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出租车司机疑惑地又问了一句,确定就在这下?他看了看杨方,又补了一句,没关系的,开到你家门口也没关系,反正车子跑分分钟的事。
杨方拒绝了司机的好意,她掏出钱递给他说,就在这下,我想走走。
司机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连忙踩死刹车,靠边停了。
杨方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拖出拉杆箱,有点茫然地看着出租车红着尾灯跑远了,好一会儿才认定了村口的方向,转身往村里走。
离村口还有一里多路的样子,走在“村村通”水泥路上,杨方发现,隔着这么远距离看去,村里人家的灯火和想象中的一样,昏黄,微弱,虽然已经有四年没回老家了,但杨方知道,早在几年前,瓦庄几乎家家都建起了小洋楼,装修也都在向城里靠拢,照明灯不再是以前的昏黄的小灯泡了,都选的是日光灯管,照得堂前白亮亮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想象?她又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常说的一句话,影子上墙,孩子找娘。指的应该就是这个时辰,天黑得差不多了,人家点亮了油灯,把屋里人的影子高高低低地投射在墙上。杨方心里疑惑,现如今,家家那么亮的日光灯下,还有没有可能出现那种油灯下憧憧的影子?她一时拿不准,想从物理学中找出答案,可自己这个研究生都毕业好几年的文科生早就忘了中学时学的那点物理知识了。嗨,她摇摇头,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好笑。
村路两边是水田,插满了晚稻秧,黑暗照出了水田中的水色,看上去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也有虫鸣,也有蛙叫,杨方抬头看看天空,天上也确实有想象中的星星,比罗城似乎就是要亮很多,一切符合想象,那么,我真的能在瓦庄待一个月,然后,能找出那个解决方案?
她在村路上虚虚地飘浮着,像是在风浪里乘着一叶即将倾覆的小船。触礁了,拉杆箱的滑轮碰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咯噔”振动了一下,杨方顿了一下脚步,她甚至摸摸肚子,是不是他或者她在动?她再一次笑自己,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她从网上查过了,此时,他或者她只是囊胚细胞,刚长出了一个小蝌蚪尾巴一样的钻头,还没有小指甲盖大,能闹出什么动静来?她继续走,摸到了小背包里的手机,是的,刚才是它在振动,微信,老陈的。老陈问她:到家了吗?杨方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复。因为她抬头看看,眼前亮了些,村口到了。
像所有的村庄一样,村口总有一个小卖部,瓦庄也不例外,村口有一间矮小的小屋,屋前搭着一个凉棚,棚子顶上吊着一根节能日光灯,一群蚊虫围着它跳钢管舞,很热闹,灯下聚集着一群人,也很热闹,是一个麻将摊,看的人比打的人多。杨方想快速地穿越过小卖部,虽然这个小卖部就是她爸和她妈开的,她还是想一个人静悄悄地回到家中去。但偏偏有人不放过她,她妈第一个就不放过她。她妈大着嗓门说,咦,方,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她随即冲着小店里间向整理啤酒瓶的人喊一声,有德,她爸,方回来了!
她妈这一喊,围观麻将的人都冲着她看,杨方只好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并说明自己回来的原因,这理由是她早就想好了的,她说,她这回请了一个月假,回来复习准备考单位公派出国。立即有人说,出国上班哪,厉害!挣美元吧!另一个人立即跟上说,你不懂,欧元更值钱,电视里说的!
杨方嘴里应付着,对爸妈说,那你们在这忙吧,我先回家去。
妈妈对爸爸大声说,有德,你早点关门吧,我先陪方回家。
乡亲们还是识趣的,推了麻将,都说,散了,散了!
杨方只好等着爸妈收拾门前的杂货,关了门,熄了灯,提前中止了蚊虫们的钢管舞会,归置好了,三个人往村中的家里走。
回了家,坐在堂前八仙桌边,偌大的家里显得空空荡荡的。杨方的哥嫂都在上海打工,小侄子也带在身边,家里除了爸妈还有爷爷,三个老人常年在家,而爸妈平时也以小卖部为主,家里人气不足也是自然的。杨方从拉杆箱里往外掏礼物,给爸爸妈妈的各是一套保暖内衣,一双保暖鞋,给爷爷的则是两条烟,一个不锈钢水杯,一件羽绒服。瓦庄冬天阴冷,虽然现在是夏天,杨方还是给他们买了冬天的用品。
掏完这些礼物,杨方才问,爷爷呢?
爸爸和妈妈对望了一眼,无奈地说,你爷爷啊,住到后山菜地里去了!
杨方说,啊?住在那里了?为什么?
爸爸不做声,妈妈气恼地说,做什么?种菜啊,留菜种子啊,现在野猪多,老鼠多,不费力看着,那些菜一晚上就没了,你爷爷他是入了魔了,每年的那些菜种子卖不了几个钱,晓得的知道他喜欢做这事,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和你爸多么刻薄他呢,让他一大把年纪还要那么辛苦,可我们怎么说他就是改不了!
后山离家至少有三里路,山洼洼里的一块菜地是她家的,杨方说,那我去看看爷爷!
妈妈说,夜路不好走,你就别去了,明天早上他不就回来吃早饭了么,你还没吃晚饭吧,想吃什么?
杨方说,炒饭吧,菜炒饭。
妈妈说,那就豇豆炒饭,正好有你爷爷早上摘回来的新鲜的老豇豆米。
杨方说,好,回来路上还想着这道菜呢。
杨方这样说着,眼前就浮现出菜园里老豇豆的样子,豇豆架上,一根根豇豆悬挂下来,像挂面一样,长约两尺,小指头粗,紫皮的,白皮的,剥开,一粒粒豇豆红润,饱满,宝石一样。小的时候,她真的用针线串起这些晶莹的小豆豆,挂在颈脖上做项链臭美,而用这样的豆子炒饭吃,又香又糯,那种特殊的香味和糯性,在外面任何一个地方,是再也吃不到的,因为,这菜是她爷爷种出来的。有一回,杨方这样对老陈说。老陈不以为然,你爷爷种出来的菜就那么好吃?恐怕是经过你的记忆美化夸大了吧。杨方不和他争辩,因为她知道,她做出的那个评语,真的不是凭感情说话,而是瓦庄人所共知的事实。
杨方早上起床后,还是没见到爷爷。
妈妈告诉她,你爷爷啊,一大早又到街上卖菜种子去了。她妈说着又嘟囔了一句,卖什么呀,还不够费鞋钱的。
昨晚她吃过晚饭后,避开爸妈急切的探询的眼光,她低了眉眼说,赶了一天车,累了,我早点睡了。
妈妈到底没忍住,还是追问她,真的回来复习考出国?现在的单位不是还好吗?
杨方知道她接下去还要问她有没有谈朋友,她赶紧打断她,故作轻松地说,考了出国名额,工作就更好了,一年能有几十万,你放心,我有数的。她说着,逃难似的迅速地跑到楼上房间里了。
躺倒在床上,她一直没怎么睡着,快十点钟的时候,老陈又来了一条微信:小鸽子,怎么不回我信?难为老陈了,还在问号后面加了一个萌萌兔的表情图像。
老陈今年五十了,比杨方大了整整二十岁。杨方先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和老陈这样的老男人有瓜葛,不仅藤藤蔓蔓牵扯到一起,还结出了一只瓜,当然,目前,这只瓜还处在授粉刚刚成功的前花苞阶段。
杨方研究生毕业后,在罗城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考公务员考了几次,却回回都在面试阶段被涮了,浮萍一样飘飘荡荡了两年,也没找到生根的地方。本来,她读研时就有一个男友的,叫张小强,是他们学校文学院研究现当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张口就是鲁迅张爱玲萧红什么的,什么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人性的枷锁,等等。他能说会道,而且,长得帅气,没费什么周折,就俘虏了杨方。研究生毕业后,他们一起在罗城郊区租了间房,开始了在罗城的寻找工作之旅。
有为青年张小强奔波了半年,在一家广告公司干了一阵子,每天给楼盘写广告,绝美湖景,湖山别墅,给你360度的幸福人生;40平精装公寓,让你的青春不再输在起跑线上,等等,结果三个月下来,公司关张,他却只拿到了一个月工资。那段时间,张小强比较沉默,回到出租屋,他就靠在窗前闷头抽烟,抽完了,把烟蒂恶作剧般地弹向楼下。杨方提醒他,别弄出了火灾。他恶狠狠地说,烧了才好,烧了这世界全他妈的都一样了!
张小强萎靡了一阵后,又抖擞精神出去找工作,他每天出门必打扮得楚楚动人,对,就是楚楚动人,女人一样精致,杨方承认,张小强这样子简直就是一块超级爽口小鲜肉。于是,有一天,张小强没有回来,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以后,他一直没有回到出租屋来。他失踪了。罗城那么大,他能玩消失。在打了很多次电话都被告知空号后,杨方也狠狠地删除了张小强的号码。
她记得删除他号码的那个晚上,午夜,日光灯管发出呜呜的呻吟,屋外的风从窗隙钻进来,放大了这种哭喊的声效,好像有一万个巫婆在嘲笑她。她扔了手机,怔怔地看着地面,这时,一只蟑螂,传说中暗黄色的小强,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它全身油光水亮,机警而又迟疑地看着她,触须抖动,像是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杨方抬起脚,停在空中,猛一脚跺下去。她跺偏了,临落地的瞬间,她改变了方向。小强愣了一下,迅即跑走了。
后来有一天,杨方的同学告诉她,说是在一家银行看见了张小强,他正和一位银行客户部经理谈婚论嫁呢,那个客户部经理三十多了……那个同学说了很多,杨方大多没记住,她眼前老是出现那只出租屋里最后的小强。
小强走了,杨方的命运却出现了转机。
那天是导师过生日,留在罗城的几位同学张罗着给导师庆生。杨方在同学们的死拉硬扯下,出席了庆生晚宴。酒喝了一半,开始切蛋糕,唱生日歌的时候,包厢门推开了,进来了一个中年大叔,他身材高挑,头发有点白,服饰精致,没有大肚腩,笑容可亲,但骨子里的高傲四处流淌,一副标配版的成功人士模本。他显然和导师很熟,端着酒杯,仰脖就干了一大杯。导师向他们介绍说,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陈教授,研究宏观经济的,经常给市领导上课。
陈教授果然能说,他坐了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大侃各种时政、经济、明星八卦,气氛热闹起来,导师也高兴起来,怂恿师姐师妹们挨个儿向陈教授敬酒。陈教授似乎也很享受这种珠环翠绕的场面,来者不拒,说得越发慷慨激昂。只是到了杨方这里,好像一块冰夹在一团火中间,她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兴兴头头的,但她知道,自己敬酒时的表情比一尊雕塑还要僵硬。陈教授看着她,愣了一下,喝了酒后,话突然变少了。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看着餐桌一角有些落寞的杨方。
那天晚上晚宴结束时,陈教授特意和杨方互留了手机号码,他交待她,有事可以找他。杨方在手机存了他的名字:陈教授。但她没有找他。
没想到,过了一周,陈教授来找她了,问了她的情况,问她愿不愿意去一家外资公司上班,那可是一家有名的外企,杨方之前想都不敢想。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按照陈教授给的联系方式去了那家公司,真的被录用了。
工资卡上第一个月工资一到,杨方就请陈教授吃饭。两个人。那天,杨方特意把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郑重其事。那天晚上陈教授又恢复了侃侃而谈的风格,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在杨方看来,他的话语密集如强攻的子弹,其实是在掩护着另一支部队侧面包抄。杨方不想被包抄,她突然问,谢谢您,可是,为什么要帮助我?
教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承认,那天,是你的格格不入的安静打动了我。
杨方说,那接下来的剧情呢?
教授一愣,然后笑着说,接下来,听你的。
杨方举杯对教授说,谢谢您!
教授喝干了酒,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场以感恩为名义的宴请结束后,杨方与教授各自回去,几个星期过去了,教授果然没有和她联系。杨方内心里既觉得安心又隐隐有些失望。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她下了班,听到有人在单位门口喊她,一看,就是教授,他装着随意地说,这次听我的,一起吃饭去好不?
杨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兴兴头头起来,他们一起吃饭,喝了红酒,这回,教授不说话了,换成她在说,她不停地说,说张小强以及那只叫小强的蟑螂,说一辈子种菜的爷爷,她说着说着,泪水就呼啦啦地冲刷着脸庞。教授一把抱住她,撩开她的头发,亲她的眼睛,像是要堵住她汹涌的泪水。
那天以后,杨方手机的里“陈教授”换成了“老陈”。
“陈教授”成为“老陈”已经两年多了。
老陈为她租了房子,高档小区里的一居室小公寓,干净整洁,生活方便,老陈还帮助她在公司里从文员提升成部门副主管,老陈每天给她微信,电话,每周至少见她一次,老陈会养生,身体好,有耐心更有技巧,比起那个小强,老陈让她身体更愉悦,老陈成了她生活里的毒品,明知有毒,但已经上瘾很难戒除了。
杨方拿着手机,走到窗前,看着瓦庄的田野,远处的稻田一片深绿,她给老陈发了张照片,说:刚起来呢,这是我家门前的水田。她没有回答昨晚没给他回复微信的原因。
老陈的回复很积极很文艺:好美的乡村风光,想着好美的你。
杨方吃过早饭,爸爸妈妈去小卖部了,为了让他们安心,杨方拿出厚厚的英语词典和英文书,装模作样地翻看着,等他们一走,她就扔了书,躺在堂前老式的竹摇椅上,看着门外的天空。
天空上有云朵。
云朵的形状在变幻,杨方怎么看,都觉得视线中的云在故意提醒她身体中的那个存在,因为它总是变幻成一个小人儿的样子,而且就是那种没有完全成形的婴孩样子。她摸了摸肚子,其实是根本不可能摸到的,以她有限的临时从网上扒来的生理知识,她都不知道那只小小的蝌蚪到底在她身体的哪一个部位,她只记住了时间,现在是第四十二天,离她做出最后的决定,或者说,找出最后的解决方案还有二十八天。她记得网上介绍说,最后终止妊娠的时间最好不要迟于第七十日,否则将可能给身体带来较大的伤害。
半上午的时候,她听到院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爷爷,她爬起来,往门外迎。
爷爷戴着草帽,背上背着一个布袋子,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个包子,他笑着看看杨方,把包子递上来,吃,老黄家的牛肉包子。
杨方接过包子,问爷爷,菜种子卖掉了?
爷爷有点惭愧地摇摇头,今天赶集的人不多,唉,这么好的种子,没人要。他说着,把背上的布袋子卸在地上的竹篮里。
杨方打开布袋子,里面是好几个小袋子,再打开小袋子,是一粒粒褐红的菜种子。杨方抓一把在手中,它们好像长了脚会爬,在手中游走,走得她掌心痒痒的。
杨方说,这都是什么种子啊?
爷爷说,白菜种子啊,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种小白菜了。
杨方说,怎么有好几个小袋子呢?
爷爷说,是不同的白菜种子,有上海青,有四月白,有兔子腿,有高杆白。
杨方说,你每个上面都不写名字,你能认得清啊?
爷爷笑了一下说,天天摸的,那还能认不清?
杨方把菜种子放进袋子里,学着爷爷的样子,把袋口扎紧实了,妥妥地堆在竹篮里。
爷爷用他的大茶杯灌满了水,转过身对杨方说,你快点吃啊,牛肉包子冷了就不好吃了。
杨方说,爷爷,你也吃,我早上吃饱了,吃不下。她说着打开塑料袋,把里面的四个包子取出了两个,剩下的两个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包子,看看,笑着,咬了一口说,不错,牛肉还是新鲜的,什么东西,新鲜的才好吃,跟蔬菜一样。他三句话离不开蔬菜。
爷爷三口两口吃完了包子,又要出门。
杨方问,外面这会子日头正大呢,你到哪里去?
爷爷说,我去菜地看看。
杨方说,后山的菜地?
爷爷说,嗯。
杨方说,这么大毒日头……
爷爷说,日头毒点才好,刚好拔了的野草一晒就活不成了。
爷爷走出门口时问,你中午想吃点什么新鲜菜?茄子辣椒苋菜茼蒿黄瓜番茄土豆黄豆?
爷爷这一说,杨方兴趣来了,她说,那我跟你去菜地,我去摘菜。
爷爷高兴地说,也好,想吃什么摘什么。
杨方自从上了高中后,已经十多年没有来过菜地了,但一走近,瞬时,她的记忆系统就被激活了。
小的时候,她几乎天天跟着爷爷到菜地里来。一到菜地,爷爷就给她摘几片菜叶,找一个荫凉的地方,铺一个小窝窝,让她乖乖地坐在上面,他自己则一头扎进菜地里,拔草,摸岔,捉虫,挖沟,他戴着草帽赤着上身,蹲在那些菜中间,她记得菜花开的时候,白菜花白,茼蒿花艳,油菜花黄,菜花的香气黏稠的,甜甜的,像能舀起来做成糖,蜜蜂和蝴蝶嗡嗡地在花丛里飞来飞去,爷爷不动的时候,像极了一个竖在那里吓唬鸟雀的稻草人。看着这些,杨方哪能坐得住呢,她总是不一会儿就从小窝窝里爬起来,颠着小脚,到爷爷的身边,趁他不注意,用小手探一探南瓜花那深长的硕大的花蕊。爷爷种的菜品种多,家里的菜总也断不了,在别人家换季菜断档的时节,她家却从不缺新鲜蔬菜吃。邻居没菜吃,就会对爷爷说,陈爹,到你家地里讨点菜吃。爷爷就笑着说,那有么子,随便讨。可是,杨方小小年纪就发现,爷爷种了那么多的菜,在家里却并不讨好。妈妈一天到晚在爸爸身边嘀咕,种菜,种菜,人就光吃菜就活得下去了?爸爸总是无奈地说,那怎么搞,他只会种菜嘛。
到了再长大一点,杨方才知道爷爷的一些事。原来爷爷是倒插门过来的,爸爸并不是他亲生的,而是奶奶与前头的丈夫生的,爸爸的爸爸生病去世了,爷爷就过来了。爷爷是湖区人,那里原来以打渔为生的,到了瓦庄这个丘陵地,他不会插秧,不会犁田,只会种菜,当爸爸妈妈和奶奶(那时候奶奶还没去世)在田里做事的时候,爷爷就到地里种菜。
杨方本来以为,这就是她家里的全部秘密了,可是,有一次,她听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
那是她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天,她邀请同学黄小慧到菜地里去摘菜瓜吃。爷爷种的菜瓜真香,她们在地里摘了几条大的,用手擦擦,就啃了起来,啃得满嘴都水滋滋香喷喷。可是到了第二天,黄小慧严肃地对她说,我不会再去吃你家的菜瓜了。杨方问,为什么?不好吃么?黄小慧说,我妈说了,你爷爷的菜地为什么种菜好,因为里面埋了死人,你家的菜是吸了死人的血长大的。黄小慧边说边做出恶心要吐的表情。
杨方是哭着跑回家的,她问正在吃午饭的爷爷,爷爷,爷爷,我家的菜地里埋了死人?
她这一问,爸爸妈妈的脸色全变了,爸爸一个指栗子敲在她头顶心,立即起了一个大包块,她“哇”地一下哭了起来。妈妈骂她,你这个蠢丫头,你是听哪个嚼蛆听来的?
倒是爷爷默默地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心,半天不说话。
后来,杨方才知道,爷爷和奶奶曾经生了一对龙凤双胞胎,可惜都没养活,一岁大的时候,两个小孩子一夜间一起死掉了,爷爷把两个孩子用箢篼提到菜地里埋了。再不久,奶奶死了,爷爷就也没有机会生养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说也奇怪,知道了爷爷的故事后,杨方不但不害怕那块菜地,反而更喜欢到菜地里来,她常常揣测,到底哪一块菜地下埋着她曾经的姑姑和叔叔呢?她觉得每个地方都像,南瓜花开得大时,她认为是南瓜地,黄瓜花开得大时,她又认为是黄瓜地,而红苋菜枝枝叶叶都泛着血一样的紫红色时,她又认为一定是苋菜地。她有时也观察爷爷,看他伺弄哪一块菜地时神情有什么不一样,但爷爷只要在菜地里,看哪一棵菜都是一样的神情,仿佛所有的菜都是他的宝宝。
爷爷一到菜地就像鱼游进了水,周身活泛,很快消失在菜们中间,只看到一顶草帽在一片绿色上飘浮。
杨方不急着摘菜,她慢慢在菜地里走着,看着。
菜地里菜的种类真多。
山芋停止了长藤,正在拼命地充实它的块茎,它们很努力,有的竟然把地面拱出了一个裂缝,可以隐约见到它们红红的身子。
白茄,圆滚滚的,这是瓦庄一带独有的品种,有很多年杨方都没有见过它们了,如今城里超市卖的多是长的紫茄,而这白茄像一只小瓜,用这种茄子蒸在饭锅上,捣烂,搅上蒜末姜末,淋上麻油,再配一点米汤,香到家了!
辣椒,也是瓦庄的本地品种,大拇指大,那种辣,是一下子辣到味蕾上恰到好处的辣,辣味持久而芳香,不像小尖椒,只一味地辣,没有回味,也不像城里菜市上一年四季都常见的菜椒,吃在嘴里像吃一块橡皮,它是脆的,香的,辣的,鲜的,是浑然的,这才配叫辣椒!
……
杨方准备下手摘菜了,爷爷在那边喊,摘东头的菜,西头的都留着种子。
杨方应答着,再看看东西两头的菜地,确实看出区别来了。乍一看看不出来,仔细一比较,这差距就有了,就像国家运动队的一队和二队的队员。都是国家队队员,但一队的的身手哪是二队的能比的呢?杨方早就在电话里听妈妈唠叨过,说是爷爷年纪越大越作怪,现在菜好卖,挑到集上去,很快就被人抢光了,都说爷爷种的菜好吃,可是他偏不卖菜,他种菜主要是为了收成种子,最好的菜都留了种子,隔三差五地去集上卖种子,可是现在村子里年轻人都出去了,没有多少人种菜了,老头老太也买菜吃了,就是有几个种菜的,也到农技站去买种子,农技站的种子都是杂交的,高产,农技站还专门育菜秧,辣椒秧茄子秧,买回来直接种到菜地里,省事,所以,到头来,他的种子大部分只能白送给左右邻居。
杨方走到西头的种子基地。爷爷正在黄瓜架下忙着。几根粗大的黄瓜,可真是黄瓜,全身上下是佛黄的黄,它们稳重而庄严地悬挂在架上,像披着袈裟的高僧在打坐说法。
杨方问,爷爷,是因为要留种子你才天天住在菜地边看守啊?
爷爷说,是啊,我这些可都是好种子哦,你看,这边黄瓜,那边的南瓜,还有冬瓜,这一阵子是最关键的,大部分菜种都要在这个把月时间留出来。
杨方问,个把月时间?三十天?
爷爷望望天,好像天上有答案似的,他嘴里默念计算着,然后说,嗯,三十天前后,差也差不了一两天。
杨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和自己预算的那个最后期限时间是多么一致啊。她忽然重又感觉到,那些菜种子在她手心里爬痒痒,这一缕痒丝丝地蹿到她的身体,蹿到她隐秘的地方,她觉得那个小蝌蚪又钻了她一下。杨方急切地说,爷爷,二十八天,二十八天能不能把这些菜种子都留完?
爷爷说,二十八天?他看着杨方,也不问为什么,想了想说,你想要二十八天那就二十八天。
杨方松了一口气说,那太好了,爷爷。
爷爷又低头在菜地里拔草,松土,摸岔。风从山谷里吹过来,吹动菜叶,蔬果,菜花,杨方看着它们微微的颤动,有一种感觉在她身体里穿行,仿佛要打喷嚏时大脑里既虚空又充实、既畅快又凝滞、既悲伤又欣喜的感觉。
她拿出手机,从几个不同的角度将黄瓜拍了个遍,然后发了微信,并注上了一行文字:二十八天后,它们将成为种子。
这条微信很快在朋友圈里引起反响,数小时间,便有几十个同事点赞,询问,评论,有个家伙更搞笑,他说,长姿势了,原来,黄瓜老了这样黄!
不过,老陈并没有说什么,但杨方知道,他一定会说些什么的,教授嘛,公知嘛,不说会憋死的。果然,晚上,老陈的电话来了。他大概刚从一场酒宴中出来,声音里有一种灯火迷离的腔调。
什么意思嘛,小羊羔子,他总喜欢叫她小羊小鸟小猪小马驹等等,好像他是动物园园长。他说,到底为什么瞒着我请那么长时间假?真的要当隐士?我可等不了那么多天!他顿了顿又强调说,小狐狸,我想你了!能不能提前回来呀!
杨方警惕地看着房门,害怕爸妈会偷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她压低声音对老陈说,知道,还有二十八天,到时呀,我会告诉你答案的。
杨方说着挂了机。她能想象出来老陈此时的样子。她忽然想起一句西方谚语:做爱后,一切动物都伤感。她觉得老陈这时候就是一副做爱后的伤感样子。
那天,当她在医院测试出了准确结果,她并没有立即告诉老陈。那天晚上,老陈又来了。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床上缠绵着。风暴过后,杨方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老陈那个消息。她小兽样地(这是老陈最喜欢的姿势)蜷缩在老陈尚且壮硕的胸前,摩挲着老陈的耳垂(那也是老陈最喜欢的方式)。杨方在想,这件事只有两个大的选项,A,告诉老陈,然后,做掉或留下来;B,不告诉老陈,然后,做掉或留下来。当然,后面还有很多小选项,比如,留下来后,由她一个人作为单身妈妈抚养,或她和老陈结婚,由他们两人抚养。这事最后的纠结点在于,老陈会因此而离婚吗?那么,问题又来了,老陈是真的爱她吗?如果老陈不爱她,她有必要为他留着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吗?
和老陈在一起的日子,杨方以前很少去想这些问题,她不愿意去想,爱或不爱,管他呢。可是,现在,似乎不理会这个问题不行了。其实,照别人看来,这也不算个什么事,做掉就是,像摘掉一只花苞一样,事如春梦了无痕,做掉以后,老陈还是老陈,她还是她,他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也可以各自分开,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杨方的脑子里乱成一个春运时期的火车站,有一瞬间,她突然决定,还是告诉老陈,她张口试着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喊了一声,教授。却发现老陈睡着了,打起了小呼噜,梦中似乎还在发表演讲,嘴角一扯一扯的。杨方看着老陈近在毫厘的脸,猛然发现老陈变得那样陌生,他像转瞬之间,偷偷地换了一张脸,鼻子,嘴巴,额头,哪哪都不像了,这种巨大的陌生感让杨方吓了一跳,她坐起来,离开了老陈,看着他。就在那一刻,她决定,先不告诉老陈这一切,她计算着日期,先请一个月假,回到瓦庄去,过完那个预算中的第七十天,再来做最终的决定。
杨方不管爸妈怀疑的眼光,天天上午跟着爷爷泡在菜地里。
这是一个留种季,看着爷爷操作和介绍,杨方这才知道,原来留菜种是这样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这一段时间主要是留瓜菜种。留瓜种有讲究。比如黄瓜,留哪个部位的瓜?黄瓜藤上不同部位所留的种瓜,对后代瓜成熟的早晚有很大影响。用第一个瓜作种成熟较早,用第二个瓜和第三个瓜作种成熟较晚。但结第一个瓜时气温低,往往授粉不好,所结的种子数量少,种子小,这就要进行人工授粉来提高种子的数量和质量。第二个瓜和第三个瓜作种,种子饱满,数量较多。因此,如果想使黄瓜早熟,最好选第一个瓜,实行人工授粉,培育留种。再比如丝瓜,和黄瓜不同,它留种应留根瓜。根瓜结果早,种子饱满,后代瓜成熟早。长形丝瓜留种,应留刚上棚的丝瓜,因为种瓜过长,留根瓜拖在地面上会发生腐烂。还有冬瓜,早熟品种和中晚熟品种也不一样,早熟品种留第一个瓜作种,可保持它早熟。中晚熟品种留第二个瓜,每棵只留一个,每棵上的雌花和幼果要全部摘除。
有杨方这样的忠实听众,在家里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在菜地里说个不停,他告诉杨方,他留的种子抗病力强,肯长,长出的瓜呀菜呀,一个个好看得不得了,又好吃得不得了。
杨方一直想问爷爷,留那么多种子卖又卖不掉,为什么不直接卖菜呢?可是,她一直没有问。
杨方和爷爷一样,天天观察着种子们的细微变化。隔几天,黄瓜的黄色就会更深一层,变为黄褐色了,掐掉旁边的花、叶、茎后,它停止了往大里长,但瓜蒂和瓜藤相连的地方,绷得紧紧的,它像是在全身用劲,把所有的养分都输送到它身体深处的那些籽粒中去。杨方看着它们,恨不得自己为它们使劲。瓜熟蒂落,原来就是这样。
杨方每天观察它们,给它们拍照,上传到微信,围观的人还真不少,连老陈都承认:有点意思,小狗狗,你可以写一本《留种记》了,像法布尔的《昆虫记》。
第六十三天。
菜地的上空,蓝白,素净,平滑地布满着光的细纹,边缘则是红晕,像一粒豇豆的侧面。
爷爷不再说话,低头钻到黄瓜架下,用手指按脉一样,轻轻捏了捏黄瓜的表皮,弹了弹,听听它的响声,点点头,果断地掐断了瓜蒂上的藤。爷爷掐的动作很轻。杨方看着,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她觉得自己身体里那只小蝌蚪越来越大了,它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了。
一篮子黄瓜掐了下来,回到家中,一一剖开。很难想象,那样黄褐色的表皮下,瓜肉却是那样纯白,瓜籽呢,粉白中带着略微的黄,水润润的,鲜嫩嫩的,一种生命的气息弥漫开来。爷爷把它们放在竹箩里,让它们在太阳底下晒着。然后,他再用田泥搅拌一小堆草木灰,像发面粉一样,他不断地试探着灰泥的硬度。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灰泥拌好了,那些太阳下晒着的瓜籽也褪去了第一层细膜,变得干爽了。爷爷将它们拌匀在灰泥中,像是给它们做一个温暖的小窝,团成一个饼状,“啪”地一下,贴在偏厦的土墙上。它们和灰泥一起就粘在了土墙上,这样,它们就能安全地度过冬天,在春天,它们会走下土墙,又走到地里,发芽,生根,开花,结瓜,开始生命的又一个轮回。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爷爷做了九个饼,在墙上摆了一个九饼阵。
“第六十三天,第一批种子就这样上墙了。”杨方在微信上发布完图片后这样注明。
黄瓜上墙了,丝瓜上墙了,冬瓜上墙了,墙上的灰泥饼数量已经达到了三十一个,几乎占领了整面墙。
第七十天,最后,该南瓜上场了。
这天,是这个秋天阳光最炽烈的一天,阳光如南瓜一样金黄,偏厦的土墙下,一切都变得明晃晃的,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南瓜被爷爷从里面打开,它仿佛要向爷爷证明自己的忠贞,瓜籽全都集合在瓜的中心部位,集结成一个心的形状。爷爷似乎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摘下了它们。
杨方上前摸了摸南瓜籽,它们带着母体的体温,她忽然好奇,这么小小的东西,怎么会开出那一串串金子般的花来,怎么会长成那么硕大的瓜来。
爷爷又在团灰泥饼了,他又在为它们安家了。
阳光太热烈了,南瓜太热烈了,种子们太热烈了,杨方眯起了眼睛,如果睁大了眼睛,她会被这种热烈刺激得流泪的。
一片蒙眬中,她看见爷爷站起来,将最后一个灰泥饼“啪”地贴在了土墙上。她看见爷爷似乎对她笑了笑,然后便身子一顿,瘫倒在地上了。
杨方冲上前,摇着爷爷,喊着,爷爷,爷爷。
爷爷好像又冲她笑了笑,神色安详,像一只完全成熟了的种瓜。
杨方看见爷爷的手心里还留着一粒没有被拌进灰泥的南瓜籽,它看着她。
杨方也看着它。
她又听到了“咯噔”一声,来自她的身体深处,她能感觉到,这些天小蝌蚪的尾巴越来越长了。对了,她一下子记起来了,今天是第七十日,是她给出自己期限的最后一天了。
“咯噔”,手机微信响了,一定是老陈。
杨方忽然找到了答案,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她跪在爷爷的身边,捧起那粒遗漏的瓜籽儿,她对自己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决定。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