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图
以往我从未去过沂蒙山区,沂蒙山水的天然之美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朦胧着。尽管展现沂蒙风景的油画和摄影作品比比皆是,但我总感觉它们缺少了什么。也许是太多太多有关沂蒙革命老区的故事、沂蒙人民奉献与牺牲的事迹,在我经年累月的阅读里,升华为一种崇高的精神,在时光的经纬里,以铭刻的形式,深深地沉积在灵魂深处,让我对沂蒙的一山一水都心存满满的敬仰。以往我也曾计划以旅游度假的形式,或者以寻找创作灵感的借口,去一睹沂蒙山区真实的青山秀水,可总感觉不够敬重。仿佛必得以一个适当的契机、以一种庄严的形式,怀着虔诚的信念去拜访,才是妥当的。
在纪念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七十周年的前夕,这个机遇竟真的来了。我有幸成为山东作家“寻访抗战故地”采风团的一员,跟随省作协领导及作家们一同寻访抗战故地,如愿以偿地来到了敬仰已久的沂蒙革命圣地。
雨后的沂蒙山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乡村小路上,远处的山峦更加的苍翠,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味道。曾几何时,沂蒙军民相濡以沫,同仇敌忾,在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中,四百多万沂蒙人民不畏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他们拥军支前,二十多万人参军参战,十万将士血洒沂蒙,涌现出一大批可歌可泣的英模人物,和以沂蒙红嫂为代表的一个伟大的女性群体。红嫂纪念馆向每一位来访者真实再现了当年沂蒙人民“最后一口粮当军粮,最后一块布做军装,最后一个儿子送战场”的大爱情怀,我深受教育和触动。
在一个低矮的用石块砌成的锥顶茅草屋前,我和其他作家们猜测这个建筑当年的用处。我的身高一米六,茅草屋门的高度低于我的肩部,大约在胸部左右。所谓门,只是石墙上按了一个简易的草栅栏,其高度仅有门洞的三分之二,只要你弯腰低头顺着上方的缺口向屋内看,里面的一切就会尽收眼底。窗在门的一边,也是石墙上一个不足一尺见方的空洞。几经猜测,谁也没有猜对。这种建筑的确不能称呼其为房子。讲解员告诉我们它叫“团瓢”,是“沂蒙红嫂第一人”明德英居住过的家。抗日战争时期,明德英挖野菜时,遇到身负重伤的八路军战士,面对奄奄一息的伤员,她俯下身去,用手轻轻地抚摸伤员的嘴和胸,这两个地方都微微有些热气。伤员的嘴唇,如烤焦的树皮,他多么需要水的滋润啊!明德英环顾四周,一片空旷。回家去烧显然来不及。感到伤员胸口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她低头看了一下胸部,脸红一阵又白一阵。在危急时刻,她毅然解开了衣襟,把上身向伤员的头部俯下去……阳光穿过秫秸捆的缝隙照在红嫂的脸上,此刻她的面孔是那么庄严、神圣和崇高,她的身姿如一座完美的雕塑镌刻在历史的记忆里。著名作家刘知侠以明德英的事迹为素材,创作了短篇小说《红嫂》。此后,小说《红嫂》相继被改编成电影《红嫂》、京剧《红云岗》和舞剧《沂蒙颂》。明德英用乳汁救伤员的感人事迹传遍了大江南北。正如迟浩田上将的题词:“蒙山高,沂水长,好红嫂,永难忘。”历史永远不会忘记红嫂,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红嫂,2009年9月红嫂被评为“100位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英雄模范人物”,红嫂成为一个先进女性群体的统称。
沂蒙母亲王换于是另一个著名的红嫂。面对自己嗷嗷待哺的孙子,王换于含泪要求儿媳:“让烈士的孩子吃奶,咱们的孩子就吃粗的吧。咱的饿死了你还能生,烈士的孩子饿死了,就断根了!”王换于和儿媳共同抚养了四十二名革命后代,她的四个孙子却因饥饿和照顾不周而一一夭折。不要说在那个时代的沂蒙山区,传宗接代高于一切,就是在今天,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孙子在奶奶心里的分量都是比她的命还要重的。从王换于的言谈举止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她无论在多么艰难的困境里都要为烈士留下根的信念是多么的坚定。毫无疑问,传宗接代的思想在她心里根深蒂固。我无法想象,她看着因饥饿夭折的孙子该是怎样的撕心裂肺。我们如果只是用伟大来形容她们,不免失之草率与简单,此刻,伟大这个词汇瞬间渺小了,已经无法描述她们崇高的境界。她们最脱俗的情感是一种心灵的震撼,她们成为一种象征,成为一个民族的精神之盐。
当队伍要渡河奔赴战场时,以李桂芳为代表的三十二名沂蒙红嫂,毫不犹豫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用身体当桥墩,扛起门板,搭起一座临时的桥梁。她们柔弱的肩膀,本该依偎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备受呵护,此刻却承载着使命的重量。她们咬紧牙关坚持着、坚持着,她们顽强地站着,直到最后一名战士通过。而她们中有的怀有身孕,有的因此落下终身残疾,不能生育。生育是女人一生中的必修课,终身不育是女人一生都无法愈合的痛。这是多么可贵的奉献与牺牲!可是,她们三十二人中只有五位留下了名字。
还有太多太多感人肺腑的沂蒙红嫂,她们的无私、坚韧与忘我书写了人性的伟大。也是更多像沂蒙红嫂这样充满信念的人成就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战马的嘶鸣已远,连天的炮火已远,沂水依旧流淌,蒙山依然庄严。在这些战争的遗址上,此刻只有和平与宁静。升华的云烟在心间弥漫,沉重的泪水在眼里盘旋,沂蒙小调越过七十年依然飘荡在耳旁。一些人的名字被写进了史书,一些人的名字被镌刻在纪念碑上,一些人的名字成为旗帜上的一滴血,一些人的名字化为沂水的一朵浪花,一些人的名字就是蒙山上的一块石头。没有他们的奉献和牺牲就没有沂蒙根据地的巩固和发展。在民族受辱、国家蒙难的关头,这样的人民就是国家的脊梁。
从红嫂纪念馆出来,回停车场的途中,必经一个石桥。距离集合还有一段时间,我随意坐在石桥边缘的石头上整理着思绪。沂蒙山区,这是怎样的一方水土呀,也许能吃苦中苦与忘我的奉献就是这里与生俱来的基因,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记忆里的一些片段由模糊慢慢地清晰起来。我的一个同事就出生在沂蒙山区,他说,上大学是他第一次走出大山。他的学费是全村人凑起来的,交完学费,没有多余的钱买饭票。开学前带到学校的一大包煎饼,就是一个学期的口粮。这些煎饼是娘拉碾推磨,整整忙碌了两天两夜,才摊出来的,几乎把家里的所有小米都加上了。以往家里的煎饼都是用玉米、高粱、小米混合的,加点小米口感才好。现在全都给他加上,全家人再吃的煎饼里就没有小米了。仅有玉米和高粱混合而制的煎饼无论是营养还是口感都相差甚远。还不到十岁的妹妹,在娘的身边帮忙,一张一张地把刚出锅的煎饼叠成长方形码在一边。刚摊好的煎饼香气扑鼻,小妹忍不住撕下一小块儿填在嘴里,闭上眼很享受地品尝。娘说,妮,听话,这是哥哥半年的口粮,还要给邻居们一些,人家帮咱凑了你哥的学费,过去这阵子,娘再给你摊这样的煎饼呵。小妹乖乖地点头,再也没吃。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娘帮他打包煎饼、咸菜和少得可怜的衣服,边整理边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是一辈子呀,娘像小妹那么大的时候,也是像小妹现在的样子帮你们的姥娘叠煎饼,姥娘那时摊的煎饼香呀,看着就眼馋。你姥娘对娘说,妮,听话,这是给去前方打仗的战士们摊的煎饼,咱不能吃。那是日本鬼子扫荡后不久,每家都把有限的粮食摊成煎饼支援前线,自己吃糠和野菜。现在虽然吃得粗些,但家家都有粮食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同事说,就是这样的煎饼,供养他上了四年的大学……从石桥的一边迎面走来两个年轻人,他们穿着很干净,和城里的同龄人没有差别,每人右手提一大袋桃子,左手拿着一个桃子,边走边吃。我看着他们帅气阳光的脸,又看一眼他们手里提的桃子,想象他们现在的生活一定很好。也许是我的表情让他们误解为我想吃桃子,他们灿烂地笑着走向我,其中一个用带着沂蒙方言的口音说:你吃一个桃子吧,很甜。边说边拿出来一个递给我。眼前的桃子非常新鲜,红了大半边,吃起来一定很甜。可我还是客气地谢绝了。他没有收回桃子,继续说:真的很甜,很便宜的,你就吃吧。我很感动,他们之所以说很便宜,就是为了让我能心安地吃吧。我不再推辞,接过桃子吃起来。桃子比想象的还要甜!他们指了一下桥尽头不远处的方向告诉我,吃着好吃去那边买,一元一斤。一个老大爷在卖。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感慨,沂蒙山区今天的年轻人,还是那样的淳朴。
采风归来,我很想画一幅油画,一幅沂蒙风景写意画。我要画蒙山高、沂水长,我要画一条曲折的山路通向太阳升起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