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睿
巴赫金在分析成长小说时,认为成长小说的主人公全都是“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这里所谈的正是新人的成长问题。所以,未来在这里所起的组织作用是十分巨大的,而且这个未来当然不是私人传记中的未来,而是历史的未来。发生变化的恰恰是世界的基石,于是人就不能不跟着一起变化”。对于20世纪40年代中期的中国人来说,他们也能够感受到他们处在两个时代的转折点上。当时抗战就要胜利,国共两党要展开决定着中国未来走向的决战,这种身处两个时代之间转折点上的历史感觉,就投射到了歌剧《白毛女》的文本之中,因此它才会在一个文本中容纳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在你看来可能那是一个分裂的文本,但在我看来它恰恰是让喜儿穿行于两个时代,用她的个人命运的起起伏伏,来呈现延安革命文艺工作者对历史的理解。
我觉得在文艺作品中出现这种对新的历史理解,是非常重要的现象,也是贺敬之的独特之处。在之前的五四时期,类似的对时代的理解不会出现,而即使是同一个时代,其他解放区文艺家也未必会以类似方式去书写他们的时代。在这个意义上,《白毛女》表现出了极大的创造性和深刻性。关于这一点,可能用对比的方式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例如同样是处理妇女问题,那么在五四时期找一个文本,我们可以想到鲁迅的《伤逝》。
在小说《伤逝》中,鲁迅让叙述者涓生以回忆的方式,用哀婉的语调讲述他和子君在过去一年中的点滴往事。于是,表白爱情前的焦虑和犹疑,恋爱时的甜蜜与幸福,在社会压力面前的坚决和坦荡以及爱情如何被生活自身的琐碎所挤垮等,都极为动人地为读者一一呈现。在涓生的讲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以悲壮的方式面对社会的冷眼与阻碍,并最终为他们周围的环境所吞噬。
在《伤逝》中,社会自身的铁律是不容撼动的,整个社会结构没有发生变动的任何可能,尝试婚姻自主的年轻人只能被那个社会所改变,最终放弃他们的爱情。这篇小说写于1925年,距后来的大革命尚有两年的时间。在这样的环境下,追求自由的年轻人能感到这个社会必须被改变,但却丝毫看不到变革的可能。《伤逝》无疑是这一社会状况的表征,它成功地抓住了那个时代的人与那个时代之间的关系,并创造了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它。
而类似的主题到了解放区就会获得另外的表达方式。以赵树理的经典作品《小二黑结婚》为例,这篇小说共分为十二个部分,大致可以依据人物在斗争中所处的不同阶段分为三个段落。在小说前五个部分中,作家让二诸葛、三仙姑、小芹、金旺兴旺兄弟以及小二黑等六个人物出场,交代了他们的性格特征。接下来第二个段落,是第六节到第九节,写小芹、小二黑和父母、村里坏干部的抗争。到了第三个段落,即第十到第十二节,随着区长的到来,坏干部被打倒,三仙姑、二诸葛服软了,青年男女获得了幸福的婚姻。
194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将在这场变革中被彻底改写。因此在《小二黑结婚》里,赵树理写出了共产党政权带给乡村生活的变化,对青年男女命运的改变;但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小二黑还是小芹,虽然他们的地位随着斗争的进展发生了改变,成了刘家峧的主导性力量,但他们自身似乎并没有在这场扭转了中国农民几千年被剥削、被压迫命运的改革中发生丝毫变化。在《小二黑结婚》开始的地方,我们的男女主人公就已经是两个追求自由恋爱的青年了,而当故事结束时,他们仍然是两个渴望婚姻自主的青年。赵树理拒绝了对他们进行心理刻画与描摩,于是读者只能看到刘家峧三种力量的地位及其相互之间的结构性关系随着共产党的到来发生了变化,小芹和小二黑自身并没有发生变化。也就是说,革命与历史只是改变了这些农村新人的命运,但却没有在他们身上刻下一丝印痕。
比较之下我们会发现,《白毛女》既不同于五四时期的表达,也不同于赵树理的经典作品,而是去书写一种新的人与历史的关系。在《白毛女》的前几场里,喜儿基本上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农村姑娘,老实、本分,没有行动能力。接下来《白毛女》以情节剧的方式,把一连串苦难倾倒在喜儿的头上。孟悦提到《白毛女》的叙事借助了民间的叙事伦理。其实实际情况可能更复杂,因为在集体讨论的时候,先是贺敬之讲自己对下面一场的构思、主题思想;接下来是王滨做主题发言,他是1930年代的电影人,会往故事里添加一系列情节元素,比如包饺子就是他提出来的,因此《白毛女》情节剧式的塑造人物的方式不一定来自民间,可能来自电影。
在苦难不断来到喜儿那里的时候,她对地主的仇恨在一点点儿累积,她的行动能力也在增强。黄世仁把她拉到家里去的时候,她基本上没有反抗;但当黄世仁要把她卖了的时候,她开始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以一种非常决绝的方式喊出,我要活!我要活!这是非常感人的。到高潮处,她甚至敢于直接和黄世仁厮打在一起;到了《白毛女》的结尾,则是变化了的喜儿在一个变化了的社会里。
在《伤逝》中,鲁迅相当细致地展现了主人公涓生的内心世界,并让他在残酷、僵化的社会环境中被彻底改写。在《小二黑结婚》里,男女主人公实际上没有随着共产党政权在刘家峧引发的变革而发生太大改变。但在《白毛女》里,人物与他们身处的社会以相同的频率进行共振,剧作家是通过喜儿这个人物从性格到外貌的一系列变化,显影共产党在中国农村掀起的翻天覆地的变革,成功地以艺术的手段写出了1940年代的中国人与中国历史之间的关系。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