘故。她站起来,拍打皮裙上的粉屑。猪圈里开始骚动起来,仿佛知道她要回屋去,争相送行。她又绕着栅栏走了一圈,并不时用手晃动一下,试图找出松动的一根。她有一把锋利的竹刀,随时可以砍断五六公分粗的小树,削光枝叶,填充到栅栏的队伍里去,一些藤蔓总在春天的时候帮她快速地加固栅栏。她模糊的意识到,今天在等待中的人,或许意味着,她没有办法在这个山上等到春天,这里的一切都将结束。结束是什么?她有点不敢去想,如果失去了这里,失去养猪的经济来源,她回到村庄,她能干些什么?去附近的纱厂当女工?可自己的手指太粗了,捻不住那么细的纱。除了这个,她想不出第二份工作。难道要继承母亲的独门技艺,帮人驱鬼迎神?她又不自觉地笑了,脸部有些僵硬,不知是不是给冷风吹的。
她朝屋子的方向望了望,嘴里嚼着一根草。或许还没有到失去这里一切的地步,她安慰自己。脸部表情柔和起来,嘴里还哼起了歌。
这座山或与之相邻的那座山,更远的那座山,她都熟悉。白雪把她前几日的足迹抹过,可是那些印迹在心里,串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过草地、苔藓、暴露的树根,穿过蕨草、松树、竹林,向下通过三根杉木搭的独木桥,有一根从中断裂了,她重新砍伐了一根替换。溪水从下面流过,漂浮着一些树叶,走过桥,急转直上,有一大片的箬叶林,端午节前,会有人来采摘。箬叶上积着雪,此刻阳光出来,积雪顺着滑溜的叶面往下滑,不时发出啪啪的声音。这种声音让她有些惊慌失措,总感觉是有人出现在附近。附近没有人,她告诉自己。或许家里此刻才有人。可是她这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找一个人,随便什么人说一下吗?别人会比她有办法。
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准备回去。积雪在她身后不停地滑落,像在追赶着她的脚步,让她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太阳划过了松林,像一把扇子一样打着半圆的光芒。她眯着眼沉思了一会儿,想起那个嗓音尖尖的男人,他住在村里,消息灵通,而且总比她有办法。
她估摸着如果此刻下山一趟,能在天黑前回来给猪喂食。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不时要扶一下树木来阻止往下滑的脚步。她很高兴,甚至有点为自己做这个决定的勇气而欢欣鼓舞起来。
缓坡上能望见村庄的样子,她要找的屋子就靠近山坡的一间平房。远远地就能看到屋顶上的残雪,一些衰败枯黄的瓦楞草。她想像着此刻他在做什么。在编竹匾,还是做篮子?或者什么也不干,坐在椅子上抽烟。他是个篾匠。每一根手指上的皮都结得很厚,编织过程中再锋利的竹篾,也只能划破点皮,却不见血。这是他跟她说的。她想起他的手指,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皮围裙。她迅速解了下来,叠成方块,放在一棵松树下面。走了几步,不放心,又回头看看,捡了块小石头压在围裙上面。
没有皮围裙的包裹,身体一下子觉得好冷。她只得把敞开的外套用两只手抓住衣摆,交叉在肚子前。如果女儿下次还带衣服来,她一定要嘱咐她,要带扣子的。想到女儿,她觉得很欣慰。女儿在外镇一个超市工作,隔一两个月就会回到家里一趟,看望奶奶。超市里快过期的食品,一些旧衣物都会带来。她一般都见不到女儿,这些东西,她妈给她留着,等着她下山的时候捎给她。
女儿和儿子和她不亲,只和一手带大他们的奶奶亲。为此,她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她这个年纪开始为子女成家立业的事而操心。
她不敢去敲门。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后窗开着,窗台上结着一层苔藓。窗子很高,她得踮起脚朝里望,什么也看不到,除了从木梁下吊下的一只淘米箩。她不知道怎么样开口称呼,她甚至从来没叫过他的名字。她捡了一片碎瓦砾,朝窗子里扔了进去。瓦砾好像击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里面没有动静。她又扔了一块。
一张脸出现在窗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刚想朝这张脸讨好地笑笑,那张脸就阴沉地消失了。两块碎瓦砾从里面飞出来,一块险些击中她。她踮起脚,努力探向窗口。一盆水泼了出来。她几乎从头到脚全湿了。
“你个神经病,扒人家窗户做啥,快走。”里面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股子不耐烦,像锋利的竹篾。又薄又细,一不留神就划破了。
她浑身又湿又冷,有些结巴地说:“我想找你说个事。”
“有啥好说的,我跟你说,你快点滚,这样子神经兮兮扒窗子,要被人打的。”声音里嘟嘟囔囔全是怨气。
她本来想跳起脚来,冲着窗口回骂他。可是屋子里传出了其他的声音。有一个男人在问:“什么人?”
她听到他嘟哝的尖细的嗓音:“是山上的那个女人。”
一张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的脸从窗口探出来。他朝她古怪地一笑。她弄不清楚他为什么笑。男人把窗子关上。
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他的儿子。插销落到锁孔来回扭动发出金属摩擦声,她的磨牙一阵发酸。
她在墙根屏住了呼吸,屋里除了拖动凳子发出一声响声后,就寂静下来。远处,大概是溪涧,有雉鸡发出呼唤的声音。她在山里见过几次,它们是一家人,远离村庄居住着。
她没有忘记去取皮围裙。穿的时候,她想,如果当时有这件皮围裙在,就不至于湿成这副样子。
“山上的那个女人。”她在嘴里哼出这句话。她想像得出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就像在说“那个婊子”。秃头的脑袋,嘴角全是不屑。她也知道,村里的人都是这样称呼她。好像她没有名字。这个称呼从别人嘴里出来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含混不清的意思,仿佛是一种羞于见人的东西。
“来换鸡蛋鸭蛋时,怎么就觉得好呢?”她满腹委屈。养的鸡鸭下了蛋,有一大半都是村庄里的女人拿着一篮青菜,豆子,土豆给换走的。换的时候总是夸山上的鸡下的蛋好,更有营养,说着说着,眼睛总免不了往她屋里瞅,好像那里藏着不少见不得人的蛋。
“你个老混蛋,你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嘴里咒骂着,手里拿着一根树棍,抽打着路旁的枝叶。身体在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
她想起他篾竹子的手,突然浑身一阵刺痛。两年前,初夏即将结束的一个下午,她在树林里碰到他。她认得他。小的时候,就知道他。就跟知道村里的人一样,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个名字,面目模糊的身影。她对他们,远没有对松树,竹林,养过的每一头猪来得熟悉又亲切。他在采摘茶叶,叶片经由他的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她走过去,帮他摘。厚厚的整齐的一沓,经由她的手放到他的竹筐里。有人挖笋,她会帮人找地方,有人来砍树,她会告诉他们哪里的树笔直粗壮,山坡有人采摘茶叶,她远远坐着,听她们聊家常,并不靠近。她做这一切自然而真诚。
他坐下来抽烟,问她,一个人在山上不容易吧?
他有些秃顶,稀稀拉拉的银灰头发,像几缕玉米须,风一吹,就要掉下来。
“就这样吧。”她说,“在山下也没好活干。”她手里拿着一片刚摘下的叶子,微风中叶片像行进在波浪中的船,她看到阳光从上面滑过。
他把自己的筐子挪开,示意她坐下来。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取出一支,问她,要不要来一支?
她笑着摇摇头,往他挪开筐子的地方坐下去。
“村里的女人抽烟吗?”她问。
“不抽。”他吐出烟圈,“也有抽的,那个快八十岁的李家老太,抽得凶。”
她想起那个老太的样子。脑后绾着小髻,坐在自家房前的石头上,背靠一棵歪脖子柳树,皱着满脸的褶子,凝着眉,手颤颤巍巍地划火柴,点一泡水烟,咕噜咕噜地响。
“她以前是上海滩有名的婊子,回来嫁人时,不知道带了多少金银器。”他告诉她,脸上带着不屑。
她没吭声。
山谷空地上,野鸡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她感觉他在向她靠近,慢慢地,一只手在大腿侧面徘徊。
她还没有感知这只手的下一步的去向,整个身体就被按倒在了树林里,身下的声响让她失去了主张,阳光又耀眼地在她头顶晃。脑海中闪现他刚才说李老太当婊子的那个神情。
他走后,她慢慢起身,看到倒伏成一片的叶子,以及身上被叶片划破的火辣辣的小伤口,随着血液的平静变成了全身的刺痛。
这些小小的划痕着实让她困扰了很久,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经过衣服的摩擦产生的细微疼痛感,提醒那个下午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发现怀孕的时候,有些慌。可很快又镇定下来,她觉得应该找他说说。于是她天天在毛竹园里转悠。直到有天遇到前来挖笋的他。她离他有几米远,竹子把他们彼此的身影间隔起来。她说了自己身体发生的一些变化。他听了有一会儿,突然抓起刚刚掘出的一支又粗又壮的笋,朝她凶猛地丢过去。她吓得往后跳去。他咒骂她,说她不知是跟哪个野男人好上有的种,赖到他头上。不看看,他多大年纪了。
她愤愤地抓起一把黄泥朝他撒去,扭头就走。
她以为,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肯定会听她说一两句话。
暮色在山谷,沉潜而来。离她预期给猪喂食的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她顾不得换衣服,浑身发冷,哆嗦着赶去猪圈。猪又挤在一堆朝朦胧中的人影嗷嗷直叫,空气中飘散着猪粪的热气。她钻进猪圈,猪挤挤挨挨地在她腿边,她拍着它们晃动的脑袋,抚慰它们,眼睛被猪圈里臭烘烘的热气熏得发酸。许多热泪流了下来,她对着不断拱到她身边的猪亲亲热热地喊着,“宝贝,乖乖。”
奔走了一天后,她终于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想三个男人估计明天会来,或者后天会来,或者永远不会来。这样想着,她有了困意,做起梦来。一只被捆住倒地的羊,用哀怜的声音求着她解开绳子。她刚要伸出手去,一把亮晃晃的刀出现在面前,她吓得捂住了双眼。
白天消融的冰雪此刻正酝酿着寒冷的力量,重新凝聚。她湿透的衣服晾在屋外,夜风在袖子里钻来钻去嬉戏,逐渐地,袖子和裤管变得僵硬起来,以硬邦邦的姿态迎接明天的第一缕阳光。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