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孩子两岁半,乳名叫宝宝,正经名字没有。宝宝是乳名吗?也是也不是。叫得最多的却是宝宝。在这个家里,两个人这么叫他,他们是宝宝的爷爷奶奶。宝宝刚出生时没个名字指代他,老头子随口叫成了宝宝,叫了几次之后,老头子和老太太都觉得这个乳名还不错,就想定下来成为孙子正式的乳名。
这个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的事。老头子老太太当即双双去儿子儿媳的房间,跟小两口商量。说是商量,其实是向儿子儿媳郑重其事地宣布他们的决定。他们认为,给孙子取名,理所当然,是爷爷奶奶的权利。高中毕业的儿媳张小丽跟儿子王学勤一样,学了多年文化,肚子里有几滴墨水,她立即就把公公婆婆的建议给否决了,她说,叫宝宝太土、太俗。她想了想又说,叫贝贝倒是行。
老头子老太太不想跟张小丽争什么,但老头子觉得,是女孩的话,叫成贝贝勉强还成,但新生儿是个小子,叫贝贝就有些女气。老头子老太太跟张小丽否决了他们一样,也是立即否决了这个漂亮儿媳的提议。张小丽仗着老人对自己的疼爱,还想说什么,王学勤却拦住张小丽说,我们再想想吧。老头子老太太看了看小两口,满脸不高兴,抱着宝宝出了儿子儿媳的房间。
关键时刻王学勤未站在自己这一边,张小丽也是一脸不高兴。
张小丽跟王学勤是高中同学,两人不好好用功读书,却在县城读高中期间轰轰烈烈谈了三年恋爱,结果谁也没考上大学。没考上就没考上吧,老头子老太太并不觉得有啥好遗憾的,对儿子,他们本来就无更高的奢望,老头子和老太太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谁家的坟头上也没冒过青烟儿(祖上就没出过读书人)!不仅如此,对张小丽这个粉嫩白皙的儿媳,他们也跟王学勤一样,刚一见面就对她百般疼爱,简直比亲闺女还亲。老头子老太太年轻时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眼看老王家的香火无人传承,两口子也只能对着三个闺女唉声叹气,就在他们已经绝望的时候,女人贫瘠的土地却意外地再一次孕育出禾苗来,还是个儿子,这可是老王家的一支独苗呢,老头子老太太从小就对王学勤百依百顺,爱屋及乌。他们对儿媳,也跟亲闺女一样亲。
两老人出门不久,王学勤就劝张小丽说,爸爸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明摆着,他们都想叫成宝宝,他们那么疼你,一个乳名的事儿,犯得上跟老头子老太太较真吗?张小丽怒气冲冲说,儿子的名字是小事吗?王学勤看了看老婆的脸色,不说话了。
乳名的事儿,再未提上议事日程。
张小丽按自己的想法,叫儿子贝贝,老头老太太也按他们的想法,把孙子叫宝宝。王学勤想,既然你们各叫各的,索性我也按我的想法,他把儿子叫苗苗。但王学勤从不当着张小丽的面叫苗苗,也不当着父母的面叫,王学勤独自带儿子时,才“苗苗”、“苗苗”地,小声叫叫,过过嘴瘾。在张小丽面前,王学勤仍然把儿子叫贝贝,在父母面前,他又把儿子叫成了宝宝。
宝宝的官名,父母瞒着张小丽,对王学勤下了通告。老头子的意见是:宝宝的官名应该叫成王有财。老太太的想法,当然又跟老头子一样。老太太本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不知什么原因,在跟儿子儿媳的阵营面前,不知不觉成了老头子的同盟。老头子对王学勤解释说,有财就是有钱。人这一辈子只要有了钱,就啥都有了。王学勤对父母分别递了个笑脸,才说,给宝宝取官名是父亲的专利,谁也不能干涉我的取名权,张小丽不行,你们也不行。老头子翻脸说,反了你了!我的名字不是你爷爷取的,是你太爷取的;你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你爷爷取的。给孙子取名是咱老王家的传统,给宝宝取一个官名啥时成了你的权利了?王学勤不知道这些老祖宗的规矩,眼看给儿子取名的权利被老头子轻易夺了去,他也只能嘟着嘴,啥也不说。张小丽让王学勤赶快给儿子取名,来个先斩后奏,王学勤嘴上答应,却不敢。老头子老太太怕儿子儿媳不答应,更改了一个又一个取名方案,却是有了乳名的教训,不敢轻易在儿子儿媳面前,提取名的事儿。
宝宝的官名就这么一直一直地,拖着,定不下来。
一晃快三年了。
儿子儿媳眼看老头子老太太成天围着贝贝转,反而冷落她这个做母亲的,倒是乐得清闲。王学勤更是沾不上苗苗的边儿,偶尔地,他想抱抱苗苗,苗苗却不让他抱,王学勤想,这个小东西!莫非我不是你爸爸?
过完年,张小丽跟王学勤说,人家都去打工了,我们老是守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钱不会自己钻到口袋里来,我们还是去打工吧。王学勤说,这恐怕不成。苗苗……哦不,贝贝还小,带着贝贝去打工,你到那边就不能找工作了,只能带孩子。张小丽说,我去了,也得找个活干,贝贝当然不能带。王学勤说,留给父母恐怕不合适,他们年龄大了,还有那么多地要种,够他们忙的。张小丽说,我们出门打工,带走贝贝,爸爸妈妈肯定不答应,要不试着跟他们说说,看看他们咋说?
儿子儿媳要去打工,是正经事儿,不支持不行。老头子老太太当然没什么意见。张小丽还没来得及说贝贝的事呢,老太太就自告奋勇说,你们放心走你们的,宝宝我给你们带。张小丽要的就是这句承诺。嘴上却说,你们……行吗?老头子说,虽说都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可带宝宝的事儿还难不倒我们。张小丽说,你们还得种那么多地呢。老头子说,几亩薄田,没啥大不了的。
就这么,儿子儿媳去打工,家里的土地全都留给老头子老太太,准确地说,是留给了老头子。老太太要做饭要洗衣服要喂猪,还得带宝宝,老头子也不仅仅是种地那么简单,家里有头骡子,要耕要驮还得靠它,出门进门,骡子也得拴在老头子手上。
一晃半年过去,转眼到了盛夏。
玉米已经长得比老头子的个子还高了。杂草也是疯了一般,遍地都是。庄稼荒了草还成?老头子顾不得在家躲清闲,天刚亮就揣着一块冷馒头出了门,说是到玉米地里拔草去。王老头走时,老太太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做早饭。宝宝虽在熟睡,却也明察秋毫,他感觉到奶奶已经不在身边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声嘶力竭地哭起来。老太太可不想让这个心肝宝贝受什么委屈,憋在肚子里的一泡尿也给硬生生先憋着,急忙进屋看宝宝。老头子冲她喊,甭管我的早饭了。老太太虽听见了,也是顾不上应老头子一声。
老太太估计,仅仅拔一拔那一块地里的草,老头子也得忙上一整天。
快中午了,老头子却没回来。老太太本打算等老头子回来了,先问问他想吃什么,再做午饭,可宝宝哭一阵闹一阵的总是不开心,老太太于是明白过来,宝宝饿了。老太太问宝宝,给你擀面条吃好不好?老太太知道老头子特爱吃面条,她想给老头子擀面条吃,所以这么问宝宝。宝宝却冲奶奶反反复复喊,我要吃稀饭,我要吃稀饭,我要吃稀饭。老太太说,那就给你煮稀饭?宝宝高高兴兴说了一声好,又蹦蹦跳跳去旁边玩。
真该做午饭了。既然宝宝那么渴望吃稀饭,就做稀饭好了,也只能牺牲老头子的口福,转而满足宝宝的愿望了。自从小东西来到这个家里,他的需求总是第一个得到满足的。
稀饭煮好了,菜也炒好了,老头子仍不见踪影。
老太太想给老头子打一个电话,问问他是不是回家吃午饭,但她没有手机,老头子的手机,老头子揣着。
宝宝饿得不行了。
伺候宝宝吃饭的时候,老太太也马马虎虎吃了几口。她吃得不多。这个小祖宗刚吃了几口就满屋子乱窜,老太太不得不追着他,一口一口喂他吃。她的心思全在这个小祖宗身上,吃到自己嘴里的还不如喂给宝宝的多。好不容易等宝宝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已累得呼哧呼哧只顾喘气,自己却是没了胃口。
躺在躺椅上歇了歇,仍不见老头子回家来,回头瞥了眼宝贝孙子,她看见宝宝坐进婴儿车里,却用他自己的脚支撑着,在屋里坐着婴儿车转圈儿玩。婴儿车是宝宝还没学会走路时张小丽给买的。张小丽当然知道城里的小孩都坐这样的婴儿车,她是乡下人,上学时在城里呆了短短三年时间。因为不是城里人,张小丽就觉得人生真是不公平,为什么偏偏让她这个酷爱城市的人出生在乡村?转念一想,城里人又有啥了不起的呢?城里人有的我也有;城里人买得起的我也买得起。张小丽要让贝贝坐城里孩子坐的一模一样的婴儿车。老太太没去过城里,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婴儿车。王学勤读高中时,老头子到县城去过几次,见过婴儿车,他对张小丽非要买那么漂亮的婴儿车有些不齿。老头子甚至觉得,买一辆婴儿车纯属多余,买那么高级的婴儿车更是不该,但老头子没说出来没表现出来,毕竟是买给宝贝孙子的,他默许了张小丽的奢侈。
老太太歇够了,仍不见老头子回家吃饭,就推着婴儿车和坐在车上的宝宝,出了门,朝出村的那条路上望。
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
老太太又推着婴儿车进了屋,她把饭菜盛在饭盒里,提了饭盒,推着婴儿车和坐在车上的宝宝,又出了门。她要给老头子送饭去。老头子去拔草的那块地不远,不到一里路。
晴空万里无云,骄阳如飞轮。
老太太提着饭盒推着车子走到地头时,宝宝已经睡着了。
地头有棵槐树,槐树很大,巨荫覆地。风轻轻吹着,树下真是舒服极了。
听见老太太带着孙子给自己送饭来了,老头子特意从埋没他的玉米地里走出来,到了槐树下,他看见宝宝红扑扑的嫩脸饱满得跟桃子一样,忍不住轻轻在宝宝脸上亲了一口。
“当心惊醒了宝宝。”老太太连忙制止老头子。
老头子嘿嘿笑了笑,像做了错事的孩子。
“赶快把饭吃了吧。”老太太说。
“不急,不急。”
“你不饿啊?”
“饿。当然饿。”
“我晓得你早就饿了。天天都干这么重的力气活,不饿才怪。”
“饿过了头了。”
“哪就快点儿把饭吃了吧。”
“草拔完了再吃。”
老头子说完,又钻进了玉米地。
拔草看似简单轻松,却是一件累人的差事,得一直低头猫腰,在地里走来走去,长得较大的野草也不见得随随便便就能拔得下来,拔不出来的,拔不干净的,就只能用锄头挖出来。每一种杂草的根系发达程度老太太都已烂熟于心,草的根系是不是发达又跟拔草的轻松与否有着必然的联系。
宝宝仍在熟睡。婴儿车安安静静地停泊在槐树下的空地上。空地原是一块庄稼地,是邻居家的。邻家小两口这些年年年都在广东打工,过年也难得回一趟家。邻家这块地当然是撂了荒了。不仅仅是邻家的地,远远近近至少有一半的土地都给撂了荒了。老头子老太太的地,一块也没舍得撂。土地才是命根子,出产的是救命的粮食,撂了荒还成?钱虽说是个好东西,毕竟当不了饭吃。小辈人没经历过六零年的大饥荒,他们可是亲身经历过了的,他们当然知道饿肚子的滋味。暖防衣裳,饱防干粮。人活一辈子啥离奇古怪的事儿兴许都能碰得上,没个远见,会吃近亏。这也是老两口非得苦巴巴一直种着那么多地的原因。
老太太四下里看看,她发现骡子给老头子用一根很长的麻绳拴在槐树上,骡子却站在距离槐树两丈开外的山坡上。邻家这块地早已不像一块地了,像打麦场,因为老头子经常在树下拴骡子,地已给骡子踩得平平整整的。此刻,骡子停止了吃草,抬起头一动不动朝这边望,似乎对女主人的到来有一些好奇。骡子面前是老头子拔出来的堆成了山的杂草,这些长在庄稼地里的草格外肥嫩,是骡子最爱吃的饲料。每次到这块地里做活儿,老头子都把骡子拴在槐树上,他让骡子只能吃荒地里疯长的野草,又不至于偷庄稼吃。但今天不同,骡子面对的是难以消灭的盛宴,旁边的庄稼也就失去了吸引力,骡子吃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似乎对草全无兴趣。它其实早已吃得很饱很饱的了。
老太太站在荒地里想了想,又把婴儿车再一次前后左右挪了挪,使车子停得更稳当,她走开几步,仍不放心,回头看看,又走到车子跟前,用土坷垃将车轮支牢,等她终于放心了,这才把外衣脱下来,盖在宝宝身上。一切都已妥妥帖帖的了,老太太这才一步一回头,钻进了玉米地。
她要帮老头子拔草去。
老太太刚一来到老头子身边,老头子就说,你不看着宝宝?老太太说,看啥子看?宝宝睡得好好的,我守在那儿也没啥意思,还不如帮你早一点把草拔完。老头子想了想,又直起腰来踮起脚尖努力朝槐树底下望了望,老太太说,放你的心吧,我把婴儿车支得稳稳当当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头子突然想起了宝宝,孩子居然没哭没闹,睡了这么久?低头看看地里的杂草,又看了看老太太,说,你去看看宝宝吧,我总是有点儿不放心。老太太说,宝宝起早了,这时睡得踏实,打扰他做啥?老头子想想也觉得在理。早晨出门前的那一幕在老头子的脑子里闪了闪,他也认为宝宝早晨没睡够,这时是该多睡一阵子。
想归想,老头子仍然不放心。他走到地边,朝槐树下看。他看见了婴儿车和在车上一动不动仍在熟睡的宝宝。他还看了看骡子。他看见骡子已经卧在那堆草旁边,草也懒得吃了,不可能对宝宝的存在构成什么威胁,老头子就彻底放心了,他无声地笑笑,又一头扎进玉米地里。
老头子刚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就说:“草我帮你拔着呢,你还是先吃饭去吧,不然饭就凉了。”
“凉了吃起来才舒服,不觉得热,也不淌汗。”
“吃了再拔吧。你还可以照看照看宝宝。”
“拔完了再吃。” 老头子说,“宝宝安全得很,离得也不远,用不着照看。”
“你不饿啊?”
“饿也得忍忍。拔完这块地,趁着吃饭歇一歇,下午好去另一块地接着拔。”
“乏了今天就不拔了,歇半天吧,明天拔也不是不行。”
“活儿撵着脚后跟,哪有时间歇?”
老太太想了想,没说啥。手上的动作却快了些。
“你晓得不晓得,小丽一直把宝宝叫贝贝?”
“我当然晓得。”
“你晓得不晓得,学勤把宝宝叫个啥名儿?”
“这个家里,啥事儿瞒得了我?”
“哪你倒是说说看,学勤叫的是啥?”
“苗苗。”
“我以为你不晓得呢。”
“我假装不晓得。”
“学勤叫苗苗,连小丽也不晓得。”
“可我晓得。”
“我也晓得。”
“宝宝是人家小两口的儿子,不是我们的儿子,人家想叫啥就叫啥,我也不想跟他们争了。”
“这就对了。”
“我不跟他们争了,年底他们回来的时候,就让学勤给宝宝取个正正经经的官名。”
“宝宝三岁半了,秋天就该上幼儿园了。”
“可不是!不取官名是不行的了。不取个官名,上幼儿园咋给宝宝报名?”
“要不你这时就给学勤打一个电话,让他们赶快给宝宝取一个官名?”
“吃饭的时候你给学勤打吧,我不想给他打这个电话。”
“你也就是嘴硬。”
“你懂个啥?好歹我是长辈,是一家之长,不能轻易在小辈面前说软话。”
“我也是长辈。”
“你跟我到底还是不一样。我是个男人嘛。”
草终于拔完了。老头子老太太直起累得僵硬的腰,吃力地从玉米地里挪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先朝槐树底下望。他们都看见了婴儿车,他们看见宝宝仍在熟睡。
他们慢腾腾地朝树下走。
“等我吃完饭,你赶快回家喂猪。”
“嗯。”
“我就不回去了。”
“好。你也甭太累了。”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缓缓地朝槐树底下走。
可是,老两口走到婴儿车跟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宝宝的口里,居然钻进了一条蛇!
蛇的小半截尾巴露在宝宝胸前,仍隐隐约约,微微在动。宝宝已经一动不动的了。老太太赶快把宝宝从婴儿车上抱出来,她让老头子把蛇从宝宝嘴里拽出来。可蛇像长在宝宝嘴里的舌头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动。老太太像想起什么来,她摸了摸宝宝的身子,宝宝的身子凉冰冰的。
老太太将宝宝塞在老头子怀里,老头子抱着宝宝,瘫坐在地,他起不来了。
“宝宝没了,我咋跟我的学勤小丽交待啊!”
老太太扔下老头子,疯了一般朝村里跑。
老头子抱着宝宝,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老头子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挣扎着,抱着宝宝站起身子,跌跌撞撞地,也往村子里的家里跑。
迟了。
老头子刚一进门就闻到刺鼻的乐果的味道。他看见老太太时,老太太已倒在客厅的地上,整整一大瓶乐果只剩了半瓶。老太太还没咽气呢,他看见她朝他诡异地笑着。他没有救老太太,也没有呼救。村子静悄悄的,正是盛夏,正是正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村子里留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多,留在村里的人多半也在午睡。除了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去广州深圳上海浙江打工了,村里就没剩什么人了,去卫生院的路太远了,来不及了,也用不着了。
老头子将宝宝搁在老太太身边,将老太太的身子捋得顺顺当当的,这才拿起剩了半瓶的乐果瓶子,对着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老头子没有吃午饭,这半天时间,水也不曾喝一口,他太饿了,也太渴了。
老头子如今不饿了,不渴了,他从兜里摸出手机,手指摁在1号键上,并略微地,停留了片刻。
这个电话,老头子是打给大女儿的。
老头子的手机老头子不怎么会用,是漂亮儿媳张小丽给公公设计的快捷键:1是大女儿,2是二女儿,3是小女儿,4是王学勤,5是张小丽。按顺序,论资排辈。老头子的手机里就存这么几个联系电话。老头子的手机平时搁在家里当座机,只有出门干活时,他才揣在兜里,成了他的手机。老太太比老头子更容易打发,她不要手机。她说她永远都在家里,要那玩意儿做啥?张小丽想想也对,就没让王学勤给婆婆买手机。
大女儿也有了她自己的孙子了,她家如今也是一大家子人了,如果没有什么事,老头子不会轻易给大女儿打电话,他知道大女儿过得不容易。王学勤出门打工,老头子老太太也都瞒着大女儿,他们怕大女儿知道他们在家种地带孙子,会担心两个老骨头吃不消。生了四个儿女,就数老大知道体贴人。给二女儿三女儿打电话吧,二女儿三女儿都是夫妻双双外出打工去,没一个在家的,远水不解近渴。老头子想,幸亏大女儿没去打工,不然连一个给他们收尸的人也没有。
大女儿的电话接通后,老头子说,你赶快回来一躺吧,你妈喝了农药。
老头子不想再跟大女儿解释什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摁掉了手机。他要故意给老大留一个悬念,好让她尽快回家来看看。老头子想,她只要来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女儿立即回拨了电话,老头子不接。大女儿以为王学勤张小丽都在家,可母亲喝了农药了,她还是立即包了邻居家的农用三轮车,急急忙忙带领全家回娘家。她本想给老二老三也打一个电话,但老大知道他们去打工的事儿,给他们说了也是白说,何必让出门在外的人操心家里的事情呢?老大没给两个妹妹打电话。老大带领一家人回到娘家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在客厅正中,神龛下面,老头子在左,老太太在右,中间是弟弟王学勤的宝贝儿子。三个人整整齐齐躺在地上,仿佛午睡一般,只有刺鼻的乐果味儿仍弥漫在静寂的空气中。让她没心思惊奇的是,一条死了的蛇把宝宝的口撑得满满的。老大用手一一摸了摸,父母的身子,宝宝的身子,都已经僵硬。
大女儿连哭也忘记了,她愣在原地,动也不动。
老大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的。王学勤呢?张小丽呢?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父母喝农药都喝了这么久了,宝宝也死了,他们两口子怎么还不回家来?老大慌慌张张拨通了王学勤的电话,铃声响了两下之后,王学勤还没来得及接电话呢,她又急忙摁断了电话。
家里的事发生得太让人猝不及防了,她不知道怎么跟王学勤和张小丽说。她得想好了再拨这个电话。可是,王学勤很快就把电话拨过来了。大女儿手机的彩铃是《常回家看看》,她爱这首歌,百听不厌,她让她自己的女儿给她下载这首歌做了拨号音。谁给她打电话,她就可以听一听这首百听不厌的歌。现在,陈红的歌声格外响亮地飘荡在静悄悄的屋子里: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
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哪怕给爸爸捶捶后背揉揉肩,
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
一辈子总操心只奔个平平安安……”
铃声反反复复仍在响。
当大姐的想,接,还是不接?
她没了主意。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