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

2016-01-07 21:02姚鄂梅
长江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干妈

姚鄂梅

我从小就知道我很普通,非常非常普通,但大多数笨鸟后面都站着一个勤劳的驱鸟人,我爸就是这种人,小学阶段他陪我每周三小时上数学拓展课,初升高时分数不够他不得不出了一大笔钱,高中阶段有两个固定的家教轮番进出。眼看我这麻袋实在绣不出花来了,爸及时启动备用方案,让我上了离家较近的一所大学的体育系。烂大学,烂专业,但他说,大学只是入场券而已,谁管你的券怎么来的,关键还得看入场以后的表现。

大一还没结束,爸就开始琢磨我工作的事,他弄了一张计划表,先结识谁,再结识谁,通过这个谁结识那个谁,最后一举搞定谁谁谁。我以为他在动那些牛皮烘烘的中学的脑筋,就告诉他,我更愿意去小学当体育老师。他看着我,不出声,一副成竹在胸而我根本没法跟他对话的样子。

那个计划终于在毕业前两个月揭晓,我的个人资料被写进了某家银行行长的备忘录里。

他们不知道,四年的苦练加巧练,还有后来的实习,我已经爱上了体育老师这个职业,但与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大爱相比,我的爱显然不值一提。

为了庆祝他们的计划成功,爸妈专程来了一趟学校,带我出去吃东坡鸡。当我无限留恋地提到那所实习小学的名字时,我妈抚着我的后背说:我要是穿上银行的制服,肯定帅翻了。爸也说,入职就跟投胎一样。还说本来可以进另一家银行的,但这家银行排名在世界五百强里面,所以就选了它。一锅东坡鸡吃完,爸又有了新的担忧,他怕人家根据我的专业安排我去干经济民警,就是我们常说的保安。我妈说:保安好,保安不担心赔钱。爸马上一脸鄙夷:在银行那种地方不干主业有什么意思?

报到那天,爸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眼镜来让我戴上。是平光镜。他说眼镜能帮我抵消一点体育系的痕迹。

我总觉得人家在见到我的真身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我的岗位,果然是保安。

确定岗位后,我第一时间打了个电话,爸沉吟了半秒钟,说:不错,很好。就挂断了。

回到家,人还没落座,爸就开始不停地数落我:一定要在银行里给我打那个电话?一定要在下班前打那个电话?生怕人家不知道你不喜欢干保安?莫说你才进门,就是资深员工,也没资格挑三拣四……直到我说是在消防楼梯上给他打的电话,他的焦虑才有所缓解。

上岗之前,先要接受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除了工会的专职干部,主讲老师都是各个岗位上的负责人、各类业务能手。

我从没接触过相关知识,听得云里雾里,像刚学会走路的幼儿,猛一下被扔进了成人会议厅。

一天,讲台上出现一个特别的身影,同样是上白下蓝的制服,在她身上就是跟人家不一样,我估计她拿了最小码的衬衣,稍一抬手,纽扣处就会调皮地绽开几道小缝,裙子一望就知也是改动过的,又紧又窄,连根手指头都插不进去,每走一步,那些紧密团结的纤维都会咬紧牙关扭动一下,当她侧身站立不动时,就像根本没穿裙子,只是在身上画了一条裙子而已。老实说,我还是觉得她这种改过的裙子带劲,跟她相比,那些女人的裙子不过是条围裙。

原来她就是洁薇,她的培训主题是如何搞好优质服务。培训第一天,领导发言时就提起过这个名字,说她是我们这里的优质服务标兵。

我认为她的标兵称号可能得益于她的长相,她天生没有零表情,不笑都很生动,比如现在,她明明是在讲解那些枯燥的条例,脸上却漾着天然笑意,黑眼珠熠熠发光,双唇弹力十足,她的笑其实与职业无关,与讨好无关,她的笑只跟她的面部肌肉有关,它们天然紧密地依附在一起,只要张嘴,笑容立即绽开。

她说:没别的,你就想象银行是你家开的,送钱上门,还收他手续费,这么好的事还不笑脸相迎?银行又不止你一家,得罪了他,一扭身就上别家去了,再也唤不回来,多不划算。

我奇怪她这么年轻,说起话来却有点像大妈,后来才明白,那是培训专用腔,私下里她并不这样说话。课间,她来到我们几个新员工身边,问过每个人的来历后,甩着手说:我要是你们,我才不到这里来,外面天地那么大,风光那么好,不到山穷水尽,怎么忍心回到这小地方把自己圈养起来?

我们几个刚出校门的一起望着她,满心羞愧,我们都是被大人安排进来的,有人试图闯出去,但没几天,一个电话就给叫回来了。

年轻时不犯点错误,就等着老了后悔吧。她又说。

我们一起垂下眼皮。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你呢?她突然打了一下我的胳膊:人高马大的,干吗跑到我们这小旮旯来,等着吧,没几天你就跩不起来了。

她的眼睛很奇怪,两只黑溜溜的眼仁闪着冷飕飕冰晶似的光,脸上却是笑吟吟的,这一冰一火的光芒弄得我手足无措,只好去摸被她打过的胳膊。她的手可真重。

哎哟,看到没有?他脸都红了,真的红了,天哪!

我不知道我的脸红了没有,我只感到有些燥热,还有些难堪。

可惜她就给我们上了那一次课,接下来的培训老师都乏善可陈,我们也听得昏昏欲睡。幸好后半月安排上柜实习,坐在老员工身边实地观摩,比坐在教室里提神多了。

岗前培训结束时,我被分到营业部做大堂保安。人事部经理专门对我说:领导希望你能给我们的经济民警们带个好头,他们一个个都太蔫儿了,太没有职业范儿了。

听了这话再去打量我的同事们,才发现那些人的确有点怪异,按说他们凑在一起,应该像一只队伍才对,但事实恰好相反,他们年龄大小不一,高矮胖瘦不一,好好的制服不是穿得瘪塌塌,就是鼓鼓囊囊像在里面塞了个棉背心,别说专业水准,连起码的精气神都没有,每逢大家一起跨上押运车,我就油然而生一种感觉,我们是一堆边角废料,一群乌合之众,统一的制服,致命性武器,不仅没有为我们增添威武,反而衬托出我们的乌合之相来。站在这样的队伍里,如果我拿出人事部经理所期望的职业范儿来,只会显得滑稽可笑。

幸好营业部里只有我一个保安,我可以在那里尽情展示我的职业范儿,而不担心有人扯低我的分数。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的模样,四年的专业练习,让我收获了一流的肱二头肌,当我收紧臀部时,连屁都休想放出来,稍一使劲,肌肉团就像一群群老鼠从全身奔跑而过。可惜这里不能穿T恤,宽大的制服像一把伞,彻底罩住了头顶上的雨,来自女人的目光雨,唯一能看出我的专业的,就只有站姿了,当我全副武装叉开双腿站到大堂里时,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多看我一眼,还有人会哇地喊出一声来。

很快我就厌烦了,我原以为保安只需看看监视器,定时定点威风凛凛去巡视,没想到只是机器人一般站在大堂里,一早一晚稍微有点气氛的押款,也被不时有人冒出来的呵欠弄得稀里哗啦。

除了押款和营业大厅的站岗,晚上还要去金库值班,加班工资不算低,但我还是不喜欢守金库,我不喜欢睡在冷冰冰的保险柜旁边,也不喜欢睡在监视器下面,这两样东西弄得我即便只有一个人时也会手脚无措。

到岗三个月以后,我感到我的肌肉开始变软,与此同时,我的皮带往外移了两个孔。我开始怀念实习期间当体育老师的日子,在那里,永远别想像现在这样不说话不走动地站在某个地方,那些女生,尽管才上初中,已经发育得非常好了,言谈举止却又像天真烂漫的儿童。这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呢?她们中大多数人做了妈妈,稍一得空,就聊起了家务和孩子,少数几个没结婚的,不是木讷寡言,就是跟结了婚一样,眼里全是凡俗事务,总之,大堂里虽然阴凉宜人,我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枯燥乏味。

有一天,大堂经理换了个人,老远我就认出来了,是洁薇,她正在笑着向我挥手。我顿觉浑身一振,与此同时,我竟连前任大堂经理是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了。

她继续穿着她独一无二的小裙子。紧窄的裙身并未束住她,相反,她机敏得像只羚羊,裸露在短裙下的腿,一看就弹跳力十足。

她不像柜台里面的那些女员工,只肯偷眼看我,或是假装对偷看我根本不感兴趣,只要她面前没有客户,她就抬起面带天然微笑的面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像小孩子发现了最爱的吃食。开始我很慌乱,直到她有一次向我勾了勾手指,我走过去,她小声说:为什么你头上要顶一根线头?

这就是我们的制服,有点像油画:远看一幅画,近看鬼打架,要非常小心,才不会掉线头和掉纽扣。

从这以后,我们就彻底平等了,她不再是当过我老师的资深员工,我也不再是新入行必须处处小心谨慎的小毛头。

有一次我们闲聊,她说到某个明星:门牙上居然有个嗑瓜子洞,一下子拉低了她在我心目中的档次。

我立即抛出困扰多时的问题:说到牙齿,为什么你这个年纪的人还有一口四环素牙呢?她飞快地给了我答案:我妈在卫生局工作,分管药品药材,又喜欢占便宜。

我拼命忍住笑,趁机打量她毫无赘肉的双腿,以及紧窄的小裙子:就不怕你的裙子突然爆裂?

怕什么?里面还有安全裤呢。我实在不能容忍宽松的裙子和裤子,就像没穿衣服一样。

跟一个尚无深交的异性同事说自己的妈分管药品药材又爱占便宜,还说起安全裤,实在让我应接不暇。不过,我喜欢这种豪放,除此以外,我还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就像一束噼啪作响的火把,即便站在两米开外,我仍然能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能。

我发现就你一个人把裙子改成这样。

她得意地撇了下嘴:你以为什么人都能穿得下这种铅笔裙吗?百里挑一我告诉你,你有幸站在百里挑一的好身材面前。说着,一只手指朝下,往自己身边指了指:你非要站在那边吗?站到这边来吧,没事我们还可以说说话。

虽然我的位置是保卫部经理特别指定的,但她一说,我还是乖乖地换了过来。

实际上,调换位置后,并没有增加多少聊天的机会,我才发现,客户们是如此离不了大堂经理,很多问题纯属明知故问,还是非要凑到她桌前来问一下,确定一番。她也不嫌烦,人家一过来,就笑吟吟地站起来打招呼:就知道你今天要来,不过比平时晚了半个钟头哦。要不就是:不是要明天才来入账的吗?怎么提前了?明天单位体检?难怪呢。她不仅认识绝大多数单位的财务人员,还熟知一部分人的办事规律,一天中的什么时候来,几天来一次,办理什么类型的业务,办到哪里去,全都了若指掌,就像她脑子里装了一台电脑,眼睛扫瞄到某个面孔,这个面孔下的一切资料就跃然眼前。她甚至对那些人的家事都略知一二,比如那个煤炭公司的女财务每天必定在下午三点进来,办完事就直接去小学接孩子放学;比如交通局下面那个收费站的财务,总是最晚到的一个,因为他不想回家,他跟她老婆关系不好,两人扯皮有好一阵子了。

没人时,我凑上去说:这些人的资料,电脑里全都有,有必要在脑子里装这么多吗?

她翻了我一眼:不说你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少,倒嫌我装得太多。我又没刻意去记它们,它们自己要跑到我脑子里来,我也没办法。

也许你是个数字天才。

我上学的时候,数学最多考过七十分。

那你怎么能记得住那么多客户资料?还是动态的。

我跟他们打交道时间长呗。

可我至今还记不住家人的生日。

她吐了下舌头:那就只能说明我心地单纯,心无杂念。

说话间,她突然矮下去一截,再“长”出来时,嘴里鼓起一个包。她在偷吃零食。

小心被领导抓到了。

领导进来的时候我不会咽下去吗?我有那么笨吗?

刚吃过早饭,怎么又吃?

你什么意思?所谓零食,不就是正餐之间的食物吗?人家生产零食,难道是要你当正餐来吃的?得意大笑之际,坦然露出两排灰褐色仿水晶似的四环素牙。我说:不停吃东西的话,牙会坏得更快。

她索性把牙龇给我看:别看颜色不好看,结实得很,我吃核桃从来不用小锤子……

还没说完,自动门动了一下,她飞快地擦一下嘴,一脸灿烂地冲着门口笑:这个天你还来了?真是风雨无阻啊。

门口进来一个女士,冲她点了点头,往柜台走去。

她颠颠地倒了一杯水,递到那人手里,那人理所当然地接过水杯,顺势拍了拍她的胯骨:瘦了嘛,上次来这小裙子还绷得跟牛皮似的,这回就松松的了,说实话,拿到裁缝铺改过了吧?

怎么可能?要改也只能往小里改呀。

客人办业务去了,她回到自己的岗位,下一个咨询者朝她走来,她听了一阵,小声但果断地指出:既然这样,你不如存到余额宝里去,比银行的利率高多了。客人再三致谢,依言离去。

我悄悄蹭过去:你想自砸饭碗?居然把到手的客户给赶走了。

恰恰相反,我赢得了一个铁杆客户。她有十万块,想存,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要取,存活期的话,替她着想,真不如放到余额宝里去。你看着,下次她有了钱,一定会存到我这里来。

至少此时此刻,你拒绝了一笔十万元的存款。

未来我会赢得更多。

不可能,她知道这个渠道了,以后更不会存到我们这里来。

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那就是银行的问题,国家的问题,跟我无关。

跟她聊天渐渐成了我上班时间最大的乐趣,但她的客户似乎越来越多了,当她笑容可掬地接待那些客户时,她身上的火力也跟着传递到那些客户身上去。被冷落久了,说实话,我开始讨厌那些客户。

我在心里诅咒那个发明大堂保安的人,又不是没有监视器,干吗要放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人一寂寞,就容易体乏,有时真想坐一会,但工作守则上规定值班人员是不许用坐姿的。只好将双腿叉得更开,以放松躯干。有时明明站得直直的,却突然惊醒过来,分明是站着睡了过去,魂魄趁机猫似的跑出去溜达了一圈,又无聊地回来了。

有天实在扛不住了,我踱到她身边,拉开她腿边的抽屉。干吗干吗?她打一下我的手,压低声吼。

不要动,抢劫!

我顺利找到她的零食仓库,话梅,口香糖,葡萄干,巧克力,饼干,应有尽有。我拣出一粒口香糖,迫不及待地剥开,扔进嘴里。不管用什么办法,我得把自己从混沌中救过来。

绿箭带来的清新愉悦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咀嚼,困倦又蠢蠢欲动地爬了上来,我打了个呵欠,顿时泪眼蒙眬。我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呀,我的青春,我的生命,就要这样一天一天傻子似的站过去吗?父母处心积虑把我弄进这里,就是为了把我丢进这个站着的牢笼里吗?透过巨大的玻璃门,我能看见马路边的树比昨天又多出了一小片新叶,环卫工人又多扫了一小车垃圾,孩子们从学校回来,他们又上了新课,认识了昨天还不认识的新东西。我呢,我的今天跟昨天有什么不同?跟前天又有什么不同?我突然有股冲动,我想脱下这身可笑的制服,穿门而去。我测算着从这里跑向大门的距离,计算我可以用几步,用什么姿势,如果我奔过去,这老掉牙的自动门是来不及为我打开的,我可能会一头撞上去,防弹玻璃会雨点一般迸射开来,报警器会响个不停……我的呼吸随着想象急促起来,好吧,就这么干,等门口那两个老太太离开了,我就冲过去。但她们总也讲不完,我只能等啊等啊,不一会,我看到两个经警过来了,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张单子,看得出来,有临时押款任务了。我大叫一声,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一头撞上自动门,蝙蝠似的贴着门滑下来,昏倒在地……其实,我大声叫出来的是冲同事的一句话:你能替我在大厅站一会,换我去押款吗?

一路上,我的脸都在微微发烫,我有多久没有奔跑过了,有多久没有打过球了,有多久没有闻到塑胶跑道的味道了,我成天扎着武装带,笔直地站在大堂里,我的脸都捂得像个发面小馒头了,接下来会怎么样?捂在空调房里继续白下去?藏在宽松的制服里面继续软下去?

我重新找出在学校里穿过的跑鞋,速干紧身衣。就算为了那些松弛下来的肌肉,我也得开始跑步了。

闹钟设在五点半,跑完一个小时回来,用十五分钟洗澡吃饭,六点四十五分出发,七点差五分赶到金库,领武器,装款箱,上车,七点出发。必须把时间计算到分秒,才能紧绷起来,赶走无聊和瞌睡。

小城不大,一个小时刚好能在中心城区环跑一圈。

路上黑酸黢的,偶尔有些三轮车在路灯下沉重地滑过来,他们是菜贩,驮着满满一车蔬菜,轰隆隆赶往菜市场。除了他们,就只有早点铺门前有点小动静,薄薄的亮光中,店主们打着呵欠扣上蒸笼盖,开始蒸包子。听到声音,他们扭过脸来盯着我看,又目送很远,在我身后大声说:这才叫吃饱了撑的!

跑了一个多月后,站在大堂里打瞌睡的尴尬竟神奇地消失了。

冬天一天天近了,五点半的早上,两个人即使面对面站着,也看不清对方的五官。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拉开了门,如果连晨跑都不能坚持的话,我还能坚持什么。

有一天,我刚跑到县一中大门口,一个黑影冲我喊道:你也跑步啊?我还以为这地方就我一个人在跑呢。

我停下来。他说他是一中的体育老师,每天早晚都在学校操场上跑步、舞剑,偌大的操场就像是他家的私人领地一样。他说他可以为我开门,让我跟他一起到操场上去跑。街上不好,空气差,路也不好,当心崴脚……

你做了多少年体育老师?我打断他。

我干了三十年了,明年就退休了。

他一说,我马上看到他头上闪过一层淡淡的灰白色光波。

我谢绝了他的邀请,回到马路上。后半程,我几乎是飞回来的,为了摆脱沮丧,我只能一再加速。我在呼呼风声中谴责自己:如果当时稍稍坚持一下,没准你就是这所学校的体育老师,那才是你这个体育系学生的正道,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每天机器人似的在一个地方站得笔直,当了体育老师,你至少是一个活的人,而不是一根配着电警棍的木桩……别赖到爸身上去,你那不是听话,更不是感恩,而是懒惰,是懦弱,是无能,是对自己不负责。

回到家,洗完澡出来,爸妈已在早餐桌前等着我了。

今天回来得比昨天早嘛,也好,吃完了早点去,早到总比迟到好。

去那么早干吗?还嫌我站得不够多吗?腿肿得不够狠吗?

他们俩在交换眼色,但我假装没看见,拿起早点出了门。

押款回来,刚进大厅,洁薇就向我招手:元旦放假,你要出去吗?

去哪?我承认我根本就忘了新年假这回事。

咦?难道你就不想出去透透气?跟我去泰国吧。

我吓了一跳,我连北京都还没去过呢。

但是……这个……来不及了吧?签证什么的,很麻烦的。

哎呀,你就说你去不去!

……我能说我没有钱吗?我鼓起勇气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我的工资全都交给了我妈。

她噗地一笑:知道你没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想拿父母的钱去旅游。如果我借给你呢?

我赶紧摇头,一边摇头一边退到自己的岗位上去。长这么大,我从没找别人借过钱。

她冲我做了个要把我撕了的动作。

不过,这倒让我心生疑惑,她这意思是,她还没有男朋友吗?有男朋友的话,应该不会想到拉我去做电灯泡,问题又来了,她这么漂亮,为什么还没有男朋友呢?

整个上午,我都在想着跟洁薇的男朋友有关的问题,想他大概是什么样子,做着什么工作,然后,又想了一会钱的问题,就凭我这两千左右的工资,就算不向父母交饭钱,扣掉日用,一年下来,节余的大概还不够买一张去国外的机票。这是我第一次想到钱的问题。

恰在这时,洁薇踱了过来,怪声怪气地问:想不想赚钱哪?

怎么赚?

办法多得很,就看你想不想。

我一天到晚在这里冒充木桩,上哪去赚钱?

没见过世面吧,世界上有多少大富翁是瘫痪在床的你知道吗?好,远的不说,就说我们这里。她放低声音,一一数点柜台里面的人,谁谁家里开了餐馆,谁谁买了辆车,雇人开出租,谁谁在一个煤矿老板那里入了股,日进斗金,还有好多人一直在炒股,最不济的也会在周末出去给人做账。

这我倒真没看出来,因为她说的那些人平时看来都挺蔫儿的,似乎没什么想法,也不打算去产生什么想法,而且也看不出来他们多有钱。

你呢?你是怎么赚钱的?

我猜她这种元旦小假也想出国的人,肯定也有自己的赚钱之道。

你先答应跟我去,我就教你怎么赚钱。

我挺了挺胸:不要,我要赚了钱再去泰国。

她还想说什么,大堂经理岗那边有人张望,只好丢下我走了。我一直在等她忙完了再过来教我赚钱,可惜这一天,她再也没有空闲,她就像个坐诊的医生,进来一个客户,把手伸给她,她给人家把把脉,开个处方,再换下一个。

我在晚饭桌上大致讲了下洁薇说过的事,为了突出效果,我稍微做了点夸张,把那些另有一份生意的人数扩大到几乎每个员工。没人接话,晚餐快结束时,爸才说:你才进去几天,就在想赚钱的事?在那种地方工作,贪心是最要不得的,贪心必伸手,伸手必被捉。

捉什么捉啊,那些生意又不是他们亲自去做的,是有人代他们去做的。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他们不弄资金进去,生意怎么做?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在打银行的主意?你才是真不懂呢,银行的审计跟柜台几乎是同步的,谁敢?

不管人家怎么样,你给我记住洁身自好这四个字。

你太高看我了,我一个保安,跟业务根本不沾边,想不洁净都不可能。

那个旅游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指向我说到的另一个话题。

早就回绝人家了,我又没钱,哪能跟人家一起去。

不是钱的问题,那个洁薇,你了解她吗?除了你,她还约了别人没有?你才去几天,难道你们的交往已经到了可以一起旅游的程度了?

什么意思?

我瞪着眼睛,硬生生把他的视线逼了回去。然后我一直没抬头,但我感到头皮发麻,因为爸的目光一直盯在那里。

后来,妈来到我房间,神秘兮兮地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看她那样子,如果我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来,她很有可能绕过爸爸的监视,私下里塞给我一小笔钱。

我最反感她问我这类问题,便一扭脸,像小时候那样用后脑勺来回答她。

妈把声音放得更低:你不要担心,谈恋爱也好,结婚也好,妈早有准备,妈就你这一个孩子,不会苦着你的。

真后悔呀,可惜,洁薇那里我已经一口回绝了,我不能孩子气地跑去反悔,除非她再一次求我跟她一起去。

第二天早上,我依旧奔跑在黎明的暗影里,第一圈就要缝合的时候,前面有点不寻常的动静,听着像是一男一女在吵架。

你管不着,腿长在我身上。

信不信老子打你一顿?你看我管得着管不着。

上次打架谁打输了?狗还记七天呢。

你跟我停着!跑你妈的×,再跑老子砍断你脚筋,看你怎么跑。

女人真的停下来,叉着腰逼向骑自行车的男人:来呀,砍呀!我让一下就不是人。

僵持了一小会,女人重新跑起来,几秒钟后,男人蹬车追上去:老子是担心你,黑灯瞎火的,怕你糊里糊涂搞些丢人现眼的事。

滚!女人再次逼停男人。

径直跑过去我觉得有点尴尬,而且我隐约觉得那声音有点像洁薇,如果真是她,就更尴尬了,只好大声咳嗽了一下,两人立即闭嘴,跑步的跑步,骑车的骑车。

我注意到,跑步的那个女人飞快地压低了帽檐,又把宽松运动服的拉链拉到鼻子底下,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男人骑着自行车跟在她后面,路过我身边时,狠狠瞪了我一眼,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确信我看到了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我后面,我搓搓手,挥动双臂飞跑起来。应该不会是洁薇,只是音质相近而已,洁薇那种女孩,怎么可能在大街上跟一个男人吵这种已婚男女才会吵的架呢?

上班后,我迫不及待地跟洁薇讲到这事,她果然十分不屑:在你心目中我就是那样的人吗?你也太小瞧我了,而且我从不跑步,我才不去找那个罪受呢。

再仔细看她,觉得她的确不像常跑的人,不过,我突然心生一念,如果我能成功游说她跟我一起晨跑会怎么样?想象一下,黑黢黢的大街上,就我们两个,用同一个节律吸着冷气,边跑边聊,边聊边笑,岂不快哉。

她抬起头来,认真看了我一会,手中的笔果断拍在桌子上,我以为她同意了,结果她只是说:那就试试看吧,从明天开始。事先申明,我顶多跑一千米。

我在心里笑,等你上路了,我一定有办法拖着让你坚持下去的。

第二天大雨,按照约定,晨跑自动取消。第三天,我兴奋地来到约定路口,马路上空空荡荡,等了几分钟,仍不见人,只好上路。也许她来得早,已经开跑了。从混混沌沌的黎明一直跑到天色渐亮,始终没发现洁薇。上班后,一见面就问她,她竟一脸的心安理得:我实在起不来。

那你干吗跟我约呢?

咦?以前我没约你的时候,你不也一样在跑吗?

难道你不知道约这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有点恼火了。

哎呀,我昨晚一直在整理去泰国的行李,还要上网查一些资料,一直忙到凌晨三点,今天早上实在爬不起来。

那就不要乱约别人嘛!跑步也好,去泰国也好,你哪一样是诚心诚意的?

你的意思是,宁可误了飞机,也要陪你去跑步?你以为你是谁?

你又不是明天就走!还有两天才放假呢。

板着脸离开时,一眼瞥见柜台里的同事都在朝我们看,有人在微笑,还有人在做鬼脸。我不太明白这些小动作的意思,但我能感觉到,对于我和洁薇的小争吵,他们心里是快意的。

其实我早就有所发现,洁薇在同事中不算合群,不是她孤僻,恰恰相反,她能很快跟人熟络起来,但她的行为举止把她跟别人区分开来,比如人家都拎着三两只包子来上班,她却喜欢用一杯酸奶当早点,人家下了班就往菜场冲,她却只喜欢逛街,至于晚饭,她说水果也可以,干粮也可以,唯有趴在灶头当伙头军不可以;再比如,她跟客户的关系似乎过于友好,据说每年情人节,或是她生日,都会有鲜花送到她办公桌边,这一点,其他女职工望尘莫及。所有这些细节,都在证明洁薇跟那些结了婚的女同事不一样,都在证明她的未婚身份,老实说,这个结论正是我期望的。

第二天,上班后才知道她请了假。我马上明白过来,她的泰国之行已经提前启动了,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坐在飞机上了。她旁边是个男人吗?她的头靠在他肩上吗?她在路上一直挽着他的胳膊吗?她会跟他住一个房间吗?我想不下去了,整整一天,我心情欠佳。

没想到还有更严重的后果。三天假期里,我几乎足不出户,除了一早一晚两次押款,其他时间我都把自己困在房间里,困在泰国的漫游里,像个影子一样尾随在他们身后,监视着他们。妈喊我出来吃饭,我吃几口,就朝虚空中瞄一眼,唬得她一惊一乍的:看什么呢看什么呢?我当然什么也没说,如果我说我在看泰国那边的那两个人,她会吓坏的。

假期的最后两个小时里,我小心地向妈提出,我二十二岁了,我不想再把工资上交给她了,我想自由支配自己的工资。

妈一脸诚恳:我不会动你一分钱,我只是替你存着。

存着干什么?

娶媳妇啊,养孩子啊。

在娶媳妇之前我都不用生活吗?我已经工作了还要像个小学生一样活着吗?

妈变了脸色,颤抖着嘴唇往后退,不用说,她找爸商量对策去了。

元旦过后的第一天,洁薇像往常一样笑盈盈地看着我,大讲泰国之旅的趣事,就像她走之前我们根本没有那点不愉快一样。我才知道,跟她一起去的有三个人,两女一男,当初之所以想叫上我,就是要把男女比例平衡一下。

哎呀!我发现你不去是对的。她挥舞着双手:当男女比例失衡的时候,最好是一男对多女,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路真是开心得要死!

她绽开一口晶莹的褐色牙齿,眉飞色舞地讲她们三个女人一路上如何拿唯一的男人寻开心。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飞机上的肩膀,旅馆的房间,原来都是我那点小心思的自然流露而已。

豁然开朗之后就开始想入非非,也许我该向她表白了,可是,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呢?还有,万一被她拒绝了,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每天面对面愉快地相处吗?如果不能,还不如暂且维持现状呢。

天气越来越冷了,起早变得困难,我调整了作息,把晨跑变成了夜跑,上床之前,飞快地套上运动衣,在呼呼冷风中狂跑一个小时,再回来冲澡,上床,筋疲力尽地睡去。

没几天我就发现,爸骑着自行车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我停下来,抗议他对我的监视,他没下车,慢悠悠地蹬着,说:你可以跑步,我就不能骑车?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的安全才追出来的,这也太可笑了,我一个成年男人,还是个保安。但他当着我的面死不承认。又去跟妈抗议。妈说你随他去吧,从小到大,他哪天不在为你操心?多少人羡慕你有这样一个爸爸呢。

最终我们达成协议,第一,对外不许说我有人陪跑;第二,保持距离,不要让我看见他。

这以后我真的没在跑道上遇见过他,但我知道,他肯定还在尾随我,只是很小心地控制着速度,尽量不让自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敢约洁薇了(我一直没停止游说她,但她一直敷衍着),万一被她看见爸骑着自行车陪我跑,我会被她笑死的。好在春天就快来了,到那时,我可以重新恢复晨跑,爸就没理由跟着我了。

那天很奇怪,营业好久了,大堂经理位前还不见洁薇。一问,说是被机关的人叫上去了。

十点多,洁薇才气鼓鼓地走进来,边拉开椅子边嘀咕:每次都要我去,这么多年轻人,干吗总盯着我一个。

我问她去哪里,她扫了我一眼,没吱声,在键盘上敲出一阵急风骤雨。

没多久,机关有人给她送来一张表,让她在上面签字。洁薇看都不看,抬手就推:我已经说过了我这次真的不想参加,我没时间准备,去了也只会丢人,你们换别人吧。

上次的技术比武你说你重感冒,饶过你了,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名单是行长定的,实在不想去的话,去跟行长说。

机关的人一走,我就蹭了过去。

你是真的淡泊名利,还是对自己没信心?

银行是个狭长深幽的地方,普通员工的上升渠道比烟囱还要狭窄,身处基层的普通员工要想往上走,除了在一年一度的业务大比武中胜出,几乎没有破格提拔的可能。

你想去你去啊,你去练武,去比赛,去往上爬,赶紧去!

被她呛了一鼻子灰我并不生气,我只后悔我的嘴巴没她利索,我应该这样说的:我才不去的,我哪都不去,我就喜欢天天在这里陪着你。可我却怏怏地退了回来。

我一边玩着身后的电警棍一边想自己的心事:时间地点很重要,最好不要在营业部,也不要在上班时间,否则她会以为我在开玩笑,一笑了之。

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洁薇刚刚拍下的我的照片,还配了一句话:实时杀毒系统之保安狗。

看来已经没在生气了,我也偷偷拍了张她跟客户热情寒暄的照片,传了过去,题图是:迎客柳!

她很快复了过来,内容让我大吃一惊:约你,今晚。

正要回复,一个中年男人喘着粗气出现在门口,见到洁薇,像颗箭头似的飞扑过去:完了完了……

洁薇冲他不易察觉地摆摆头,男人立即压低了声音。洁薇听着听着,站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洁薇发急的样子,又是摇头又是跺脚,像只小狗被强拉着去过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那男人也急,不停地摊手,挥舞手中的公文皮包。两人尽管极力克制,声音还是越来越大。洁薇说不行的,有制度的。男人说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呀,你要等着看事情闹大吗?洁薇脸都红了:当初再三跟你强调过,不能提前支取,什么理由都不能提前支取的。

实在不行,这样好不好?你扣除一部分利息,我吃点亏算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取,哪怕只取一部分也可以,余下的我还存在你们这里。

不是谁吃亏的问题,是根本就取不出来,你存的时候我就讲过,不能提前支取。

凡事总有个特殊情况吧,你们的制度不都贴在墙上了吗?储户有存取款的自由,我想什么时候取就什么时候取,我都说过了,我愿意受点损失,你还要怎么样?

好像已经不是业务咨询,而是客户与银行的纠纷了,我向那边走过去,洁薇发觉了,赶紧抬手制止了我。

也不知洁薇最后承诺了什么,男人意犹未尽地走了,走前再三叮咛:那就明天哦,明天一定不能让我白跑一趟。

我一定尽力。

不行不行,你必须做到,否则弄出什么乱子来,我不负责的。

男人一走,洁薇就开始打电话,一会儿捂着嘴说,一会儿跑到大堂的角落里对着墙壁说,也不知她是打了好几个电话,还是一个电话讲得太久,大堂经理桌前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我只好过去替她疏散、解释:对不起,她在指导一个电话银行业务,很紧急的一宗业务。

电话终于打完,如同结束一场长跑,她喘着气,无力地把自己扔到座位上,心却还没有从电话上收回来,偶尔瞄一眼电话,想打,最终还是放下了。

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她苦笑:你要是帮得上该有多好。

除了钱,我什么都能帮你。

她猛地趴到桌上,小脸埋进肘弯里。

第二天一早,离开门营业还差半小时,我已经荷枪实弹地坐进了押款车里,汽车驶出大门那一刻,我看见三五个退休大妈等在营业大厅前,她们已经做完早锻炼,开始到银行来理财了。

等我们这帮人送完钱箱,在外面吃好早点回来时,之前我看到的那些大妈们,正把洁薇围在中间,戳着手指对她大吼大叫。

如果是在街上,我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打开一条血路,把洁薇救出来,但这里不行,这里顾客是上帝,上帝要是想做点什么,只要不危及我们的生命,我们都必须忍受。观察了一会,我知道了,那个大妈手上的存单,正好是昨天那个中年男人拿来的存单,敢情那存折上的存款不是他一个人的,是好几个大妈们凑起来的一张三百万的存单,现在,其中一个大妈家里发生意外,急需取出她的那一部分存款,她先去找了那个男人,男人来银行一问,取不出,回去后架不住大妈的跳脚大骂,就把存单给了她,叫她自己来银行拿。她可不管制度什么的,她心里就一个真理:我的钱,我想存就存,想取就取!

我不停地向洁薇发出增援的信号,都被她坚决挡了回来。

大妈们的初衷似乎就不是来讲道理,而是来比声高的,个个气出丹田,理直气壮:什么道理!存取自由,这话可是你们自己说的,这会儿说什么取不出来,那我问你,我的钱跑到哪去了?是不是被你们挪去做生意炒股了?那可是我大半辈子的血汗钱哪,快点给我,我现在就要,立刻就要,马上就要。

我决定不顾洁薇的反对,以一个经警的身份过去维持秩序。

我的制服和警棍对她们多少有点威慑力,她们稍稍安静了些,我趁机说:如果有人不听劝阻,执意干扰工作秩序,我会依法行使一名经警的权利。也许我不该说这几句话,也许她们根本就误会了我出现的意义,安静了几秒钟后,大妈中的主角喊道:不为人民的警察不是好警察!大家上……还没喊完,一阵老女人的拳头雨点般落到我身上,好吧,我忍着,我不能打女人,尤其不能打奶奶级的女人。

喂,喂,好啦好啦,我来想办法……

洁薇想上来帮我,拉拉这个,扯扯那个,老女人打不死我,让我多享受一会美人救英雄的过程吧。

可是,有一脚重重踢在我的裆部,我本能地一使劲,抓住离我最近的一团松软的皮肉,用力一搡,与此同时,我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叫:警察打人啦!

不等我做出反应,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甩在我脸上,大厅里霎时安静下来。定睛一看,打我的人竟然是洁薇。

你给我站到一边儿去!多管闲事!

我看她圆瞪着的眼睛里闪着熊熊火苗,不像是装样子给那些人看的。

她不可思议地妥协了:大妈你消消气,我现在就给你办,想方设法给你办,破例给你办。

旁边的大妈趁机把存单往洁薇面前一递:赶紧办赶紧办!这是什么银行,不闹不给钱,闹了才给钱。

洁薇拿着存单回到自己的座席,利索地操作起来。当她把一摞捆好的钞票放进大妈手里时,脸上完全不见了刚才对大妈的耐心与歉疚,相反,她脸色铁青,粗声粗气,就像那个大妈不是在取回自己的钱,而是从她这里狠狠敲诈了一笔。

大妈们拿着钱,蜂拥而出。我看见她们在街边击掌,嘻嘻哈哈庆祝胜利。

洁薇向我走来:疼吗?对不起哦。我知道你想帮我,但你不懂,那些人碰不得,自卫也不行,我要是不打你一下,现在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

你知道就好。

我请你吃饭吧,谢谢你救了我。

是你救了你自己。

起码你想救我来着。

这顿饭我没有吃成,当天下午,洁薇奉命回家收拾行装去参加那个技术比武去了,她到底还是违抗不了上面的命令。

出发前,她来到大堂,悄悄对我说:我干妈你认得吧?隔几天就来这里跟我嬉闹一番的那个,灰白头发扎成小辫的那个,爱穿红衣服绿裤子的那个,想起来没?

我当然知道那个人,曾经是曲艺团的演员,退休前没什么名声,退休后却因为花枝招展的老来俏形象家喻户晓,一来就亲亲热热地搂住洁薇,一口一个乖女儿,当着众人的面掐她腰上的肉,检查她最近长胖没有。

如果你见到我干妈来办业务,就赶紧给我打电话,千万千万要记住,她一进来你就拉住她,说我跟她有话说。

我觉得奇怪:既然有急事,为什么不向她当面交代好再去比赛呢?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不行吗?这么个小忙都不愿帮?

当然愿意。我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吩咐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她才放心地离去。

洁薇在的时候我感觉没那么强烈,她一走我才发现,每天来找她的人竟是那么多,原来那些人不是去找大堂经理,而是去找她洁薇的,他们对代班的大堂经理根本不感兴趣,扫她一眼,就过来问我:洁薇呢?洁薇怎么没上班?洁薇什么时候回来?我实在搞不懂洁薇凭什么能在她身边团结那么多客户,就算她是最漂亮的女员工之一,但为什么那么多女人也是一进门就找洁薇呢?

每天一到中午,她都会给我打电话。我总是头一句就告诉她:你干妈没来。

老妖婆最近在搞什么名堂,居然不来看我。

听得出来,她对她干妈没来的事挺满意。

偶尔我也骗骗她:正好,你干妈来了。

快把电话给她!快快快!

得知我是在骗她时,她会在那边扯直嗓子喊:一点都不好笑!

我不理解:为什么你就不能提前给她打个电话呢?非要等她来了再给她打这个电话。

咦?我不是标兵吗?告诉你,标兵就是这样服务的,尤其对于我干妈那个上帝,就得这样服伺她。

这话当然是开玩笑的,但她的语气不像开玩笑。

没过几天,我们家出了点事,身体一向很好的我妈,从饭桌边站起来时突然一歪,人就倒在地上,带翻的碗碟弄得她一头一脸的血。我和爸火急火燎地把她送进医院,办完手续,在长椅上坐下来时,才发现我的双腿一直在发抖。

爸说:你明天上午能不能请个假?我有个会,下午才能赶过来。

刚一答应,就想起洁薇的嘱托来,万一正好我不在的时候洁薇的干妈来了呢?

爸很不高兴:我们从没对你提出过任何要求,就半天而已。

不得已,我说出了洁薇临走前的交代。爸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好一会才问:你答应她了?

当然要答应啊,入行一年多,我就交了她这一个朋友。

不一定非要在同事中交朋友,同事很少能成为朋友。

我们有些同事还成了夫妻呢。

她自己完全能解决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请你帮忙?

我们关系好呗!我抱起双臂。我能感到爸在瞪着我,但我坚持不看他。

你认识她干妈?

当然认识,她经常到营业部来,以前的曲艺团演员,现在的民间街头时装表演者。

哦,是她呀,我以前常看她演戏,那时候她还有点胖,现在就是个瘦刮刮的疯婆子。

最后,爸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让我今天在医院里做夜陪,明天一早,等他去单位报个到、请好假后就来接替我。

你只需要请一个小时假,九点多钟,我肯定能赶过来。

我也觉得这个办法不错,洁薇的干妈有早锻炼的习惯,不会那么早来银行的,她必须回家换下早练服,化好妆,再香喷喷地出来,到银行看看自己的存款,见见干女儿,顺便给自己寻觅午餐,再逛着街回去。洁薇跟我说过,她干妈给自己定有规矩,天大的事,一天只烧一顿饭,天大的事,一天必须烧一顿饭。

第二天九点多钟,爸依约出现在医院里,他刚一露头,我就匆匆往外跑。

进入大堂第一件事,就是在等待叫号的人群中搜寻,还好,洁薇的干妈不在。我长舒了一口气。

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气氛有点说不出来的怪异。同事们都绷着脸,动作也更娴熟,就像有人在空中监督着他们似的,很少在柜台上露面的营业部经理也一直在场。

不一会,园丁拖着他的小平板车来了,他来更换大堂里的绿植。

上个星期不是刚换过吗?我过去接应他,顺便问了句。

你不知道?我所有的花盆都被今天早上来的一个顾客砸光了,两个玻璃茶几也都砸碎了。

难怪我觉得有点怪异呢,原先摆在会客区的两只茶几果然不见了,花盆绿植也都不见了。

也不怪人家,听说那个人账上的几十万突然不见了,被人取光了,只留了个零头。

是什么人?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道,只听说是个女的。

正想着该去找谁打听一下,保卫部经理走了过来,我以为他要进来视察工作,没想到他停在门外,摸出一包烟来。

我大着胆子向他走过去,营业场所出了事,他应该是最先被告知的人。

他刚刚深吸了一口,满足地吐出几缕青烟,率先向我点了点头:听说你跟洁薇关系不错?

他看上去并不是在开玩笑,但也不像是工作上的询问。

也……不算,我们俩离得近,有时会聊几句。

保卫部经理开始专心致志地抽烟。

……比赛已经开始了,洁薇应该快要回来了吧?我试探着问。

保卫部经理隔着烟雾看着我:是啊,马上就回来了。你进去吧。

他继续站在那里吞云吐雾。我觉得他今天也有点怪异,他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抽烟?又为什么跟我提到洁薇?如果他只是想静静地抽根烟,应该去一个隐蔽点的地方,而不是扮成等人的样子,直直地杵在这里。

没过多久,只见保卫部经理扔掉烟蒂,快步向前迎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了。

两辆小汽车头尾相接地驶过来,无声地停在大堂门外,前面那辆车里,最先出来的是分管业务的副行长,她快要退休了,一般不大出门。接着,我看见了洁薇,她换了发型,挽在脑后的髻放了下来,黑亮的直发随着她下车的动作,哗啦啦飞舞着,晃动着,越发显得她裹着小短裙的身体柔韧细长。

副行长用奇怪的姿势拉着洁薇的手,回望身后那辆车。

从第二辆车里出来的是行长,以及信贷部的一个业务员,两人快步上前,走在洁薇另一侧,几个人一起簇拥着长发飘飘身子纤瘦的洁薇朝办公大楼走去。

一回头,只见柜台里的同事全都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外面。

我的心立即扑通扑通跳起来,这时我已基本能够猜到发生什么事了,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向柜台走去,问一个同事:今天早上到底怎么啦?

你不知道?今天一早,洁薇的干妈来取钱,发现账上空了,大发雷霆,差点把整个营业部掀翻了……

耳朵里一阵嗡鸣。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就听不见了,光看见她的嘴巴在动。

一切很快恢复常态,同事们回到岗位继续忙碌,电子叫号有条不紊,等待区的客户们安静地看手机。

我浑身麻木地回到岗位。总算明白她托我帮那个忙的意图了,她会骂我的,她会跳着脚骂我:真没用!再三交代过你,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你是故意的对吧?你肯定是故意的,你太坏了,早知道你这么坏我就不会找你帮忙了。整整一天,脑子里都是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样子,骂得口堆白沫,双眼血红。

第二天,起床闹钟还没响,我就被电话吵醒了,是保卫部经理打来的,他叫我不要参加早上的押款了,直接到某个房间,有特别任务。

骑车赶过去时,保卫部经理在大楼门口等我,神色凝重得像世界末日:我昨晚一夜没睡,你得换我回去洗个澡,补一觉。你已经知道了吧?洁薇出事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直在接受审查,边审边查账……

昨晚一直在下沉的心,原来还没降落到它应该在的位置,我跟在保卫部经理的后面,双腿沉重得快要从身上扯裂出去。

经理继续边走边跟我交代一些注意事项,等他终于发觉时,我跟他已拉下四五米距离。

经理,你找别人吧,我还是去押款好了。

就是你了,放心,有的是换班的机会,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结束的。

经理告诉我,首要任务就是看住洁薇,别让她跑了,或是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小丫头有种,一夜没睡,单枪匹马应付那么多人,说起话来还是有理有据,不温不火,平时真没看出来。

我拖着失去知觉的双腿,扬着一颗嗡嗡作响的脑袋,跟在经理后面进了小会议室,这里新增了三张桌子,到处是摊开的账簿和票据,两名业务人员面色灰白,头发蓬乱,彻夜未睡的疲惫让他们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剩菜气息。里面空气很不好。

经理把刚刚买来的几大盒包子摆在茶几上,招呼大家先吃点东西再干。

没一个人来吃,都苦着脸摆手,说熬了夜没胃口,闻到包子味道就恶心。

经理很勉强地把包子递到洁薇面前:那你吃吧。言下之意似乎是,人家都不吃了,剩下来的她可以吃了。伴随着胸口的疼痛,我感到眼睛又酸又涩。

我以为洁薇不会吃的,没想到她看了看,竟伸手拿了一只,很专注地咬了一口,连连点头。经理正要拿着简易饭盒离开,她站起来,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一只。

所有人都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她吃。她谁都不看,专心致志吃她的包子。

我猜她并不知道我进来了,她一直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账簿。

保卫部经理跟我做了些交代,就离开了。两名业务人员喝了几口水,强令自己打起精神。一辆小平板车推了进来,上面码着小山似的账本,她们过去把它卸了下来,堆在手边方便拿到的位置。

两个小时过去了,一个人叹了口气,瘫在椅子上喊:洁薇,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全都说出来算了,这样逐年逐月逐日地查,要查到什么时候啊?你想把我们都累死啊?

洁薇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说:我真的记不得了。

这一抬头,她终于看到我了,但她一点都不惊讶,就像我不是刚来,而是一直跟她、跟这两个人呆在一起。

我冲她点了下头,关切地望着她,我相信她能看懂我眼里的心疼。

她很突兀地冲我一笑,不是微笑,而是我们在大厅开玩笑时的那种彻底的笑,只是没有声音而已。我也想笑,但心里突然一慌,我不知我的笑送出去没有。

作为弥补,我想倒杯水给她,又觉得似有不妥,只好连倒了三杯水,先给那两个查账的人,最后才递给洁薇。喝点水吧!我听见我的声音粗糙喑哑,像一把旧扫帚。

查账的人时不时就要把洁薇叫过去,跟她核对一些细节,洁薇多半会冷静地驳回去,实在无可辩驳的,就痛快地点头,任由那些人折下页码,放进一只专门的筐里。筐里的账薄越来越多了,洁薇却一脸淡然,彻夜不眠也无损她白皙而细嫩的皮肤,她看上去还是那么精致。

她走到其中一个人面前,低声说:跟我去卫生间吧。

那人放下账簿,站起身来,牢牢抓住洁薇的手,又向我丢了个眼色,我紧跟在她们身后,往卫生间走去。

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她第一次上厕所时,肯定不知道要主动叫一个监视者,肯定是站起来就往外冲,身后肯定有过呵斥、追赶,那时她是什么表情,又是什么心情!

我站在过道里,盯着那扇门。同事没上厕所,站在洁薇的隔间前,跟她说话。

洁薇你好糊涂!你又不缺钱,干吗要做这种事情?

唉!洁微在里面叹气,似乎一言难尽。

真的,我们都想不通,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呀?

一事当前,哪会想那么多呢?

说你什么好哦,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从个人感情出发,我实在不想查下去,但你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已。

没关系,你好好查,我能理解。

你要是心疼我,你就说几个重点日期,省得我们大海捞针一样。

跟你说实话吧,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你是大还是小啊?同事突然不耐烦起来。

小。

那该完了吧,怎么还不出来?

马上。

说是马上,又过了好一会,才听见里面有细碎的声音,不久,两个人拉开门出来了,我赶在她们出现之前,退回另一边过道,我想尽量不让洁薇知道我在监视她,虽然我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

连续一个昼夜的审计,问题出来不少,但似乎还没彻底完结,还有待进一步核实,然后上报。这期间,洁薇必须就地严密看管。

第一个晚上在通宵作战中过去,第二个晚上,那两个连续奋战了一天一夜的查账人终于熬不住了,申请回家休息,但洁薇不能回家。领导指示,将洁薇转移到值班室,那里有床,有卫生间,还有简单的厨房设施。

因为保安全是男性,异性看管总有些不便之处,所以看管洁薇的人除了保安,临时增加了一个叫许静的女性员工。

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独自一人看管洁薇,我正想趁这个机会跟她好好聊聊呢。

出门之前,爸说:应该把她铐起来。万一给她跑了你们都跟着遭殃。

爸似乎对她没什么好印象,真奇怪他这印象是从哪里来的。不过我没时间跟他废话,我得先洗个澡,穿戴整齐。一想到今晚将和洁薇共同度过,心里就莫名地欢欣,但马上又无比伤感。

爸又追出来叮嘱:千万要管好你的钥匙……

不等他说完,我的摩托车已经滑出了好远。

许静几乎是跟我同时进门的,满脸的不耐烦:真是的,我正在追一个电视剧呢。

即便是这种内部看管,也是有纪律的。不过,我悄悄对她说:看情况吧,说不定你可以抽空回去看一会,洁薇是聪明人,逃跑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许静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还是算了吧,万一她跑了,我的饭碗可就危险了。

在屋里转了两圈后,她过来在我耳边说:要是能给她吃点安眠药就好了。

事情没搞清楚前,她还不算犯人呢,就算是犯人,也不该这样对待她。

许静走开一步,愤愤地说:怎么没搞清楚,今天下午结果就出来了,她跟人合伙,以高息引诱客户,把客户的存款变成理财产品,从中获利,没想到客户提前支取,取不出来就玩命,她没办法,擅自登录她干妈的账户,用她干妈的钱应付了客户的取款,没想到她干妈临时有事,要来开具银行存款证明,这才把事情捅出来。如果不是她干妈一早闯进来,她这三个坛子两个盖子的腾挪术还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做这种事有几年了。

我想起她临去分行前的再三嘱托,心里阵阵刺痛,就说:监管部门是不是也有责任呢?早点发现不是可以早点阻止她吗?

她是在业务渠道上做了手脚,又不是柜台操作的错误,监管对她有什么用?除非像这次一样,她没把事情及时捂住,才会暴露出来。

我低下头去看自己在地上的投影。

人不能太贪心,像我们这样老老实实上班,有多少钱用多少钱,虽然清贫乏味一点,但一家子平平安安。

洁薇拉开卫生间的门,逆光站在门口。

现在说一家子平平安安还早了点。

许静不高兴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算平安无事。

洁薇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们中间。

今天晚上我们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事了?我听得都要吐了。喂!洁薇突然拉了拉我的袖子:给我根烟好吗?

我慢慢掏出烟盒来。其实我也不算烟民,只是想到今晚这个夜班非同一般,就买了一包带在身上备用。

洁薇慢条斯理点烟,许静看得目不转睛。

暴露出来也好,我早就厌烦了。洁薇抬起下巴,看自己吐出来的烟圈:我最讨厌到年底的时候,那些人在柜台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你,有没有息高一点的,为什么别的银行有几点几的你们却没有,没有我就转走了。我实在看厌了这样的嘴脸,就算这一款比那一款高出那么几分几厘,算下来又有多大个区别呢?不满意国家规定的利率政策,你去投资啊,去买股票去创业啊,又玩不来,死盯着那几分钱算来算去,我真的看厌了。

谁会嫌钱多呀,多一分算一分。你肯定恨你干妈吧?要不是她,你还在继续你的事业。

说起干妈,我觉得我必须跟洁薇说明一下当天的情况,但我刚说到我妈妈住院这里,就被洁薇制止了。

她知道了也好,我现在感觉非常好,一身轻松,万里无垠。

许静劝道:你也不要这么消沉,还有机会,如果我是你,我就叫干妈写个声明,说是她委托你取款的,说她正在老年痴呆症前期,说过的事情自己又忘记了。

洁薇就像没听见一样,将许静往边上挤挤,长长地躺倒在三人沙发上。

我现在只想睡觉,最好一直睡下去,不要醒。她杵灭烟头,闭上眼睛。

不一会又睁开眼睛,对许静说:你刚才不是说你要看电视吗?你回去吧,看完电视再来,我不会跑的,我能跑到哪里去?与其跑出去挨饿受冻隐姓埋名,不如听天由命顺其自然。

许静的家就在银行隔壁,只要出侧门,绕过一道院墙就行。电视剧八点开始,九点多钟结束。

我们两个看守互相看了一眼,我用眼神鼓励她照洁薇说的去做。

许静动摇了一下,最终还是摇起了头:你睡吧,我们两个陪着你,你就安心地睡吧。

洁薇真的是困极了,眼睛闭上没多久,呼吸就变得深沉而悠长,她真的睡着了。

她可真行,还能睡得着觉。许静轻声说:换成是我,恐怕已经疯了。

不好说,不是事到临头,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临界点在哪里。

她伸出手,在洁薇肩头划拉了一下,过了一会,又用力地划了一下。洁薇还是面若止水,呼吸沉沉。

许静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她真的睡着了,我估计她这一觉少说也得三四个小时,我先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我赶紧点头。

她把手比画在耳边:有事随时打电话。

我又点头。

她悄悄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一下子变得死寂。我坐在洁薇对面的镀铬折叠椅上,打量她的睡姿。

她穿着工作服,连续两天没休息没洗澡也没换衣服,白衬衣显得比人还疲倦,裙子几乎缩到大腿根部,只有黑丝袜还是原姿原貌,掩护着一双长腿。

我去里间看了下那张床,东西都齐全,但被褥看上去不干不净,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难怪她会选择睡沙发,沙发就算脏,也是被衣服蹭脏的,不担心会沾到别人的皮屑。

接下来我要干些什么呢?难道就这样慈母般看着她睡觉?叫醒她显然不合适,也不一定叫得醒,一天一夜的轮番轰炸和高压,此时松懈下来,很有可能一直睡到明天。

她出汗了,以发际线为界,看不见汗水,但那层细弱的短头发逐渐扭结成缕,湿湿地黏在皮肤上。我找来几张报纸,折成扇子形状,对着她的脸轻摇起来。

也许她从此就要失去自由了。一切已基本坐实,只等领导决定,是以事故还是以案件论处。再想想许静替她出主意时,她竟无动于衷,难道她对这个干妈没有信心?她应该让她干妈知道,那些钱并非完全追不回来,只是时间长一点而已。

时间紧迫,此时不是睡大觉的时候。我凑近她,正要叫她,她自己醒了。

好想睡。她一脸困倦地坐起来,脑袋砸在柔软的沙发靠垫上。

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不睡也好,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是不是?动物都有反抗的本能。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的?需要我帮你打电话吗?

迟了,我干妈进来那一刻起,一切都迟了。

真是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惦记着你交代的那件事,我爸本来是安排我在医院值上午班的,我跟他讨价还价,把半天变成了一个小时,没想到就在这一个小时里出了事。

你跟你爸说了我委托你的事了吗?

当然说了,不说我就得整个上午都在医院呆着。

洁薇望着我点头,一下,又一下,嘴角挂着一丝含义不明的笑。也许她并没有笑,她就是那种表情,只要睁开眼,她的脸就飘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爸以前找过我一次,他叫我不要带你一起去泰国,说你很单纯什么的。

真的?你……当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太爱你了!

……父母大概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他像条警犬一样爱着你。

我想点头,还想笑,又觉得不太合适。

如果你不告诉他我委托你的事呢?

就像头顶啪地响了个炸雷,我结巴起来:你什么意思?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只是喜欢替我操心而已,人很善良的……

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在假设某种可能,什么样的可能我都设想过。洁薇突然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听!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哭。

窗外有孩子在路灯下玩滑板车,隐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泣。

肯定是阳阳。总是倒霉的人更加倒霉呀,自从阳阳的爸妈离婚后,我已经不知第几次听到他哭了。你小时候肯定没像阳阳这样哭过吧?

这时她脸上完全没有笑意了,她垂下眼皮,睫毛在瘦削的脸颊上画出两抹小小的阴影。

洁薇,你会没事的。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你干妈?

算了,我困得要命,想睡又睡不着。她打断我,把两腿长长地搁上另一边扶手上,她的身子看上去薄如煎饼,连面部都像被什么东西削去了一层似的,薄,且透明。

好吧,既然她那么想睡,就先让她睡吧,总比强撑着一点一点走向崩溃好。

许静看完电视剧回来时,洁薇刚刚睡过去不久。这一点我是从她眼皮上看出来的,在一阵短暂的烦躁过后,她的眼皮开始出现偶尔的轻颤。

她一直没醒?许静问。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骗她。

她开始玩手机,不一会,我收到她的信息:我带来的矿泉水,两瓶红盖的是我们喝的,蓝盖的那瓶稀释过安眠药,待会儿她醒了给她喝,可以让我们省点事。

足足看了三遍,那些字才没有标枪似的朝我嗖嗖嗖直扎过来,我惊魂未定地复了过去:这样不好吧?

这样对大家都好。放心,对身体无害,我在家也常吃这种安眠药。

这是犯法的。

如果她夜晚跑了,负责的就是我们俩了,我上有老下有小,不想被她害了。

她不会跑的,我敢保证。

万一呢?

大不了我们通宵不睡,轮流盯着她。

我们开始在手机上讨论轮值的问题,许静说她值上半夜班,那我就值下半夜班,她值班时,我可安安稳稳地睡一会,时间到了她来叫醒我,换她去睡。

讨论完,她让我马上去值班室睡觉,我看了眼正在熟睡的洁薇,觉得我们的轮值方案是正确的,与其两人一起耗着,不如轮换着休息,至少不耽误明天上班。

我把大门反锁好,把门钥匙套进自己的钥匙圈,挂在腰上。钥匙圈是爸给我买的,结实得可以拴住老虎。本来,我不喜欢把钥匙圈挂在腰上,但爸说,保安有三条命,一个是你的肉身,一个是钥匙,一个是枪,除了说,他还会时不时检查一下我的裤腰。

躺下之前,我最后往外看了一眼,许静已经插上耳麦,在手机上看起她的电视来了,真搞不懂她为什么那么爱看电视剧。床上的味道很不好闻,钥匙串硌在右腰下有点不舒服,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刚一躺下,进入睡眠的愉悦就潮水般扑了过来。跑步对我来说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生物钟特别管用。

我在悠悠忽忽的飘浮中看到洁薇了,她从一辆黑色小汽车里钻了出来,穿着高跟鞋飞快地往前跑,不过,她跑得快也好,跑得慢也好,小汽车自始至终都跟着她,好像它并不是想要抓住她,只是想追着她玩。洁薇跑不动了,扶着大腿直喘粗气,喘了一会,又咬紧牙关往前跑,这回她跑得更慢了,仿佛脚下有块吸力极大的磁铁,把她拼命往地下拽。她终于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汽车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她像上了岸的美人鱼一样,尽量支起上身,哀求地看着一寸一寸驶过来的汽车。汽车缓慢地、义无反顾地驶了过去,我站在后面,开始还能看见肩膀,然后是洁薇的头,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汽车一阵颠簸,车肚子下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再然后,颠簸消失了,车身平静了,继续以刚才的速度缓缓向前驶去。

但是,地上什么也没有,没有破碎的身体,没有零星的肉块,连一丝血迹也没有,只有她的一只高跟鞋翻扑在路上。

我猛地惊坐起来,好一会才弄清自己并非在马路上,而在值班室里。

偏偏一回头,又是一个炸雷:洁薇坐在我刚才坐过的镀铬椅子上,浅笑盈盈地看着我。再一看,许静侧卧在她之前睡过的沙发上。

不对,许静应该把我叫醒再去睡的,情形不对,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我喊许静,她没反应,又过去摇了她两下,还是没动静。

别管她了,让她睡吧,正好我们聊聊天。洁微拿起身边的手机,朝我递了过来。

她手上居然是我的手机!我上床的时候难道没有随身带着手机吗?我平时不是一直将它放在裤子口袋里的吗?本能地摸了一下钥匙,还好,还挂在后腰上。爸真英明。

我问她在哪里拿到我的手机的。她说我就放在沙发扶手上,她脑袋旁边。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好吧,就算被她看了手机也没什么,反正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我使劲揉脸,还想喝点水,慢着,蓝盖的那瓶空了,蓝盖的!连忙点开手机,没错,许静和我的对话还在,蓝盖的矿泉水是洁薇的,里面有安眠药。我指着瓶子结结巴巴地问:你都喝了?

怎么啦?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真的都喝了吗?

她不耐烦地指指沙发上熟睡的许静:不是我,是她喝的。

我感到浑身一怔,汗就哗地一下冒了出来,与此同时,就像刚才那个梦一样,真正的我从这个肿胀的身体里倏地飞出,站在两步开外。

……你是怎么办到的?

什么意思?

你是怎么让她把那瓶水喝下去的?

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喝的。她又笑起来,褐色牙齿闪耀着混沌的光泽:她真是个电视迷,一边看一边哭,你看地上这些纸巾,都是她用过的。可能哭太多了,有点缺水,她伸手去拿水,眼睛却没离开手机……

你故意的,你看了我的手机,然后故意让她……

让她什么?你手机上有什么?她笑个不停。

好吧,就算许静睡着了,我还在,我不相信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想试着把许静叫醒。我蹲下来,拍她的脸,搡她的肩,叫她的名字,她全无反应。

不到时间弄不醒的。洁薇的声音冰冷起来:为什么你不替自己想想呢?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

我要是等不到她醒来呢?她可是来看管我的,我要是不走,岂不是对不起她给的方便?

尽管我比她高一头,块头也比她大得多,但我还是感到浑身僵硬:洁薇,你不能走,你一走就完了,你好好想想,前面真的是万丈深渊。

我一走你们就完了吧?她又开始笑。

我们是有责任,但你更没有退路。洁薇你听我说,你的事还没有定论,他们不会拔高的,拔高了对他们自己也没好处,他们会尽量低调处理,所以你不会有事的,但条件是你要乖,不要搞出乱子来。

我想起刚才做的那个梦,忍不住说了出来。你看,这个梦太凶了,所以你千万不要乱来。

你没听说过吗?梦是反的!谢谢你给我做了这么好的梦。

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想……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看了你的手机,也看到了你们的对话,越发舍不得害你。

她抱着胳膊在房间里踱步,小裙子的腰围松掉许多,中线也歪了,看来这两天她瘦了不少。她停在我面前,离我仅两厘米的距离。

我想为你做件事,对你绝对只有好处。

对你呢?

她眼底泛起一层红色:不错,还能想到我,我没看错人。说实话,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我点头。梦想近在咫尺,可我却僵硬如尸。

以后,有时间的话,每年去看我一次,一次就好。

去哪里看你?

废话,当然是监狱了。

不会,你不会去那里的。

她闭了下眼睛,像是不假思索地否定了我的预言。

别的都没什么,就是对你不公平,你会一直想念我的,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会一直想念到心里发疼,我走得太早了,太不是时候了,哪怕再过一两个月,你心里都不会这么疼。

我会的,一直都会。我庆幸她一下说中了我的心事,省却了我多少道门槛。

那我就更要为你做件事了。

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跟我来,跟紧,别忘了你是看管我的。

她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向我招手。我乖乖地进去了。

万一外面有监控呢,虽然我知道他们一定还来不及装,谨慎些对你没坏处。

正有点发蒙,她突然扑上来,开始解我的衣扣。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浑身鼓胀,呼吸一次比一次短。

你是我见过的男人里面身材最棒的。她不看我,两手飞快地忙着,我很快就被她剥开了,上衣披挂在身体两侧,皮带抽出来扔在地上。哇!真的有八块啊!她柔滑的手径直向下,敏捷地滑进那里,我已魂飞魄散,但还是挣扎着问:她会醒过来吗?

她能在明天早上醒来就不错了。她的目光狂乱起来:别想她了,想想我吧,今晚肯定是我最后的自由了,我们狂欢一次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松开身体的缰绳,牢牢地、紧紧地环抱着她,恨不得把她嵌进我的身体里面去。她在我的怀里越来越软,又软又弹,我感到我勃起得厉害,连头发丝都竖了起来。她一只手反过去,我以为她要脱下裙子,哪知她只轻轻一提,身体随之扭了几下,紧贴皮肤的小裙子就滑了上去,变成一条宽宽的腰带,与此同时,松紧带一般窄小的底裤无声地滑落脚边。再一用力,我就被指引着坐到了马桶上,她跟着跨坐上来,老天!我感觉我还没给出命令它就已经深深地扎了进去。

我分两次才彻底醒过来。

第一次醒来时,眼前晃动着好多只脚,都是皮鞋,黑色的,深蓝色的,咖啡色的,我还瞥见了绿白两色棋盘格的地砖,隐约有人在说:他动了!动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次醒来,我已在医院里。护士告诉我,我的伤在头部,一把铁锤敲在那里,幸运的是伤势并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什么铁锤?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在值班室值班,被人袭击了。

我想起一件事来,紧接着,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脸上一阵燥热,借口伤口不适,皱起眉头呻吟了一声,与此同时,我的手伸向裤腰,谢天谢地,裤扣和皮带没什么不妥。

过了一会,妈妈进来了,她两眼红肿,憔悴不堪。

多亏了你爸爸。

我睁大眼睛问她。

你出门的时候,你爸爸就说他预感不好,他担心你完成不了这个任务,你走了没多久,他就跟出去了,一直埋伏在你们值班室外面,还真的给他料到了,凌晨两点多的时候,他看到洁薇跑了出来,就知道没好事,赶紧打了你们保卫部经理的电话。要不是你爸爸,她这一跑,恐怕要天亮时才会有人发现,人抓不到了不说,你现在还不知躺在哪里呢。说完又抹眼泪。

你说他埋伏?埋伏在哪里?我在脑子里迅速搜索了一下值班室外围,值班室就在大楼的裙房里,四周光秃秃,无处可以藏身,真不知道爸爸能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说他通宵没睡,还说有生以来就这一个通宵熬得最值得。

那,洁薇现在在哪里?

肯定把她控制起来了嘛。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要是知道,我就去找她算账了,狠毒的女人,她是照死里打的,根本没想给你留活路。

奇怪,我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打我的,也没发现过值班室里有铁锤,以及任何可以当武器的东西,倒是许静往里带过一点安眠药水。对了,许静呢?我大声问妈妈。

还说呢,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搞什么安眠药水!该喝的人没有喝倒,不该喝的人倒喝了个饱……

这么说来,他们什么都知道了,那,马桶上的狂欢呢?

我心里虚虚地问:被发现时,我什么样子?

还能是什么样子呢?面朝下趴在地上,地上一摊血。再人高马大,也敌不住她从背后偷袭你呀。

这才稍稍放了点心。看来她敲了我一锤后,又替我整理好衣服,布置了一番,才拔下钥匙,拉开门逃出去的。

爸爸也到医院来了,一来就仔细察看我的伤口。

肯定是她故意跟你套近乎,穷吹海聊,让你放松警惕,然后趁你不注意,一锤子砸过来。幸亏她力气不够大,她要是再强壮那么一点点,你现在就不是躺在这里,而是在殡仪馆里。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这种爱慕虚荣的轻浮同事做朋友,如果你不是拿她当朋友,跟她嘻嘻哈哈放松警惕,就凭她那个轻飘飘的模样,能把你一个男子汉放倒在地?幸亏我多了个心眼,否则你这条小命肯定没了,一个人躺在地上流血,流到天亮,还能活下来?

我不知道洁薇的事正式移交公安部门跟她这天晚上的试图逃脱有没有关系,反正我出院时,她已经被关押起来了。

行里开了全员大会,行长用凝重而低沉的声音通报了近期发生的事故,台下静得吓人,连有人在脖子上抓痒痒的声音都听得到。

我以为我和许静就算不被调查,也会很尴尬,甚至被行长厉声警告,没想到行长是这样说的:

他们没有武功,也不擅擒拿格斗,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银行员工,在早有预谋者面前,他们甚至来不及抵挡,但就凭他们义不容辞接下看守任务这一举动,已足够赢得我们对他们的尊敬……特别是保卫部的……

我听不下去了,我想起洁薇说过的话:我要为你做件事,对你绝对只有好处。

我们得到的“尊敬”很快就兑现了,两个星期之后,我被晋升为保卫部副经理,而保卫部经理已经五十八岁,高血压正时不时地偷袭他。许静则调整到机关,做事后监督员,这工作的自由度比在柜台上大得多。

善后小组向大家公布了调查结果,除了她干妈那笔被冒领的六十万元,两年多的时间里,洁薇经手的理财产品中共有三笔类似的操作,而一旦发生冒领,势必发生更多的冒领和伪造,她只好三个坛子两个盖子地腾挪下去,今天用张三的钱来填,预见到张三要来对账,明天赶紧用李四的钱来填张三的洞,依此类推,用王五的钱来填李四的洞,用赵六的钱来填王五的洞……如果她不去参加那个业务技能比赛集训,很可能她干妈至今都还发现不了,她的腾挪术还会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危险而精确地玩下去。

难怪她那么不愿去参加业务技术比武,她必须死守自己的阵地,确保她的链条不掉扣,即使掉扣也能在紧张关头想办法把它连接好。

有一天,一个穿深蓝粗布制服的憔悴灰暗男人来到保卫部,他说他是洁薇的丈夫,来替她拿回她的个人物品。我从桌后缓缓站起来,我所认识的洁薇明明是单身。

望了他一阵,我才带他去大堂,洁薇的个人物品一直锁在那里的某个小柜子里。

路上,我忍不住说:为什么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男人停下来,向我摊摊手:她不让我到这里来,嫌我丢她的面子,其实我们以前是一样的人,都在工厂做工,后来她遇上了贵人,才搞到这份工作。

我点头,越看越觉得他配不上洁薇。

其实我们已经婚内分居多年,只是没办手续而已,她贪的那些钱,我又没看到一分,现在却要替她承担债务,你说冤枉不冤枉?

打开大堂经理位的柜子,洁薇的气息扑面而来,没吃完的坚果、豆子,开了封的口香糖,一本关于银行结算业务的书,一本工作笔记,两只笔,一只小手电筒,一面带粉扑的小镜子,一包抽纸,还有一双备用的长筒丝袜。他扒拉了一会,端出抽屉胆,全部倒进一个塑料袋里。

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公积金要怎么取?

我把他带到财务部,到了办公室门口,我突然伸手拉了他一下,问他洁薇现在在哪里,这里有人想去看看她。我到底没勇气告诉他,想去看她的那个人就是我。

别去看她了,谁都没去看过她,我没去过,她父母也没去过,他们已经气瘫在床上了。听说她在里面绝食,被强迫做了鼻饲。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撇下我,迫不及待地进了财务室。我在门边站着,我还有话问他。

不一会,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信封,频频向里挥手,满脸堆笑。见到我,忙不迭地跟我说:你们的福利真好,公积金比我们那里多多了。

我从他那里要来了洁薇父母的住址。我想我要是去看她的话,至少得带上她父母的最新消息,她应该牵挂着这个。他边给我写下地址边说:如果她还有什么钱没领,你们应该通知我,法律上讲,我是第一受益人。

那是一栋老旧的建筑,铺在墙体外的水管出了问题,虽不见明显漏水,但墙上的绿苔生得油光水滑,楼道黑暗,充满酸菜与煤烟的混合味道。

敲了好久,能听见有人应声,却不见人开门,想起她丈夫说的他们气瘫在床上的话,觉得自己这样执着地敲门实在是太不礼貌了。

正要离开,一个老人跛着一条腿出现在我面前,再一看,他一只胳膊也不得劲儿。当我说我是洁薇的同事时,老人低下头,默默走向摆放着简单茶具的饭桌。

老头,谁啊?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里屋传出。

她同事。老人冲里屋喊,回头对我说:她妈,病了。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红包,老人坚决不要,我急了,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抱住满头白发的老人。我是洁薇的好朋友。我一字一句在他耳边说。

他似乎愣了一下,叹了口气,在我背上拍了拍:我们家好不容易有了点转机……她妈一辈子没工作,弟弟去年才找关系进了我退休的厂子……说什么好呢?太不成器了。

我想起她以前说过的话,我妈在卫生局工作,分管药品药材,又爱占便宜。她怎么那么机灵,张口就来,不由得人不信。

她丈夫前几天到我们单位去过,这事您知道吧?

哦?不知道,我们都两三年没见过他了。他去你们单位干什么?

一些小事。我突然不想告诉老人关于公积金什么的,法律上讲,子女与丈夫的权益总是优先于父母的。

他们两人感情上出了问题,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两三年了,她想离婚,男的不同意,说政府有规定,不能跟下岗工人离婚,其实他并没下岗,不过是找借口拖住她。她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租房住,我估计她急着买房子,那也不能乱来呀个糊涂东西……

屋里又在喊老头:你跟他说,我女儿是遭人陷害的,我女儿不可能干那种糊涂事,一定是有人成心害她。

老头不理屋里的叫喊,垂着头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在工厂里干,夫妻和睦,平平安安。

你叫他进来!叫他进来!我来说!

老人住嘴的间隙,屋里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正要进去,老人拦住了我:你别进去了,她现在逮谁骂谁,你犯不着被她骂几句。

我被老人推了出来,站在布满煤球炉子和杂物的水泥走道上,心情异常复杂,如果我是洁薇,我会怎么样呢?恐怕当务之急也是买套房子吧,可惜生财无路,还一天到晚被拘在大堂里,拘在柜台后面,拘在那几个客户面前,她的视野决定了她只能动那些客户的脑筋。

冬天里才得到洁薇的准确地址。

经过周密计划,我选了个双休日,坐上了通往劳改农场的长途汽车。

担心人家不让见,我谎称自己是她表弟,代替她无法行走的父母来探视一下。

信息输进去之后,我忐忑不安地等在接见室里,心里想着她大概是何等模样,因为上次她丈夫说过,她在里面闹过绝食,我不能想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萎靡到何种程度。

等了很久。我猜里面的程序很复杂,何况她是新进来的。

一阵响动,洁薇终于出现了,尽管她剪了个乡村女干部似的短发,又穿着灰不溜秋的劳改服,我还是觉得眼前一亮,发型固然一般,但她蓬勃的生命力在发丝上流淌,它们那么光滑,油亮,闪着哗哗的黑金之光。

她冲我嗨了一声,摇摇小手,笑容仍像以前那样灿烂,两眼依旧放光,丝毫看不到曾经因为绝食而被迫鼻饲过的痕迹。

受她感染,我也欢快起来,大声说着近期发生的可笑见闻,以及无聊的明星八卦,她频频点头,原来她都知道。这里可以看电视看报纸,还可以上网,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她飞了飞可爱的卧蚕眉说。

既然她都知道,我就没必要说了,我得说点我想说的,电视报纸上看不到的。有点无法启齿,想了想,我这样开了头:

大家都很想念你。

不可能。她笑得一点都不勉强。

特别是我。喉咙里一阵哽塞。说呀,说点什么呀。我感到我的嘴唇在发抖,但我不知该怎么说,这里的环境让我有压力。

她垂下眼皮:不要想太多,好好工作,年轻的保卫部副经理,你会有个好前程的。

我才不要什么好前程!我突然失控地叫起来:我完蛋了,我走不出来了你知道吧?我一直沉浸在那天晚上,我他妈太没出息了,就像被鬼迷住了一样。

没事,这是正常的灾后不良反应,用不了多久就会过去的。

去你的正常!去你的不良反应!

小混蛋!她笑得更开心了:说真的,赶紧去谈个恋爱,找个小姑娘,每天哄哄她,骗骗她,不高兴时冲她发发脾气。

谈个屁!

她还是笑,一边笑一边慢悠悠地说:十多年以后,你应该早就当爸爸了吧?到那时,如果你在街上遇见我,肯定认不出我这个老太婆了,没身材,没相貌,没气质,没钱,没爱,我应该也认不出来你了,男人一结婚,就是男人而不是男孩了,我庆幸在你还是个男孩时认识了你……

我见过你丈夫了,他去拿你营业部的东西,还取走了你的公积金,我也去过你家里,见过你父母,我全都了解了,我才不要谈什么恋爱,我要等你出来,我要赶跑他,取代他。

她猛地收住笑,两团红云在颊边腾地升起,渐渐蔓延发际、耳根,连脖子都跟着变红了。她嘴唇动了动,呐呐地说:你、你不该这样的……你怎么可以……

他们都是好人,但你不该过那样的生活,你跟你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匹配,跟你丈夫更不相配,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本应该说得深情一些,恳切一些,可我听到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就像脸红的不是她,而是我。

她鼓足勇气般抬起通红的脸:其实你见过他一次,还记得吗?那次晨跑,我们正在吵架,你迎面跑来。

哦天!

她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的生活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我有一件光鲜的外衣,里面却是一堆烂棉絮。

没事的,大家都活得很费力。

就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我不想再有第二个人知道,求你!

当然当然,这还用得着你叮嘱吗?从现在起,我会每两个星期来看你一次,不出五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来。

得了吧,你爸爸不会让你来的。她脸上突然一紧,红云倏地消褪,白中带黄的脸凛然起来。

接见时间到了,我跟她说我两周后再来,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告诉我,到时我一并带来。

不必了。她站起来就走。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单薄了,宽大的劳改服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晃来晃去。

我想起她说她讨厌宽松的裤子和裙子,感觉像没穿衣服一样,决定下次来的时候,至少可以给她带几件紧身一些的衣服来。

到门口了,她突然停下来,身子斜斜地抓住门框,喊了声我的名字,突兀地送我一个笑脸,轻轻摇着小手。她以前把这个再见的动作叫着擦玻璃。她足足擦了五秒钟玻璃。

她进去了,我还在回味刚才的身姿和笑脸,以及擦玻璃的动作,像一帧照片,嵌在门框那里。

一个星期好不容易过去,又从周一好不容易数到周三,我开始准备行装,大号背包里,装着给她新买的紧身弹力牛仔裤,以及一些小东西:护肤霜,润手霜,针线包,口香糖,手帕,巧克力,坚果,还有一本股票入门。以她的聪明劲儿,在里面好好研究几年,出来了我们大炒一场,说不定就咸鱼翻身了。

爸不知何时来到我房间,我放下背包,随手将一件衣服扔过去,盖住它。

有人送了张电影票来,明天晚上的。

什么意思?相亲?我不要。

听说是个老师,女老师还是比较靠谱的。

你知道谁靠谱谁不靠谱?你不过结了一次婚而已。

别人我不知道,像洁薇那种人我一看就知道不靠谱,你知不知道你曾经面临多大的危险?她差点把你拖进去。

不要这样说人家,我一个保安,人家拖我有什么用?

她去比赛的时候,不是要你给她站岗,她干妈一来你就给她报信的吗?

我想起了什么,慢慢回过身来:那天……不会是你去把她干妈叫来的吧?

爸爸一笑: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说明你已经认识到了社会的复杂性。

他一边说一边摘下眼镜,掏出绒布,专心致志地擦起镜片来。

一只手抽搐般动了一下,我以为它要发力,结果它软绵绵垂下了,所有的血液飞快地向心脏聚集,我听见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脚却像婴儿一样无力。

你会断子绝孙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怎么可能!你不是好好地坐在我面前吗?他往另一只镜片上哈了口气,轻快地擦起来:明天相个亲,不出两年,你准能当爹。

他把眼镜举高一点,看了看,戴上,说:清晰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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