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的爱情

蓉儿

白梅是沈家湾沈老四的次女，她高中毕业后闲在家里，帮四婆干些家务。四婆生前时常懊悔，如果她不让白梅洗衣刷马桶，白梅的一生也许将全部改变。白梅和亮子叔首次见面是在秋后的一个清晨，她像往常一样拎了两只马桶到河边洗刷，远远传来了一个嘹亮的嗓音：“仁贵啊，这寒冬腊月你怎生煎熬？风一阵雪一阵，终归是龙困浅水、虎落平阳……”白梅那一瞬浑身颤了颤，她望着飘有薄雾的水面，沈家湾的女人几百年来还没有比她学识更深的女人，她听出那歌里唱的是《征东传》的故事，以前看这本书时常因薛仁贵的破窑落魄经历而心动。

江上悠悠驶来一艘深红色的木篷船，伴着暗哑的琴声。白梅见船头端正地坐着一个长衫后生，潇洒地拉着二胡。白梅莫名其妙地又一哆嗦，距离较远，又因有雾，她看不清后生的模样。她突然想起一本书里的几句话——女人第一眼看见自己心爱的男人会有一种触电的感觉，难道他就是自己的心之所属？她脖子发烫，手边的马桶被水荡了开去都浑然不觉。

长衫后生就是亮子，周岁时一场大病后双目失明。如果亮子不到沈家湾来唱书，那么他和沈白梅的一生也许都将迥然不同。

亮子能拉会唱，他的说唱在百里内都有名气，只要他知悉一段故事，就能迅速编成唱词，并随琴声有板有眼地唱出来。那次他们应邀去沈家湾，一行三人，除了亮子和船把式，另一个就是我的小叔柏年。那时亮子唱一夜书的工钱是两块四角，这在当时是谁见了谁眼红的活儿。

晚上小叔在台子上给亮子帮腔，亮子穿蓝色长衫，戴一副墨镜，大马金刀地一拍醒木，甩开嗓门唱起了《征东传》。《征东传》是亮子最拿手的戏，故事里的薛仁贵落难寒窑，柳金花有心赠衣，催人泪下。亮子故作沙哑的嗓音将落魄英雄的困境唱得淋漓尽致，人们把台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白梅和姐姐红梅、四婆一家挤在台前，红梅抱着不满三岁的儿子，她并不全为听书而来，她最热心的还是趁机和左姑右嫂唠叨家常。

为了看亮子而早早到场的大概只有白梅，再次见到亮子时她仍然难免激动。在四十瓦的白炽灯下，她总算瞧清了他的面目，内心叹息不已，她知道亮子眼睛不方便，心底的难过比自己有了病痛还难受。年轻的亮子身材高挺，儒雅英武，若非眼有残疾又何至于沦为光棍？白梅有点痴了，她发现自己对这个残缺的男人发生了空前的兴趣，有时她甚至忽略了这种缺憾——战国时的孙膑名震诸侯，不也是双腿残废？春秋时的左丘明不也是个盲人，照样颇有成就……薛仁贵落难时有柳金花，闻人亮困境中就不能有个沈白梅？她瞟瞟四婆，心想母亲嫁给四肢五官健全的爹就幸福了？不是也经常争吵打骂吗？爹是土里来土里去的老式农民，半辈子还没弄清李世民是哪朝的皇、慈禧是哪朝的后，还有姐姐红梅，草草嫁了人，姐夫却毫无脾性，跟这种人过一辈子就不窝囊？妈和姐或许会怜悯今夜台上的主角，她却忽然同情妈和姐的婚姻，她们今生今世也许完完整整地在毫无亮色的婚姻里度过，可人活着不贪图点精神情趣，跟猪狗又有什么区别？

亮子的音调抑扬顿挫，似长还短，似高还低，似远还近，白梅则胡思乱想如醉如痴。四婆察觉到她心不在焉，轻声问她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白梅像是梦中惊醒，脸色酡红地望着四婆问：“妈，这唱书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四婆笑笑说：“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他是白塔村的瞎眼亮子，眼是废了，嘴巴可宝贝。”白梅从母亲的口吻中听出她对闻人亮有好感，可她明白沈家是大户，她若想和闻人亮结合最难过的可能就是她爹这道坎。

“唱书先生成家了吗？”白梅试探母亲，四婆听得正有味，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大姑娘问这样的话？不想听就回家睡觉。”红梅闻声咬着妹妹的耳朵说：“这瞎眼还没讨老婆呢，你想啊，好手好脚的姑娘谁肯嫁他？”白梅眼珠子直盯着亮子，又听姐姐红梅说：“难道小妹对瞎眼中意？”“中意！”白梅心里这么叫了一声，感觉台上的亮子金光万道。

亮子唱得极投入，句句铿锵，无意间向白梅这边望来，白梅忽觉墨镜后藏着一双锐利的目光，似乎刺破了她的心扉，心儿肝儿全让他看了个透透彻彻。唱到薛仁贵和柳金花初会时，亮子突然打住了嗓子，小叔宣布今夜散场明夜再续，亮子收起胡琴掸掸长衫，由小叔搀着下去了。

白梅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亮子的背影，四婆再三催促她才回神搬起凳子，仍是三步一回头。

“我要跟着他，跟他一起过日子。”沈家湾沈老四的二女儿、十九岁的沈白梅在那一夜做出了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

白梅到达白塔村的时候，亮子还蒙在鼓里。他在沈家湾唱了两台戏，除《征东传》外，另一部叫《宝剑金钗》，也是英雄美人的故事，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个大姑娘已经为他而心动魂随。那时的亮子仅仅为了两块四角的工钱而卖劲，都奔三十的人了，依然没有成家。

亮子以为白梅只是个过渡的，上岸后就请小叔搀着上生产队汇报去了，计算完工分，他就单独一人点着竹杖回家，怀里揣着刚发的工钱，心情舒畅，一路哼着欢快的调子。走到供销社门口，他想进去打几两白酒，不料让骆清泉截住了。

白塔村的本族是闻人氏，探源可上溯到七百多年前，后来才陆续有了焦、王、邬、骆等姓氏。清泉那时在生产队里打算盘，他拉了亮子似笑非笑地说：“你艳福不浅呀，家里藏个花里花俏的大姑娘，这叫什么……哦，叫金屋藏娇。”亮子有些糊涂了，结巴地说：“清泉你别耻笑我了。”清泉拍拍他的肩头说：“谁耻笑你，不信你自己回家摸摸。”亮子听他口气不似取笑，酒也不沽就用竹杖点着地面快步往家里走。

亮子清楚地记得进门刹那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亮子哥你回来了”，他完全傻了，看不清面前的情景，但他有鼻子有耳朵，他闻出了屋内的菜香和饭香，听出屋里有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别瞧亮子唱书的时候嘴巧，这时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一杯酒落肚，他才像从另一个世界转回来，吞吞吐吐地问白梅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

白梅回答说是沈家湾的，她没有太多的羞涩和迟疑，直截了当地告诉亮子她愿意同他一道过日子。亮子说了半辈子书，头一遭有听人家说书的感觉，他觉得白梅短短数语远比一部《征东传》复杂，甚至近乎天方夜谭，他吃惊地说：“可是我……我是个瞎眼。”白梅果断地说：“瞎眼怎么了，瞎眼就不能有老婆啊？左丘明不也是瞎眼，可他编写的《左传》《国语》传诵千古。”亮子知道左丘明是个杰出人物，支吾地说：“我这瞎眼不同他那瞎眼，我只会唱书。”“这就够了，薛仁贵有个柳金花，你就不能有个沈白梅？”白梅说这话的时候，门外已聚了一堆看稀奇的人。

亮子的棚屋里飞来金凤凰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公社。小叔那一晚就要去讨酒喝，与小叔一道去的还有清泉和一帮后生。那时的亮子非常好客，他让他们吃花生、抽烟、饮茶。茶水是白梅泡的，她没有显出丝毫的腼腆，一边炒菜烫酒，一边和小叔他们说说笑笑，仿佛早成了熟人。

沈老四和他的大女婿建平在流霞散尽的时候冲进棚屋，他们把白梅拖了出来。白梅呼喊挣扎，沈老四重重给了她一个巴掌。小叔架住沈老四问他们想干什么？沈老四吼道：“我是二丫头的亲爹，想咋干就咋干。”小叔瞅瞅亮子和白梅说：“你不是把白梅许给亮子了吗？”沈老四啪地又给哭叫的女儿一记耳光，指责亮子勾引了他家的二丫头。

白梅头发散乱，一只手被她姐夫建平抓住无力挣脱，另一只手伸向亮子，像在寻找依靠：“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亮子看不见她的手，没什么反应，好像白梅与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白梅的哭叫和沈老四的责骂他都似乎没有听到，任凭沈老四和建平把白梅拖走。自始至终，亮子都没有一点儿动静。

清泉看着白梅消逝在夜色中，神色怏怏地扯了扯亮子的衣衫说：“你是个死人呀，就不会跟你丈人争辩？”亮子淡淡地说：“你去看看酒烫热了没有？”

我相信那时亮子的心潮确实并不是像众人想象中的那般波涛汹涌，也相信如果不是因为以后发生的事，他会很快就把沈家的二丫头淡忘。此事本身就不可思议，天下哪有如此的好事、怪事？也许亮子早就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了。

亮子依然像往常一样，白天替生产队烧开水，夜里喝点白酒，偶尔拉拉胡琴吊吊嗓子。本来用不着太久，村人就会把这段插曲完全忘却的，可到了第八天时亮子失踪了，棚屋也上了锁，公社正要安排他去外地唱书却寻不着他了，村民们搜遍了附近的几个公社都不见他的影子。

若非沈老四带了一大帮人来，乡里还真不知发生什么事。沈老四这次带的人除了女婿建平，还有十多个侄子外甥。沈老四一伙是乘船过来的，一上岸小叔就晓得有热闹看了，于是就跟在他们后面，只见沈老四怒气冲冲地直奔棚屋，一路骂骂咧咧，见棚屋门关着，火气更盛，让建平砸开锁，小叔随他们进屋，马上就发觉屋内少了一床棉被和那把二胡。小叔明白亮子和白梅私奔了。沈老四认得小叔，就问：“姓骆的，你们把我二丫头藏哪儿了？”小叔脾气刚烈，讥笑说：“你家丫头逃了关我屁事，有本事别让你家丫头跟人跑啊。”沈老四脸色恐怖，小叔至今忆起还觉胆寒，说那时沈老四像要吃了他。

沈老四面孔赤红地指挥建平他们砸东西，一会儿工夫就把能砸的砸了，能拆的拆了，只差没把棚屋拽倒。沈老四骂声不绝，面皮随着大骂越来越红。之后他们又闹到公社，沈老四能骂也能哭，公社书记劝他回去他赖着不走，死活要见白梅和亮子。书记毫无办法，只好任由他闹。闹了两天仍不见亮子的人影，大概也觉得没有意思，沈老四就悄悄地回了沈家湾。

亮子是被深夜的敲门声惊醒的，他一边摸索着披衣一边问是谁。门外的白梅不作声，只顾敲打。亮子打开门闩，白梅大胆地扑进他的怀里啜泣。亮子听出是白梅，嘴唇发抖：“你、你怎么又来了？你爹呢？”白梅说她没爹，她说她不认那个爹，沈老四也不会认她这个女儿了。

亮子把她轻轻推开，坐到床沿，点上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你爹是为你好，等天亮了你就回去。”白梅只是抽噎，亮子又说：“我是个废人，与你不配；书里唱的都是人编的，你不要毁了自己啊。”白梅摇摇头，可马上意识亮子看不到，就说：“我不管，天塌下来我沈白梅也跟定你了。”她走近床前折叠被子，亮子感觉到她在床边，心里慌乱地伸手推她，只听她呀地叫唤一声，他觉得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一段软软的肉体，更是惶恐，连称对不起。白梅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都是我爹打的。”亮子这才知道触到了白梅的伤口，脸色怏怏说：“你爹也是迫不得已，谁家爹娘愿意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白梅摘下墙上的二胡说：“别人以为是火坑，我觉得是精神乐园，亮子哥我们走吧。”亮子愣愣地问：“走？去哪儿？”白梅说哪里都行，只要不让他们找到我。”亮子说：“这不合适，明早你就回去，你爹狠心，你妈可会担心。”

白梅站立片刻，静静地说：“亮子哥，如果你不愿意与我一起走，今夜我就死在这里了。”

亮子跟她一块离开了白塔，他们去了外乡。白梅的相貌和嗓门都属上乘，她就让亮子拉琴她唱曲儿，赚几个小钱度日。

那年冬天很冷，沈家湾积了厚厚的雪。快过年了，四婆把红梅叫回家做帮手，掸尘、裁衣、做年糕……忙得透不过气。两年多来四婆已衰弱许多，做事不像以前利索了，腰背也常常疼，还要时时惦念白梅，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血浓于水，亲情怎能割舍得开？白梅不在身边时四婆总是恍恍惚惚，经常认错人。只要遇上白塔村的人，她就要问白梅和亮子，可一直没有音讯。四婆是个可怜的女人，在忍受思儿的煎熬之余，还要忍受沈老四的打骂，沈老四是个炮筒子，一不顺心就摔东西揍人，白梅出走后他更是变本加厉，四婆也就成了他最方便的出气筒。

四婆和红梅正商量着做年糕要和几成糯米，炮筒子满口酒气地进来了，红梅望着爹说：“你又喝酒了？”沈老四那天性子还算柔和，反问：“男人不喝酒喝什么？”这时他的一个侄子匆匆进屋，似有急事，沈老四问：“出了什么事？”侄子搔搔头皮傻笑说没事，就想看看四叔家打年糕要不要帮忙。沈老四说：“你不是看见了，还在和米，两个女人磨磨蹭蹭的，还早着哩。”侄子看看四婆说：“明天我家也要打年糕，借下捣臼。”沈老四不耐烦地说：“明天做年糕你明天来拿捣臼也不迟。”说完走出门去。

红梅笑着对堂弟说：“你呀你，你这猴急样，我还以为你就要成亲请我们喝喜酒呢。”“你还真以为我是来借捣臼的？”他自己倒碗开水，喝上一口后慢吞吞地说：“上午我去了进水堡，你们猜猜我回来时遇上谁了？”四婆敏感地说：“是二丫头？”侄子笑笑说：“是呀，我就知道四婶一猜就着。”

四婆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立即掉下两行老泪，两只袖管不住地擦，红梅心疼妈说：“妈，你怎么又难过了，有了妹子消息应该高兴啊。”四婆问侄子是在哪儿见到二丫头的，气色如何？是不是瘦了？侄子说：“在进水堡外的鼓楼旁见到二姐的，几乎不敢认了，她肚皮挺得老高。”四婆惊恐和喜悦并存，颤着嗓门说：“你二姐大了肚皮？”侄子懵懂地说：“是呀。”四婆心头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什么滋味都有了。

那夜四婆让沈老四喝了不少酒，沈老四一醉就睡觉，雷打都难醒。四婆悄然出了门，腊月的午夜冷得透骨，穿了棉袄还直打哆嗦，门外积雪皑皑，路径清晰可辨。她脚步蹒跚地来到建平家，敲了敲门。建平和红梅很快出来，同四婆一道向着进水堡出发。

进水堡距沈家湾十来里地，堡外的鼓楼早已废弃，亮子和白梅就住在鼓楼里，寒冷使人难以入眠，黑灯瞎火的，亮子拉着二胡，琴声在雪夜里尤其凄清。四婆来到鼓楼前，正听见白梅和着琴声轻唱：“……霎时鸡啼天将晓，此刻不走我逃不了，趁此夜深人不觉，咬紧牙关只有逃……”

四婆是戏迷，虽不识字，但知道这是越剧《祥林嫂》的片段，戏文里祥林嫂唱这段词时愁绪满怀，仓惶狼狈，可如今寒夜里的白梅居然唱得活泼欢快，不像有什么悲苦，对飘荡的风霜之苦似无一丝厌倦。

亮子停下二胡突然问：“谁？”他耳朵特别灵，琴声一歇就听到鼓楼里有脚步声。四婆应了一声，黑暗里的白梅听清是四婆，全身剧震，两年多来母亲的音容笑貌总是魂牵梦绕。

“妈，妈！”白梅惊喜交集的呼声透露出对四婆的思念之深。人一生最能打动人心的是母爱，对于哺育自己养育自己的亲娘，谁能忘怀？映着雪光，白梅面前的四婆身影佝偻，心头酸楚。红梅让白梅点灯，白梅说这里没有灯，她和亮子用不着灯。建平来时带了手电筒，鼓楼里的物什在昏暗的光束中渐入眼帘：一张草席铺，一个旧被卷，几块石头支起一个简易的灶，眼睛昏花的四婆也瞧了个一清二楚，四婆又淌泪了，鼓楼门窗不严，北风呼啸而入，没想到这些白梅都能忍耐得了。

红梅见几人都不说话，就说：“妹子回家吧。”白梅看看亮子说：“我不回去，爹会打死我的。”四婆的嗓门猛地一振：“他敢？二丫头跟妈回去，沈老四要是再打你，妈也陪着你过日子了。”四婆从来就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白梅、红梅和建平都吓了一大跳。

天一亮，炮筒子酒醒脑清了叫唤四婆，平时四婆早起给沈老四打个红糖泡蛋他吃了才起床，今天案几上没红糖泡蛋，叫了叫也没应，他脾气又来了，死到哪去了？这时红梅进来了，沈老四翻着白眼说：“大丫头，你妈呢？”红梅神秘地笑笑说：“妈在煮汤圆。”沈老四不爱吃汤圆，恼怒地说：“煮给谁吃，她不晓得我不爱吃吗？”红梅把床边的毛衣递给爹说：“妈是煮给你女婿吃的。”沈老四套上毛衣嘀咕着：“建平犯馋痨啦？”红梅说不是建平。那一刹那沈老四动作停顿，目光异样，红梅惊慌地看着他不敢再出声。沈老四突然掀开被子跳出来，棉袄棉裤都没穿就趿着鞋冲下楼。红梅知道自己闯了祸，拎着他的衣裤跟着跑下楼。

亮子和白梅坐在桌前，四婆端出热气腾腾的汤圆，一边劝他们趁热吃，一边对着白梅鼓起的大肚皮唠叨哪些要多吃，哪些不能多吃。见炮筒子冲下来，白梅长了见识，望着又惊又怒的沈老四轻声唤爹，同时又捅捅亮子。亮子也就跟着叫了一声。沈老四脸色赤红一片，没有说话，也没有摔东西，只是盯着两人，最后目光落在白梅的肚皮上喘着粗气。少顷他坐下来，把红梅手中的衣裤套上，动作很机械，扣错了两颗扣子。四婆转身又盛了碗汤圆放在桌上对沈老四说：“逢年过节的，你不欢喜吃也吃一碗吧。”沈老四瞧瞧四婆，又瞧瞧亮子，跺一跺脚闷声不响地走出了门。

就这样亮子和白梅总算在家住了下来。

白梅腹中的婴儿是春分那日分娩的，她足足呻吟了一夜，接生婆忙得满头大汗，可小生命留恋娘肚迟迟不肯出来。亮子一夜未眠，他一直都在咿咿呀呀地拉着曲子。沈老四披衣过来，点燃一支烟叼着，没好气地对亮子说：“二丫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也别想活下去。”亮子没睬他，继续拉二胡。沈老四就嚷起来：“别拉了别拉了，老子听了心烦。”就在此刻，房内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亮子心头激荡，歇了琴声，沈老四抢先拉住走出门的四婆问是不是男孩？四婆摇摇头：“生了个囡。”沈老四不再多问，自顾下楼吃早饭了。亮子站起来问四婆：“妈，白梅身子没事吧？”他看不见四婆的神情，四婆当时并不高兴，她和沈老四原本计划，假如白梅生个男儿，就要亮子让他姓沈以续沈家香火，现在四婆也有些泄气，有气无力地说：“二丫头没事，你进去吧。”

亮子摸着门进房，接生婆替婴儿裹好襁褓笑着说：“小丫头份量不轻呢，有八斤二两。”亮子笑笑说：“大妈辛苦了。”他坐到床沿擦拭着白梅头上的汗渍，接生婆把襁褓交给白梅，白梅看了看又递给亮子，亮子用手轻轻抚摸婴儿的脸颊，感到了一种初为人父的幸福。

伢儿满月后，亮子就同白梅抱她回到了白塔，接他们的是一艘红舟。我们那儿的乡俗，凡是说书唱戏的人家都把舟子漆成大红色。白梅是第二次坐红舟了，可与首次的心境大不一样。那日天色晴朗碧空白云，船边伴随着一群鸥鸟，白梅感觉像一幅画，心里舒畅地瞟瞟怀里的孩子，叫亮子给她取个名字。亮子说：“伢儿还小，过些日子再取名不迟。”白梅说：“人总该有个名字，早点取名叫起来习惯。”亮子问她想取什么名，白梅想亮子看不见周围的景色，就说此刻空中有许多鸥鸟，可以取个与此相关的名字。亮子笑着说：“那就叫江鸥吧。”白梅觉得这名缺乏内涵，想了想说：“你知道高尔基吗？孩子能叫海燕吗？”

沈白梅读过高中，有不少学问，她告诉亮子高尔基是前苏联作家，写过很多文章。白梅兴致勃勃口若悬河，对高尔基的生平和作品如数家珍，最后她说到《海燕》，她说《海燕》是高尔基的散文代表作。这时婴儿哇地一声哭喊，白梅一边撩起毛衣给她喂奶一边喜形于色地说：“世人的白眼，家人的阻止，路途的坎坷，其中辛酸只有你知我知，现在爹终于屈服了。”

“海燕也是这样的吗，一只雌海燕愿意跟一只瞎了眼的雄海燕私奔吗？”年轻的亮子并不缺乏幽默感，他这番话把白梅逗笑了。

由于白梅怀海燕期间没有好好调养，加上长期的风雨饥寒，造成海燕体弱多病，迟迟才学会走路，面额和手脚也都显出严重的营养不足。所幸的是他们漂泊在外，无意中逃过了几次运动。

一次亮子受邀到虎池大队去唱戏，那时亮子不再需要我小叔柏年帮腔了，白梅已经自然而然地替代了小叔，他们每次外出唱戏都会带上海燕。

虎池听书的人也很多，亮子唱了三部，第一部是他拿手的《征东传》，另外两部是从《水浒传》中分离出来的《武松演义》和《宋江演义》。原本唱完《武松演义》亮子就要回家的，不料虎池的群众被他的唱腔深深吸引，再三挽留他留下来次日继续唱《宋江演义》。

那时多灾多难的神州大地正笼罩在批林批孔的运动中，宋江作为投降派的典型代表也被揪了出来。乡人纯朴，亮子没有意识到弘扬宋江这个古典英雄会有麻烦，他认真而激昂地从义释晁盖、坐楼杀惜唱起，一直唱到浔阳楼、闹江州，把宋江这个颇有争议的形象唱得栩栩如生，次日唱完后他才回乡。

那日午后亮子正在午睡，几个造反派闯进棚屋把他揪了起来，白梅面如土色地问他们干什么。那几个人是县里派下来的，一个被唤作“侯队长”的瘦个子冷冷瞟着她，指指胳膊上的红袖章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白梅哭丧着脸连称冤枉，侯队长狞笑着说：“冤枉？这瞎眼是你什么人？”海燕初懂人事，见爹被别人抓住，吓得没命地哭喊。

公社的焦书记也莫名其妙地戴上了一顶反革命帽子。焦书记名叫焦有贵，世代农民，全国开展“农业学大寨”的运动时，他务农有方，被县里发掘出来做了先进典型，后来当上了党委书记。焦书记是在夜里被抓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据说当时他正在收听台湾的电台，在事实面前他百口莫辩。

过了几日公社召开批斗会，几个穿军装戴红袖章的人陆续发言，都是在控诉“地富反坏右”的重重罪行，激奋得口沫横飞。接着猴子般的侯队长上台朝话筒大喊一声：“把潜伏在我们身边的反革命分子、台湾特务焦有贵带上来！”喇叭声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略显肥胖的焦书记被押到台上，他头戴一顶长长的帽子，帽上密密缝缝地画了不少字；脖子上挂一块木牌，台上台下的人不时把口水吐到焦书记身上。话筒一直在响，每一句都在指责焦书记的滔天罪行。侯队长喊了几次“毛主席教导我们”之后，猛吼一声：“现在把地地道道的投降派、社会主义建设的破坏分子闻人亮、沈白梅带上来！”他的呼喊声非常洪亮，充满着对牛鬼蛇神的极端愤慨。

亮子也是长高帽、大木牌，系着牌子的铁丝很细，深深陷入了亮子颈部的皮肉里。白梅没戴帽子，头发蓬乱，胸前除了牌子还吊着一双破旧的布鞋。远远近近的人群似跟他们有深仇大恨，排山倒海地喊着“打倒瞎眼亮子，打倒破鞋白梅”，一会儿又喊“打倒牛鬼蛇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除了焦书记和亮子他们，后来又推上来了六七个，同样招到口水和痛骂，偶尔还有砖石。中午时分，焦书记和亮子他们被带出去游街，游街中，亮子不知被谁用石头砸破了额角。

傍晚，部分“牛鬼蛇神”被放回了家，亮子和白梅依旧留在看守室里，原因是他们还未完全交代自己的“罪恶”。被批斗了一天，两人都饿得肚皮贴着心，尤其是亮子，浑身火辣辣地痛。春寒料峭，风刮进破败的门窗，他们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妈妈，妈妈”，门外传来女儿的喊声，白梅的心被刺了一下，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她把头从破烂的窗户探出去，看见四岁的女儿身上的花布袄全是尘土，手里提着个小篮子，篮里是几块番薯，白梅从窗内伸出手掸掸海燕身上的灰尘：“你这几天去外婆家好吗，外婆会疼囡囡的。”海燕红着眼圈茫然地点点头。这时侯队长走过来，见到番薯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随手提走了那篮番薯。

亮子和白梅无法交代的是卖唱生涯，那几年漂泊在外，所经之处他们实在难以一一记起，侯队长和另一个叫董方红的造反派轮流审问他们，那天董方红又把亮子叫去，亮子抖抖索索地站在一旁，发乱如草，灰白的眼睛朝着董方红的方向。董方红先是读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接着咳了咳说：“闻人亮，人民群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老实坦白，一九六六年秋天到一九六八年冬天，你和沈白梅在什么地方搞破坏活动？同伙有哪些？”亮子喉咙里像塞满了东西，吃力地说：“长官，我……”董方红喝道：“住口，我们新中国没有长官这个词。”亮子连连称是，董方红要他老实交代，亮子为难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只是到处流浪卖唱。”董方红不满意他的回答：“新社会里卖什么唱？你分明是攻击社会主义，卖唱是幌子，你这瞎眼真是顽固不化，不吃苦头不知道人民群众的力量。”说完他就叫了两个红卫兵把亮子拖到一处露天粪池边。白梅也被押到粪池边，白梅叫道：“这是什么世道啊？共产党还不虐待俘虏呢。”董方红上去打了她一嘴巴：“对你们这种人还讲仁慈？同志们听说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吧，故事告诉我们，对仇视社会主义的阶段敌人绝不能手软，社会主义政权绝不允许阶级敌人破坏，同志们说是不是呀？”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赞同的呼声，董方红就让红卫兵放开亮子叫他往前走。

在白梅的厉声呼叫中，亮子还是掉进了粪坑。粪汁四溅，恶臭冲天。围观的人惊呼着闪开，亮子在池里探出头来，头脸上全是令人作呕的粪便，胸部以下仍浸泡在粪水中。大概跌入时口鼻吸入了粪汁，他不停地咳嗽。

董方红远远地说：“闻人亮，现在交代还来得及，人民群众会从宽处理，否则没人肯拉你上来。”亮子狼狈不堪地说：“我没有搞破坏，没有做过破坏社会主义的事。”董方红说：“什么人可以证明你卖唱之余没干过坏事？”亮子说不出来，那年头就算有人能证明他的清白，又有谁敢挺身而出？

白梅尖叫起来，她看见亮子满头满脑爬满了蛆虫。董方红冷笑说：“几条虫子就受不了了？你们怎么就不想想旧社会的劳动人民那种牛马不如的日子？”白梅咬咬牙跪下来说：“我交代，你们想要我交代什么，我都交代。”董方红好像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说：“你不许欺骗人民群众。”白梅说不会，说以前她不老实，她该死，对不起人民群众。董方红顺梯下楼，朝向粪池说：“闻人亮，你自己想法上来吧。”

亮子是在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三年才重“见”天日的。那个暮春午后，一辆吉普车在白塔旁停下，车上下来四个人，当先一个是已经平反恢复书记职务的焦有贵，他敲敲棚屋的门，良久没人开。焦书记回头对另外三人说闻人亮一定不会走远。他又用力推门，竟然没推动，显然里面上了闩。焦书记从门缝往里张望，顿时吓了一跳：“快，快救人！”他退后几步猛地往房门撞去，门撞开时，几人见了棚屋内的情景都惊慌不已，原来亮子已悬在梁上，白梅正踏上木凳准备把颈子往绳圈里套。

焦书记快步上去托着亮子的双脚朝上一送，总算把他救了下来。其余几人也把白梅拉住挪开了凳子。焦书记惊疑地问他们要做什么，白梅头也不抬，双手掩面哭泣。

亮子和白梅是看到焦书记他们驱车前来才急着上吊的。焦书记抚摩他好一会儿，亮子才喘过气来暗哑着嗓子说：“让我们死吧，求你们了，让我们用死来向劳动人民赔罪吧。”白梅也抹着泪说：“焦书记，我和亮子不值得让劳动人民来改造了，就让我们去吧，一了百了。”焦书记扶亮子坐到床沿，然后从黑包里取出一张纸，望望白梅，又摸摸亮子的手说：“你们搞错了，这次我们给你们带来的是好消息，白梅你看这是什么？”白梅接过去看了一会儿，突然像中了邪一样说：“这、这是真的？焦、焦书记，这、这是真的吗？”说完她又呜咽起来。

焦书记含笑点头，亮子问怎么回事，白梅浑身激动得发抖：“亮子哥，这文、这文件上说，我们、我们没有罪，我们都是清白的……”沈白梅无法掩饰内心的酸楚和悲凉，热泪淌了出来，顿了片刻她继续对亮子说：“我们不是反革命，不是牛鬼蛇神，我们、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民群众。”说完她抱住亮子号啕大哭。亮子很久才缓过神来，心情渐渐平静后，他摸索着用纸片卷烟丝。书记掏出一包“大前门”塞到他手里说：“闻人亮同志，抽这。”

不久之后，他们把寄养在四婆家里的女儿接了回来，四婆也在白塔居住了几个月。由于生活改善了，女儿也上了学。第二年夏天白梅又生了个女孩，那天正好是个雷雨天，就给孩子取名叫雷雨。

之后的岁月里，除了偶尔随亮子外出唱戏，白梅还做过小贩，家里收入并不宽裕，那些年她贩过鱼蟹、蔬菜和瓜果。前些年艰难度日，白梅并没有觉得什么不满足，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不愿同亮子划清界线，可如今她总觉得有些不如意不顺心，不知从何时起她对亮子产生了一丝厌倦。作为女人，白梅正处在虎狼之年，生理上的渴求常常得不到满足，然而亮子不复强健，白梅潜意识中已经对自己当初的轻率选择有了悔意，想起自己跟了亮子十六七年，根本就没有过实质性的幸福，回望来路只有艰辛、苦难和屈辱，她甚至对自己当年的固执惊讶起来，自己怎么会跟上亮子？人有时就这么怪，艰苦磨难的日子什么事都能够将就，而一旦物质和精神满足了，就会发现这样那样的不足。

那天白梅痴痴迷迷到黄昏就收摊回家，见亮子和女儿们还没回来，她闭上门洗澡。当她把洗澡水泼出门外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轻叱，门外站着的人是骆清泉。亮子没有几个知心知肺的朋友，村里跟他最接近的人就是清泉和小叔柏年。清泉是来找亮子的，没想刚临门就被白梅泼湿了衣裤，白梅一个劲地道歉。

清泉的老婆两年前不幸患癌症过世，留下儿子东东。听说当年白梅刚到白塔时清泉就对她动过心思。

清泉说：“道歉有什么用，你让我湿淋淋的怎么见人？”

白梅想也没想就说：“你把衣裤脱下来，我给你烫烫。”

清泉先是面孔一红，跟着果真把衣裤脱将下来。白梅把他的湿衣铺在桌上熨烫，毕竟是女人，她眼睛不敢往清泉身上挪，只是埋头熨衣。清泉则死死地盯着她看，还有意让她给他倒杯开水。白梅递上开水时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清泉的肌肤，清泉是乡里的会计，不曾经历过大苦大难，三十七八的人肌肤依旧白净光滑，面庞透着俊秀。清泉大大方方地放开手脚让她注视，白梅有些魂不守舍，亮子终究是个瞎眼，仅这一点清泉与他有天地之别，白梅立刻面红耳赤。这时亮子在女儿的搀扶下回来了，白梅迅速恢复镇静，随口说：“你回来了，清泉兄弟找你有事。”亮子看不到屋内的情景，根本察觉不到屋内二人已有了某种奇妙的交流。清泉说：“也没什么大事，今日进水堡派人来乡政府，他们村想请你去唱戏。”亮子问什么时候，清泉说最好明天就去。

次日，本来亮子准备让白梅跟自己一块去进水堡的，不巧小女儿咳嗽不停，亮子就叫白梅留下，一个人和小叔去了。

亮子家周围没有几户人家，平时经过白塔时路上总是空空荡荡的。可那天远远看见亮子家的墙外有六七个妇女在咬耳朵，其中一个是邬二婶，神秘兮兮的样子。她们呆呆地站在墙门边，看见清泉贼一样地从亮子的屋里出来。清泉真的是做了贼，只是他偷的是活生生的女人。白梅大概听到了动静，走出门看，她穿得很单薄，头发凌乱，饱经风霜的她依然风姿绰约，在夕阳里散发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妩媚。

次日，清泉“窜”到亮子家的事就爆炸开来，亮子从进水堡回来的时候，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过了三四天，亮子和白梅一道去了趟乡政府，从乡政府出来后他们就不再是夫妻了。

亮子和白梅离婚后，大女儿跟了白梅。

清泉的儿子东东比海燕小三岁，两年前失去母爱，照理说，白梅的到来东东应该有再续母性呵护的欣慰，可实际上东东和白梅母女从一开始就势同水火。白梅进门没几天，东东就暴露出对白梅的仇视，那天白梅整理衣服时发现有几件新衣被剪得不成样子了，清泉明白是东东所为，就把儿子抓小鸡一样地拖到白梅面前，让他认错，还逼他喊妈。东东执拗，硬是不肯认错，还冲着白梅大声嚷嚷：“你不是我妈，你是烂货。”清泉被激得火从心起，撩起就是一巴掌，东东挨打后并不哭，依旧叫着：“我妈早死了。”白梅看不过去阻止清泉，去拉东东的小手，谁知东东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叫起来：“别碰我，烂货！”

清泉对白梅和海燕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也正因为此，海燕便常常成为了东东的出气筒。

那年冬天的雪很大，清泉请村里的裁缝替海燕做了一套红棉袄，可第二日海燕放学回家，清泉就发现她的红棉袄背后裂了个大口子。清泉问她是怎么弄破的，海燕没有回答。白梅过来拉了拉红棉衣，骂死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女儿眼圈红红的，怯生生地说：“是东东弄的。”东东回来时清泉火气正盛，揪住他的耳朵说：“小棺材你没魂灵呀，居然糟蹋你姐姐的新棉袄？”东东嗷嗷叫唤强辩说没有，清泉抓起他的头发大骂：“你还敢胡说八道！”白梅劝阻说：“别打了，小伢不懂事，算了。”东东挣扎着说：“谁不懂事？懂事怎会偷男人？”等着他的自然又是清泉的一顿痛殴。

海燕含泪冲到雪地里，她潜意识里确实不喜欢这个家庭，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东东，更深层的原因是她一开始就对母亲和清泉的结合极其反感，她甚至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一种厌恶。

白梅也不追，甩了一句话过去：“你跟你瞎眼爹过日子去吧！”

海燕真的冒雪回了亮子的小平房，亮子听出是大女儿回来，没有显出太多惊讶。半年来，大女儿多次因为受了委屈跑回家，可这次她身体突然不适，次日居然起不来床了。亮子让小女儿带着姐姐去到乡卫生院，医生一检查，发现她手臂上有点点红斑，以为是患了红疹，小毛病，就开了药方让他们配药打针。

第二天白梅把海燕接了回去，临走前还把医药费给了亮子。

那天亮子正在屋内给小女儿讲故事，白梅冲了进来，面色和雪一般白，说海燕死了。亮子双目空洞无神，魂儿仿佛出了窍，痴痴呆呆地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小女儿啼哭，他的脸上才颤动了一下问：“什么时候？”

白梅说早上见女儿没起床吃早饭，起初以为是她和清泉父子心有瓜葛，没有太在意。等东东上学后她才到床前去叫她上卫生院打针，可连叫几声都没有回音，她感到有些不妙，伸手探向被窝，女儿已是浑身冰冷。揭开被子，白梅看见被褥内尽是血污。

村里人对海燕割脉有种种猜测，亮子几乎被这个不幸击垮，整个冬天他都闷闷的，好几次让小女儿引着自己来到大女儿坟头，咿咿呀呀地拉起二胡，琴声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格外苍凉。

春暖花开时，亮子带上小叔柏年，四处唱戏去了。听说从那以后，亮子唱过《武松演义》，也唱过《宋江演义》，却再也没唱过《征东传》。

小女儿雷雨六岁时，亮子让她进了学校。雷雨智商颇高，加上超乎常人的勤奋，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十七岁那年就考上了重点大学，这大概是亮子最值得欣慰的地方了。其实雷雨的成长并不像她的同龄人那么平坦，平时她要照料亮子，她甚至想过辍学回家赡养他，但亮子始终没有答应。

由于生活的改善，乡下人逐渐买了电视机，亮子唱戏的收入每况愈下。雷雨知道单单靠父亲的报酬难以维持家庭，她便瞒着父亲去做小贩。一次贩卖草莓时，白梅发现了她，迟疑了片刻后上去向她女儿询问家里的情况，雷雨没有正眼瞧她，也没有回答她一句话。白梅明白雷雨对自己的亲情已淡如水。这些年她心里也很沉重，村里人对她和清泉的结合颇多非议，她自己也认为欠了亮子很多，总想替亮子和小女儿做些什么，如今看见小女儿对自己的极度冷漠，她倍感失落。

又是一年的清明时节。亮子来到海燕的坟头，雷雨站在他的身后。亮子手中的二胡正拉着《二泉映月》，夕阳欲沉，亮子的身影瘦弱，在冬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单薄。琴声如诉，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