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吉贤
《延安文艺史》出版后,我在《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上写过一个笔谈,其中提到,像延安文艺这样的文艺形态确实很特别,不像一般的文学史,可以在对文学有一种相对明确界定的情况下来研究和写作。延安文艺是文学、音乐、戏剧、美术,包括各种不同艺术门类,跨门类的一个综合体;同时它又跟政治和社会的变化有非常密切的关联,甚至就是具体政治的一部分。像《白毛女》这样的研究,跟一般文学或文艺研究不一样,与处理一般的文本、一般的文学现象不一样。
1990年代之后文学研究当中一个大的思潮,是叫作“再解读”的潮流。孟悦的《白毛女》演变的启示是“再解读”潮流中一篇代表性的文章,最早登在《今天》杂志上。“再解读”的基本理论背景是跟后结构、跟新马的资源有密切的关系,试图把文学文本历史化地来处理,从历史化的过程中去展开跟政治的复杂关系。当然历史化或者后结构的理论背景的问题,我觉得也在“再解读”潮流当中体现得比较明显,它把政治的过程变成一种话语的运作或者演变的对象来处理,把实际政治的过程对象化,这样跟历史的实际过程的连接,就会发生一些问题。《白毛女》从传说到后来写作的版本的演变过程,这是一个时间较长的、丰富的过程。我觉得在整个演变过程中,文本始终处于一个敞开的状态,无论是从民间传说到歌剧、电影,还是到芭蕾舞剧。孟悦最早提出的三个要素,一个是新文化的要素,一个是民间文化的要素,一个是政治的要素,三个要素互相作用,促使文本不断演变,形成一个文本的系列。孟悦最早抓住了这些要素当中的所谓意义的裂隙,是针对以前把《白毛女》这样的红色经典当作政治工具的简单化批评。这是它的一方面,指出这里的政治并不是铁板一块的,而是存在相应的政治和审美原则相互调用和制约的一个复杂的机制,她认为在《白毛女》的叙事中,政治合法性的取得有赖于民间审美原理的确认。孟悦文章的主要贡献在于揭示了《白毛女》的民间叙事动力机制,即对于家庭的和谐美满、神圣不可侵犯的维护,比如对黄世仁的控诉,恰恰是因为他破坏了这一和谐的秩序,正是通过惩罚这一秩序的破坏者,重建了和谐秩序,才得到了合法性。电影《白毛女》由于叙事方式的差异,电影更加注重故事的完整性和细节,这一民间伦理原则得到了更加丰富的贯彻和强化,加入了很多跟这个因素有关的细节,进一步强化了爱情伦理叙述这一线索,大量加入了喜儿和大春在田间和谐劳动、相亲相爱,以及长者谈婚论嫁的场面。在歌剧中非政治的叙述焦点在于一个毁灭喜儿家庭、践踏和谐伦理秩序的恶势力终受惩罚,蒙受苦难的良家女子终于得救;而在影片里这个民间秩序经过了某种翻译,在毁灭与复仇之外,还引申出一对有情人悲欢离合、终成眷属、好事多磨式的情节。也就是在电影中,歌剧中的亲子和谐的伦理原则转换为爱情的原则。但是,不管民间伦理原则也好,爱情伦理原则也好,它们的作用和功能是相同的。从这样的归纳中,孟悦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白毛女》中,政治力量最初不过是民间伦理逻辑的一个功能,民间的伦理逻辑乃是政治主题合法性的基础、批准者和权威。只有被这个民间伦理所宣判的恶,才是政治上的恶;只有这个秩序的破坏者,才可能同时是政治上的敌人;只有维护这个秩序的力量,才有政治上及叙述上的合法性。在某种程度上,倒像是民间秩序塑造了政治话语的性质,也因此,孟悦把歌剧《白毛女》看成一个非政治逻辑发展开来的故事,最后加上一个政治化的结局这样的一个大拼盘,这是孟悦的基本论述。
应该看到孟悦在一种新的伦理框架下面展示了对《白毛女》等红色经典进行重新研究的可能性,而且这种研究思路确实在有关当代中国文学作品的阐释中颇有影响。黄子平就在对革命历史小说或者红色经典小说的阐释中,挖掘出了潜藏在革命政治这一叙事逻辑下的《英雄儿女》斗法降魔、脱胎换骨等出自民间传统审美和心理的叙事模式。这其实也是我刚开始说的“再解读”潮流的一个主要贡献之一,也是他们的再解读的努力方向。就研究界情况而言,我们现在其实还处在这个潮流中,但是我觉得这种尝试并没有跳出新时期以来关于文学的想象和文学史的学术框架。首先表现在关于文学的理解中,基本上还是一种新启蒙主义式的理解,把文学理解为人的情感的表达,是与复杂的、深刻的人性相关的,任何与政治和社会因素的过多纠缠都是对文学本性的歪曲和文学性的丢失;延及文学史的叙述,就是尽管一再去挖掘这段文学史与传统文学史和作为现代文学发端的五四新文学之间的联系,但本质上还是把这些文学理解为一种无法纳入正常书写的异质性的东西。正因为它们是异质性的,所以在文学史的书写中,要么是整体的空缺,要么用其他“不同质”的,与主流文学史叙述相容的因素来替代。
由此也牵扯到这类阐释所包含的另一个问题,即对民间和政治的二元对立式的理解,应该说这种阐释一定程度上瓦解了文学作为工具为政治服务的阐释模式;但它还是在政治为修复民间伦理和爱情伦理服务的政治和民间的二元对立的框架内,仍然使用民间和政治二元对立的概念来探讨《白毛女》的主题结构,从而无法解释在《白毛女》中民间和政治之间真正复杂的现代性关系。这也就使得孟悦的分析没办法真正进入对芭蕾舞剧《白毛女》,她只能止于歌剧和电影《白毛女》的分析。后来李杨的分析恰恰主要是从芭蕾舞剧《白毛女》开始的,所以李杨的分析恰恰是以瓦解民间和政治的二元对立为突破口,将对《白毛女》的分析深入到舞剧《白毛女》当中来。李杨说,对普通社会长期形成的伦理原则和审美原则的修复或者想象,恰恰是最大的政治,他认为现代中国的社会主义革命一直是对传统的修复,甚至是以传统的名义开始的,这也是社会主义革命在形式上不同于五四启蒙的地方。因此,在他看来,呈现在歌剧《白毛女》中的民间传统其实只是对民间和传统的借用,不是在一个按照非政治的逻辑发展开来的故事最后加上一个政治化的结局,而是政治的道德化,或者说这是现代政治创造的民间,一个打着民间或者传统旗号的现代政治。
李杨的分析涉及现代民族国家建设的理论问题,他指出事实上对民间或者传统的借用,正是现代性知识传播的典型方式。现代政治是通过共同的价值历史和象征性行为表达的集体认同,因而无一例外具有自己特殊的大众神话与文化传统。在民族国家或者阶级这些现代共同体的制造过程中,传统的认同方式如种族、宗教、伦理、语言等都是重要的资源,只有这个“想象的共同体”被解释为久远历史和神圣的不可质询的共同体时,它的合法性才不可动摇,也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现代政治才被内化为人们的心理结构、心性结构和情感结构。李杨的这一分析有其独到之处,它彻底打破了原有的分析框架,打破了民间和政治的二元对立分析模式;但可惜李杨并没有沿着这一分析继续深入下去,没有继续分析现代政治在形成共同的民族国家和阶级这些想象的共同体时,是如何利用民间和传统这些资源的?反过来,民间和传统这些资源又如何与现代民族国家和阶级这些想象的共同体形成复杂的关系的?
《白毛女》这个戏一出来,就有一个批评,这个批评1962年的讨论会也涉及了,就是认为《白毛女》有一个结构上的不平衡,前三幕跟后面的戏,即大春回来之后的戏,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音乐处理上,都出现了脱节。这里就涉及一个问题,大春的归来很像一种现在比较常见的说法,就是一种外来的、新的政治形式的出现。我觉得在这个方面,芭蕾舞剧的处理有非常成功的地方,主要是加了一头一尾,是关于整体的论述。序幕当中有一个关于几千年历史的叙述:看人间往事几千载,穷苦的人说不尽、道不完,看人间哪一块土地不是我们开,哪一片山林不是我们栽,哪一间房屋不是我们盖……这是一个关于历史的整体叙述,最后又有一个呼应:太阳出来了,上下几千年受苦又受难,今天看见出来了太阳,千年的仇要报,万年的冤要申,今天要做主人,今天要大翻身……音乐和歌唱又重新回到开头的“看人间”,呼应开头的“看人间”,这是一个关于大历史的叙述。这是一个不仅关于历史,也是关于现代民族国家的整体叙述,如果没有这样的对现代政治的理解,是没办法把结构上的一致性贯穿起来的。
最后再说一点,不管是孟悦还是李杨,在他们对《白毛女》的阐释中都无不显示了对《白毛女》的左翼文学传统的新的可能性的探索。孟悦提到了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对农民的想象和表述中所存在的问题,并特别指出了延安文艺对这一问题做出的完全不同的努力。李杨也一再强调对红色经典的阐释,对现代中国激进主义的反思必须放在对现代性的充分反思的基础之上。《白毛女》从歌剧到舞剧的演变过程,其内涵是现代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发展成为一种阶级国家的意识形态的内在逻辑。孟悦和李杨在打开新的可能性的同时,又体现出某些环节上的脱节。在对《白毛女》的阐释当中,新的视角的发现还是有赖于在这些变化的环节当中对现代性的历史的重新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