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
知了叫的夏天。槐树影子洒落在干旱得龟裂的大地上。烈日炎炎,草木都蔫蔫的装死过去。我还没有在水塘子里扑腾够,便光腚遛猴般地夹带着衣服被父亲领着去了离家三十多里路的河西郭小学读书。
一路高温,原野上的山花香气浓烈,呛得我头晕眼花。去河西郭小学之前,在洋河,整个夏天我是剃着光头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头痒的毛病,还是在母亲的操纵下我才第一次完成了一个巨大的跨越——母亲说剪来剪去总不精神,应该一上来就推成了光头。光头。那都不是什么好孩子的头。洋河人说一点发型没有的孩子又野又泼,一辈子上沟爬坡出息不了好人物。头除了在水塘子里泡着头皮不痒痒,但换来了鼻青脸肿。连洋河乡村里最好的赤脚医生用土制的偏方把艾草灰撒满头皮也医治不了这恼人的头痒痒症。
尽管水塘是我们洋河前的一条臭水沟子,是被村人挖土盖房后留下的一个杰作,但里面又不乏有着死猪、死狗、死鸡、死兔子、死猫之类的脏烂物在烈日里漂着熏天臭气。
我背着书包跟父亲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我还真有点舍不得那条水塘子,我不知道远在河西郭有没有一条比洋河里这样更好的水塘子或者一样好的水塘子在等着我……看着我那群一块光屁股的小伙伴们我心里挺悲凉的,我再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自由自在了。
临行前,母亲千遍万遍地嘱咐我出去上学一定要好好听话,不要和小孩们打架,不要动别人的东西,要遵守学校规章制度,要遵守课堂纪律一直跟着我唠叨个没完没了之类的话语。
说实在的,我非常不高兴出去上学,但我又害怕父亲。记得去年上一年级的时候,我也是跟着父亲在一个叫作曹家庄的小学就读,后来我打了班里的一个小孩子,我把他的耳朵给咬掉了一口,父亲一气之下便把我送到了母亲身边,能回到自己的村小学就读正符合我的要求,我求之不得,那个美呀,以至于我做出了逃学的决定。
在父亲的绳捆、棒打、脚踢,使出了浑身招数仍没有效果的时候,又硬是把我架到了他的破自行车上到河西郭去死受罪。
去河西郭的路非得走村前的那条山路。这条山路的坡度将近四十五度,站在这个坡上就能一览我们全村的景色。每次我跟在父亲自行车后面走着的时候,回头总看见妈妈站在村前的路口旁注视着我的离去。那时的我还不懂得跟妈妈说声“再见”,或摆摆手,我只管低着头傻傻地走我的山路,满脑子想外面的世界又是如何如何地广阔了。
来到河西郭小学的办公室里,是一个老头子接待的我们。老头子用手摸着我的光脑袋问父亲我是他的第二个孩子的眼神让我害怕,父亲回答了他的问题之后,老头子有点惊奇,他对我这个小光头的孩子感到莫名其妙。
我对老头子更感到奇怪,老头子的脑袋秃得比我的还亮,他摸着我的头的时候,我真想跳起来摸他的亮壳瓜子。
我留级了。我怎么会被安排在一年级一班。
我的班主任是一位驼背的中年老师,他的头发短短地卷着,像绵羊身上的毛,但却比绵羊的毛要黑得多。他的牙齿是那种黄的,而且向外龇着,在我眼里怎么看他,他都像是一只大老鼠。
坐在教室里听大老鼠讲课,我总是笑个不停,哈哈大笑他讲课的姿势和拖着长腔的蹩脚话。
我的同桌是一个大个子女孩。她留齐耳的短发,眼睛像金鱼眼一样地骨碌着,我笑的时候,她总是龇着牙看我,我不笑的时候,她又捂着龇牙傻笑了。我真不知道她哪里出了毛病。
我注意到了一点,就是说和我同桌的这个大个子女孩也是黄牙齿,她龇牙的程度和大老鼠一模一样,丝毫没有什么差别。
大个子女孩对我很好,我掉在地上橡皮她总是先抢着低下头钻进桌子底帮我捡起来,我掉了铅笔她还是钻到桌子底给我拾起来,我们总是为了捡掉在地上的橡皮铅笔头碰着头。从那以后我对她有了很大的好感。在别的小孩都在为桌子上的地盘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我和她却在和睦地搞友爱发展。
立秋了。夏天还没有过去,校园里的知了还在一个劲地鼓着屁眼鸣唱的时候,老师们已开始领着各班的学生在学校的菜园子种大白菜了。种大白菜表面上说是学生的生活劳动课,可等秋收的时候,一颗颗鲜嫩的大白菜却像滚绣球般滚进了老师的家里。
在菜园子有一口压水井。压水井坐落在这个校园的西南角。每到了课间活动时,井旁就围满了男孩女孩。那时我们每人都有一个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子,瓶盖子扎个洞是为了伸进管子吸水喝。现在我还记着,我放水里的糖精还是大个子女孩给我的。一包糖精五分钱,这五分钱在那时候能买五块油纸糖吃,而一包糖精我却能用一个星期。
知道我的同桌大个子女孩的名字还是后来的事了。
在我走进这个班级后,我满耳听到的都是王大傻子,而不是她的真名王小芳。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连老师都喊王小芳为王大傻子。她人是长得丑了点,可也不至于这么苛刻地埋汰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
王小芳七岁上学,留级三次。我渐渐地喜欢上了留级鸨子王小芳。
王小芳住在河西郭的山村里,每天上学都要步行两三里路才能到学校。跟她相比,我则庆幸得多了。我跟父亲住在河西郭中学的大校园里,这离我所在的小学仅有几十步远,简单说我从门前的土墙跳下去,便到了小学,这是比别的孩子我非常特殊的地方。
就有一点的是,我在教职工宿舍里睡的是床铺,而王小芳她们则睡的是火炕。
冬天的傍晚下了一场小雪。宿舍门前的土墙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雪,土墙戴着雪帽子就显得轮廓更为清晰似的。我常常被冻醒,听着窗外飕飕的寒风我再也不能入睡。我真像一只被敲打的屎壳郎弯着腰趴在被窝里而不敢动弹。父亲也曾多次把烧开的热水倒进葡萄糖瓶子里给我加温,但再也找不到火炕的那份温暖了。
王小芳和她娘一定在火炕上睡得很香甜喽!而我连电褥子也没有。
河西郭,这个穷乡开始拉上电是1985年的事了。有一次老师跟我们说,我和王小芳都是三年级的学生了,我才第一次感到大大地吃惊,从一年级给我们带班的大老鼠老师已经跟班跟到了三年级,而且我和大个子女孩龇牙的王小芳仍旧是同桌。
现在想起来,一个自己的家庭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生活,而我跟王小芳却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们从来没有争吵过一句,难能可贵的是连大老鼠老师也没把我们给拆散开。
我就愈加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笑的时候,王小芳也不看我了,我不笑的时候她更不笑了,她为她的龇牙感到害羞了吗?
我爬上土墙站在墙顶上,总能看清王小芳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但那条三角红领巾还不变地飘摇在她胸前,头发上的蝴蝶结美丽跳跃。只是她走路的姿态更加多愁善感。她脑袋瓜子低着,像一路在寻找着丢掉的魂。可每次她都是那么默默地找着,找着,第一个先到班级里。
……田野里一片绿色的小麦蹿出了穗头,豌豆花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娇艳的展示着紫色的娇姿。花儿浏览着春天的景色,沿着这条乡村鲜红盛开的小径往西一拐,便到了青岛市的第二糖精厂了。
前两年我上一年级的时候,王小芳经常领着我去她爸的糖精厂拿糖精泡水喝。我们去糖精厂的时候,每次都是从厂院的高墙上翻过去。
王小芳翻墙的技术比我高超,她让我搬三五块砖头靠在墙角上,只要她用脚轻轻一蹬便上了墙顶。而我站在砖块上往上蹦呀跳呀,虽然手扒住了墙沿,两条腿在石灰墙上乱扑腾一番,都免不了王小芳助我一臂之力。
我和王小芳再去糖精厂拿糖精的时候我们调换了一下顺序。王小芳开始让我先上墙了,她在下边用劲托我的屁股,我像一只蛤蟆一样地呱呱唧唧地上去了,剩下王小芳就不用犯愁了,她自己尽可解决问题。我们怀揣着翻阅土墙和石头墙还有不同的特技。
在糖精厂里有一个造糖精的大赖胡子,王小芳跟我说这个大赖胡子就是她爸爸。王小芳她爸爸,这个糖精厂里唯一的大赖胡子像个杀人犯。人家都叫他王会计。我看见他一脸赖胡子一直长满了整个脖子,像围着一条黑围巾,只露出了鼻子和眼,看到这副熊样子,我每次都眼巴巴地叫他王大爷。
王小芳领着我拿了糖精的时候,我不再从墙上爬回去,而是明目张胆地从大铁栅栏门斗志昂扬地走出去。看大门的那位近视眼老头,等眼上的镜子掉到鼻梁骨上的时候还没看清楚我们是谁,我和王小芳已经大摇大摆的又走到那片麦田的小径上欢呼着跳跃着。
王小芳在麦田里跳着一种怪异的忘我的舞蹈,她头上的蝴蝶结翻飞耀眼。跳在无人罕至的小径上是一望无尽的麦田里蹿出来大个头的野荠菜花黄黄的追着太阳,唯有阵阵香甜时不时扑进鼻腔。
天堂花园。我连忙拂去这一幻觉。我说她像舞蹈又不像舞蹈。王小芳说她跳的是麦田芭蕾。
不管刮风下雨,学校枯柳树上的古钟响了又响。在阵阵铃声里伴随着知了的鸣唱和断断续续的广播体操。
唯独这年的夏天,王小芳没有领我去她爸爸的糖精厂去偷糖精。整个夏季我和王小芳是在没有糖精水的苦涩中度过的。
班级里男孩女孩都一齐打闹着说,王小芳的爸爸和妈妈要离婚了,王小芳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了。
全班那么多孩子都这么说王小芳的家事,唯独我一个人在黑影里不知道。
那天早晨的天光明亮空气清新。我站在土墙顶端望着远山,等候着她蝴蝶结出现的乐趣。我吹了一声口哨跟王小芳摆摆手跳跃下去。
王小芳孤寂的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她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我拉了拉她的书包带,恳求她停下来。
她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闪光。无辜地看着我。“你干吗拉我背包带。”王小芳说我真讨厌。
“你看,你肩膀上落着一只红蜻蜓。”我把蜻蜓捏在手里递给王小芳。
“他们都骂我野孩子,你怎么不骂我呀?” 她站住了接住红蜻蜓。“你真讨厌,红蜻蜓的翅膀都折断了。”
我一时堵塞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凭什么骂你呀?”红蜻蜓断了翅膀在王小芳的手里团团旋转。
“他们都知道我爸爸和我妈妈要离婚了。”王小芳忽闪着长睫毛瞅着我一甩头端着红蜻蜓朝前走。
王小芳朝前走。我紧跟其后。红蜻蜓扑拉着断翅跌落在地上。
“可,可,可是……关键我还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妈妈要离婚呀!”我结结巴巴地说着。“红蜻蜓掉了,红蜻蜓掉了。”
“你想要你就要吧。你真讨厌。”王小芳怀疑地又乜斜我一眼。“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呢?”
“谁知道操他……操他那个母狗娘。”我抬起脚差点把红蜻蜓一脚跺死。我抬起的脚又缓缓落下,甚至有点着急的结巴不出来了。
王小芳朝前走,我只好又继续跟着走,而后结巴着补充一句:“是真的,我就是不知道嘛!”
“那好吧!看在你不知道的面子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下。”王小芳神秘地瞪着眼珠子。“我爸爸在糖精厂里和一个小会计好上了,她是个女的。我还见过她。”王小芳似乎很荣幸。
“好上就好上吧!那你爸爸为啥还要和你妈妈离婚。”我不假思索。
“你真是大傻瓜,我爸爸和那个女的快有孩子了。”王小芳愤怒着向我说。
我急忙说,你才是大傻瓜呢,我可不叫大傻瓜。
王小芳一听我又揭了她的伤疤,扭过头气恼着。我走近她吹了一口头发上的垂杨柳花絮。她生气地跑掉了。蝴蝶结在头上一颤一颤的飞着跑。
这一天。王小芳是在痛苦中度过的,咸咸的泪水泡着一个青春少女的健康心灵。我特有的愚蠢也在别的时候以愚蠢的形式出现。
糖精厂的大赖胡子,王小芳她爸扔下了王小芳和她妈妈,偷偷地带着小会计乘坐午夜11点半的火车去了上海。
王小芳的妈妈张雪芹是河西郭供销社的一名售货员。张雪芹是青岛人,1958年知识青年下乡,她便来到了胶州西南边陲的河西郭。小时候,我也听母亲说过知识青年这个称谓,可老是不知道它是一种怎样的青年才有知识。
知青。下乡。命运偏偏和张雪芹开着玩笑。上山下乡已折磨得她够苦了,回不了城死了狠心。她总算在农村招工稳脚落户过上了好日子的时候,却又头挨一棒子被大赖胡子男人当成了破鞋穿够之后一扔了之。
张雪芹搂着王小芳从早哭到晚,从晚哭到早,她哭得昏天黑地,蓬头散发,简直再不是供销社里那位从城来的大美人。
王小芳她爸大赖胡子远走上海。王小芳她妈妈张雪芹没有一点办法拉回自己的丈夫,她只有在家里关着门哭泣的份儿。
河西郭的人风言四起,像刮了一阵大风。传说大赖胡子和小会计在上海已生了一个小男孩,大赖胡子美得够呛,所以,他侍候着小会计的月子也就心甘情愿根本不管王小芳和她妈妈的死活。
在压水井旁边的菜园里。王小芳自个儿蹲在那里看一只蓝蝴蝶。她的神情比以前黯然神伤,黄牙齿依然龇着,只是她的脸消瘦了很多,两个大眼珠更加滚动起来了。
我跃起扑过去捂住了蝴蝶,把大白菜都压碎了。我狼狈不堪地把蝴蝶递给王小芳,说,我今天陪爸爸去供销社买红糖给姥姥补血,你妈妈不在。供销社里的修玲玲走过来跟我爸爸说,你爸爸在上海又生了一个孩子把你妈妈都气病了。
王小芳一把抢过蝴蝶,你看看你都把蝴蝶翅膀捏掉了金粉。蝴蝶翅膀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里透亮。她接着辩解道,不是我爸爸生了一个孩子,而是那个小会计真不要脸给我爸爸生了一个孩子。
我跟王小芳说,管他谁生的呢,反正是你爸大赖胡子的种,肯定又是一个小赖胡子不是。
王小芳有点不高兴地说:“不许你说我的弟弟是小赖胡子,但你可以说我爸是大赖胡子。”
我有点吃惊地说:“你还没见过那小孩子的模样,你就承认他是你弟弟了。”
王小芳肯定地说:“反正我是我爸的种,那小子也是我爸的种……”
“那,你妈是张雪芹,这小孩子的妈是小会计,你们根本不是姐弟。”我看她高兴得太早了。
“你真傻还是假傻啊?”王小芳开始看不起我。
“我什么都知道,我比你知道得多。”我反驳王小芳说。
“你连那小孩子和我是姐弟都不知道,你还说知道的比我多,你真骗人。”
“你真是大傻子,你真是什么都不懂,你爸大赖胡子欺负了你妈,你还说那小孩子是你弟弟。”我这是替你妈妈张雪芹说话啊!
“可是我妈妈也不好哇……”王小芳说着有些哽咽了。
“你别忘了,是你爸把你妈给扔了的。”
我害怕王小芳这个大傻不知道谁是好人坏人。
“你说我妈妈是好人,可我妈又要把我扔掉了。”王小芳委屈得眼泪直往外冒。
“你妈,不是对你挺好嘛!”我伸着脖子问她。
别人又给我妈介绍了一个饭店老板。
没等王小芳把话说完,我便插话说:
“那你以后可以到饭店里吃饭了,我真羡慕你,王小芳。”
“你真不懂事。”王小芳指着我的头说,“你真是木头脑瓜子。”
“我怎么不懂事了,我比你懂事多。”我又跟王小芳犟了起来。
“我跟你说,那个饭店老板挺坏,他原来的老婆是喝毒药死的。”王小芳假装很明白的样子。
“那个饭店老板长得像一块木头墩子,他比我爸丑多了。”
王小芳又进一步向我描述了这位饭店的老板。
我第一次碰见饭店老板的时候,还是在王小芳她妈妈的供销社里。
有一阵子,学校里非常流行一种带甜味的白橡皮,上面用油纸包着还画着图案,如果是傻子的话还真能把它当糖吃了。
王小芳她妈妈张雪芹看见自己的闺女和我一块走进了供销社的柜台里,便急忙说:“小芳,你怎么能随便带孩子钻进来。”
“妈,他是小东方。”王小芳急忙替我介绍道。
“小东方是谁,我怎么不认识。”王小芳她妈睁着眼说瞎话。“小东方,是我同班同学,我们已经是好几年的同桌。”王小芳搬出了我们的交情又向妈妈张雪芹讨好道。
“小东方,噢!这不是中心中学姜主任的儿子吗?”饭店老板张着狗嘴喝着茶水补充说。
“小东方是我同班同桌同学,你管他是谁。”王小芳生气地对饭店老板说。
“小芳,怎么能跟叔叔那样说话,真不礼貌。”张雪芹瞅着女儿,让女儿赔不是。
“谁让他说话了,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王小芳说完狠狠地扭动着嘴巴,把黄龇牙齿紧紧地包在了里面。
饭店老板是王小芳的眼中钉,王小芳经常跟我骂他的丑陋和奸坏,因为他把张雪芹的奶子摸过了。
“那个郭胖子真是个杂碎。”王小芳见着他就骂一句,但开始骂他郭胖子。
“你骂他,你为什么还去他的饭店玩。”我在刺激她。
“谁去他的饭店玩了,我才懒得看他呢。”王小芳翻动着白眼珠子说。
“我明明看见过你好几次都是从那个饭店里出来的。”我一针见血地问她。
“我那可不是去玩,我是去找我妈的。”她很有理地说。
“你找你妈,那你也算进过饭店啊。”我觉得王小芳绝对没有话可说了。
“谁让那个郭胖子摸我妈奶……奶……奶子的。”王小芳害臊地红着脸对我说。
“郭胖子,真敢摸你妈奶子吗?”我不相信地问王小芳。
我相信王小芳大白天不会打开天窗说亮话,但我还是问了她。
“那次我去饭店找我妈,我听见我妈在房间里嗷嗷着乱叫,我推开门一看,是郭胖子那狗爪子在撕我妈的奶子。”
“你果真看见郭胖子在撕你妈的奶子吗?”
王小芳对我说:“你以为我眼瞎,我是亲眼看见的啊!”
我对王小芳说:“那你是把眼看花了,不知错看到了什么。”
“白花花的奶子撕得那么大个儿,你说我会看花吗?”王小芳边说着边用双手做着动作,她的动作让我想起了我们用避孕套吹的大气球,那气球尖尖的头儿真像是女人张雪芹的大奶子。
“王小芳,你还看到了什么,你快讲啊?”我被王小芳的见闻给吸引住了。
“我再没看见什么。”王小芳粗略地搪塞了我一句。
“你真的再没看见什么吗?”我装作不知道地说。
“我真的没看到什么嘛!”王小芳有点着急地说。
“你肯定看到了什么,不信的话,你再仔细想一下。”我坚定地说。
“我,我,我还看到郭胖子用嘴咬我妈的奶子头。”王小芳摸着一头营养不良的黄毛子跟我支支吾吾地说。
王小芳的脸蛋像五月绽开的石榴花儿一样红。
“我说你看到了吧,你还不相信我的话。”我语气骄傲地说王小芳。
“人家是不好意思嘛。”王小芳又害臊地红着脸说。
“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我才叫你说的。”我真实地告诉王小芳。
“你真是个坏种,人家不好意思,你非逼人家开口。”冷不防,王小芳狠狠地给了我一拳,把我的脸都打歪了,我立刻捂着脸蹲在地上喊起来。
“哎呀,哎呀……”我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了看王小芳,她无动于衷地站着。
“哎呀,哎呀,哎呀,疼死我了……”
刚说完,王小芳便用手把我的手从脸上扒拉开,我趁机抱她的头亲了一下。
“你真是个流氓。”王小芳朝我吐了一口唾沫星子。
“那郭大胖子更是个流氓。”我为自己清洗污点。
“你为什么非要学郭大胖子。”
我也分不清楚为什么要学郭大胖子,作为一个男人,郭大胖子能把王小芳她妈张雪芹领到床上摸奶子,我觉得他的胆子是够大了,听着王小芳和我说的那幕幕情景,我感到十分的惊奇,我好想能亲自去体会一下,和王小芳。
迎十一国庆节那天,我在舞台上表演了“我们的祖国是花园”。现在想起来仍记忆犹新,可我不知为什么当时王小芳没有参加我们本应该快乐的节日。
几天过去了,学校里又有了新的传闻,王小芳被她妈妈张雪芹领着和郭胖子去平度的胶莱河开了一家饭店。
王小芳临走之前的一个下午急急忙忙来中学找我。我正在张桂贞的宿舍里看她坐在床上拉手风琴被她迷住了。我喜欢看她拉着手风琴听她唱着歌。她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不敢说她唱得多么动听,但是“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已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在这迷人的晚上”一定是抓住了我的心。我让王小芳一起到张桂贞的宿舍里听她唱歌,我说张桂贞老师是多么的漂亮。王小芳气嘟嘟的走了。
王小芳送给我一本绿色的塑料皮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枚潮湿的月季花花瓣和断翅的蜻蜓标本黏结在一起像是它穿着巨大的红蝙蝠衫贴上嘴丝丝的香甜,嗅一嗅甜甜的香大脑膨胀。红蜻蜓在花香里已睡死过去。那年头最时髦风尚的友谊的见证。直到今天我还从遥远的年代闻到它的芬芳。它的扉页上这么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苍蝇小字:
祝我们的友谊长青。学习更上一层楼。最后我喜欢你!
你最讨厌的同桌:王小芳
一九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河西郭
那个心惊肉跳的夜晚里,我的裤裆湿漉漉地一片。黏糊糊粘在皮肤上痒痒的乳白色吓破了胆。我脱下三角裤用报纸抱起来藏在了床底下。我在王小芳送我的日记本上写了一篇日记,我和王小芳五年的同桌同学生涯,就这样在一本笔记本上说拜拜了。没有了王小芳的蝴蝶结,我的眼睛暗淡无光。河西郭小学,没有王小芳的校园是一个不完美的校园。王小芳不仅是我们班的一个“大傻子”,她更是我们操场上运动会的“长颈鹿”。每次河西郭的长跑比赛都少不了王小芳矫健的英姿。上帝是公平的,上帝关闭了王小芳学习上的这扇窗子,却打开了她的另一扇窗子。王小芳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尤其她的脸蛋,但无疑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对,当你关闭每扇窗户时,无不站着上帝的身影。
在遍地积雪的光亮下,她在我眼前消失了。校院里锄掉了白菜,空空荡荡。压水井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碴子。西墙角参天大树上的花喜鹊也冻得浑身哆哆嗦嗦,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芳香弥漫的百日红和夹竹桃也枯萎了。在这僻静的乡间只能看见凉透心的冰凌花。
直到突然有一天乡村照相馆的摄影师端着一个黒木匣子来学校照毕业相的时候大家庭里少了她。小学毕业快要进入初中阶段学习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王小芳的轶事。还是我跟着父亲去供销社买红糖的时候修玲玲张牙舞爪说的,她像在演戏般对着镜头非议。
暮色渐浓。寂静夜里我躺在床上似乎听到了床底下有两个声音在交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没有窗帘的大窗户。寒冷的树叶砸在玻璃上刷刷地响。那声音真像是从床底下钻出来爬到了床上。我的额头满是汗水都浸湿了盖在脸上的毕业照。照片掉色个个人头模模糊糊一片顿时变得像魔鬼。你粘着我我粘着你影子消失留下一片空白。
很长时间没有听到王小芳的消息。张雪芹自从跟着郭大胖子跑了后就没过上好日子,整天把肚子都气饱了。
张雪芹骂得挺凶,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死胖子,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还出去泡女人。这有点不符合她的身份。
郭大胖子凶相毕露,大爷我就愿意这样,你这个二手货还想管着我呢。咬牙切齿地骂着。
“你是什么狗东西,杂种。你现在嫌我是二手货,你当时去找我干什么,你这个死孩子养的。”张雪芹不甘心就这么让郭大胖子欺负着。
张雪芹把郭大胖子骂火了,郭大胖子就棒打脚踢一番,出够了气就骑在张雪芹身上再进行一番肉体身心的折磨。那段日子张雪芹受尽了非人的虐待。跟郭大胖子过上这样的生活是张雪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果子。刚开始连外界人都羡慕张雪芹这个活寡妇,跟着郭大胖子吃香的喝辣的。一段日子来,每人见着郭大胖子都跷大拇指,说是他捡了个白白胖胖的老婆,老婆又顺便带着一个闺女,等孩子一大了那可是棵摇钱树。一树的黄金万两。
残酷的生活闹得王小芳一天不得安宁,郭大胖子视她为眼中钉,为了妈妈不挨打,王小芳不得不低下稚嫩的面颊双腿跪着向郭大胖子求情。
“大胖子叔叔,我叫你爸爸还不行吗?”王小芳擦着眼泪委屈地叫着。“反正我也没有爸爸了。”
“穷丫头,你说得比蜜都甜。”郭大胖子一脸的杀猪相捡了便宜卖了乖。
王小芳进一步为自己获得力量。“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对我妈好,叫我干什么都行。”她抬着那张稚嫩的脸,咧着哭歪的嘴。
以前王小芳在家里,大赖胡子爸爸绝对宠得她要命,打不得骂不得,视王小芳为掌上明珠。
在我的记忆里,王小芳的吃穿每天都比我们其他同学漂亮,都是的确良花褂子,粉红的小皮鞋。糖精厂的工人大赖胡子把所有的心爱都放在女儿身上,尽管王小芳在班里的学习成绩并不好,但她却得到了真正的父爱关怀。如今的王小芳却掉进了后爹郭大胖子的手中,任凭少女花季的凋谢。
后来的日子就更苦了。王小芳生活得一天不如—天,眼看就是初中的学生了。那天午后,郭大胖子喝得醉醺醺的,进了家便东倒西歪地上炕,眼花缭乱的郭大胖子看到睡意甜甜的王小芳,他便生了毒心,一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女孩就在那一刻彻底地瘫痪在了郭大胖子的手下。王小芳的大喊大叫都不能换来后爹的柔心,活生生的女孩子被郭大胖子的肚皮压得死去活来喘不动气。
张雪芹看见自己的女儿都被郭胖子糟蹋成如死一般,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她拿起了桌上的切菜刀朝郭大胖子砍去。
“我操你娘那个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杂种。”张雪芹第一刀没砍着郭大胖子。
“你这个伤天害理的狗儿子,我让你不得好死。”张雪芹第二刀砍准了郭大胖子的胳膊。
“你欺负我还不算,还霸占了我可怜的闺女。”张雪芹第三刀砍准了郭大胖子的大腿。
王小芳在打闹的嘈杂声里从昏睡中醒过来,她捋了捋自己蓬乱的头发走近妈妈。张雪芹看着女儿破了相止不住的泪水滚落了一地砸在王小芳的脚上。王小芳无声的狠狠地瞅着妈妈,夺过她手里的菜刀。张雪芹愣了一下,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一刹那。王小芳一刀砍到了郭大胖子的脖子上。一个生龙活虎、能诈唬、能嚣张的郭大胖子倒在了王小芳的刀下,他连滚带爬地在院子里流了一地的鲜血。张雪芹看在眼里,痛恨在心里。但她分明是吓傻了,头发都奓起来了。她瘫软在地上浑身无力。又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般的奓着手。王小芳连把大赖胡子亲爹的旧账全算在了后爹郭大胖子身上了,把这该死的郭大胖子千刀万剐零碎分尸都不能解除她心中的愤恨。
王小芳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火山的爆发终于在日积月累的关键时刻喷涌而至。
“小芳,你饶了我吧!”愚蠢而冷酷无情的郭大胖子用手狠狠地捂着脖子,痛得厉害,一个劲儿喊救命。
“今天我非杀了你不可,反正我不想活了。”王小芳一边说着一边脚踢趴在地上的郭大胖子。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了,你刀下留情吧!”郭大胖子睁着眼说失良心的瞎话。
“你这样的畜生男人,多死几个也不多。”王小芳扔下了手里的刀,双手掐着腰愤恨着。
“都是我伤天害理,我不该害了小芳啊!”郭大胖子假心假意地检讨自己,希望得到张雪芹的原谅。
“你这该死的胖子,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清白……”张雪芹又怒火中烧,拳打脚踢一番。
“我没想到能干出那样的事来,我是喝多了啊!”郭大胖子又假慈悲地悔过。
“你喝多了,今天我也喝多了。”张雪芹说着把郭大胖子拖进了院中那口吃水井里。只听“砰”一声,溅出了个很大的水花。
张雪芹自杀未遂,就被当地公安局立案审查。整个洋河都在调查之中。张雪芹她心里很舒服,她替女儿王小芳报了仇,更替自己了却了一桩心愿。
警用三轮摩托天天开往河西郭。大家都说王小芳还是个孩子,要是是你家的孩子摊上这事,你试试。七嘴八舌都说王小芳这丫头砍得好,就应该活活砍死这个狗屌操的,狗屌操的是没脸见人哩自己投井淹死的,淹不死大家伙也会用驴屌捅死他狗屌操的。小镇里的警察没那么贪婪的发现杀人证据。他摘下了大盖帽朝着指着他鼻梁骨的老人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是,他说,这样的人不投井也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警察自责没有维护好小镇上的治安。
河西郭,我和王小芳读书的旧地方。那里的青山依旧,那里的绿水长流。唯独王小芳她妈张雪芹遭受惊吓神经错乱了成了河西郭一位又疯又傻的疯婆娘,在小学校门口她见着谁就喊闺女,谁见着我的闺女了……小芳,小芳。
十年间。我又到了河西郭这个地方。不大的街道人迹罕至,小学校的操场上欢跳着孩子们做体操的身影。山脚下平静的水面上游弋着白白的鹅,亭亭玉立高昂着头注视我这个陌生的过路人。我走向土坡绕过剥落的围墙回到了那间教室,教室里飘落着浓郁的花粉。我和王小芳共用的木桌子还在。桌面上一颗火红的石榴裂开了嘴,籽粒晶莹剔透。在刻着王小芳和姜宝龙的名字旁边又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孩女孩。我笑一笑,趁王小芳不备偷吃了一颗石榴籽。酸酸的流口水。窗外一声惊雷,雨水过后便是立秋。我的一怀惆怅在此徘徊。
我再次跳上土墙站在墙顶上,试图等候着王小芳的蝴蝶结,她背着粉红色的书包跳跃着像一只小鹿,就像行走在麦田上的芭蕾舞女孩,一身的糖精水醇醇的甜醉晕了红蜻蜓。多么芬芳啊!多么柔嫩啊!见她时,我对她咧一咧嘴微微笑。咽一口糖精水苦涩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上打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