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里
我感到我的故乡可真是山水苍茫啊。
我一次又一次返回故乡,但这次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2015年6月25日至26日,作为山东省作协“寻访抗战故地”采风团一员,我来到我的故乡,位于沂蒙山腹地的沂南县。抗战时期即有“小延安”之称的沂南是此行重要一站。我们转水转山,转大街小巷,寻访抗战故地,寻访蒙山沂水上的“红嫂”。
红嫂—沂蒙山,沂蒙山—红嫂。沂蒙山是红嫂的故乡,可是红嫂式的人物在中国大地上却不仅沂蒙有。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两支歌的旋律,一支是电影《沂蒙颂》主题曲《我为亲人熬鸡汤》,一支是电视剧《赵尚志》主题曲《嫂子颂》。
从蒙山沂水,到东北黑土地,浴血奋战的铁血男儿身后都站着“嫂子”形象。
嫂子意味着什么?
借助红嫂,借助故乡的山山水水,我似乎真实地触摸到了中华民族的那座精神长城。
“红嫂”红遍中国
“红嫂”这一称谓起源于作家刘知侠的同名小说。人物原型来自李子超的讲述。
李子超(1920-2002),沂南县人,抗战时期即投身革命,长期在沂蒙山区工作战斗,二十几岁即任沂南县委副书记、书记。1960年8月,时任山东省委副秘书长的李子超和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刘知侠等人去莫斯科访问。面对李子超这样一座创作材料“富矿”,在返回祖国的火车上,刘知侠反复从他身上挖掘沂蒙人民的斗争故事。李子超一路上讲了很多,其中大嫂乳汁救伤员的故事,给作家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次年,刘知侠的小说《红嫂》问世。不久小说《红嫂》被改编成京剧《红云岗》、芭蕾舞剧《沂蒙颂》、电影《红嫂》,还改编为众多地方剧,受到人民群众的广泛欢迎,得到毛主席、周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高度肯定。从此,“红嫂”这一称谓,就走出沂蒙,走出山东,成为全国妇女拥军的尊称和代名词。
同时,人们发现,在沂蒙山区,在山东根据地,红嫂式的人物不止一个两个,而是很多,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她们不是人人都有乳汁救伤员的经历,却都以感人的方式、那个时代特有的方式投身抗战、哺育革命。一直以来,她们都是草根民众,从不认为自己做了多么重要的事。
“红嫂”红遍中国。《红嫂》系列作品,无意之中触动了人们的神经。这一触动,不可避免带有时代特色,蕴含其中的伟大高尚是不容否认的。
她们本来就在这里
“红嫂第一人”明德英
2009年,在全国“双百”评选活动中,沂南哑妇明德英入列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百名英雄模范人物”。以乳汁救伤员的明德英并非小说《红嫂》原型,李子超所述不是她,但人们不约而同地把她当作千万红嫂的典型代表。“中国红嫂革命纪念馆”位于明德英故里沂南县马牧池乡,馆前的雕像就是明德英。
明德英(1911-1995),聋哑人,沂南县马牧池乡横河村人。她所生长的这一带是沂蒙山根据地核心。
她与丈夫李开田在村中无地无家,族人照顾,让他们住在村外李家林(即墓地)一个团瓢(类似窝棚的住所)里,一面守林,一面种点林中边角地,艰难度日。
1942年底,日寇对沂蒙山区进行了拉网大扫荡,八路军山东纵队军医处香炉石分所人员被打散,年仅13岁的八路军小战士庄新民(时为护理员)负伤,昏厥在林地附近。明德英发现了他,并用乳汁救活了他。当鬼子再搜村时,明德英夫妇把战士隐藏在空坟里,并机智地支走了鬼子。庄新民在明德英家养伤二十余日后归队。1955年,庄新民经过多次周折终于找到了两位老人,并与他们一直保持联系。近半个世纪后,在上海工作生活的庄新民谈起明妈妈的救命之恩,仍禁不住老泪纵横。
在沂蒙战斗过的迟浩田上将重回沂蒙时,专程探望明德英,并深情题写:“蒙山高,沂水长,好红嫂,永难忘。”
明德英,在旧社会里,她的生存比一般沂蒙人更悲惨,她的世界比一般沂蒙妇女更狭窄,但她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明是非,辨敌我,存大义,她与在前线冲锋陷阵的英雄一样勇敢与忠诚。
“沂蒙母亲”王换于
王换于(1888-1989),是明德英邻村东辛庄人。1939年6月,徐向前率八路军第一纵队领导机关来到根据地,在组织协助下,已五十出头的王换于办起战时托儿所,先后精心呵护41位将士及烈士的后代。这些孩子最大的七八岁,最小的生下来才3天。他们中有徐向前的女儿小何(乳名),罗荣桓的女儿罗琳,陈沂、马楠夫妇的女儿陈小聪等。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面积”最大的托儿所。除了自家这个中心抚养点,王换于还将这些孩子分散放在本村及周边村庄抗日“堡垒户”家中。每有风吹草动,她和家人就投入保卫孩子的“战斗”。1943年后,王换于又先后抚养过45个革命后代。她两个儿媳在哺乳期的时候,正好有烈士遗孤需要哺育,王换于含泪叮咛哀求儿媳:“咱的孩子磕打死了,还能再生育,烈士的孩子没了,就断根了。奶水和细粮先让烈士孩子吃,咱的孩子就吃粗的吧!”三年中,王换于先后有四个孙辈幼儿因营养不良夭折。
建国后的几十年间,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遍布祖国各地的王换于的“儿女”们,纷纷前来东辛庄看望这位“沂蒙母亲”,他们来到王换于面前都是长跪不起,热泪洒在当年曾经养育过他们的故土上。
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伤员生命的高乃贞。
依汶镇滑石崖子村是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抗日战争时期先后掩护伤病员、军政干部50多人,其中高乃贞一家就掩护了18人。1941年冬,高乃贞家里住着2名重伤员、4名女干部,得知鬼子汉奸要来搜捕的消息,高乃贞立即把伤员转移到北山山洞里,自己则隐藏在附近观察。她发现敌人越来越接近藏伤员的地方了,就站起来吸引敌人,敌人越喊她走得越快,敌人追,她就跑,凶残的敌人向她开了枪。高乃贞牺牲了,伤病员得救了。这个故事被收进42集电视剧《沂蒙》。
红嫂式人物不仅沂南有,周边各地都有。
永远的新娘—李凤兰
李凤兰是沂南邻县蒙阴县李家保德村人。1945年4月,李凤兰与东关村王玉德订婚,预定次年10月19日结婚。当年8月,未婚夫参加了解放军,立即开拔。面对这种情况,李凤兰父母主张退婚。李凤兰觉得越是这样,越不能退婚。到了婚期,新郎不在家,按当地风俗,由婆家嫂子怀抱公鸡陪新娘拜堂。农历正月初四,李凤兰回娘家。初七中午时分,婆家跑来一个人告诉她:玉德所在部队路过村子,玉德在部队。李凤兰一听,激动地想:这回可见到婚前不能见、婚后也未见的丈夫了。她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路。然而,部队已开走了。此后十年,她竟然再也等不到丈夫的消息。1957年,她等来了一张烈士证书:王玉德已于1947年牺牲于莱芜战役。又不断有人劝她改嫁。可是,她以为越是这样,越不能改嫁。她领养了孩子,侍奉公婆,支撑一个没有丈夫的家,成了终生没见过丈夫一面的“永远的新娘”。又过了几十年,她的公公去世时,族人来辞别逝者,婆婆却对族人提出这样一个要求:给“永远的新娘”磕个头。李凤兰急忙阻拦。
这不能仅仅理解为是一个家庭内的感恩和悲情。
她们与脚下的大地(1)
沂蒙山区自古以来相比外界更形闭塞和落后,广大妇女无疑处在愚昧落后环境中的最底层。但在抗战和此后的解放战争中,这里与井冈山、太行山一样,成为中国革命最伟大的根据地之一。在特殊的岁月里,这片土地经受了特殊的考验,也经受了亘古未有的深度“启蒙”,其标志就是大批底层妇女被唤醒。这片土地迅速与更广大的土地与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
“中国红嫂革命纪念馆”中,有事迹列出的红嫂有数十位上百位,列出名字的更多,但在红嫂这个群体中她们仍然是很小一部分代表。
刘知侠小说中的红嫂,是李子超在战地医院听医护人员所述。那个红嫂因担忧丈夫和公婆的态度,担忧今后自己的处境,恳求村干部不要把她乳汁救伤员的事说出去,所以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和这位妇女一样,更多的红嫂,是没有名字的。
我想到“识字班”这个概念。
自抗战开始,以沂蒙山区为中心的山东根据地广泛组织“识字班”,学员以青年妇女为主,利用农闲或夜晚学习。“识字班”是进行基础识字教育的地方,又是宣传抗日民主政策,提倡男女平等,引导妇女冲出封建、迷信堡垒,追求解放的重要阵地。“识字班”承担起了这个地方亘古未有的妇女启蒙重任。广大妇女发出了“要识字、要解放、要救国”的呐喊,以全新的精神面貌,以柔弱之躯投身抗战和革命斗争。时至今日,沂蒙人仍称姑娘为“识字班”,大姑娘叫“大识字班”,小姑娘叫“小识字班”。
孟良崮战役前夕,李桂芳、李凤英等32名妇女,扛起8块门板,站在冰冷的汶河里架起了一座“人桥”,让从莱芜方向急行军赶赴战场的一个团兵力迅速通过。这些妇女大都接受过“识字班”教育。
妇女觉醒了,她们脚下的大地觉醒了。
在参军动员大会上,曾有“识字班”站出来说:谁参军我就嫁给谁。在这样的氛围中,在这样的土地上,出现“永远的新娘”不奇怪,出现更多的红嫂,出现无数支前模范、战斗英雄不奇怪。
李家才小车队
李家才(1924~1990),与明德英同村同族。抗战时期,14岁就担任常山区儿童团长。他先后6次带领小车队参加重大战役的支前工作。1947年2月,华东野战军继鲁南战役之后,又发起莱芜战役。沂南县奉命出动民工20445人、小车7532辆、挑子3050副。李家才所率领的小车队,从鲁南战场直接北上莱芜战场,连续奋战45天。仅一个多月后,又率小车队参加了孟良崮战役,皆出色完成运输支前任务。华东野战军授予锦旗一面,上书:“奖给沂南县支前民工李家才小车队”。李家才本人立一等功。
在这片土地上,军民鱼水关系、血肉关系,是具体可感的。抗战时期,沂南县有许多村庄,青年人几乎全部参加八路军。1938年冬,朱家里庄村、石泉村,每村各有一百余人参加八路军,村里的青年都走了。刘家店子村开明绅士刘佛缘毁家纾难,卖地2000多亩,武装起一支200多人的队伍交给八路军。
当战斗发生时,每一位荷锄挑担的男女村民都有可能成为杀敌的“战士”。1940年3月16日,反扫荡斗争中,徐向前在沂南孙祖镇指挥了九子峰战斗,一举毙伤日伪军190余人。战场所在地的西高庄村,刘月成、任桂兰、李忠芳等几十位妇女,勇敢地冲上前线,送茶送饭,救护、转运伤员。与此同时,正在地里劳作的铁峪村村民田大,看到附近小山包上几名战士在顽强阻击十几名敌人时,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他不顾一切冲上我方阵地,为战士递送弹药。当敌人冲上来双方短兵相接时,他又和3名战士合力推倒一道墙,压死2名日军。由于过度紧张劳累,田大战后得了精神分裂症,不吃不睡,四处奔走呼喊“杀鬼子啊”、“打敌人啊”,不久就去世了。田大骨子里或许难以摆脱对战争、对凶残敌人的本能恐惧,但他还是投入了战斗。
无数的沂蒙男女就是这样的“匹夫”啊。这是红嫂大量涌现的深厚沃土。
我不能不说到我自己的家事。我村位于沂河东岸,鬼子紧挨村东修了炮楼。沂河东是敌占区,河西就是八路军地盘。我村是双方拉锯的地方。我村往西15公里,就是明德英、王换于的家。鬼子在我村盘踞数年,不但我村没出一个汉奸,周边数村也没有。可是,我却知道有一个“汉奸”,这个“汉奸”就出在我姥娘门上。五姥爷是我姥爷家门、我母亲心中一个深深的隐伤。他在家中文化最高,原供职国民党乡政府,鬼子一来,国民党地方政府崩溃,五姥爷和一些原政府人员成为伪乡政府人员。我母亲那时十多岁,上过一段时间识字班,被我那守旧的姥姥拽了回来。有人对我母亲说:“你五叔知书明理,人长得也好看。”几十年后娘对我们说到:“我脸上那火呀,羞煞了,你五姥爷是汉奸哪。”娘说出“汉奸”这个词时的音调,我终生难忘。在娘心目中,那是人间最丑陋的字眼。1945年后,虽然政府承认五姥爷无罪恶,认可他暗中对八路军的帮助,但他还是远走异乡,终生未回,文革初死于东北。他是没脸再踏上蒙山沂水的。
抗战之能胜利,革命之能成功,根源就是共产党把明德英、王换于这样的草根民众唤醒,根源就是共产党以民众民族利益为根本追求。像我母亲这样愚昧的没什么能力的妇女,也能感知民族大义。只要是共产党、八路军影响的地区,民众就多一分骨气,多一分民族气节。事实是,沂蒙山区极少有人当汉奸。
1940年7月,沂蒙山革命根据地在沂南县成立了全国第一个中国共产党执政的省级人民政权——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根据地400多万人,先后有120多万人次拥军支前,有21.4万人参军参战,有10.5万名革命烈士。以沂南县为例,据不完全统计,新中国成立前,沂南县人口为30多万人,累计参军25000多人,其中牺牲11600多人,支前人数30多万人次,筹集军粮2亿多斤,做军衣87000多套,做军鞋58万双。
指挥了孟良崮战役的陈毅元帅感叹道:“我进了棺材也忘不了沂蒙山人,他们用小米供养了革命,用小车把革命推过了长江。”
她们与脚下的大地(2)
在故乡,在沂蒙大地,我不断在想:红嫂意味着什么?
红嫂就是我们的母性大地,就是我们深厚的温柔又坚强的母性大地。中华民族屡屡陷入谷底而不亡,陷入谷底而能强劲反弹,生生不息,就是因为我们有这样的大地。
甲午战争前后近百年,可说是中华民族的又一个谷底。而抗日战争,就是中华民族在谷底上的绝地反弹。这一反弹的巨大力量,一直延伸到今天,并将辐射至未来。
我想到了与明德英同列为为新中国成立做出突出贡献的“百名英雄模范人物”的杨靖宇。杨靖宇牺牲于东北黑土地。杨靖宇陷入绝境后,对日军派来劝降的叛徒说道:“老乡,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还有中国吗?”
这话任何时候都有震耳欲聋、发人深省的力量。
杨靖宇将军生前和死后都受到侵略者的极深敬畏。日军清楚被团团包围的杨靖宇和他的部队早就断粮了,奇怪他们为什么能坚持战斗这么久,怀疑他们在冬日山林中吃了什么特殊的东西。1940年2月23日,杨靖宇与最后数名部下壮烈牺牲,倒在雪地里。日军解剖了杨靖宇的遗体,从他因长久饥饿而变形的胃里只找出了草根和棉絮,没有一点粮食,在场的日本人无不受到莫大震撼。日军头目岸谷隆一郎流了眼泪,长时间沉默无语。日军为杨靖宇举行了“慰灵祭”。后来,岸谷隆一郎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后自杀。他在遗嘱中写道:“天皇陛下发动这次侵华战争或许是不合适的。中国拥有杨靖宇这样的铁血军人,一定不会亡。”
杨靖宇是中华民族的铁血男儿,明德英们是中华民族温柔、坚强、忠诚的伟大女性。他们在本质上同构。
赵尚志是与杨靖宇同样血洒东北黑土地的英雄,电视剧《赵尚志》主题曲《嫂子颂》有一种特别的雄伟和深情。在写这篇文章过程中,它的旋律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
嫂子嫂子 借你一双小手 捧一把黑土先把鬼子埋掉
嫂子嫂子 借你一对大脚 踩一溜山道再把我们送好
嫂子嫂子 借你一副身板 挡一挡太阳我们好打胜仗
噢 憨憨的嫂子 亲亲的嫂子 我们用鲜血供奉你
憨憨的嫂子 亲亲的嫂子 我们用鲜血供奉你
噢 黑黑的嫂子
噢 黑黑的嫂子
噢 黑黑的嫂子
歌中的“嫂子”意味着什么?沂蒙红嫂,东北黑土地上的嫂子,意味着什么?她们是嫂子,是情人爱人,是母亲,是蒙山沂水,是东北黑土地,是我们民族的母性大地,是黄河、长江、长城,是爱情、亲情、家国情,是这个民族铁血男儿的养育者、支持者,又是铁血男儿甘愿“用鲜血供奉”的一切。
借助红嫂,借助故乡的山山水水,我似乎真实地触摸到了中华民族的那座精神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