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荣山
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到农民日报社访刘震云不遇,顺着他小说里常提及的十里堡路往回走,忽见一座幽静的院落,树木葱茏,气氛神秘。白漆雕花的大门旁边,黑色的“鲁迅文学院”5个大字赫然入目。心里一阵悸动,埋藏多年的文学梦一下子被激活了。
现在我坐在鲁院的保安室里,正式成为鲁院的一名保安人员,为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们提供热情优质的服务,天天看他们进进出出,谈文学,谈创作,感到很满足也很充实。你也许从《文艺报》《工人日报》和网络上看到了我的事迹,一定很想让我曝一点在鲁院工作和学习的料,不过我想先说说自己来鲁院之前的经历。
我来自河南农村,虽说不上穷乡僻壤,但信息的闭塞是肯定的。要想走上文学之路几乎没有可能。15岁之前我已经是一个十分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尤其在某次作文比赛夺得全县第一名之后,在周围人的吹捧下开始自我膨胀,成天想入非非要当个作家,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部18万余字的长篇小说,导致严重偏科,连高中也没考上。在这个沉重的打击下我一下子蒙了,方寸大乱。凄惨地回到家中,痛苦在胸中汹涌!父母眼中的期望,总是名列前三名的儿子落败而归,他们听到我退学的消息倏然瘫软在地!在老师的预想里我本来考个师范绰绰有余,不想中途变故。我错误地认为文学害了我,把一堆书稿推翻在地。然后又含泪拾起,轻轻抚摸着它们,像是和一位美丽的姑娘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失落。羞愧。颓废。不良情绪在头顶盘旋。村里人的语带嘲讽像钢针刺痛我的心,反倒激起了我不服输的倔强脾气,有没有出息不是你们说了算,不知道争口气谁也帮不了自己!我另起炉灶,在一间土坯小房里没日没夜地和文学较劲儿,跟自己死磕。厚厚的读书笔记有十几本,在各种文体中胡乱地穿梭,长夜漫漫,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大亮。有时关上门来,做思想家样儿边踱步边思考,欲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恍兮忽兮,觉得自个儿成了皇帝。阅读正酣,兴之所至,搓手跺脚,近乎癫狂。
梦醒来是谁在窗台,谁把门打开。我的幼稚很快被骨感的现实催熟。人生的课题沉重地走来。结婚生子,养家糊口。上有老下有小,没钱更不能任性!
生存还是灭亡?甩开膀子干吧!我忍痛丟下书本,修铁路下煤窑开摩的卖水果,甚至跑到威海去捕鱼,险些死在海里。为了挣钱我在全国四处出击,神出鬼没。打工啊打工!征西安,讨广州,战山东,伐山西。终于赚到自己的第一桶金,可以喘口气了。这时,我想起了久违的文学!
荒废了十几年的文学,我心爱的文学,它,究竟能给我带来什么?是自己的一桩心愿,还是未了情?
现在,该接着说我和鲁院的缘分了。
那天我路过鲁院确实动了心。听从内心的召唤,我听从了乔布斯的话,在原单位慈云寺邮局办完离职手续,来鲁院应聘入职做一名保安人员,摇身一变成了鲁院的一分子。生活总算没有亏待我,让我和亲爱的鲁院人朝夕相处,成为同事,兢兢业业地干好本职工作之余,还有学习和提升的机会,如果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我,我会二话不说,只有两个字:幸福!
我进院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赵兴红老师。她富有知识女性的优雅气质,笑容里隐藏着柔情,高贵谦和,有一种淡定从容的气场。她是中国传媒大学的文学博士,青年评论家。由于她出门买东西时间太晚了,我便陪她一起去。在路上我滔滔不绝,文不加点地向她讲述自己的文学梦,以及困惑和思索。她都一一作答,并且褒扬我的散文诗《陶笛》写得好。在我的文学成长和方向定位上,赵老师对我的帮助和影响是最大的。我的诗歌是在她的鼓励下变成了铅字。
鲁迅文学院是全国最高的文学殿堂,是众多文学爱好者心目中的圣地,汇集了中国一流的专家学者和文化精英。各方神圣,藏龙卧虎。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和他们如此近距离接触,更没有想到,能向他们当面请教文学方面问题,而且获得了在作家班旁听的资格。以前只能在书上媒体上才可以见到的文化名人,近在眼前,我和他们握起了手,如此亲切感人的画面直叫人激情澎湃,心里甜蜜得发疼!
铁凝、施战军、钱小芊走来了,胡平、郭艳、刘庆邦走来了,还有雷达、西川、李崎嵘、李敬泽、李一鸣……一位位文学前辈激扬文字,在鲁院5楼大教室为励后学,为中国文化复兴的新生力量倾囊相授。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内心波澜大展。眼前仿佛一座座云中高山,而我穿行在峡谷当中,须臾,猛然看见一缕金光闪闪的思想,豁地撞开蒙昧荒芜之地,身体飘忽摇曳,飞了起来,变成了俯视。眨眨眼睛,灵魂重新归位。
鲁院的教学分四个大版块,国情时政,大文化,文学专业和文学创作。我最喜欢听大文化和文学创作的课,光课堂笔记就记了两大本。刘庆邦老师的课最受学员欢迎,他老爷子特善良,我就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善良的人,念到自己怀念母亲的文字,一度哽咽,哭得像个孩子,让人无不为之动容,课堂上流淌着爱和温暖。是啊,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文学和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课间休息时,学员们围上来又是签名又是合影的,搞得刘大人憋着小便不能去洗手间,仍然坚持配合学员的各种要求。我在一旁都快看不下去了,幸好赵飞老师给他解了围,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引领短篇小说王出恭。好趁机和他聊上几句。当我看到一位文学大家进入茅房,耳边响起欢快的哗啦啦声响,我才明白什么是他刚才所讲的小说的实与虚。
我工作的地方是在老鲁院,新鲁院在现代文学馆里。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我开阔了视野,拓宽了心胸,自觉完成了精神领域的基本建设,获取了认识事物的多种角度和维度,对家乡有了一个准知识分子的认知和反观,同时结识了众多的作家诗人。这是个属于文学的小院子,在当今物欲汹汹的商品社会依然坚守着一片净土,一片精神的高地。我认为一个没有精神文化高峰的民族将是矮化的民族。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际,传统文学的日趋边缘化,显然缺乏应对危机的意识。互联网时代必然将个人身份和社会财富进行一次重组和分配。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在本质上没有区别,而恰恰是本世纪末一种新文学兴起的开端和纪元。
鲁院装修队的电工名叫陈小平,四川人。他见了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早晚有一天会成精的。唬得我不由一怔。他接着说,你就像《西游记》里的金鼻白毛老鼠精,天天听天上的神仙诵经,在如来佛祖的莲花台下偷喝了灯油,下界成妖后连孙悟空都打不过。我听了哈哈大笑,说,我怎么成了妖精了?我说其实我想学程咬金,三板斧定瓦岗,冷不丁从半路杀出来。他常常开这样的玩笑,我也从不过心。
鲁院的故事和鲁迅先生一样,是说不完的。我这个题目写起来起码是一本书的容量。比如和当红女作家马金莲的奇遇,文章温婉的广西女作家桐雨,敢以真心示人的云南诗人郁东,足以写成一本《我眼中的一百位作家》。让我感动的还有,以广西诗人荣斌为代表的几位作家特意宴请我撮了一顿大餐,席间和我称兄道弟,唱歌饮酒,放浪形骸,畅快淋漓。报告文学作家张天国抬爱,聚会小酌时竟称呼我为老师,差点儿没把我给吓趴下。西海固作家李方离开鲁院,步履缓慢凝重,依依惜别,我送他时他竟然恭恭敬敬地对着鲁院的大门三鞠躬!在那一刻,我胸口一紧,几乎泪奔!而现在,我与文学的位置又怎样摆正呢?不过是了却自己一桩心愿而已,如果再有人封我什么诗人作家,我感觉那好像是一种讽刺。
曾有人说,文学是一种修行,是一个修心的过程。再苦,心不苦就不苦。还有人说,精神到处文章老,学问深时意气平。鲁院的美丽故事,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