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
端午假过完,卢西在办公室广发“白色恋人”巧克力,原来她又去了趟北海道。
总编办的荆吉走进来,说:“西姐也别尽忙着你的旅游高大上,跟我去趟山里干不干?”
卢西向一干闲杂人等展示电脑里的北海道照片,漫不经心问:“哪儿的山里?你最好告诉我是云台山。”卢西自去过河南云台山,就扬言老病之际要在云台山买一间茅屋,每天把大小瀑布走个遍。
荆吉无言,道:“切!”
卢西高谈阔论完北海道,发现荆吉还在,陷在沙发里吸烟。
卢西坐过去,正经问:“什么山里?去干吗?”
荆吉掐灭烟咧嘴笑,道:“我就猜你不会无视我的邀请。去我老家济县,不干啥,采采风呗。”
卢西睨视他:“只是采风?你敢说没有任何名目?”
荆吉无奈道:“好好一淑女,干吗给自己弄副火眼金睛。”然后促膝耳语,“济县制作了一部介绍当地历史人文及近年经济发展的资料片,需要专业高手配解说词,你也知道的,咱们那些炙手可热的小主播开口即是天价,基层哪敢问津。人家找到我,我立刻就想到了西姐,西姐是播音界资深前辈,又是众所皆知的仁德仁心,西姐若肯成全,济县人民可就得了福音。”
卢西笑道:“你就瞎编吧。现在谁还知道有个过气的播音叫卢西。”
“怎么不记得?”荆吉起身发问:“在座的以前有谁听过卢老师播音?”
但见办公室半空里竖起一片杂物,或笔或手机或无线鼠标。保洁员大妈吆喝道:“我们是听你节目长大的!”
卢西笑道:“你别吓我吧,我也才年过五十。”
卢西想一想,对荆吉道:“那我就跟你跑一趟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文报酬不取。”
“行行行,他们要是给点板栗大枣什么的,您老就笑纳吧。”
卢西所在的影视资料部不严格坐班,定期交一份信息综述即可。过完五十岁生日,卢西认清那些信息综述与文采文论皆无多大关系,她便不再为它多费心思。余下的心思,转向天性喜爱的旅游。
出发时间确定,她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手机短信:“卢老师,欢迎你和荆老师来济县。”署名是“济县文广新局成楚”。
卢西不习惯回陌生人短信,反正联络人是荆吉,她便未加回复,过后与其他已读短信一并删除。
其实去济县这件事,是厅里所派公差,有专车随行。现在路况太好,早上消消停停动身,中午不到便抵达了目的地。济县到底还是不够发达,进城的街道有些泥泞,风中传来炖羊肉的好闻味道。卢西看中路边一家叫“烹小鲜”的餐馆,急急叫停车。司机将车停在烂泥里,荆吉问:“西姐内急吗?”
“你才内急呢!”卢西边下车边下旨,“咱就在这里烹小鲜。”
荆吉跟进店,好言相劝:“还差几步路了,何至于如此饥不择食?人家备了饭菜恭候大驾的。”
卢西已在点菜,腰系围裙的老板娘手拿油渍渍的小本磕磕绊绊地记,转瞬玻璃橱里的冷菜上桌几碟。
“我最不喜欢一来就先上酒桌,饥肠辘辘地寒暄敬酒便也罢了,还得强记一桌子面目模糊人的官衔——我反正是记不住的,说错了我想你也担不了这个严重后果。”卢西辄自倒上两杯青岛纯生,司机已经开喝一碗热腾腾羊汤。
荆吉只好踱到店外去打手机,回来端起酒杯,说:“搞定。”
“这样多好,为贫困县省下一桌酒菜。”
这家“烹小鲜”不知是手艺超群还是原料新鲜,在卢西记忆里,这是最可圈可点的一次羊宴,虽然主菜不过是一盆炖羊杂配白面馍。
车在宾馆车位上停稳,大堂里奔出两位高个儿黑衣男士,模样不见边远地方的小气。
“欢迎两位老师!”为首的据荆吉介绍是宣传部副部长,年少些的荆吉也是初见,官职不详。听到后者自报家门,卢西顾左右而言他,原来这位就是发短信的成楚。
卢西慢熟,过后看那次去济县的留影,才发现除了录音室的工作照,每一次站在她身边的都是成楚,而成楚作为四十来岁的男子,算得上帅气。
济县留影和做好的资料光盘是成楚用快递寄过来的。事情过去了大概一个来月,他寄来给荆吉,再由荆吉转交给她。
卢西久不闻自己声音,在电脑里N遍播放光盘,忽一次发现,解说词的撰稿是成楚。再一次发现,为市民书写春联的文化人里,也有一个是成楚。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卢西脑海中闪过——光盘的解说与自己有关,成楚为什么不直接寄本人?这耐人寻味的细节令卢西想到某句记忆深刻的话:“不回头的背影,暗含太多内容。”
卢西强大的自我修复功能开始工作,很快模糊的念头和意味深长的话均被消磁。济县光盘斜插于书籍夹缝,渐渐蒙上薄灰。
日月如梭,卢西的因私护照很快又增添了捷克和奥地利的签证记录。而这段时间里,别人的人生也发生了诸多变故:卢西的高中闺蜜里,有两位几乎是同时失偶,一位死于晚期癌症,一位猝死于心梗。这二位亟待化解悲哀,另有两位则是终于熬到孙辈上了幼儿园,迫切要用某种轻松的方式犒劳自己。作为同学中的旅游达人,卢西被要求提供好的出行方案,卢西想起之前去济县满山是熟透的杏子,而山楂、板栗和核桃均还处于各自花期。她便建议道:“这个季节山货都已成熟,去山里最合适。”
卢西向荆吉打听去济县的民间交通方式。荆吉笑道:“济县通火车,车慢票价便宜,最适合老太太们——磕磕瓜子、唠唠家长里短也就到了。”
卢西啐道:“说谁老太太呢?”
网上预订罢车票和快捷酒店,发现尚缺一辆在济县出行的商务车。卢西请荆吉帮忙在当地租车,过了一天,荆吉通报卢西,说:“我找到个济县的朋友给你们开车,人家坚持友情赞助,你也就完全不必客套了。”
卢西说:“那怎么可以。”她准备了大致需要的现金,又在旅行包里塞进两盒铁观音。
火车开动不久,对方发来短信:“您好,我负责济县接车,请问火车正点开出吗?”
“是的,一会儿见。谢谢!”
四个小时后,火车驶入济县境内,短信又至:“请问火车正点抵达吗?”
“是的。八分钟后进站。谢谢!”忽然想到对方未必认识自己,赶紧又加发一条短信:“我穿藏蓝防晒服,同色棒球帽。”
对方简短回复:“好。”
下车走出检票口,看到一辆别克商务车前,成楚卓然玉立。
卢西愣住。
成楚全无第一次见面时的矜持,与卢西及闺蜜们逐一握手,绽开一脸笑靥。
“这车……”
“我朋友的私家车。大家快上车吧。”
成楚自己开车。卢西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终于找到光碟解说词和书法的寒暄话题。成楚说:“我的解说词很平庸。”又说:“我父亲从小逼我练书法,镜头里在我对面挥毫的就是我父亲。”
“你父亲一定是济县书法家吧?”
“嗯,算是吧。”卢西瞅一眼倒视镜里的成楚,一时找不到往下的话题。
车开上入城道路,卢西再三提醒成楚切莫错过“烹小鲜”,成楚脚踩油门,从“烹小鲜”的店招旁呼啸而过。
成楚在朋友的餐馆里安排了这餐饭,烤全羊之外,满桌说不出名字的山珍,闺蜜们很快吃喝得面红耳赤。卢西指闺蜜中一满头白发者给成楚看,说:“我至少二十年没见过她这样笑!你瞧她如此瘦小身板,每天要搬动她二百来斤重的瘫痪丈夫若干次,实在弄不了时,只好打110。”
卢西说罢直面成楚,郑重举杯,道:“所以我,感谢你给予她们如此的快乐!”
成楚起身,道:“大姐们以后一定再给我这样的机会,下次能带的先生务必全部带来。”干了杯中酒,成楚坐下,忽然转脸向卢西,“你先生什么时候带来?”
卢西紧急调整,道:“呵呵,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先生在国外?”
“不,我没有先生。跟她们诸位比,我是个婚姻失败者。”
“婚姻成功者”们此时乘着酒意越闹越欢,成楚则越发缄言,不住往卢西小碟里夹菜。
卢西扯成楚衣袖,示意他看镜头:“余姐给咱俩拍合影呢。”
感觉到成楚的挨靠,卢西手撑额头,笑道:“我是不是有点喝多了?”余闺蜜隔着满桌杯盘高声吆喝:“卢西手放下!成老师,你搂住卢西!”
卢西没有看到这张合影,余闺蜜把照片发至成楚手机后,糊里糊涂删掉了。
从济县回来,卢西把相机里大量的闺蜜照片整理出来,为她们各自洗印了一套。卢西擅长抓拍,一向扮演闺蜜团的“随团记者”角色。相机里成楚的照片很少,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不便对一个男人举相机吧。
卢西是慢生活倡导者,她把成楚的三四张照片从邮局寄往济县,连同一页寥寥百字的“感谢信”。
过了几天,成楚发来短信:“照片收到。谢谢!”
卢西回:“不谢。”又写,“你在板栗树下的那张,神态最像你。”
手机无动静。卢西泡好一碗快餐面正待开吃,成楚的短信发回来:“你讨厌这个神态像我的人吗?”
卢西差点打翻快餐面。短信反复抹去再写,最后只好回:“怎么会。”
又过了很久,卢西已在沙发上摊开午睡用的小薄被,手机的短信信号再次响起。成楚道:“我在苏州出差,你来吗?”
“我不来。”想想又加一句,“你好好出差吧。”
手机没有再响。
逢到双休日,卢西会骑车出太平门,到十里长堤去“走湖”。这道玄武湖北岸的长堤原本长年荒芜,1971年为迎接西哈努克来访,一度焕然一新,留下“西哈努克小道”的美名后,再度荒芜。这道长堤新近被重新规划开发,从长堤这端隔湖远眺,波光粼粼间呈现这座城市的最美天际线。
因为很少有人知道这处新景点,卢西便常常自认为它是一道“私家长堤”。
传说柬埔寨视柳树为不祥之物,湖边柳树在西哈努克来访那年全部更换为白杨,卢西张臂丈量湖边白杨,它们均已粗壮至一人半怀抱。天气晴朗的时候,湖边木栈道上会出现拍婚纱照的人群,倘若湖边无风,摄影师助手们便扮演风的角色,他们大力抛起新娘披纱,快速从镜头前跳开。
卢西常常百思不解,为什么这些婚纱照的男主角,身材十之八九都差强人意?
成楚在一个吃喝无度的北方小城当官,身材毫不走样是怎么做到的?
十里长堤临近军队干休所,一绿呢军裤老者坐于湖边长椅,打着拍子看歌谱,费劲地指挥苍老的喉咙:“愉快的歌——声……,传——天——涯……”
他的老伴端坐一侧,面无表情。
卢西有一张自己的椅子,椅子在长堤一侧的“匝道”尽头,面朝长着野蓼和蘅芜的池塘,之前浓荫掩映,此时一片斑斓。卢西常常想象老暮之年,眯着眼睛坐在这里,沐浴冬日早晨的新鲜太阳。
她从未设想,有一同样暮年的老汉,陪她共坐这张长椅。
连来两次,这张椅子上都躺着个流浪者。看不清人,只看见椅背一端是一丛头发和半截旅行包,一端是双穿旧皮鞋的脚。
这张椅子不会成为流浪者的家吧?
手机短信响,桌面提示是成楚。
“在干吗?”
“在湖边走。”
过了片刻,成楚道:“苏州附近有一世外小镇叫芦溪,一时想了很多。”
卢西一直走到长堤尽头,方艰涩地回复二字:“谢谢。”
谢什么谢?为什么谢?告诉对方心有灵犀?太失策了!
成楚没有回短信。
卢西走十里长堤主题单纯,直线往返,不去问津长堤另一侧的花园和绿地。这一天返程途中,莫名感应令她侧首,看到那个她用终生忘却的人立于一座荷兰风车前。他也在看她,呈现阳光下伟岸的银白色——他已是满头华发。他的老伴追逐着一个咯咯大笑的幼儿,孩子蹒跚着跑向远处的鹿拉雪橇雕塑。
无比强悍的妻子,也已经成为慈祥的老祖母。
卢西以原先的步速走过,心如止水。
下午座机响,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手机。
“喂?”
“喂。是我。上午看到你。”
“你还记得这个号码?”
“永远记得。”
“你头发白了。”
“是。”
“我也老了。”
“不,你风采依旧。我看到你风采依旧,很高兴很高兴。”
“我以前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你,这些年你的镜头少了。”
“我退了。退了之后周围人聊天少了顾忌,经常谈及你,有人公然表示惋惜。我只能说,我很惭愧很惭愧。”
“不用惭愧。我很好。”
“我会再打电话来的。”
“不用。挂上电话后,你要记得把通话记录删掉。”
对方迟疑片刻,默默挂断电话。
她相信这一次挂断,又会是二十年,或者是永远。
第二天成楚发来短信:“在干吗?”
卢西回:“没干吗,闲着看看电视。”
“一个人?”
“当然。你还在苏州?”
“回去了,在路上。我有个东西丢在了芦溪。”
“什么东西?要紧吗?”
短信回复只有一个字:“魂!”
卢西冷静回:“魂会回去的。”
“不想让它回去。”
“别说傻话。”
国庆到了,成楚发来短信:“这么长的假,你也不来济县。”
“我没有去济县的理由。”
“有理由。”
“什么?”
“我。”
卢西转开话题:“我为父母订了一座温泉度假别墅,我们马上就动身去那里,一周后回来。”
成楚道:“预祝你们度假愉快!”
“你也要愉快啊。”
“好吧。”
“练书法会愉快吧?”
“是吧。”
清晨,卢西在度假别墅区沿着高尔夫球场散步,感到有首词在脑中若隐若现,沿着高尔夫球场走到第五圈,这首词的回忆圆满完成。她找一只秋千坐下,在秋日的朝阳下写手机短信:“今日书法作业——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写好之后没有发送,回到别墅,陪父母吃过早餐,看看时间已是上午九点,心想成楚或许已起床在练字,便摁了发送键。
成楚回复:“好,我写。你想要什么我都写。”
“我就想要这一首!”卢西觉得那个惊叹号有几分娇嗔的意味,想改成句号为时已晚。
可是为什么是这首词在脑中萦回?它有没有什么宿命的象征?
过完国庆长假,卢西在广电总局的官网发现一个本系统员工书画作品展即将开展的信息。卢西打电话给荆吉,问:“这个展览的开幕式邀请外地嘉宾参加吗?”
“一般不邀请。这是咱们总台工会的活动。”
“那总也有例外吧?”
“西姐有什么指示?”
“没什么,把你们那开幕式邀请函给我弄一张来,我有用。”
中午在餐厅吃饭,荆吉塞一卷邀请函至卢西口袋:“捧场者多多益善啊!咱虽不管食宿,管上镜啊!”
卢西抽出一张邀请函,余者塞回荆吉口袋。
她在邀请函上方填上成楚的名字,用一个广电总局的信封写好地址装上,送到收发室。
回来她给成楚发短信:“给你寄去广电总局书画展开幕式的邀请函,你来吗?”
“你要我来我就来。”
“那就来吧。鉴赏鉴赏。他们的书法未必有你的功力。”
“我听你的。”
卢西在太平门附近一家酒店订下房间,发短信告之成楚:“你的酒店房间有两张床,有两份早餐,你可邀一位亲友同行。”
成楚回复:“我没有。”又回,“留给你吃。”
卢西这天去接站,临行前忽然发现成楚的模样在大脑里呈现空白,紧急找出济县光盘插进电脑搜寻。成楚写字时基本俯着脑袋,额前的柔发与他的整体气质略有冲突。
她不知道成楚在见到她之前是否也有这样的危机型失忆。
成楚火车抵达时已是万家灯火,他俩的见面波澜不惊,各自的感觉都像是上午刚见过。
出租车从十里长堤侧畔驶过,镶嵌长堤的灯光似两串珠链,玄武湖的波光里闪动着远处城墙、宝塔及形形色色高楼制造的霓虹。成楚一直在接手机,说的是济县方言。
晚餐时,成楚话语渐多,慢慢开始与卢西时空同步。卢西选择的餐厅提供她最喜爱的日本梅酒,几盅酒下去,脸颊渐红。
“给我呀。”
“什么?”
“我的《浣溪沙》。”
“写得不理想,下次带给你。”
“下次是什么时候?”
“你愿意的任何时候。”
“这句话等同于空头支票吧?”
成楚掏出手机:“你先看照片,你要认可,我回去马上发快递。”
卢西第一次正式看成楚的字,片刻后轻叹:“你的字不是一般的好。”
成楚道:“我八年前就是省书协会员呀。”
卢西又道:“刚才看到你写的我名字,一阵恍惚。小时候领到新课本,总是母亲一本本包上封皮,写上我名字。‘卢西’两个字,和你的写法完全一样。”
“这也是一种缘分。”
成楚说完,又加一句:“所以我要经常写你的名字。”
卢西甩一甩头发,道:“回去就把这幅字快递给我吧。”
出了餐厅,成楚自然而然地领着卢西沿明城墙往山道上走,夜访紫金山的私家车每从他俩身边开过,成楚都要伸手揽一下卢西,衣袖在挥动间传来凉凉的淡烟味。
“‘独徘徊’是什么意思?”
“那得去问晏殊呀。”
走到索道站往回走,山道无故事。
回到房间,空调的温暖扑面而来。成楚脱下外套换上拖鞋,洗干净电热壶烧开水。
“喝什么茶?”
“不喝茶,喝白开水。”
成楚还是沏了一杯绿茶递过来。
卢西端着茶杯窝在沙发里,脑袋仰在沙发背上。成楚同样姿势坐另一张沙发,两腿伸长,脚随意搭在席梦思边缘。
卢西笑道:“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跟一个男人自来熟,不修边幅。”
“‘自来熟’的意思就是前世认识。”
“那你告诉我,请我去济县录音,是不是一个偶然?”
“不是偶然,是天意。”
卢西看看时间,阁下茶杯站起来,笑道:“我回去了,你歇着吧。”
“不要走。”成楚不肯挪开脚,眼神流露出赤子般诚挚。
“那怎么可以!”卢西碰开那两条腿。
“两张床,一人一张,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不可以。再说,我父亲每晚九点半一定会来电话跟我互道晚安,如果我莫名不在家,会出大麻烦。”
卢西开门出房间,成楚穿着一次性拖鞋跟到电梯口。卢西挥手:“回去吧,看冻着了。”
卢西到家,正赶上与父亲通话。
成楚发来短信:“到家了?”
“到了。放心吧。”
“老爷子查过岗了?”
卢西笑道:“哪是查岗。我虽年过五十,在父亲眼里还是需要保护的小姑娘,谁让我一个人单住呢。有次电话出故障,父亲勒令弟弟连夜开车斜穿一座城市赶来,看到屋里正常亮着灯,一颗心才多少放下。”
“你很幸福。”
”我很不孝,让老父如此牵挂。我伤过他的心,爱过不该爱的人。我母亲是书香世家,翰林之后,参加革命前是美院高材生,为这件事中风偏瘫,从此再也无缘她的画笔和毛笔。”
“爱没有对错。”
“有对错。”
“既然已与父亲通了话,你再来酒店。”
“不。我的心已没有能力走远。”
“你一步都还没走,怎么知道不能走?”
“总之你快去休息。晚安。”
卢西启动手机的飞行模式,屏幕上方的小飞机变成了蓝色。
书画展开幕式是上午9点,卢西提前到宾馆陪成楚吃完早餐,出门搭乘11路公交,三站路就到了展厅。因为去得早,签到处人迹寥寥,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围住卢西,七嘴八舌谈论捷克的琥珀。卢西无意中投去签到簿一眼,成楚正挥毫写自己的名字,之后没有丝毫停顿,流利地写上“卢西”。
开幕式开始时,他俩已浏览完所有的书画展品。荆吉在前厅忙碌着首长接待,他俩不想让他看见,悄悄抽身离开。
“现在去哪里?”
“陪我去走我的十里长堤。”
“行。”
终于有一个男人与卢西并肩坐一张长椅。
这个男人来自边远小城,年龄小她将近一轮。
卢西没有问过成楚有无家室,但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她不能再让另一位父亲失去健康和视若生命的书法。
成楚的意义,在于投射进她古井般干涸的情感世界一缕光线,让她看到淤泥里包裹的女儿心,依然有几分柔软。
吃完百年老店的鸡鸣汤包,发现去长途汽车站的时间尚早。
成楚道:“要不去房间各自躺一躺,睡个小小的午觉?下午我乘长途车,到济县得四五个小时。”
卢西想一想,没有更好的方案,便自我开释,道:“那就当是火车的卧铺吧。”
成楚拉她过斑马线,补充道:“是火车的软卧。”
卢西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喝水,看成楚忙来忙去——洗手洗脸,打开电视,走过来,在卢西的脑袋上方拉窗帘,把他床上的枕头扔一个到卢西这边的床上。
“这是我早上看电视时借你的。”
卢西笑起来,脱掉外套躺上床,把自己盖严。
她摁错了一个电视键,节目不断回放,成楚拿过遥控板,把节目调好,只留一盏台灯。
卢西看着电视,听到成楚在他的床侧脱去毛衣和外裤,躺上床。
成楚近在咫尺问:“你那样睡行吗?”
“有问题吗?”
“你穿那么多,起来会着凉的。”
卢西在枕头堆里扭过笑脸看成楚,道:“不会。”
她没把脸再转向电视,双眼微闭,呼吸平稳。
成楚关了电视,没一会儿,轻轻起了鼾声。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