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男
夜宿黄龙山
一只乌鸦在黄昏的树梢上鸣叫
山中气氛变得凝重,这样并不
透彻的深刻需要修正,穿黑衣
开口煞风景的不一定是乌鸦嘴
可能是假言于物的人,月亮
悬在睡眠的山顶,失眠的人
在半夜猜松涛的哑谜,黑暗
蒙住事物的真相,这样沮丧的
情绪需要修正,水落不一定石出
但一定有光线穿过最密的疑云
万物都有它精致的布局,它的
玄机在于山中树叶每年秋天
都会重蹈覆辙,而没有人知道
卸下高处重负后堕落的快乐
这些偶尔隐身南山的书生,也
不是弃世者,他们藏得那么深
不过是想避过尘世的喧嚣自我放纵
昨夜的乡村一定大哭了一场
昨夜的乡村一定大哭了一场
你看潮湿的屋顶,水汽蒸腾的地面
草叶上的露珠,少年脸上的泪痕
以及他身旁新坟上不再飘动的白幡
它们都洗净了身子,陪着这个
悲伤的少年一直睡到了初阳升起
山腰上的老屋
一座老屋前长着乌桕、白蓟、油桐
枸骨身上有刺,和丛生的蔷薇
被种在菜园的旁边,枫杨树长在左侧
一半的枝丫遮住半边厢房,但是独木
在乡村,不成形的叫杂木,壮直的叫木材
因此乌桕、白蓟和油桐共生一处
枸骨和蔷薇被密密麻麻种成一道栅栏
只有枫杨被宠爱,独占半边空地
这样朴素的、不自觉的布局和时代的
价值观何其相似,但我惊异于它和
山坡形成的这座老屋的虚空和冲淡
一角灰瓦的屋檐在高大的枫杨掩映下
挑出山腰,落寞、苍凉,有颓废之美
惊异于门前的野花开得冷艳、荒芜
那紧闭的柴扉似乎就要被一首诗歌叩开
搬迁
在两座山夹住的山口筑一道大坝,一座水库
就得以建成。那些一直守候在山中的村民、房屋
水田、旱地、林木也功成身退,一些成为过去
一些成为历史。僵死的历史,死不了过去,鸟
可以去高处的林梢筑巢,没有故乡的人灵魂何处歇息
春天的雨水就要淹没他们的家,春风啊
你运来蓝天白云,运来青山绿水,运来碧草繁花
也请运走山脚下一座自然村落的风土和人情
不是肤浅地吹动,而是在流水没有涨起之前
替他们收捡好亲人的骨殖、家谱和方音
让这些即将散落祖国各地的乡邻百年后仍能
默然相认
陈万柏
路过茶铺的时候
从幕阜山飘过一片乌云
因为乌云透出的光亮
它和陈塘坳显得剑拔弩张
但拐过石壁矶
又成了相互搀扶的样子
送陈万柏的队伍
在这里滑落了棺椁
人们说这是天意
就让陈万柏就此入土
他的妻子朱小娥说
陈万柏这个剁脑壳的
总做这样半截子的事
没到家,就醉倒在路旁
生前活得潦草
死后也是这样粗枝大叶
如今把我落下
想从此一劳永逸
请乡亲们帮我把他扶起来
这次无论如何
要让这狗日的回到自己的家
土改
山坳间有一小块水稻,它
不以面积显示存在,而受益于乱石间的一小股流泉
以及流泉刮石带下的泥土、朝阳的位置
它在这里被另一堆乱石阻住,形成一弯月牙的
泥沼,饥饿的年代,父亲发现了它
说南山一个地方还藏有一斗米,从一小块
乱泥滩到一小块水田,父亲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
疏流、掘石、填土、围筑田埂,父亲说这才是土改
小偷东林
我发誓,我没偷东西。我一直记得
东林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十二岁那年
在张湾被一个少妇堵在她家门前发誓
说他没有偷人家菜园里的瓜,也没有挖
地里的红薯,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
东林涨红着脸,眼泪汪汪,少妇双手叉腰
眉眼似笑非笑,东林不拿爹娘发誓
也不轻薄自己的生命,说如果我偷了瓜
明天我家菜园的瓜果全部烂死
家里的鸡下不了蛋,猪养不过中秋
这个被誉为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少年
满腹委屈而倔强地站在那里,我记得
那个少妇最后揪了一把东林的脸
说小崽子,长得这么俊,你就是
一个小偷,现在不偷东西,长大也会偷人
喊魂
那一年,在南江河一座点着煤油灯的瓦舍内
三哥丢了魂,高烧不退,说月亮落在后山
点燃了茅草,灰兔满坡逃窜,有一只被麻石折断了双腿
我和姐姐去后山喊他回家
黢黑的路上,姐姐牵着我,手心冰凉
到三哥经常和小伙伴放牛的后山窝
姐姐喊,亚伟回家咯,我就在后面轻轻回答
路过钱冲姐姐喊,转过马岭姐姐喊
走到榨油坊后姐姐的声音就
变成了哭腔,脸上不断淌着泪水
南江河秋天的夜晚,山幽林静,姐姐就这样
一路喊到三哥躺着的床前
床前昏暗的灯光下,母亲脸色苍白
三哥正从昏睡中醒来,说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见后山失火,他跟着一只被麻石
折断双腿的灰兔迷了路
正累得要在茅草中睡去,忽然听见
我和姐姐在满山喊他,自己才从茅草中起来
共和国的菜园
初夏,花朵在山中的枝头落下
只有菜园仍赖在春天,南瓜秧和
苦瓜秧头戴黄花,豆角和茄子
打着蓝白的蝴蝶结,冬瓜和辣椒
如腰缠万贯的土豪和他年轻的辣妹
一个腰变粗,一个越来越苗条
如果省略掉翻耕、播种、施肥、除草
省略掉对泥土的吮吸和对阳光的抢夺
我喜欢这个小小的共和国,没有
约束,也不需要节制和道德感
就像丝瓜藤昨夜还在和空心菜纠缠
早上又爬到墙头和一群蜜蜂打情骂俏
藿香放肆地洒喷香水,番茄偷偷
在叶簇下珠胎暗结,我喜欢它们的
散漫、自由,该开花时开花,该
结果时结果,每一株都能活出自己的样子
在锡山陵园
通往陵园的路寂寞、冷清
像厌倦了尘世,慢慢消隐在树丛
但陵园深处,生前显赫的人
仍然占据着显赫的位置,生前
离群索居的人仍然处于僻静的边缘
和山脚下一样,他们也有别墅区
和贫民窟,但它们之间的比例
是反动的,远远望去像一个
用玩具积木堆积起来的小区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