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
要给嘴巴判刑吗?让它除了吃饭喝水,不再具备其他功能,当然,它还可以偶尔偷情,接吻并不在禁止之列。
我曾与一位诗人笔谈。很奇怪,我们面对面,放着嘴巴不用,各自抱着一支笔、几张纸,把要说的话写下来给对方看。那是我人生中惟一一次与人笔谈,其实跟正常的说话差不多,只是话语成了文字,声音被消解了。一个小时,我们写了厚厚的一摞纸,论及各自的生活,世间的丑事无聊事,以及各自的理念和状态。如果整理出来,应该是一篇不错的对答录。
在过去,有很多笔谈的形式。《论语》就是笔谈,一群寒酸的学生,老师死后聚在一起,把老师生前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严格来说,《论语》也不算典型的笔谈,它是事后的谈话记录,谈话的过程中还是需要嘴巴的。
细想一下,我竟然有将近十年没碰过钢笔。学生时代手指总是被墨水污染,右手中指被笔磨出了茧子。多么遥远的事了,现在我一年也写不了几个字,一支中性笔差不多能用一年。当然,也不能说现在笔谈少了,如果算上QQ、微信、短信,人们用文字沟通,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只是真实存在的笔换成了键盘,纸化作了屏幕。有些时候,我们讨厌声音了,或者对声音产生恐惧,依然还会躲进文字的世界里。文字是一层保护膜。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QQ聊天,正聊着对方若发过来语音或视频请求,我往往拒绝,生怕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
好像早有预谋,一切都是命里的定数。我不会说普通话,任何时候都操着方言,好像走到哪儿都把故乡拎在身上。在一群被普通了的人中间,显得很是另类和辛酸。一个人的语言是会出卖他的。在人群中,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但我的职业偏偏催着我去与人交谈,去和那些喜欢或不喜欢的人胡说八道。我就职于一家报社,身份是记者,偶尔做编辑。当然,我还算是热爱这个职业,要不然早就滚蛋了。用文字赚钱,总比用权力和尔虞我诈赚钱来得光明正大。再说了,我倒是也想用权力去巧取豪夺,总得有那个身份吧。
这一天下午,本来要采访一个做医疗器械的企业家,但他临时有事,明天才有时间,所以我就没事可做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不知如何是好,又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重新约定了明天上午去他的公司,然后偷偷溜出去,早早下班。儿子现在已经六个多月了,这些天如果在单位没事可做,我就回家。这个小精灵的出生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他把我本来的酒局、牌局以及无关的各种局都给搅乱了,晚上几乎不再出门,而是对着他的小脸蛋发呆。看到他我就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是个小婴儿,也会像他一样,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不过,我肯定不知道三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状态,通过他,正好可以温习自己最初的人生。
推开家门,妻子杜若正在沙发上逗弄儿子。六个月大的小孩,对声音已足够敏感。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双手做摇摆状,嘴里咿咿呀呀冒出一些音符。我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后,走上前去,抓着儿子的手问他想不想我。儿子嗯嗯叫几声,算作回答。一旁的杜若说话了,语调有些冷:“叫你买的婴儿车呢,拖拖拖,你就知道拖。”
照理说,杜若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当初也是因为爱我,不顾家里的反对跟我在一起。但她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或者叫特点,那就是唠叨。以前我认为这是好事,你想啊,我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而她性格外向,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家庭的外交大事都可由她摆平,这样省去了我不少烦恼。可是结婚后,当所有的絮叨都向我袭来,而不是向外,是我始料未及的。尤其是生了孩子,杜若关闭了所有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把所有心思放在了儿子身上,单位让她去上班,她也是能拖就拖,都六个月了,还窝在家里,整天抱着手机,在孕妈圈里看帖发帖。我一回家,她憋了一天的话就源源不断朝我涌来,你看人家老公云云。我也认了,装作听不见,她又是一副委屈的模样。
“家里米也没了,面也没了,尿不湿也没了,我给你带孩子,你整天在外逍遥快活,哼哼。”杜若把儿子甩给我,回卧室躺着生气。
儿子瞪着一双透亮的眼睛,嘴角露出微笑,也跟着哼了一声。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不像杜若,儿子长儿子短,小兔子乖乖说上一大堆话,而且话语是变了尾音。女人一旦做了母亲,瞬时就换了幼儿园阿姨的口吻;刚才还是嗲嗲的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转过头来对我,就成了没用的男人当初怎么看上你。
这是所有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的典型遭遇,我不怪杜若,承受能力还没差到几句话就让我上蹿下跳。
今天儿子有点怪,差不多一分钟就朝我咧一下嘴角。那是一种狡黠的微笑,我只在十几岁以上的人的脸上看到过。再观察了几分钟,确实如此。以往我也是可以给他讲个故事的,虽然他听不懂。杜若从网上买了一摞书,其中就有婴儿故事书,她逼着我每天给儿子讲一个。但今天我不想讲,儿子笑,我也跟他笑,想象着狡黠应该是什么样子,把自己的脸也打扮成狡黠,和他对视。
他嗯一声,我也嗯一声。一对父子就这样互相嗯了半个小时。结果,儿子烦了,嘴巴咧得大了些,哇哇哭起来。没有眼泪,是干哭。杜若走出卧室,嚷道:“儿子饿了还不给我,都几点了,赶紧去做饭吧。”我把儿子给她,她坐到沙发上,掀起上衣,露出一对肥硕的乳房,把乳头塞到儿子嘴里。小家伙立马不哭了,抱着他的粮仓大快朵颐。
我走到厨房做饭。饭本来也不归我做,但杜若生了孩子后确实很累,刚开始手不能沾凉水,后来照顾孩子腾不出时间,只好我来做。肉没有了,冰箱里只有一些虾仁,还有一堆青菜,炒了虾仁油菜、红烧茄子,做了个西红柿鸡蛋汤。
饭做好了,杜若和儿子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盯着这个一年前的少女,而今的少妇看了一会儿,她疲惫的脸上洋溢着所有母亲都有的安详。我很能理解,这个被我蹂躏了四年的女人,一年前我还确信她爱我,而今,爱和不爱还有什么分别?
六个月了,杜若一直缺觉,儿子什么时候醒她就得什么时候喂奶,生物钟彻底紊乱。我叫醒她,趁儿子睡着了,两个人赶紧去吃饭。饭桌上,她又恢复了旧有的模样,一边往嘴里送虾仁,一边朝我开火:“婴儿车再不买,你也不用回来了。孩子的游泳卡还没办?啊呀,你简直是个废物……冬天了,我什么衣服都没买,你看看我,简直成了专门喂奶的母猪。”
吃完饭,刷碗前的间隙,杜若盯着我说:“你从回来就没说过一句话,你怎么了?”
我想说没怎么,但一口气憋到嗓子眼,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脸憋红了,和她对视。终于还是把碗筷收了,逃进厨房。
这天晚上,一直到睡觉,杜若没再朝我开火。谢天谢地。我上了会儿网,了解了一下最近的国际形势,西方制裁俄罗斯,油价暴跌,一个惊天阴谋被酝酿出来。国内油价倒没什么变化,反正我也没有车,一辆轻便小摩托,油价即使真的暴跌,对我的利好也可以忽略不计。
儿子睡觉并不安稳,不时哼一声,偶尔胳膊还抬起来,划个轻微的弧线。我掀开被子,在杜若身边躺下。她应该是已经睡着了,我也闭上眼睛,准备进入睡眠状态。快要睡着的时候,一双手朝我游过来,先是在我的背上摩挲,痒痒的,继而朝下,从我的屁股绕到前面,隔着内裤抓住了我的那东西。一瞬间,我有了反应。按理说,生孩子后两三个月就可以做爱,但杜若说要好好保养,女人应该对自己负责,所以她一直拖着。算下来,我已有一年多没经历男女之事了。
我翻身过去,骑到杜若身上。女人呼吸有点儿急促,迎合着我。我抓住她的乳房,里面储存着儿子的粮食,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大。一年的生疏,我依旧很顺利地找到我的伊甸园,那片湿滑的土地。当我进入,杜若大叫一声,“疼疼!”有如初夜。儿子被惊醒了,哇哇大哭。杜若推开我,披了衣服去抱儿子。
我软下来,躺在一边喘气。儿子重新睡着。杜若躺回我身边,把手伸到我下身,那里只有一条毛毛虫。她贴到我耳边说:“对不起,不知怎么突然有了抵触。要不我还是帮你解决吧。”我想回句话拒绝或者接受,但还是说不出来,嘴里仿佛被堵上了石头,只有气流淌出,并未汇集成声音。
最后杜若哭了,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不想吗?不都是为了儿子,你烦我可以,但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面朝她,她看不见我憋得通红的脸,气流在我的嘴里、鼻腔里、脸上游荡,但我想要的声音却了无踪影。该死,话呢,声音呢,起码来一个字吧,我用尽全力终于憋出了一个字:“嗯!”带着低沉的怒吼,好像不是我的声音。我被这个字吓了一跳,杜若也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去:“好吧,你果然烦我了!”
黑夜陷入一片死寂。我睁大双眼,瞪着黑暗尽头的天花板,使自己放松下来。等到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我试图跟自己说话,我说:“吴越,你好吗?”我回答:“嗯,我很好,老婆孩子热炕头,当然很好了。”我说:“那你怎么不说话?”我回答:“他妈的我说不出来啊!”说话和回答都是气流在晃动,我的嘴里不住地往外喷涌气流,但我想要的声音却了无踪影。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感觉头有点沉,晕晕的。昨晚肯定失眠了,但回想一下失眠的状态,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做了早饭,到卧室喊杜若起床。往常都是我做饭,她起床吃了,然后抱着儿子跟我再见。我喊了一声,被气流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他妈的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拍醒杜若,她看我一眼,换个姿势继续睡觉。我只好一个人吃了早饭,他们娘俩还在床上。我穿好外套回到卧室,儿子正瞪着一双大眼,嘴角依旧是狡黠的微笑。我试图亲他一口,却被那个微笑阻挡住了。
我想起了上午的采访,到楼下骑了摩托车往外走。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我呼出污浊的空气,吸进新鲜的空气,一切正常。忍不住对着天空叫了一声——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周围同样被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背负的人们朝我射来诧异的目光。我小声嗯嗯,同样是清晰的声音。心情陡然好了许多,伴随着城市的早晨,我朝我的采访对象一路狂奔。
做医疗器械的王院长,实际开的是一家公司,却喜欢人们叫他院长,公司也设置成医院的模样。王院长已在办公室等我,我敲门进去,他走过来和我握手,并对昨天的爽约致歉。按理说这时候我应该回应几句,但噩梦再次来袭,我张开嘴,除了感受到气流的涌动,声音再次离我而去。
刚刚升腾起的好心情一下子荡然无存,我又恢复到失声的状态。
王院长看出了我的尴尬。一直到落座,十几秒时间,我无数次试图让自己的嘴巴产生一丝机器的轰鸣,但我最终绝望地发现,声音已离我而去。如果吸气呼气也算声音的话,以汉字为媒介的话语,已不属于我了。
惊慌失措,汗珠从我的额头滑落。王院长给我倒一杯水:“小吴,你是不是病了?”这句话提醒了我,顾不得掩饰,我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写一句话,递给王院长。纸上写道:“不知怎么回事,我不会说话了。”王院长诧异地打量我,有一分钟时间,屋内静止如极夜。后来他打破了沉默:“这倒是闻所未闻,到底怎么个情况?”我写道:“我也不知道,我最后说话其实就是和你,电话约好今天采访,之后一直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王院长说:“难道是失语?”我写道:“什么是失语?”王院长说:“失语,指在神志清楚、意识正常的情况下的言语交流能力障碍,表现为自发谈话、听理解、复述、命名、阅读和书写六个基本方面能力残缺或丧失。”我写道:“你怎么知道?”王院长笑一笑,说:“我以前是医生,了解一些。”
失语,从未听说过,但确实在我身上发生了。王院长说:“按理说这种病不可能会在你身上发生,你的年龄、职业都不可能导致这种病,我真的想不通。”我也想不通,简直要抓狂了,声音怎么可能离我而去,汉语没有了,我所具有的英语、俄语表达能力都丧失了。是的,英语之外,为了在灵魂上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索尔仁尼琴,我自学了俄语,以便能够读懂我所珍视的那些原著。
采访没法进行了,我写了句抱歉。王院长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看病。”说完走到办公桌前抄了一个电话号码给我,说可以去找这个人,是个专家,对于失语有些研究。我给他鞠了一躬,走出办公室。
到了大街上,我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自我分析了一下,外界的声音对我来说和往常依旧,其实说白了,我变成了哑巴,但还不是聋子。可是我又有了另一层忧虑,哑巴是否只是先兆,接下来我会不会变聋?我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大街上的人流声一样不少地闯进我的耳朵,听力依旧。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我准备先去单位,但又犹豫了。到了单位该怎么说,要不要跟领导说我失语了,记者的工作已不能胜任?这个靠嘴巴和文字拼接而成的工作,一旦失去了嘴巴,我将一无是处。
点上一棵烟,抽完了,骑上摩托车朝医院奔去。王院长推荐的专家也姓王,在路上我已给他发了短信,所以没用挂号,直接到了他的诊室。王医生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干瘦的身体顶着一颗大脑袋,见到我满是惊讶的表情。他说:“没看出你有什么不正常,怎么会失语?”这句话我没法回答,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听他继续说下去:“失语一般会伴随脑部的受伤,你之前有没有受到过什么刺激?”我掏出笔和笔记本,写道:“没有任何刺激,突然间就这样了。”他让我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我照做了,声音当然没有,只是往外呼气。
接着,他飞快地在病历上写了几行字,让我去拍片,做脑部CT。我拿着病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怀疑自己是不是阅读能力也丧失了。正在诧异,王医生挥挥手:“你看不懂的,医生的字都这样。”
各种片子拍了一上午,拍片的时间倒是不长,主要是排队。医生护士问我什么,我一律不作答,指指自己的嘴,以肢体语言告诉他们,我是一个聋哑人。这种感觉很新鲜。漂亮的小护士被我粗劣的表演逗笑,我报以微笑,转过身去,听见她小声嘀咕:“神经病。”
中午下班前,终于把能拍的片子都拍完了,回到王医生那里,他正对一个斜躺在轮椅上的病人说着什么。病人年龄很大了,目光呆滞,旁边的家属掩面抽泣。看到我进来,王医生转而对我说:“你看看,这才是真正的失语症,头部被外力撞击,或者随着年龄的增大,脑神经部分坏死,失语往往伴随丧失听力,甚至会得一些精神疾病,行走能力的丧失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我这个人的存在,玷污了失语者的荣耀。
等病人家属推着轮椅千恩万谢之后走出诊室,王医生看过了我的片子,沉默良久。后来他开口了:“不得不说,你一切正常。这让我想到了另一种情况。”我盯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他说:“也就是说,你的失语来自精神层面。”我写道:“什么是精神层面?”王医生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说话有种天然的排斥。”怎么会呢,这一点我以前倒从未想到过。我不仅会说英文,而且自学了俄语,怎么会拒绝说话呢?我把我的意思表达给他,他嘴角上扬,像我的儿子一样露出狡黠的微笑:“你天生排斥交流,但不排斥语言,交流的欠缺恰恰在你的文字中得到了发扬。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喜欢写作,甚至是一个作家?”我没有否认,但仅仅只是喜欢而已,我并非小说家,只是偶尔写一些谁也看不懂的诗歌。我问他:“我能恢复吗?”王医生说:“就看你自己了。”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王医生说:“你只要找到失语的根源,就完全可以恢复。换句话说,当你找到你想要的生活,语言能力就会找上门来。”
我的残缺的大脑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我接受了眼前这个狡黠的小老头的建议。王医生接着问我:“你最近受什么人影响过没有,我指的是语言表达方面。”我一时想不起来。王医生提醒我,比如说和失语者接触之类的。我想到了和诗人笔谈的经历,便把前段时间让我兴奋的笔谈简单告诉了王医生。他说:“笔谈很有意思,不过现在很少有人这样了。沈括的《梦溪笔谈》就是关于笔谈的记录。”这个我知道,本想也发表一通见解,但感觉写起来麻烦,就继续听他说。“《梦溪笔谈》里有很多关于中医药的记录,大概占了三分之一。我倒也想和你来一次真正的笔谈,我们都来写,而不是我说你写。和失语者的笔谈将丰富我的医学实践。”我无声地笑笑,此情此景,我根本就不想要他妈的什么笔谈。
出了医院,找一家拉面馆简单吃了点儿东西,来到护城河边。我需要几个小时来沉淀一下心绪,却收到领导的短信,让我立即去他办公室。
刚上楼,走过前台,小丽喊住我。我回过头去,她吐着舌头说:“原来你能听见啊。”我诧异了,如果小丽也知道了我失语的消息,那么整个报社现在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我早该知道,王院长和我们报社是合作关系,不只有我一个人认识他。我没有理小丽,而是径直奔向领导办公室。
领导果然知道了,问我医生怎么说。我简单写了一下,领导看了,拍着我的肩膀做惋惜状,说:“你还是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吧,工作的事我让别人去处理。”我本来想说我能行,但说不出口,手也不听使唤,想表达的东西写不出来。
走出领导办公室,回到我的位子上,立即被同事们包围了。那些编辑记者们七嘴八舌,主要意思是对吴越的惋惜,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失语了呢。我本想反驳几句,但碍于无法表达,只好不做声。失语也挺好,不像以前,绞尽脑汁去想回话。
收拾了东西,走出报社。我终于有了大把的时间沉淀自己,却陷入了一种生存的绝望。又来到护城河边,一边抽烟一边看风景。到了下班时间,沉淀出了大概的思想轮廓——在不自觉中找到了一个封闭自己的最好的方式。
回家见到杜若,我把事先写好的字条交给她。字条上写清楚了这一天来的状态,我失语了,就是这样。为了让她相信,我把病例给她看。杜若愣了半天,把字条撕了,扔在我脸上,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说话来气我。”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也流下了眼泪,张大嘴巴朝她呼气。
“学哑巴学得还挺像,”杜若抽泣道,“你真的失语了?”
我重重点一下头。
旁边的儿子咯咯笑了,朝我挥手。我把他抱在怀里,鼻子顶着他的鼻子,心里说:“我也和你一样,不会说话了。”
杜若也加入了我们,三个人搂在一起。
杜若非要拉着我重新去看病,“那个医生肯定是庸医,哪有不明不白就失语的,这真是天底下头一遭。”我坚决不去,已知病根在哪儿,何必自讨苦吃?况且失语对我来说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一个人说话说久了,总得有几天时间让嘴巴休息休息。后一条我没跟杜若表示。
后来我和杜若换了身份,我在家看孩子,她回到单位上班。以丧失语言能力为代价,我终于回到了原初的状态;杜若则专营她的外交事业,赚钱养家。
每天早晨杜若走出家门,我也抱着儿子到楼下看老大爷下象棋。对弈者对我不管不顾,正符合我的期待。不过他们下棋的间隙总要和我聊上几句,问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不去上班。我只能嘿嘿笑,或点头摇头。问久了,他们觉得无聊,便彻底将我无视。日上三竿,我就回家做饭,做饭前先给儿子喂奶。吃过午饭,我学着儿子的样子,在地板上爬行,当他咯咯笑的时候,我报之以呼气。
刚开始,和杜若之间的交流是她说话我写字,后来感觉别扭,总不能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准备纸笔。我就打开手机,和她在微信上交流。她也懒得跟我说话了,即使面对面,我们也各拿一个手机,文字成为我们之间交流的最佳方式。
比如,孩子该喂奶了,杜若会给我发微信:“你去把奶瓶拿来。”
我看她一眼,然后乖乖去拿奶瓶。
我也给她发微信:“饭做好了,在锅里,你喂完奶就吃饭。”
她像我一样,看我一眼,表示收到。
有一天杜若爆发了。那天她刚下班,抱着一个几十斤重的婴儿车爬上四楼,我找出说明书,把婴儿车组装起来,然后等她验收。她拽了拽婴儿车,说:“肯定不合适,你看老是晃悠,重新装一装。”我又看了一遍说明书,再看看婴儿车,感觉没问题,给她发信息:“没有问题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她说:“我辛辛苦苦买来婴儿车,你能不能用心一点?”我写道:“我很认真,这个车子就是这样的。”她拽一下婴儿车前轮上的横杆,横杆啪啦一声躺到地上,说:“你就是这样认真的?”我正要用手机打字,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机拍在地上:“写写写,就知道写,你这个哑巴。”最后两个字直刺我心,出于本能,我也举起手来,一巴掌掴在她脸上。打完了,手有点麻,惊愕地站在一侧。
杜若疯了,跳起来抓着我的脖子厮打。我不还手,任她打。她一边打一边呜咽:“哪有你这样的,用失语来逗我玩,我一个人赚钱养孩子,还得养你……”
其实这段时间我也没闲着,一个人独处,就写字,文字不拘形式,有诗歌、散文、小说,若按千字百元算来,也能值万儿八千了。但我知道,这些文字大部分都会沉入深渊,我自己不去问津,别人自然也无视。后来杜若看了我的文字,露出欣喜的表情,嚷嚷着要拿去发表。我表示犹豫,她便不依不饶:“要是换不来钱,就把电脑里你敲的字全格式化。”
这次吵架之后,我认真反思了自己的处境。不能说话对我来说并不是多大的缺陷,按照我的理解,本来我就是一个所谓的文字工作者,既然不能说话,那就写吧。我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杜若的建议,想方设法试图把文字换成金钱。我联系了单位领导,以及认识的几家杂志社编辑,问他们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能兼职做些什么。领导先是对我嗤之以鼻,短信一天没回,后来终于回了,说还真有我能干的事,就是做一些文化类的专访。一些作家艺术家,灵感都用来搞艺术了,语言表达能力欠缺,以前我也干过,打电话跟他们聊半天聊不出什么来,只好发过一堆问题去,他们一条一条回答,然后整理成新闻稿。
新的工作让我激动不已。我先是加了一位所谓的美女作家的QQ,跟她聊她的新书,以及她对文学对社会对人性的看法。一个上午时间,我们你一句我一句,以网络的形式笔谈。后来我整理了一下,将近一万字,她把她的整个青春史、堕落史都向我袒露了,要不是后来她传过照片来,让我认识到文字背后的尊容,我还真有点把持不住。
又花了一个下午把谈话记录整理成一篇五千字的文章,感觉如鱼得水,很是出彩。发给总编,总编也很是赞赏,说这是我入职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文章。
就这样,我足不出户,开始了一段笔谈时光。对我来说,语言已经可以被忽视了,不再因为丧失了表达能力而感到沮丧。在失语的美好时光里,我再一次通读了索尔仁尼琴的著作,当然,读的是翻译版,我的俄语还没到能够通读大部头著作的程度。索氏说:“我一生苦于不能高声讲出真话。一生都在冲破阻拦为了向公众公开讲出真话。一句真话比整个世界的分量还重。”自然,我和索氏有着明显的不同,此刻,我感觉失语应该是最好的躲避。
那些早已逝去的脸孔有时会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些沉默的大多数,在鬼神面前俯首称臣的前辈们,我感觉自己和他们有了灵魂的继承关系。我还看到王小波从书页里跳出来,对我说:“自从我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是颠倒着的。在一个喧嚣的话语圈下面,始终有个沉默的大多数。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
当这篇小说快到结尾的时候,不得不说,我爱上了沉默。
倒是杜若每每心怀忐忑,儿子正在学习说话的前期,天天和我在一起,也变成哑巴怎么办。杜若说:“要不以后我带他一起上班?你也好安心笔你的谈。”我回道:“没这个必要吧,他想说话,任谁也拦不住;要是不想说,你要他说他也不说。”很意外,杜若不再坚持。
当我对着电脑进入笔谈的世界时,偶尔,杜若的对话框也会闪亮起来,她会问一切关于儿子现状的话,吃了尿了哭了笑了,我要给她现场直播儿子的一举一动。她还破例和我聊起现在的社会新闻,我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杜若,那个关心时事、热爱文学的女青年重新回到我面前。她竟然主动聊起诗歌,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多年前,我们恋爱的时候,共读海子、顾城的诗,那是多么遥远的时光,只可惜,岁月早已把诗意磨成了失意。
她聊起一位刚刚自杀的诗人:“多么好的人,诗界泰斗,扶植并培养了这个时代的一些诗意。”接着发来几句诗人的诗句: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诗句里透露出的情感,似曾相识。我有点不知所措,这还是我那个河东狮吼的婆姨吗?
诗人选择了自杀,来彻底封闭自己的嘴巴,他同时封闭的还有声音、阳光和黑暗。杜若问我:“还记得当年我问你海子为什么自杀,你的回答吗?”我说:“当然记得,我说,‘他选择了把身体注入整个大地,与他的麦田和太阳同在。”
世界是如此和谐,就连在床上,我也体验到了文字的快感。儿子在一侧的婴儿床上酣眠,杜若躺在我的身下,我推动生命的机器,开始制造新的高潮。我用嘴形的张合告诉杜若:“我爱你。”杜若用喉咙的震颤迎合我的撞击。终于,我掏出手机,询问杜若的感受,她也掏出手机,用文字发来一连串的音符……
一天上午,我随手拿了一本书,抱着儿子到楼下散步。手推车还是新的,儿子坐在里面,欢快地舞着手臂。找一块无风的地儿坐了,我翻开书,是去年一位诗人送我的诗集,我找到一首诗,回忆以前朗读时的样子,让气流从我嘴里迸发:
有人认我做贼
有人推举我为乌托邦的国王
我代替了所有人的罪恶
所有人挥霍着我表面的那层雪白
此时,熟悉的气流竟然起了化学反应,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那么怪异,像是一个魔鬼,从我的气管里,经过喉咙和扁桃体的挤压,以及舌头和嘴唇的阻挡,势如破竹地冲向空中。我顿时慌乱起来,整个身体僵住了,这怎么可能?是什么力量让我再次陷入绝望?可我还是听到了一个声音,它用有力的大手把我抓住,告诉我,一切还未开始,一切戛然而止。
在我惊愕的片刻,身旁的儿子咯咯笑了,不是狡黠的微笑,而是欢快的、充满了荷尔蒙爆发力的声音。儿子冲着住宅楼前的一株无花果,有生以来第一次吐出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大字:“爸爸——爸——”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