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维生
阅读是一种
精神的提炼
高维生
一
加斯东·巴什拉的眼光真“毒”,他从一朵睡莲中发现特殊的东西,不是中国人说的“出淤泥而不染”这么简单的道理。
我看到加斯东·巴什拉的目光,闪着理性刀锋的冷峻,他不会对任何事物,哪怕微小的茎叶,做出果断的判决。我们之所以流于大众化,因为缺少看后的思想,发现不了平常的睡莲后面的真情。他读到莫奈的睡莲,不是感到画得太美了,一句赞美之词,表达激动的心情。加斯东·巴什拉说:“黑夜降临——莫奈经历千百次——鲜花随着波动度过长夜。人们不是讲过花茎缩至黑暗污泥最深处,呼唤着黑夜吗?这样,每当黎明将至,在经过夏夜沉睡之后,对水极其敏感的莲花和光一起再生,所以花儿永远鲜活,是流水和太阳孕育的纯洁女儿。”这段文字,简直是一首抒情的散文诗,但不是苍白贫血的病态狂热表现。加斯东·巴什拉从夜和阳光中寻找,发现一种新生命的诞生。水和阳光,两种不同的物质,它们碰撞出的思想光芒,是睡莲成长的乳汁。莫奈这位大师,为了画一朵睡莲,竟然千百次,跟着它们度过多少夜晚。当两位大师的情感相击,溅出的思想火花,形成生命的睡莲。
每个夜晚,对于人都不一样。
二
加斯东·巴什拉总是找到独特的视角,讲述自己的感受。在夏加尔的画中,不仅读出色彩、线条和画面的美,更多的是感悟画家寻找天堂的精神之路。
有的文字看上去很美,但这种美涂满疾病的妆,华丽的后面是得了绝症的躯体。加斯东·巴什拉的文字如同结晶的冰一般,分子密度小,透明而强实,没有一点水肿。我们看他写到夏加尔时说“为了理解这个问题,应该激活画家面对白纸的孤独。这种孤独是强是大的,因为没有任何什么可以帮助它,让逝者的面容脱离历史的黑暗。什么都不能复制。一切都创造。”加斯东·巴什拉霸道,蛮不讲理,这是一个哲学家的气质,不是小混混的无赖。加斯东·巴什拉指出:“什么都不能复制。一切都创造。”我听后震撼,看到他指尖指向前方的坚决,不让步的气势。在当代的中国文坛,“复制”“粘贴”是一个时髦的行当,创造力的衰退,人们归结为生活的节奏太快,来不及思考。很多人热衷于集会,却无心坐在冷板凳上,读书、思考和创作。加斯东·巴什拉激活孤独面对白纸,不是空喊口号,而是要付诸行动。漫长的、马拉松式的行走,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下来。
外面光灿烂,我读加斯东·巴什拉的文字,身上有一种火焰立起的感觉。
三
这是怎样的一种发现,他感受到了。当人们对凡·高关注的是商业价值,他的金色是财富的象征。
加斯东·巴什拉擎着思想的火焰,在思索的光照下,有不一样的感觉。他认为:“凡·高的黄色是炼金术的金黄色,在无数的鲜花中采集的、提炼成类似阳光的蜜金黄色:绝非麦穗的火焰金黄色,或是草编椅子的金黄色。这是一种经过天才无尽想象的完全个人化的金黄色。它不再属于外界,而是一个人的财富,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在凝视整个生命的过程中找到基本真实。”一个被无数人赞叹的凡·高黄,加斯东·巴什拉用诗性的语言,表达出画家的倾述。这不是什么人都能发现出来,它是想象、思想和生命炼金一样地提出的纯色。哲学家在凡·高的色彩中,又涂上一层鲜活的色调。
我来到阳台,冬日的阳光投映一片光芒,我双手合成碗状,掬一捧阳光,想看到加斯东·巴什拉说的“提炼成类似阳光的蜜金黄色”。我感受到温暖,皮肤的纹理中填满光。
四
作家不是一种职称,也不是权力地位的象征,它和劳动者一样,面对白纸孤独地工作。一个作家丧失勤奋的创造力,那么他不可能构筑自己艺术的天堂。
作家不是流行歌手,每天面对热闹的场面,要学会拒绝和躲藏,将自己保护起来,守住心灵的平静。用思想和情感炼金术一般,提出高纯度的精神,创造出全新的生命。加斯东·巴什拉说:“热烈而创造性的工作贯穿艺术家的一生并赋予这生命以耿直的秉性。在一部趋向完成的作品中,一切向着目标迈进。每天,这部耐心和热情的奇特作品在把艺术家造就成大师的劳作生活中编织起来。”我似乎看到哲学家,握笔的手有些抖颤,他写的文字变成道理。他将创作的规律梳理清晰,并大声地说出来。加斯东·巴什拉用“热烈”这样燃烧火焰的词语,将它串联整个创作中。当我细细地分解每一组词时,它们形成语言的岛屿,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这些看似平常,不是猎奇的词,组合在一起,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势不可挡的精神。
加斯东·巴什拉不是凭冲动,随意地写一个字,而是经过思索,我喜欢他的“热烈”。在这种情绪氛围下,写出的作品,一定不会是过眼的云烟。
五
台湾建筑师徐纯一,将现代人的住宅称为“空间胶囊”。胶囊是用来装填药物,在吞咽过程中受到保护,不被胃酸破坏。他借用医药的胶囊,比喻人类生存的困境,形容脱离大地的水泥建筑。我被它冻住,这四个字被我拿铅笔划一个大圈,它和我对视。
加斯东·巴什拉用现象学,找出海中的贝壳,用艺术家的思想,创造一个心灵的栖居地,从这里产生梦想。两个人所做的事情不同,但都一个想法,就是寻找精神的家园。这个冬天,不冷不热,每天下午三点,我准时走在黄河一路散步,关注路边的各家店铺,想到他们在为生存挣扎。加斯东·巴什拉是一朵燃烧的火焰,他的文字带着火的诗性和梦想,火的分子,在时空中飞翔。他深刻地指出:“与各种各样的勃勃雄心、炫耀浮夸的贪欲相反,心灵渴望独自栖息的地方。壳就是这个绝对寂寥的伟大梦想的形象,对着生活的嘈杂,人们会不断地说:‘我要回到我的壳里去。’壳就是极度安静的梦想城堡。”一个普通的东西,它接近地气,要承接起重担,加斯东·巴什拉在传授一种生命的感受
六
这是对谁说的呢?加斯东·巴什拉指出:“从燃烧在诗中的熊熊烈火中提取一种元素,您就会知道光明从何而来。”这句话中迷宫似的藏着深刻的思想。一首诗在燃烧,垂直的光焰,冲向天空,毛茸茸的焰,驱散诗歌的黑暗,扩出一片希望的光明。哲学家守护着这朵焰火打造的金玫瑰,从中提炼出的元素,是精神的品质。
加斯东·巴什拉是火的梦想者,在他的文字里,火是一种骨骼,支撑起生命的天地。掰开每一个字,流淌出的不是浓稠的汁水,而是一撮火的温度和光焰。时间远去了,加斯东·巴什拉的文字的火焰,不但没有熄灭,变成一堆灰烬,却是越烧越盛大。
酷热说来就来,一夜过去后,热风席卷城市。厚重的水泥墙壁,挡住推进的热气,躲在房间里,读帕斯捷尔纳克的《人与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与事》是我着迷的一本书。记得为了买这本书,跑遍济南大小的书店。有一天上午,我和高淳海去山东大学老校散步,在路边的学生书店中,发现仅有的两本。我没有犹豫地买下,一本送给长春的傅百龄老师,他是俄罗斯文学的崇拜者,另一本我自己留下。
新版的《人与事》,换了出版社,也换了版式。打开书,看到十几幅帕斯捷尔纳克的照片,第一次走进他的影像中。这些生命中留下的影像,铺成诗人的一生,成为珍贵的史迹。它们连续流动的画面,构成人与历史的关系。童年时帕斯捷尔纳克和父母在院子里的情景,是我最喜爱的一幅,不大的院子中,父母各自坐在椅子中,手中捧着自己心爱的书在读,还没有经历沧桑的帕斯捷尔纳克,蹲在地上独自玩耍。父母间有一张空椅子,本来是他的座位。身后的房子上爬满绿色植物的藤蔓,只是进出的门口,形成拱形的空洞。画面构图讲究,摄影家用敏锐的艺术眼光,捕捉到温馨、安静的瞬间。
照片是三角形的画面,父母在一条平行线上,而儿子在他们的对立面上,而且前面是一扇房子的大门。帕斯捷尔纳克是在三角形的尖上,父母和大地托举他上升。影中深藏的暗示,不是一般人能破解得了。2013年5月11日,下午的阳光热辣,我沉在老照片中,回味帕斯捷尔纳克童年的情景。
那是普通的夜晚,但发生的事情影响一生。沉睡中的帕斯捷尔纳克,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弄醒,在痛苦中哭起来。他的哭声抵不过隔壁的音乐,很快被湮没了,当“三重奏演奏”完的时候,哭声才引起人们的注意。母亲来了,俯下身子亲吻他的额头,安慰惊吓中的儿子。帕斯捷尔纳克回忆,是母亲将他抱到客厅里,去见一些陌生的客人。在烛光中,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构成诗意的浪漫。这是伟大的时刻,帕斯捷尔纳克写道:“有两三位老人的白发和团团的烟雾混在一起。其中一位,我后来跟他很熟,而且经常见面。他是画家尼·尼·格。另一位老人的形象伴随我一生,如同伴随大多数人一样,特别是因为我父亲为他的作品画过插图,到他家去做过客,衷心敬仰他。以至于我们全家上下渗透了他的精神。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是第一次见到托尔泰的情景,帕斯捷尔纳克回忆中,对那个特殊的夜晚,充满怀念和回味。这样的场景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它如同种子,扎在人的心灵深处,一年年地长大。每一个字中,透出对大师的敬爱之情。帕斯捷尔纳克选择“渗透”,道出内心中的记忆幸福,在漫长的人生路上,他无数次回到那个夜晚,是他创作的源头和出发地。
另一个影响帕斯捷尔纳克的是诗人里尔克,这两位世界级的大师,是建筑上的拱骨,支撑帕斯捷尔纳克文学的生命。
1900年,里尔克到过雅斯纳亚·波良纳,拜访过托尔斯泰。诗人认识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有书信来往,并赠送早期的诗集,写下亲切的题词。那年冬天,有两本诗集传到帕斯捷尔纳克的手中,震惊中,他阅读里尔克的诗。1959年2月4日,帕斯捷尔纳克在致欧库里耶的信中说:“我一直认为,无论是我的习作还是我的全部创作,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转译和改变他的曲调而已,对于他的世界我无所补溢,而且我总是在他的水域中游泳。”写出这封信时,帕斯捷尔纳克已于1958年,因为《日瓦戈医生》,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已经登上文学的高峰,但对于影响一生的诗人,曾经的“情敌”充满敬意,这不仅是人的品质,而是拥有一颗高贵的灵魂。美学家潘知常指出:“写作的权利意味着人的尊严、文学的尊严,而帕斯捷尔纳克通过写作《日瓦戈医生》所赢得的,正是人的尊严、文学的尊严。”尊严说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很多人的写作没有底线,更谈不上尊严。情感有道德,文字也有道德,如果抛开底线去做,什么都不要谈了。年轻时读帕斯捷尔纳克,被他的诗情打动,佩服他对体制抵抗的勇气,认为这是真正的作家。多少年后,我读出另一种东西,就是他的大爱。一个社会失去爱的准则,缺少人与人之间的黏合剂,就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
离开《人与事》很多年了,重读有了不一样的感受,年轻时读的是激情,中年以后读的是真实和爱。
帕斯捷尔纳克的书房简朴,没有过多的华丽装饰,书橱里的一排排书,宽大的工作台,不知有多少文字是在这上面创造出来的。合上书,在和帕斯捷尔纳克作告别,书中的人与事,已经在我的心灵上扎根。
中年纪伯伦的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忧郁的眼睛,和他抒情的文字,具有极不相同的风格。我是在七月闷热的日子,在凝滞的闷热中,读纪伯伦《蓝色火焰》的书信集。书信是一种古老的交流和传递情感方式,面对空白的纸,不需要戴上面具,将情和感隐藏起来,扮出一种矫情的表演。书信是倾诉,自由的文体,将心中的想法,泼撒在纸上,每一个字中饱含的真实,肯定是感人的。
爱情中不存在时空界限,俩人心灵的渴望超越一切。梅娅·齐雅黛是纪伯伦从未见过面的情人,他们的书信,情中透着浪漫的诗意。在来往的文字中约会,这种在纸上的见面,表达出内心的真挚和疯狂的情爱,超过世俗的面对面。纪伯伦忍受精神上的痛苦,这要比肉体的痛苦超出多少倍。在艺术上苦闷,无处可讲,他将心灵中的情感,倾诉给遥远的梅娅·齐雅黛:“我在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度过了夏令几个月的时光,那房子就像幻梦一样站立在大海与森林之间。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森林里,我便去大海;到了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每当我把自我丢失在波浪之间时,我便回到林间树阴下;到那里,我便找到了自我。”纪伯伦寻觅色彩,在用油画技巧,绘出一幅孤独中的影子。丢失和寻找,不是艺术的虚构,而是苦寻真实的精神家园。一个人不是对自己的爱人,无限地表白思念和等待的疼痛,而是说出的生命的本源的东西。他们的爱是两颗相距遥远的星,在各自的轨道运行中,发出烁烁的星光。
纪伯伦的书信,写得散文诗一般的浪漫,但从中透出人生的苦难,没有被诗性的语言冲淡,反而有了更多的回味。他在给奈赫莱的信中谈到:“奈赫莱,只要你稍稍观察一下纪伯伦的生活,便会发现那是一种奋斗和挣扎,简直是由艰难和困苦组成的锁钵,一环扣一环。我虽然这样说,但我坚强地忍耐着,而且为生活中充满艰难困苦感到高兴,因为我满怀希望克服它,战胜它;如果没有艰难困苦,也便没有奋斗与工作;倘若没有奋斗与工作,生活会变得冷酷、荒凉、寂寞和令人生厌。”纪伯伦将自己的生活摊在阳光下,让奈赫莱不是欣赏,是记录对事业的艰难追求和奋斗的过程。苦难是艺术家的母亲,在它乳汁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家,不会随着风雨飘摇,根须扎在精神的大地上,触向生命的深处。
纪伯伦致友人的信中谈到诗,他深刻地指出,诗不是全凭一时的激情,它需要修炼和热爱。“米沙,我要对你说,假如你没有用你的灵魂实践过诗歌创作,那么,你也就不可能阐明他人的诗歌创作实践。假若你没有在诗歌天堂里作长途旅行,那么,你也便不可能背弃那些只会在狭窄诗歌韵律中行走的人们。”纪伯伦将诗歌的写作,称为马拉松式的漫长旅行,这是艰苦的熬作,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实现心灵的梦想。诗歌不是韵律和词的排列,它是激情的飞溅,书写出的大生命。
“神圣的火祭起源于内心的感情,祈祷也是受心灵指导和感情震动的完成品。”当精神堆积起来,在心灵的祭坛上,被情感的火引燃。一个人承受的不是琐碎的日子,而是完成一部大作品。他的言行,遵循火焰的指引,向生命的目标,奋不顾身地扑去。火燃时的响声,撕裂时空,滚滚的声音,预示一场新的诞生。
二十多岁,读纪伯伦的《被折断的翅膀》,五十岁后,读他的书信集,这个跨度,不仅是时间的,而是对纪伯伦的感受,大不相同。书信集收入对朋友及亲人的信件,从中读出他的踪迹史,在信中毫无遮掩,表现一个艺术家的精神世界。纪伯伦是作家,也是油画家,他的文字渗出色彩的气息,丰富的画面感。酷暑中读纪伯伦的每一封信,如同在听一次心灵的对话,使阅读成为一种享受。
天气如同登山运动员,不停地往上攀升,天气预报预报,今天的温度达到38℃。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落在大地上,冒出无形的火焰似的小舌头,大口的吞噬空气。我关上窗子,设起一道防线,阻挡热浪的袭击。
躲在屋子里,在地板上铺一张竹凉席,读《鲁文·达里奥短篇小说选》,多年前,读过他的散文集,喜爱他文字的个性鲜明。他将书中的故事称为“蓝色的故事”这个蓝字,不是那么简单。鲁文·达里奥讲述一个非常老旧的故事,诗人和国王,两个不同地位人的相遇,在认知上的失条,产生的悲壮的情节。
鲁文·达里奥以冷静的笔锋写道:“陛下,艺术不在大理石冷冰冰的包装里,不在精工细描的图画里,不在那位杰出的奥内先生的书里!陛下,艺术不穿裤子,不讲资产阶级的语言,不是在每个重读元音上加点。艺术是庄严的,它要么穿着黄金或者火焰的披风,要么赤身行击,狂热地揉捏陶土,用光线作画,它像雄鹰搏击长空,像狮子张牙舞爪。陛下,在阿波罗和呆鹅之间。请选择阿波罗,哪怕前者是土烧的,后者是象牙做的。”鲁文·达里奥不是审判的法官,带着公案的气味,做出准确的评判。他的文字冷静到冰点,内核中饱涨的激情,烧起一团团火焰。诗歌不是摆放的花瓶,不是酒宴上的娱乐的小曲。诗人不是屈膝的奴才,他应是“穿着黄金或者火焰的披风”,行走在大地上,或者是赤身在太阳下,放声高吟诗句,抓起一把大地的泥土,用光线调拌,捏出种种奔跑的动物,生长的植物,创造出自己的家园。
我在和热浪搏斗,鲁文·达里奥的故事,让我走进的是残酷无情的世界,诗人不被任何人理解,在寒冷中不停地摇动八音盒的手柄。荒诞中写诗的手,摇动一架的机器,播放出的曲子,在冬天的日子,被冻得断断续续。诗人脸上的泪水,变成晶莹的诗行,写出一首生命的挽歌。
诗人倒在冰冷的大地上,鲁文·达里奥的故事讲完,我读到这里,坐在地板的凉席上,手中的书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