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伟
春红不想出门,她刚刚学会折叠幸运星,那种五角形的小球球让她入迷。同学们说将幸运星装进透明的玻璃瓶里,睡觉时放在床头,就可以实现心里的愿望。她在纸上演算过了,需要折叠二百零三颗。她现在才折完九十七颗。
让她懊恼的是,她的玻璃瓶子出了问题。她用一根粗针来对付它,手指都撬疼了。瓶子却像中了魔,变成了一只魔瓶,她拿它毫无办法。去年妈妈从广东寄回来一瓶钙片,让春红和弟弟分着吃,长身体用的。她宁愿分一小半,将一大半给弟弟,但跟弟弟说好瓶子归她。弟弟什么也不懂,将钙片当糖豆吃,不到三天就吃完了。春红说,你是傻蛋二代!弟弟回敬说,你是傻蛋二代加海带!春红说,还有呢?弟弟笑嘻嘻地说,不加海带不好吃!春红撇着嘴说,真无聊,学人家说话,都是人家说剩下的!玻璃瓶子是梯形口,先盖上软木塞,再拧上一个蘑菇形的黄色塑料盖,放在书桌上漂亮极了。
九十七颗幸运星装进瓶子以后,春红怕弟弟趁她不在时倒出来玩。她上学的时候,弟弟总是偷偷摆弄她的东西,奶奶一点儿也不管。上次她发现芭比娃娃的脖子竟然折断了,高跟鞋还丢了一只,但弟弟嘴很硬,不承认是他干的。他说,我绝对没有碰过,我才不喜欢芭比娃娃。春红说,不是你,难道是鬼弄的!弟弟嘟囔道,我喜欢手枪,可以用塑料弹打斑鸠,爸爸就快寄回来了。春红鄙视道,傻蛋,邮局不准邮寄手枪,就算坐火车也不让携带,你什么都不懂!她知道芭比娃娃的脖子肯定是弟弟掰断的。他是个十足的笨蛋。只有将芭比娃娃的头拔下来,他才能给她穿上裙子。春红将软木塞使劲往瓶口里按了按,这样弟弟就不能轻易地祸害里面的幸运星。但她没想到软木塞竟嵌进了梯形口里。当她再想往瓶子里装幸运星时,自己也打不开了。
春红摇晃着玻璃瓶子,红、黄、绿、蓝、白五种颜色的幸运星在里面蹦蹦跳跳,她还差紫色和橙色的彩纸,就可以构成七色幸运星。她迎着窗外的阳光看,幸运星的色彩由于光线的反射而自由地变幻。阳光穿透玻璃瓶子时,她仿佛看见了彩虹般的七色之光。
奶奶从厨房走出来,春红听见了脚步声,慌忙把瓶子藏进抽屉里,但奶奶还是看见了,说,你这孩子,瞎捣鼓什么?春红说,不干什么,写作业。奶奶说,装模作样,快去把你弟弟找回来。春红说,他在外面野,我到哪里去找?奶奶说,快去!春红说,要找你去找。奶奶眉梢一挑,呵斥道,怎么说话,当心我撕你的嘴。春红看了看奶奶,说,你管不住他,就应该你去找。冷不防奶奶一伸手拧住她的耳朵,将她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死丫头,还犟嘴,我抽死你!春红嘴巴鼓了鼓,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这时奶奶开始咆哮了,奶奶好像随时随地准备咆哮,她的咆哮以恶毒的咒骂开始,以自我的痛声大哭结束,整个过程其实是没有眼泪的嚎叫与发泄。像个疯子,至少半疯,春红暗想,她早就看透了。你爷爷瘫在床上,我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我上辈子造了孽吗?我欠你们的吗?你这么大的丫头,一点活儿也不能干……春红厌恶地撇了撇嘴,负气地跑了出去。
这个村子只有五户人家,被一个环形水塘包围着,像一个小小的水寨。村子里很少有人走动,显得很空旷。春红最好的玩伴是庆芝,她俩以前形影不离的。但庆芝爷爷去世以后,她爸爸妈妈将她带出去了。外面像无边无际的大海,庆芝一出去,就与她失去了联系。庆芝家的大门紧锁着,蒿草从门缝里长了出来,到处是白色的垃圾,村庄像个可悲的废墟。春红在阳光下奔跑,她故意想制造出点动静。跑到塘埂上时,她听见奶奶在身后大声喊道,早点回来,快吃午饭了,当心人家欺负你!
阳光猛烈而刺眼,春红向邻村跑去,邻村大一点,有二十几户,像个空荡而巨大的蚕茧,虽然大人们几乎也都出去了,但还有一些孩子可以玩。弟弟肯定跑去找言河或者言海去了。言河和言海比弟弟大四五岁,弟弟总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像个不知羞耻的跟屁虫。言海整天流着大鼻涕,快要滑到嘴里时,“哧溜”一声又吸上去,像鼻孔里趴着一只蚂蟥。奶奶说他是个半吊子。弟弟喜欢跟他玩,说明弟弟也离半吊子不远了。奶奶的咆哮声,仿佛还在春红耳边旋绕着,我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可惜声音能听见却抓不着,不然她会将那声音撕碎,她暗想,谁让你伺候啦,我可没让你伺候……
言海家的门虚掩着,春红想从门缝往里看看,她刚将脸贴上去,门“吱呀”一声就开了。院子里没人,堂屋门上挂着锁,一只大黑狗拴在柿子树下,猛地蹿起来,扯着链子冲她“汪汪”地吼叫。春红吓得一转身,心怦怦跳着跑开了。她看到隔壁陈光根的家竟然开着门。春红感到有点奇怪,陈光根很少呆在村里。他和别人不同,既不长年在外面,也不在村里,总是过一段时间回村里一趟,晃悠几天又消失了。他女人跑掉以后,他也不断地往外面跑。他女人是外地人,村里人都不知她是从哪里来的,但知道她是个贼,在外面偷人家东西。奶奶说她被警察抓过好几次。当警车开到村子里来时,春红就知道准是来逮陈光根的女人。但那女人去年跑掉了。奶奶说,外面的贼女人靠不住,不安分!
春红略一迟疑的时候,陈光根从堂屋走到门口。男人看见她,眼神明亮亮的。春红很久没有见到陈光根了,觉得他似乎变瘦了,而且脸上留了络腮胡子,看上去有点陌生,让人害怕。
我弟弟到你家来过没有?春红嗫嚅道。
哦,你是……春红吧?男人笑眯眯地说。
春红没回答,觉得他是明知故问。接着问,你看到我弟弟没有?
男人眉头一皱,说,刚才好像见过,跟言河一块,在这里玩了一会。说着男人往堂屋里指了一下。春红顺着他的手势往屋里睃了一眼,没有看见弟弟,却看到一台电脑。电脑开着,屏幕上有几条热带鱼正在畅游,边游边吐泡泡,透明的气泡一串串地升起,像无数个漂亮的水晶球球,绚烂无比。
你家有电脑?春红吃惊地问。
男人笑着说,是啊。
我玩一会儿可以吗?春红说着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男人的家又脏又乱,桌上摞着没洗的菜盆和饭碗,几只苍蝇乱飞,一张靠椅倒在地上,但他的电脑很新,跟春红表姐家里一样,联想牌的。我想玩一会儿植物大战僵尸,我在表姐家里玩过。春红说。
什么?男人像是没听懂她说的话。植物大战僵尸!春红又说了一遍。这回男人像明白了什么,又像什么也不明白。他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说,哦,你玩吧,别把电脑玩坏就行。
春红还记得游戏怎样玩的,在百度里输入“4399小游戏”,植物大战僵尸就跳了出来。别让我弟弟玩,春红头也不回地说,他玩什么都会给你玩坏。她很喜欢这个游戏,在表姐家学会了之后,她一连玩了好几天。可惜她家没有电脑,已经很久没玩了。她跟爸爸妈妈说过好几次,想让他们买一台电脑,但他们说电脑影响她的学习。他们不想做的事情,就会拿她的学习当借口。她想要个手机,妈妈也说影响学习。
这是干什么?男人看春红用鼠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不明所以地问道。种向日葵。春红说。过了一会儿,男人又问,这呢?放土豆地雷,等一会儿僵尸从这路上经过,可以炸死它!春红郑重其事地说。这又在干什么?男人过一会儿又问,他的问题真多,春红有点烦,不过她还是耐心地回答说,南瓜。春红说,你也可以玩啊,玩玩就会了。
男人挠挠头,笑了起来,说,玩这有什么用?哄小孩子的鬼把戏!说着离开了。
没有男人的打扰,春红玩得很入神,但僵尸们太厉害,前两关她可以轻松打过去,总是在第三关,她的向日葵被全部吃掉。春红很气恼,她恨那些僵尸,它们满脸狞笑,咧着大嘴,慢腾腾地摇晃着身体,一步一颠地走过来,太可恶了!她玩得忘记了一切,直到她闻到了男人吃泡面的气味,才猛地想起快过了吃饭的时间。弟弟还没找到呢,春红有点泄气的站了起来,意犹未尽地说,我得去找我弟弟。男人一边吃面,一边“唔唔”了几声,似乎对她是走是留根本无所谓。春红恋恋不舍地说,你什么时候在家,我有空还想来玩。
男人说,随便,我最近都在家。
春红走到门口时回头说,我要打过第三关。
走到村子外面,春红心里焦虑,却又有点茫然。过了这么久,弟弟说不定已经跟言河分开了。她抬头往村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倏然看到一个男孩独自走在前面的田埂上,蔫不拉唧的,时不时用脚踢一下田埂上的土坷垃,一副没有出息、又很可怜的样子,看背影正是弟弟。春红紧追几步,口里大声喊道,海生!海生!
弟弟叫海生,爸爸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出生在珠海。但他并没有留在珠海,没有占到珠海任何便宜。生下来以后,爸爸就将他送了回来。妈妈的奶水弟弟一口都没吃到,是奶奶用奶粉将他养大的。弟弟回头看到春红,精神猛地一振,笑嘻嘻地喊,姐。春红说,你死哪里去了?回去奶奶肯定揪你的耳朵!弟弟好像完全不害怕,他瞪大着眼睛,低声说,姐,告诉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春红问。弟弟左右看了看,你知道吗?言河有杨幂的QQ号码。
谁?春红没有听清。
杨幂。电视上的杨幂,《奔跑吧,女孩》里面的,你忘了?弟弟说。
春红鄙夷地撇了撇嘴,傻蛋,人家说啥你都信啊!
是真的,弟弟肯定地说,我看见他将杨幂的QQ号记在他的笔记本上,笔记本还有一把小铜锁,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春红说,你是标准的傻蛋二代!
时间过去了一天,春红应当折叠的幸运星要减少一颗,昨天演算的二百零三颗,现在二百零二颗就够了。但她仍然为怎样打开玻璃瓶子而苦恼。她将一根粗针插入木塞正中央,使劲往外挑,针都挑得弯曲了,她的手指也被勒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木塞中间被挑崩了一个豁口,但整体仍然嵌在瓶口里纹丝不动。
弟弟像是看透了春红的痛苦,说,把瓶子打碎,就可以倒出来了。就你聪明!春红瞪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要倒出来,而是要再把幸运星装进去。弟弟就不吭声了。春红气恼地将瓶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都怪你!
不是我!弟弟争辩道,我没碰它,木塞不是我盖的!
春红用手指一点弟弟的脑门,叫嚷道,都怪你,怪你怪你就怪你!
吵什么吵!正在房里午睡的奶奶粗重地吼叫了一声,你两个鬼娃子,不睡觉滚出去耍!男孩吓得伸了下舌头,春红则冲奶奶的房间噘了噘嘴。他们安静下来,书桌上钟表的嘀嗒声像是忽然间被放大,嗒,嗒,嗒……过了一会儿,弟弟轻声轻气地说,你折叠星星有什么用?春红看了看弟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似的,轻轻叹了一口气。春红问,你还记得爸爸上次回来的样子吗?弟弟点了点头,说,记得。春红说,爸爸还带你去县城看过电影,《爸爸去哪儿》,还记得吗?弟弟一字一句地轻声说,记得,我一直在心里保存。春红扑哧笑了,说,哇,你说得真有水平,我对你刮目相看。弟弟害羞地笑了,说,可惜电影里有可怕的蟒蛇,我们只看了一半就出来了。
这个瓶子,唉,说了你也不懂。春红摇了摇头,你对算术是个白痴。弟弟眨巴了几下眼睛,不服气地说,一加一等于二。春红笑着问,六加七等于几?男孩翻白了几下眼睛,不吭声了。春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弟弟说,过年。春红说,对,再有二百零二天就过年了,这每颗幸运星代表一天。我们将二百零二颗幸运星装进瓶子里,她就不会食言了。弟弟皱着眉头问,什么是食言?春红用手指又点了一下弟弟的脑门,食言就是说话不算话,妈妈去年说过年时回来……弟弟插嘴道,但是她没有回来,只有爸爸回来了。春红说,对,这就叫做食言。弟弟闷声琢磨着,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过了一会儿,弟弟自言自语地说,爸爸说过要给我买手枪,手枪可以把树上的斑鸠打下来。春红又摇了摇头说,你是个傻蛋。
窗外是一个环形水塘,将村庄与外面广阔的稻田隔开来。从远处看,就像村子坐落在一片水域中央。弟弟眼尖,忽然指着外面说,言河!
春红看见言河走在水塘外的田埂上,左手提着一只笆篓,右手握着一根长竹竿,看样子正往前村去。言河上学总是逃课,是班里出名的差生,老师说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仅如此,他还在午后偷别人瓜田里的瓜,夜里偷水塘里的鱼。春红很讨厌他。弟弟跑到门口大喊道,言河,你干什么去?
言河回头看了一眼,说,捣马蜂窝。言河用手往前村一指,那棵泡桐树上有一个大马蜂窝,我去将他捣掉。
弟弟说,马蜂蛰人。
我有这个。言河举起手中的笆篓,说着往头上罩了一下。
弟弟脖子一硬,浑身都来了劲儿,不由自主地跑过去。
春红低声喝道,危险,不准你去!
弟弟看了看春红,像是陷入了矛盾的情绪之中,正犹豫不决,言河说,有蜂蜜,我要将蜂蜜搞下来。
弟弟立即撒开腿朝言河追了过去,跑出几步,回头冲春红咧嘴一笑,说,有蜂蜜。
你回来!春红跺着脚喊道,海生,马蜂蛰死你!
但弟弟像没听见一样,一溜烟跑出村子。春红看到他跑得匆忙,连凉鞋都没顾得上穿。弟弟脚板很墩实,踏在塘埂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春红回到屋里,想告诉奶奶弟弟不听话,但她看见奶奶眯缝着眼,可能刚刚睡着。春红嘴巴张了几张,又忍住了。
水塘里生长着许多菱角秧,可惜菱角还很小,水面上开满了青色的碎花。再过两个星期,就可以摘菱角了。春红很喜欢摘菱角,这几乎是作为女孩在村子里唯一的玩耍方式。春红很发愁,不知干什么好。她苦思冥想了一会儿,终于兴奋地起来,可以去上网!如果回来奶奶问她干什么去了,她就说去找弟弟了。海生跟言河去捣马蜂窝,要将他拽回来。正午时分,村庄里静悄悄的。过了年以后,村子里大人们都出去了,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制造不出什么动静。尤其是夜晚,一点亮光也没有,黑暗而安静,春红从不敢在夜里出门。
春红装着路过似的,从陈光棍家门前闪了一下。经过大门的时候,她迅速往里睃了一眼,竟然没有看见电脑,堂屋正中间停放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搭着一盘粗绳子,还有一堆破毡布。春红猜不透电脑哪里去了,这时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冲她笑着喊,春红。
春红问,你的电脑呢?
男人说,在家里啊。
春红不吭声,像是思索着什么。她想玩一会儿植物大战僵尸,但不知如何开口。
男人说,怎么,你又找海生啊?
春红说,我不找他,他跟言河去捣马蜂窝了。
男人像是看透了春红的心思,说,你若想玩电脑,就进来玩吧。
春红心里一喜,不自觉地走了进去。她看到男人将电脑挪进了卧室,可能是因为堂屋要停放那辆三轮车的缘故。春红说,三轮车为什么停在堂屋里啊?
男人摸了摸满脸的络腮胡子,笑着说,放院子里怕淋雨。顿了一顿,男人又说,三轮车一淋雨就麻烦了。
春红并不关心三轮车,她看见男人的卧室很乱,大衣柜正中间镶的镜子碎掉一半,里面堆的衣服露了出来,还有更多的衣服摞在床上,房间里有一种阴重的霉味。春红皱着鼻子,坐到了电脑前。她觉得鼻腔有点发痒,使劲揉了揉鼻翼,才渐渐适应。玩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春红比昨天熟练了许多。上次在一大波僵尸发动攻击之前,她只能种两排向日葵,现在她能熟练地种植好三排,足以应对僵尸的攻击。但她打过第三关以后,没想到第四关是夜战,屏幕上漆黑一片,僵尸走出来时影影绰绰的,有的甚至走到跟前才能看见。春红最害怕黑夜了,也是第一次在游戏中打夜战,但这是游戏前进的规定路线,她虽然恐惧,却身不由己。僵尸越来越势不可挡,她连续两次都是在第四关被僵尸吃掉。一旦被吃掉就要从第一关玩起,这令春红非常沮丧和痛苦,因为从第一关打到第四关需要很长时间。虽然玩游戏的时候春红几乎忘记了时间,但她模模糊糊地觉得时间不会太短。她的眼睛涩疼涩疼的,手指都酸了。
春红玩得头晕脑涨,而又无计可施的时候,男人走过来说,我昨天见到一个僵尸游戏,比这个更好玩。春红很好奇,问,是什么游戏?男人说,我找出来你玩试试。男人抵在春红的身后,从她手里抓过鼠标,点击了几下,电脑屏幕一下子变黑了,然后显出一个白色的骷髅头,在屏幕上微微跳动,春红吓得浑身一颤。男人说,你眼睛盯着别动,看够两分钟,必须是两分钟,就有事情发生。春红有点控制不住地直哆嗦,但她不自觉地听从了男人的话,看着那个可怕的骷髅头。那个骷髅头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它面目狰狞,似笑非笑,时而清晰,时而含混,令春红无所适从。男人说,坚持住,一定要看够两分钟。不知看了多久,当春红抬起头的时候,她觉得奇怪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天昏地暗般,她头晕目眩起来,像被骷髅头深深地迷惑了,继而被牢牢地控制住,想摆脱都不可能。恍惚间,她听到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骷髅头的呼吸声。僵尸来了!春红想大声呼喊。一定是僵尸从那片黑暗里钻了出来,向她发动了猛烈的袭击。春红潜意识里想逃跑,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她缠绕住了,让她身上没有力气,像被抽了筋一样。春红有时做梦就是这样,看见疯狗从田野上追着咬过来,她想拼命奔跑,四肢却用不上力。此刻如在梦境之中。春红惊恐得厉声尖叫,接着痛声大哭。她手推脚踢,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但她的双手像被死死勒住了,所有反抗都无济于事。终于,她感觉被僵尸咬了一口,而且很快就要被整个吞掉了。春红颤抖而绝望地喊道,僵尸!僵尸!
春红回到家里时,看见弟弟坐在奶奶的怀里。奶奶正在揉捏着一团丝瓜叶子,使劲挤出丝瓜叶子的汁水,涂抹在弟弟的额头上。弟弟的额头和眼角处肿起了两个大包,右边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墨绿色的汁水从弟弟的额头上流淌下来,脸搞得污七八糟的,像个愚蠢的小怪物。春红说,海生你让马蜂蜇了?弟弟刚刚哭过,鼻子还一抽一抽的,没有吭声。奶奶冲春红大声咒骂道,你个鬼盼子,死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
春红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奶奶起身去厨房的时候,春红看了看弟弟,低声问道,你吃到蜂蜜了吗?
吃你妈逼!弟弟还没来得及回答,奶奶转身冲她大吼道,吃什么狗屁蜂蜜,海生就是让你个死丫头害的!
春红不吭声了。她觉得很心虚,很理亏,没能阻止弟弟,导致他被马蜂蜇得这么惨。这个莫名其妙的下午,世界像颠倒了一般,混混沌沌的。春红感觉自己也像被马蜂蜇了,甚至蜇得更狠。她的头有点疼,像是要炸裂似的。眼泪差点儿奔涌而出,但她咬牙忍住了。她回到自己房间,安静地靠在床头,看见了那个蘑菇形盖子的玻璃瓶。它无法打开,令她万分悲伤。而看到那一个个闪着七彩光的幸运星,她又仿佛感到一丝欣慰。
弟弟轻轻走到房间里,低声喊道,姐。
春红看了看他,额头隆起的两个红肿的大包,也仿佛两朵蘑菇。
弟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条,展开来递给春红。纸条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有几道绿色的横线,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数字。春红看出是弟弟写的,九个宽扁、瘪大的数字占满了整个纸条:987654321 。
这是什么?春红声音暗哑地问。
姐。弟弟脸上挂着一副神秘的表情,继而咧嘴笑着说,杨幂的QQ号码,你不是喜欢她吗?给你。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