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鬼子

2016-01-06 09:45张锐强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小辈白眼风箱

张锐强

这事儿的开头,还是得说新中国伟大。只有新中国,才能把如此遥远、如此隐秘的山村,从地球的缝隙中给抠出来。它隐居于此,宏观而论类乎埋伏在地球背面,微观而言就像藏在衣褶之中的跳蚤,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必须得有机缘。

主持村务的族长身体硬朗,中气十足,但须发皆白,说明年龄不小。他向我们拱拱手,威严十足地问道:“蒋委员长他老人家还好吧?他把鬼子赶跑了吧?”

这问题可没有让我们哑然失笑。事实上我们谁都没有笑出来。谢天谢地,他问的时机刚刚好,再早一点儿或者再晚一点儿,他恐怕都脱不了干系,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幸亏这问题也掉在时间的缝隙中,而我们既非四清工作队也非红卫兵,只是一群找矿的人。说得直白点儿,就是地质队。

把我们径直吸引到这里的是指南针。我们发现这一带地磁异常,指南针完全失灵。这往往是神秘矿藏的存在暗示。在大干快上的年代里,人人胸中都燃烧着熊熊烈火,这个信息自然不能漠视。因而尽管没有现成的道路,尽管翻山越岭,尽管荒无人烟,尽管没找到矿藏,但我们依旧发现了这个村庄。将更多的人纳入新社会新国家,也算一功。

翻翻日记,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

“鬼子?鬼子早就赶跑了。不但鬼子赶跑了,蒋光头也赶跑了!”

“谁把鬼子赶跑的?你们?”

“当然!蒋光头不抗日,等抗战胜利就想从峨眉山上下来摘桃子,所以毛主席领导我们,把他赶跑了。”

“蒋光头,蒋光头是谁?”

“他就是蒋委员长!你所谓的蒋委员长!”

“哦,又改朝换代了?大清国没了,中华民国也没了?”

“啥叫改朝换代!这叫开天辟地!”

“能把蒋委员长和鬼子都赶跑,你们了不起。蒋委员长我们不知道,鬼子我们可是知道。狠啊!坏啊!”

“怎么,鬼子也来村里祸害过?”

“是啊。要不是他们,我们怎么会连赶走鬼子又赶走蒋委员长这样的大事儿都不知道?你别看我们村子偏僻,当年我们村里可也有过文化人呢。要搁在大清国,我看可以点翰林!”

村子叫葛家岭,人家近百户,全部姓葛,据说是神仙葛洪的后裔。鬼子到来是哪一年,族长已经说不好。不是壬午(1942)就是癸未(1943),反正是初秋。那一天,祠堂跟前巨大的铜钟忽然鸣响,声音还格外急促,村民们不觉莫名其妙:秀才不是刚刚讲过古吗,怎么又敲了钟?

秀才姓吴,是全村唯一的外姓,也是族长之外唯一的识文断字者。多年前他孤身一人流落至此,娶了本村一个老姑娘,算是招赘入户。村里的男人都得打猎种地,唯独秀才不必。他有三项闲差:管理祠堂;教育孩子;定期带人到最近的镇上,用村里的土产以及毛皮,换取盐巴火柴布匹等日用品。

秀才半月带人下山一次。每逢朔望之日,老人闲得无聊,便吱吱啦啦地抽着水烟说:“秀才又该下山了吧?他怎么还不讲古?”

秀才其实并不讲古。所谓讲古,只是顺手贩卖山下来的新闻。每到一处他必找旧报,拿回来念给大家听。很多报纸破损不全,念不下去,他便信口现编。编到热闹处,大家哈哈一笑,随即散场。人人都知道这其中的把戏,他也心知肚明,但彼此都不揭穿。就像一场魔术,执意要看门道不道德,也不符合逻辑。也像唱戏,台上流泪台下也得跟着流泪,而不能指着人家蟒袍戏服下面的破麻鞋不放,那不好玩儿。秀才把这称为读报、传达天下大事,村民尤其是以族长为代表的老辈人,则都视为讲古。

那天的钟声可谓突然,简直令大家惶惑。秀才前日刚刚回村,已经讲过古。此时钟声突响,恐有凶丧。比方打猎的遭遇猛兽,或者跌下山崖。这种事情很少,但也有先例。

霉运又落到了谁的头上?大家急急忙忙地朝祠堂奔去。有人像救火,有人像赶集,有人像看戏,有人像过年。群山深处的葛家岭,被密不透风的浓绿包围。那背景简直不像真的,而像是画家在调色盘上调出来的;空气如此醇厚,似乎流动都有阻力,显得很是缓慢。人们不像生活在自己家中,倒像置身于酒厂的酒库;浓稠,绵密,回味无穷。

当然,这样的感觉并非来自于村民。它出自导致铜钟响起的陌生人之口。

陌生人总共五名,穿着村民无法辨认的军服,身上带着伤,享受着国军弟兄英雄般的簇拥与欢呼。领他们进村的,就是打猎的村民。

最先看见他们的是翘嘴。翘嘴的嘴唇上翘,几乎能挂住油葫芦。喜欢他的人说那是嘴巧的标志,讨厌他的人则视之为话把儿。他也确实能白话儿。整个葛家岭,除了秀才,就属他能说。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俩碰到一起往往无话。秀才瞧不起翘嘴,懒得开口;翘嘴呢,也不敢随便引起事端。秀才那张嘴,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把人说死说活只看他的意思,一般人哪能招架得住。

那时这五个不速之客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眼看就要掉进捕兽的陷阱。翘嘴揭掉头上的伪装正要起身,却被旁边的白眼拦住:“慢着!你看他们浑身是血,只怕是土匪呢。”

白眼是葛家岭最好的猎手,弩箭都很精准。虽不识字,水浒三国却也烂熟于胸,每每以梁山好汉小李广花荣自命。他的眼睛其实完全正常,之所以得此雅号,是因为刚开始打猎时,曾经独自射死一只狼,而且射了眼对穿,毛皮完整没有洞。从此以后,高兴不高兴便翻起白眼目露鄙夷,骂人白眼狼。一来二去,大家群起而攻,都管他叫白眼。满村同姓,不易区分,正好需要外号。虽是诨名,却也有点荣誉称号的意思。只有那些有用处或者有特点的村民,才能享此待遇。

“土匪,还日本鬼子呢!这二十年来,你见过土匪吗?那一准是国军弟兄,吃了败仗!”

村里人从未见过国军,但却经常听说。秀才每次讲古,都要说到国军作战顽强,打了不少胜仗。在台儿庄击溃鬼子两个师团,在万家岭全歼鬼子一个师团;上高会战和三次长沙会战都取得大捷。某日秀才正不住地夸耀国军的战绩,翘嘴忽然唱了反调:“国军的确勇敢。大半个中国都丢了,能不勇敢?”

翘嘴的音调并不高,但却震得秀才的耳朵嗡嗡响,冷箭嘛。他略一愣怔,很快就有了应对之辞:“楚汉相争,刘邦一直吃败仗,父亲都被俘虏,逃亡时连儿子都顾不上,可最终怎么样?出腿再看两脚泥!”

一提起古书和历史,翘嘴便只有哑火,更何况旁边还有人给秀才帮腔,好让他继续白话儿。事虽过眼,但犹存于心,翘嘴并未忘怀。他当机立断,迎上前去:“国军弟兄们,辛苦辛苦!你们刚跟鬼子接火了吧?鬼子在哪儿,要不要我们助阵?”

大家纷纷跟上。虽只是疯子给瞎子领路,却也像羊群跟着头羊。那五个人全都带着伤。最前面的那个只是擦伤,两个伤重的几乎不能走路,完全靠同伴连扶带拖。见到这群披着伪装的猎人,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枪口。

翘嘴赶紧取下身上的枝叶:“别误会!我们在打猎!”

领头的年纪最大,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若无戎装在身,就是活脱脱的叫花子。他环视周围,忽然转身摁下同伴的枪口,对翘嘴露出笑容:“我还以为是土匪呢,原来是一家人。”

五位战功赫赫的国军弟兄从天而降,自然是全村的节日。翘嘴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身份,当下就要给各户派饭派药。受到委派的各家各户满口答应,但却没有行动。大家围着国军弟兄,七嘴八舌,问长问短:

蒋委员长他老人家长什么样?他计划多久赶走鬼子?鬼子有多厉害,三头六臂?飞机是啥样的,真比鸟飞得还高?大炮又是啥样的,一门炮顶几杆钢枪?

问题虽多得令人招架不住,但只有领头的那个作答,其余四人一言不发,看起来很有规矩。翘嘴喊道:“行了行了,别问了,先领回去叫弟兄们歇歇吧。”

大家还是没有行动。把客人各自领回去生火做饭招待,这没问题。问题在于翘嘴只是翘嘴,不是秀才更非大清国。葛家岭是大清国说了算,可不是翘嘴。无论他立了多大的功,请来多少国军弟兄。

大清国是谁?大清国就是族长。他还没掌握全村时,便有了这个外号。因他动不动就爱说你们中华民国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我们大清国怎么怎么样。尽管后来荣升族长,当面人人都得敬他三分,但背地里他依旧是大清国。

大清国对秀才不大感冒。这家伙实在太能说。每当他站在铜钟旁边的大榕树下口若悬河,众人都仰脸看着,他便感觉如鲠在喉。秀才能带来好消息,也会带来坏消息,比如皇帝被逼出宫。秀才言之凿凿地说,虽然宣统的年号在紫禁城中又延续了十二载,但还是被一个叫冯玉祥的将军彻底掐断。从那以后,葛家岭的男人在秀才的影响下,慢慢剪掉了辫子。

那天秀才来得很晚。尽管他离现场最近。尽管这本是大清国的做派。翘嘴敲钟,在秀才眼里形同僭越挑衅。所谓黄钟大吕,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敲的吗?这些白丁,大字不识一个,可曾懂得周礼孔说?钟声响起时,他本想冲出去教训一通,但从窗户里看看来人的装束打扮,立即改变主意。

秀才不动声色地挤进人群,依次端详他们的服装。五人之中,有一个身穿白色军服,帽徽是个船锚。他伤势较重,缠着绷带,落花般的血污格外醒目。另外四人的军服样式基本一致,都是绿色,戴着头盔,帽徽是五角星。热情的村民将他们分开簇拥着,并已善意地接过三个人的背包、一个人的枪支。

秀才在他们中间来回走了两趟,不断审视他们的装束,然后转身离开,直奔榕树而去。现场热烈而且混乱,他自以为无人注意,但白色军服显然没有忽略这一点。等秀才离开,他立即掏出一样东西,悄悄塞进绷带。

等大清国来到现场,秀才已经挤上榕树下的土堆。很显然,翘嘴制造的这起热闹突如其来,早已让大家暂时忘却秀才。这让他很是不忿。他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等大清国发了话,各家各户热闹已毕,打算将人分头领走,他方才开口。对他来说,这阵忍耐空前而且伟大。他简直有点被自己的涵养感动。

大清国没有完全按照翘嘴的计划安排,小有调整,族长嘛。秀才还在等待。等到最后没有等来大清国询问的目光,酝酿已久的激情立即将忍耐的堤坝冲破:

“慢着!”

“什么意思?眼下可不是讲古的时机。国军弟兄又累又饿还有伤,没工夫听你白话儿。”

“什么国军弟兄!他们就是鬼子,日——本——鬼——子!割占台澎金马的是他们,毁你北洋水师的是他们;九一八侵占东北的是他们,一二八挑衅上海的是他们;炮制七七事变的是他们,导演南京大屠杀的,还是他们!”秀才起初嘴角微带冷笑,像刀把儿现于刀鞘之外,但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畅快,飞流直下三千尺中,竟然当面调侃了大清国,特意强调北洋水师是他的。

一阵惊惶之声。有妇女本能地掩口,似乎是要挡住惊叫,免得惊醒猛兽一般的鬼子。 “嘴上拴个笼头,别随便瞎白话儿!你见过鬼子吗?你咋知道他们是鬼子?他们怎么会跑到葛家岭来?”翘嘴很不服气。

“我是没见过鬼子,但我见过国军!他们的帽徽,是青天白日!”

秀才言之凿凿,村民顿时无话。片刻之后,闯入者的辩解打破沉默。还是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他极力辩称他们的确穿了鬼子的军服,但那只是为了伪装作战。秀才冷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伪装?那很好啊。为避免误会,咱们还是先小人后君子,现场验明正身。听说鬼子都不穿裤衩,下面只缠着兜裆布。女人们退后,把他们的裤子全都扒掉看看。”

现场一片骚动,有女人放肆的笑声。秀才倒是满面严霜,如在课堂。胡子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跟白色军服叽里咕噜交流几句,终于招认:“没错,他们几个都是鬼子。但我是中国人,是被他们抓来当翻译的。”

招认免除了光屁股的羞辱,但也在葛家岭埋下了定时炸弹。因为胡子也是鬼子。而且还是个少尉军官。中国人啊翻译啊,全是扯淡。不过作为早期移民,他出生在中国,因而说话甚至还能带点儿东北味儿。

虽已招认,但鬼子依旧不肯轻易就范。然而有一点他们想象不到:葛家岭的村民不像外面的百姓。他们丝毫不怕鬼子。在大山外面,公路铁路沿线,几个鬼子就能统治一个镇子。因为那些老百姓既顺服又胆小。刺刀的亮光一闪,皮靴的声音一响,他们便宁可听天由命。只要还能活命,缴税就缴税吧,纳粮就纳粮吧。

可这个逻辑,葛家岭不认。

胡子手持短枪,威胁百姓退后退后,不准靠前,但几个女人笑嘻嘻地站在跟前,一动不动。她们的表情就像明明只是看戏,却突然入了戏:因为临时缺乏龙套演员,主角儿无奈只得屈身下场,来到观众中间寻求配合。这等白给的乐趣谁能拒绝。

女人不肯后退,打猎的男人又岂能示弱。翘嘴用铁叉对准胡子,怒目圆睁。好像眼睛的直径越大,他开门揖盗的责任就越小;白眼已经张好弩箭,对准白色军服。此时铜钟又响,众人的目光立即转向声源所在。他们突然发现土堆上的秀才无比高大,比往常讲古更加高大。

秀才环顾四周,在钟声将落时一声断喝:

“拿下!”

守卫四行仓库的英雄团长谢晋元将军怒斥鬼子时,必定是这样的声调神情;黑脸包公审问花心陈世美时,或许也是这样的声调神情;高俅面对误入白虎节堂的林冲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声调神情。那一刻,平日动辄侃侃而谈的秀才,突然变得惜言如金。这两个字出口之后,便再无下文。

大家都没有动弹。不知道是等待秀才的口才,还是等待大清国的确认。翘嘴不翘,白眼不白,全都愣着。片刻之后,大清国朗声道:“都愣着干嘛?动手!”

鬼子起初试图反抗。但胡子跟白色军服交流几句鸟语后,随即喊道:“不劳你们动手!我们愿意放下武器!我们是军人,你们是平民,咱们本来就不是交战对手。”

这是明智的态度。识时务者为俊杰。就凭他们少皮没毛的狼狈样,再来十个站在人群里,也只能被淹没。村民们三下五除二将他们捆绑起来,但却不知道关在哪里。葛家岭从来没有演过这一出啊。

说来说去,决定占用秀才的地方:他教孩子们的课堂。那是祠堂内的一间偏房。秀才本来不同意,如此鸠占鹊巢,他还不得失业。然而大家一致赞同。在葛家岭,读书声一直是有的,但认字的成人却一个都没见过。孩子不喜欢念书可以想象,问题是家长也不在意。在他们眼里,认识字词远不如认识动物植有用。秀才的角色其实根本不是塾师,更像个保姆;他办的不是学校,而是托儿所。

当然,这话不能明说。读书人,好面子。

秀才转念一想,关在这里也好。彼此朝夕相处,他能随时随地训斥他们。若在平常,想找个合适的听众并不容易。读报虽能聚拢人群,可离村子最近的小镇也并不繁华,哪有那么多的旧报?近来讲古时常卡壳,雷同矛盾现象时有发生。每当此时,翘嘴的嘴更翘,白眼的眼更白,就差没有开口堵他。

要想继续混下去,必须得下点功夫。这几个鬼子身上肯定有故事,岂能浪费。

已经上绑羁押,暂可了却眼前,却不能解决长远。究竟应该怎么对待他们?给不给吃喝?给不给治伤?

这等大事,自然得由族长召集各房头的老人商议。以往秀才从无参加资格,但眼下不同。只有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也只有他对外面的世界有兴趣。

争议难免,可以想到。本来么,葛家岭与世无争,靠天吃饭,而老天也向来眷顾,村民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不必为吃穿发愁。招待几个陌生人完全有能力,也有心意。若是普通人迷路,远来为客,招待是必然的。问题在于他们不是普通人,而是日本人。

秀才力主提供吃喝,也给疗伤:“他们是俘虏,对待战俘国府有律令,须当尽人道主义的责任。”

“照理说呢,也不能看着人家渴死饿死。日本人都是中国种,猖狂一时,只因不通大义,终究还是要顺服。咱们怀柔四方,才能万邦来朝,蔚然帝国风范。”大清国的话,慢条斯理。

人道主义是个新字眼。有人想问,但又没有开口。他想知道答案,但不想看见秀才解惑之后的自得。他说:“那人家会不会说咱是汉奸?”

“我不是说过嘛,国府有律令!交战是交战,人家放下武器,那就应该享受战俘待遇。天朝大国,能跟蕞尔小邦相提并论吗?咱们要以直报怨!关归关,管归管!”

大清国随即定了调子:给吃给喝,也给疗伤。屋外派人看守,由翘嘴负责;屋内的一切,则由秀才主持。换句话说,翘嘴要听秀才的指挥。

祠堂前面有一方大塘,清可鉴人。池塘是圆的,中间用石头砌出一条曲线,两边的水似断非断,种着不同的水生花卉。近看不明显,从山头俯视,就是个完整的八卦双鱼图案。不过近水也不能解近渴。这只是洗衣洗菜池,村民喝的都是泉水。这几个鬼子的待遇也是一样。很快就有人送来水。至于饭,当然得等一阵子。

秀才首先要做的是给他们命名。翻译很好解决,就叫胡子。尽管他不喜欢这个称号:“我是翻译,翻译也相当于文化人,跟秀才差不多,可不是土匪。”

“跟我差不多?你可真够狂妄的。我给鬼子当过翻译吗?我认贼作父过吗?我叫人俘虏过吗?你能背出四书吗?我走到哪儿,哪儿不把我当盘菜?”

秀才的激情简直令胡子崩溃。他只得投降:“行行行,胡子就胡子吧,我认了!”

这个态度在秀才的意料之外。他好像被风闪了舌头。但片刻之后,劲头又连本带利地发起反攻:“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哪有你这样的男人?我瞧不起你!大丈夫宁折不弯!你就说张作霖,人家倒是胡子出身,可他对日本人低过头吗?人家总是虚与委蛇,要害权力丝毫不让,日本人收买不动,只好把他炸死!你看看你,叫你胡子你都能应承,怪不得你能给鬼子当翻译!告诉你,我这是给你们面子!在葛家岭,不是人人都能有外号的!那都得是人物才行!”

四个鬼子中,白色军服大概伤在气管上,偶尔说话都是齁齁喽喽的,像含着一口痰,令人厌恶,他叫风箱;一个脸上有道伤疤,虽不至于面目狰狞,但也只能叫夜叉;一个个头矮小,裤腿比腿长,枪比人高,一看就是个半大小子,他叫小辈。最后一个多少有点儿费神。翻译说,他是大学教授,博学多才,能拉小提琴会吹箫。

教授这个字眼,暂时关闭了秀才演说的闸门。他不觉想起昔日县学里那些整日板着脸的教授。他们的脸色会决定生员的心情。他虽然号称秀才,但其实并未进学入泮。他父亲的生员身份也是拿银子捐来的所谓附生,亦即附学生员。增广生员和附学生员都有点儿来路不正,不如廪膳生员正大光明。还好,大清国倒台之前已经停考,他没考取功名还有个推脱。

此人就叫没用吧。梁山好汉吴用不就是教授嘛。取其谐音,叫无用正好,但自己也姓吴,得避自己的讳。他既当了俘虏,足见不中用,如此称呼,名至实归。

鬼子的到来成为葛家岭的节日。人们纷纷陷入亢奋,尤其是孩子。不用上课念书,还有热闹可看,正所谓老鼠掉进米缸里。受此感染,家庭主妇们竟然像待客那样招待鬼子。当然,每户只做一份,负责其中的一个。

热情越高涨就越不能持久。比起熊熊大火,肯定是灰烬更能持续保温。次日主妇们就回过神来,开始反向攀比各自送去的饭菜。不是攀比人家的好,而是攀比人家的差。道理很简单,谁家的饭菜差,谁就占了便宜。这是村里派的公差,招待的又是鬼子,不可能有回报的。

主妇暗地牢骚,鬼子明着抱怨。本来呢,大家的饭菜各不相同,送到的时间也不一样。有人吃得满口香,有人饿得咕咕叫。更兼各户贫富不一,秉性有异,口味更是千差万别,因而每顿饭都带着不满。有人嫌饭晚,有人嫌菜凉;有人说淡,有人说咸。

发生在鬼子身上,这可不是众口难调的问题。大清国和翘嘴白眼等人都很生气。慢说俘虏,就是正经客人,也没有埋怨饭菜的礼节。你以为你是孟尝君家的冯谖?秀才闻听倒是胸有成竹。他觉得有把握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鬼子道歉,端正态度。

秀才凭借的不只是口才,还有雄厚的论据。镇上驻有一支国军,他每次下山换东西,都要去军营看看。一来采访新闻,二来寻找旧报。军营里的旧报最多。去的次数一多,跟营长成了朋友,慢慢也摸清了部队的底细。那是七十四军的下属部队。七十四军是蒋委员长正经的嫡系。淞沪会战、徐州会战、长沙会战、常德会战中都立有战功。兰封战役中重创土肥原贤二的十四师团,万家岭大捷中几乎全歼松浦淳六郎的一○六师团,上高会战中击毙日军少将旅团长岩永,常德会战中更以一师孤军独守孤城四十六天,素有“抗日铁军”之称。日军对该军颇为敬畏,因该军所辖五十一、五十七、五十八这三个师的番号均以五开头,故而称之为“三个五部队”。

因为能打,七十四军很快换上了苏联援助的装备。这样全部换装的军,整个国军序列只有四个:江北的第一军、第二军,江南的第五军和七十四军,都是嫡系中的嫡系。但尽管如此,七十四军却一直穿着草鞋。部队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三两米,几乎没有副食,蔬菜很少很少,很难见到荤腥。营长说,机械化部队一天可以吃三顿饭,那还是蒋委员长下手谕特批的。他们不是机械化部队,只有一日两餐的命。

怪不得都说好男不当兵呢。那些兵的生活,秀才无法想象。老辈人说过,只有灾年才会那样狼狈,但葛家岭依山靠水,远离战火,已多年不知灾害为何物。谢天谢地。

秀才以此为据批评鬼子不识抬举。上来还是引经据典一大通,然后质问道:“就这伙食你们还不满足,你们平常能吃什么?就算比国军强点儿,还能强到哪儿去?知足吧你!”

秀才没有想到,胡子的反驳劈头盖脸,势头更猛:“你知道大日本皇军,哦不,日军基本伙食的定量标准吗?我告诉你,平时定量是精米六百六十克,精麦二百一十克,鲜肉二百一十克,蔬菜六百克,泽庵六十克,酱油八十毫升,味增七十五克,盐五克,砂糖二十克,茶叶三克,清酒四百升或者甜食一百二十克。除此之外,还有香烟和卫生纸!”

简直就是单口相声,说得无比利落,彻底将秀才震蒙。日军的伙食供给如此丰富,完全超乎他的想象。有些东西他闻所未闻,比如泽庵与味增。但是又不能询问。正迟疑着呢,又受到第二波打击:

“那是平时定量。战时执行特殊定量,精米五百八十克,饼干或者压缩干粮二百三十克,罐头肉一百五十克或者干肉六十克,干菜一百二十克,梅干或福神渍四十五克,酱油粉三十克或者浓缩酱油四十克,味增粉三十克,营养食品四十五克,盐、砂糖、茶叶、清酒、甜食和香烟,跟平时定量一样。”

真是要命,又来了秀才闹不明白的梅干与福神渍。克这样的单位,也让他头晕。反驳都来自于风箱,胡子只是翻译。当然,中间是否有私自夹带,秀才并不清楚。无论是谁的话,都让秀才愤怒,痛恨,更兼失落。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张口结舌。

“吃得再多再好,还不是掳掠中国的?就你们那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能出产多少?你们处心积虑,侵略中国,还不就是为了抢劫?你混蛋,你无耻,你叫人恶心,你臭不要脸!”

怒气在鬼子和秀才之间,像乒乓球那样来回反弹。胡子表情复杂,但那四个鬼子全都怒目相向。好话歹话骂人话都不需要翻译,人人都懂。

秀才从不生气,从不失态。无论孩子们如何调皮,无论村里人如何看他的笑话。他深信事理通达心气平和,不必怒形于色。威不足则多怒,无故发怒只会自贬身价。因而他很为自己的生气而生气。生自己的气,更生鬼子的气。

无论如何,一定要挽回颜面。秀才挽回颜面的办法,是给鬼子上课。同时,还要缩减鬼子的饭食供应。要明确,他们是俘虏,而非客人。

如果不给鬼子上课,秀才简直要失业。

孩子们本来就不愿意受拘束,此刻教室被占,更如野马脱缰,四散无影。只有大头还按时前来。大头是最听话最认真的学生,秀才很想将他树为楷模,也给自己增光添彩,可惜不行。这位高足智商有问题。他的个子跟小辈差不多,但脑袋明显比人家大一号。因为身子瘦,那种反差就更加强烈。他脸上总是带着笑,眼神习惯于注视一个方向。若无呆笑,那表情就近乎老僧入定,而被呆笑的背景一衬托,立即成痴。秀才多次想将他赶走,但他每天都是风雨无阻地前来,很守纪律。让读书就读书,让写大仿就写大仿,从不讲价钱。很多时候,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因别的孩子均已上天入地,四处撒野。秀才无可奈何,也只有接受这样的现实,面对明明知道他不懂的学生,高声诵读《礼记》或者《论语》。

如今虽然关了鬼子,可大头依旧前来。秀才给鬼子上课的灵感,其实有一多半来自于大头浑浊的双眼。那时秀才气哼哼地质问他还来干吗,结果得到两个怯生生的字:“念书。”

大头的双眼虽然无神,却也让秀才心里一激灵。他转身就将鬼子轰起来,包括病恹恹的风箱,以及伤势次重的夜叉。既然是上课,那就不能躺着,至少也得斜倚着。

风箱虽然可恶,但却有一样让秀才服气:非常注重仪表。即便斜倚起来,也要梳理头发,端端正正地戴好军帽。

四个鬼子,一个翻译,外加大头。秀才很满意自己的学生配置。这帮鬼子,也只配跟大头同学。送完一茬又一茬学生,大头好歹的总算念过了《三字经》《百家姓》和《幼学琼林》,开始读《礼记》《论语》。虽然成绩不济,但却是葛家岭除了大清国和秀才之外,识字最多的人。因他先前的那些同窗,慢慢都将学会的字词重新交还给了老师和山野。秀才哭笑不得,秀才无可奈何,秀才默然接受。眼下可好。这唯一的高足,终于派上用场。

胡子跟同伴们尤其是风箱叽咕一阵,随即提出抗议:上课可以,但不能跟大头一起。

秀才当然不会理睬鬼子们的抗议。他看看没用,目的除了鄙夷,更多的是无奈。没用满脸不快,秀才则满怀高兴。他要教训提醒鬼子的,主要是中日关系的历史渊源。一批批的遣唐使,鉴真东渡传播的文化,日本和尚来唐求法,圆仁回去才开创的真言宗,空海将中国茶叶带给天皇,等等。一句话,大化革新完全是我盛世大唐的盗版。

所谓授课,类乎呵斥,依靠翻译。起初胡子还挺配合,但很快就拒绝工作。秀才一拍戒尺:“迄今为止,我们对你一直比较客气,因为你虽然一时犯错,有亏大节,但终究血脉相同!如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们首先就要代替国府,清理门户!”

胡子满脸苦笑。犹豫片刻,也只有从命。按下葫芦浮起瓢。胡子顺从了,没用又要抗拒。他叽里咕噜的鸟语秀才不懂,但能猜到。见他试图起身,秀才再度拍下戒尺:“大胆!坐下!这是课堂,再不老实,打你板子!”

大头满脸惊惶,转身盯着没用,嘴张开成为空空的黑洞。负责守望的白眼和翘嘴立即带人进来,将没用摁了下去。

门窗跟前渐渐被挤满。大家不时会心一笑。他们发现,秀才发挥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好,都更在状态。就像演员,今天真正入戏,捅破了最薄但是最紧要的那层窗户纸儿。因而只要有人笑出声,立即有人制止。

谁都不想破坏这台大戏。谁都无权破坏这台大戏。

课堂结束前十分钟,专门用于提问。而鬼子的反驳或曰讨论,秀才早已胸有成竹。他的目光扫射着胡子和没用,答案气势恢宏:“你们的文字从哪儿来的?和尚吉备真备来唐求法,用汉字偏旁创造的平假名,是不是?吉备真备创造片假名,用的是不是汉字的行书体?你们推崇茶道,可是从茶种到茶叶,哪一样不源自中国?卢仝在中国唐代诗群中根本算不得什么,《七碗茶歌》也仅仅有点小机巧,竟然被你们捧上了天。少见多怪!下课!”

首次上课效果近乎完美。秀才感觉自己打了大胜仗。他根本没给鬼子辩解的机会。这倒不是耍赖,而是他确信鬼子就是中国种。微弱杂种长大之后不仅不反哺,反倒欺主。就是那句话,小人得志,犹如癞狗长毛,理当教训。再说学生就是学生,先生就是先生。先生不允许,哪有学生开口的道理。

观众尤其满意。他们仿佛是刚刚发现秀才的口才。过去只说他能穷白话儿,如今方才明白人家肚子里的确有真货。日本鬼子厉害不厉害?秀才照样能对付;教授本事大不大?秀才一样能拿下。

观众开心,秀才高兴。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但都没有获得回应。他仰脸向天,恨不得鼻孔朝上喷气。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无非如此嘛。

秀才谁都没理睬,甚至跟大清国都没打招呼,唯独把翘嘴喊到了一边。以往翘嘴不服气,可是那天也只有屁颠屁颠地听令。秀才悄悄吩咐道:“他们的晚饭全部减半。你们要小心看守。我琢磨着,头天夜里他们累,还没缓过劲儿。今天夜里肯定不会老实,十有八九要逃跑。”

翘嘴抬头看看天边:“你放心,我有办法。你就等着看戏吧。”

秀才估计得没错。那天夜里,鬼子果然没有消停。葛家岭因而又看了一场大戏。

那是个无月之夜。翘嘴他们在祠堂门口几乎没做防备。虽留有人手,但个个蒙头大睡,鼾声如雷。出了祠堂,走过那棵巨大的榕树,再往前就是池塘。他们悄悄在道路上铺满新鲜的树枝,用黑乎乎的颜色遮蔽道路,同时将几条竹梯放入池塘,上覆干草。黑暗中搭眼一瞧,完全就是道路。

结果可以想见。鬼子扑通扑通掉进池塘,家家户户亮起灯光,众犬齐吠。旋即翘嘴他们提着马灯赶来,池塘周围灯火通明,就像上元节。热闹哄笑够了,方才将他们打捞上来。

经此耽搁,次日的上课时间有所推迟。对于鬼子昨夜的不老实,秀才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颇为愉快。因它印证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在这种情绪的笼罩下,课堂上的他不那么剑拔弩张,结果大意失荆州。

交锋当然还在最后的提问。这一次鬼子持续纠缠,不肯立即放过,他呢,随口答应胡子,允许没用辩论。

辩论的焦点在于,日本究竟是不是中国的藩属国。

“日本不仅曾是中国的藩属国,连日本人都是中国种,都是徐福东渡带去的三千童男童女的后裔。至少三成人有中国血统。”

“哪有史实可以佐证?传说而已。时至今日,东渡的地点你们不是也没有确认吗?不是到处都在争论吗?”

“《史记》白纸黑字地记着呢,不容抵赖。”

“《史记》也并非信史,传说充斥其间!三皇五帝不说,宫廷阴谋私房话,司马迁怎么知道的?”

这话多少有点分量,秀才不觉一梗。因为心情好,他愿意再让三尺:“《史记》的确有传说成分,但遣唐使的事实,你怎么说?平假名片假名,京都的建筑形制,你又怎么说?”

“我们的确派人来贵国学习过。但第二批使者的国书开头,是日出处天子致日没处天子;第三批使者的国书称谓,又是东天皇敬白西皇帝。我们跟贵国从来都是平等关系。忽必烈倒想把我们纳入朝贡系统,结果呢?两次进兵前夕,都遭遇神奇的大风,战舰全部沉没!”

“你们臣服于中国的历史,远在大唐之前。东汉时期你们来朝,光武帝刘秀赐予你们汉倭奴国的名分,同时颁赐金印一枚,《后汉书·东夷传》上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只读过《新唐书》,没读过《后汉书》吧?”

“1784年出土于福冈的金印上,刻的是汉委奴国王,不是倭奴!”没用的音调低了许多。

“委字与倭字通假。通假字,懂吗?”

“日本学界对此并不认可。1784年,伪造这样一枚金印毫无困难。”

“1784年是我大清国乾隆四十九年,正值盛世,皇上南巡,会对你们感兴趣吗?若有伪造,那也一定是你们干的,你们想要攀附天朝!你仔细读读金印上的字。倭奴国!奴!”

秀才到底是秀才,伶牙俐齿刀子嘴,逐渐将没用击溃。没用气急败坏,只得使出杀手锏:“奴仆家里出了宰相是荣耀,宰相家里出了奴仆则是耻辱。我国若的确曾是贵国的藩属国,如今几乎将贵国灭掉,这究竟是贵国的荣耀,还是贵国的耻辱?”

秀才愣了。面红耳赤,吭吭哧哧,却也说不出个究竟。旁边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地给秀才打气,但均非帮忙,而是添乱。秀才到底也没能将没用辩倒。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本已足够沉重,更兼旁观者如此之多,其中还有大清国。

秀才决定,继续降低俘虏们的待遇。

起初把鬼子们关起来时,只是下了枪支弹药,未动个人物品。这也是秀才的意见。天朝大国嘛,礼仪之邦嘛,优待俘虏嘛。但是如今秀才改变了想法。既然是倭奴国,奴,就应该执行奴的标准。

奴是什么标准?葛家岭虽然没有切身经验,但古书上画本上戏台上都有。无非吃不饱穿不暖,动辄得咎,非打即骂。别的且不说,吃不饱这一点,村民全面支持。照风箱这样式,八成活不了多久。也就是说,村里人不可能轮一遍。张家供过饭,李家未供,凭什么?你说可以等待下次,那样可保彻底公平,可葛家岭几十年来,这事儿碰上过几回?

秀才很高兴村民的一呼百应。大家站在榕树下眼巴巴地看着他,连连点头。过去即便上课,也很难见到这种场面。那帮孩子不故意捣乱,就算是对他客气。大头倒是经常点头,可惜点的不是地方。

“那就各自回去嘛。今天的课已经上完。”秀才满怀自得。其实他很希望继续被村民簇拥,可惜刚才跟鬼子斗嘴已经耗尽心力。尤其是最后,他感觉自己吃了亏,没有赚回颜面。

“回去就该做饭。怎么个做法,你得领着大家伙,跟族长说说。”

秀才闻听心里一怔。多年以来,他几乎从未向族长提过建议。因为无此资历。说到底,他不姓葛。可是大清国呢?刚才他明明也在窗外嘛。

大清国早已走掉。他很不喜欢那种感觉:秀才居高临下指点江山,他和众人仰承教诲马首是瞻。人群虽能淹没族长的身体,但却无法淹没族长的心思。他不断琢磨着秀才刚才的话。秀才屡次提到“大清国”。虽然挑不出毛病,但他总感觉那是嘲讽自己,而非嘲讽鬼子。

“你们觉得该请示族长,那是你们的事情。上回不是说过,可以不给吃饱,免得逃跑吗?”

村民们慢慢散去。现场只留下几个守卫。这固然是职责,但吸引他们的,还是职责之外的东西。秀才说过要搜鬼子的身,得叫他们配合,也是见证。虽然鬼子已经交给秀才负责,秀才有处分的权力,但搜出来的东西可不是他的。当兵的都穷,不大可能有什么金银财宝,但万一有呢?

翘嘴和白眼尤其积极。抓住鬼子的头功,他们早已安在自己头上,有好处自然要占个大头。除了腰间的水壶,鬼子还有个小背包,打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基本一样,外面写着日本字儿,谁都不认识。上次搜过,但不仔细。他们说是个人物品。秀才打开一个,确认不是武器,也就没再为难。那时大家都被他们随身携带的照片所吸引。日本女人还是挺漂亮的,像个好老婆好妈妈的样子。秀才看了沉吟不已,他老婆早已难产而死,延续香火无望。尽管生了儿子也只能姓葛,但终究是他的血脉。可惜。惟将终夜长开眼,以报平生未展眉。唉。

鬼子腰间还挂有佛像一般的东西,布制品。胡子说那叫千人缝,很多女人合作缝制的,挂在出征将士的腰间,可保平安。

相片千人缝之外,个人物品如今也要搜缴。除了没用和风箱的手表,主要就是这种每人都有两袋的东西,一看就是配发的。手表大家都不在意,对他们来说,能吃进肚子穿在身上的,才有意义。葛家岭没有时间,只有日月。因而秀才忽略个性,只追究共性,逼问胡子此为何物。胡子跟风箱对对眼神,说是应急口粮,亦即食物。

秀才根本不信。他们刚进村子时个个都像饿狼,怎么可能带着口粮?胡子解释说,碰上战斗行动,日军都要随身携带六天的正常口粮,两天的应急口粮。应急口粮只用于应急。没有命令,饿死也不能动。

闻听是吃的,大家纷纷双眼闪光。前面不是说过,鬼子吃得很好吗?各种各样的东西,秀才都眼花缭乱,弄不明白吗?他们吃了村里好几天白饭,难道不该适当回报回报?

他们叽叽喳喳,秀才自顾不暇。他从风箱裹伤的绷带中搜出一样奇怪的东西,没用口袋里也有。黑色的,细长型。胡子说那是钢笔,写字的东西。秀才问道:“笔为雅物,文房之宝,为啥藏在那儿?”胡子道:“不是藏,是要用它撑在那里,免得伤着骨头。”

绷带那里的确还有木棍儿,秀才也就没再发问。他握着钢笔,反复端详。风箱嘟囔几句,胡子便道:“没见过吧?要是没见过,他说可以送给你,见识见识。”

秀才大怒,猛地掷还过去:“我堂堂中国,什么没见过?要说写字,那还得用我们的毛笔!蒙恬发明的,你懂吗?法书名帖,只能用毛笔书写!”

其实那并非简单的钢笔,而是手枪。没用戴着的才是真正的钢笔。可惜村民们都没见过,包括秀才。

原来风箱是这帮鬼子的头目,海军少尉。怪不得他在如此境地,还不忘仪表。头目嘛,配备必定不同。他身上还有个小东西,圆形,铁制品,有盖。打开盖子,下面是玻璃的东西,刻满一圈又一圈的数目字,秀才看不懂。胡子告诉他是指南针,可以指示方向。秀才想都没想,便随手扔下。对于他们来说,这东西半点儿用处都没有。山里人天生都会辨别方向。

“还不是我国的四大发明。你们也好意思用!”

大家争来抢去,秀才兴味索然。这帮伧夫,只知吃喝,不通大义。秀才对应急口粮并非毫无兴趣。但众人越猴急,他便只能越冷淡以对。他很喜欢那种“萧疏篱畔科头坐,冷眼看他世上人”的感觉。若无那种感觉支撑,这几十年可怎么过。他嘲笑地看着翘嘴道:“你这嘴不仅能说,看来还能吃啊。”翘嘴抬眼看看秀才的表情,不好意思地递过一块饼干:“你辛苦,尝尝吧。”

秀才傲然摇头,用白眼盯着吃得手忙脚乱的白眼,一言不发。

十一

担心有毒,先叫鬼子吃过。既然无碍,大家便都要尝尝。统共只有十袋,东一尝西一尝,全部拆了封,恨不得立即消灭。胡子没用他们在旁边看着,满脸奸笑,两眼鄙视。

秀才的眼白,令白眼如鲠在喉。他吃着吃着,突然回过神来:谁都能撇下,族长不能。万一叫他知道,那还有个好?他立即制止众人,然后带着压缩饼干前去交差领罪。大清国起初很是生气。后来尝尝味道,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佳肴,这才息怒。他沉吟片刻道:“留下一份用于祭祖。剩余的,你们几个,连同供饭的分分。就这么点儿,也不是啥金贵东西,全村也分不过来。”

分配下去的不只是饼干,还有祸患。次日全村舆论突然转向。人人都嚷嚷着要杀掉鬼子。分到饼干的那几个主张尤其强烈。因为他们都吃了苦头:有些人连夜拉稀,有些人吃后不断喝水,险些撑死。

谁知道压缩饼干是这等德行?大家一致认为,那是鬼子设下的毒计,是成心陷害。

大清国有苦难言,他的宝贝孙子也未能幸免。

吃到的生气,没吃到的更加生气。以往村里可没有过这种事。大家同宗同族,和和气气,公平合理。如今他们几个一来,立即生出这等事端,不是祸水是什么?供过饭的毕竟只有几户,因而主张杀掉鬼子的占据压倒性多数:这样的祸害留下干啥?吃的再少,终究也是浪费。靠神仙保佑列祖列宗护庇,葛家岭虽然不必挨饿,但也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族长也有此意。他无法忘记昨日,秀才借机嘲讽他是大清国,这倒在其次。关键的是,村民们簇拥秀才的劲头,完全超过偶尔簇拥他这个族长。昨天没经过他,这几个人竟然就敢先动饼干。长此以往,葛家岭还是葛家岭吗?大清国还是大清国吗?中华民国,还就是没规矩。而说一千道一万,都是鬼子生的事。没有鬼子时,秀才只是秀才,类乎玩物;如今有了鬼子,他不再是玩物,突然成了人物。这还了得。

秀才有异议,大清国便直指他的命门:“南京大屠杀,不都是你说的吗?他残杀我们三十万,我们杀他五个,有何不可!”

那就杀吧。

行刑自然不能指望秀才。翘嘴、白眼很高兴当了主角儿。还有大头的父亲,他是村里的兼职屠夫,绰号叫条子。在他眼中,所有的猪羊牛,无论胖瘦,都是成条的。无非胖条还是瘦条。他经常点点头,或者微微摇头:啊,那条子……相同的字句,因为表情语气的不同,而分出赞赏或者不满。似乎它们不是横站着的牲畜,而是竖立着待劈开的竹竿。

杀猪有报酬,杀人当然也得有报酬。这报酬就是他们的武器。那些快枪村民们其实并未看在眼里,没有用。在葛家岭,它们丝毫派不上用场。比起饼干,它们更是等而下之。因饼干虽不好吃,吃了不是胀肚子就是拉肚子,终归还能尝尝鲜。而那些强盗棍棒,连个烧火棍都不如。

勉强有点儿用处的,只能在翘嘴和白眼手里。他们担心别人拿去这玩意儿,真能像秀才吹得那样百发百中,那就没了他们的地位。对条子来说,也能派点儿用场。不是有刺刀嘛。那东西也许能用于杀猪?他不确定。枪管很长,铁是好铁。重新锻化,肯定能打把好刀。

杀猪在葛家岭都是节日。虽有条子主持,但把猪抓住并且抬上案板,至少需要四个壮劳力。经常追得人倒猪跳,孩子尖叫。杀猪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大家都满怀憧憬,就像孩子憧憬过年。

不时有人这样询问他们:

“翘嘴,杀鬼子,你行吗?”

“我是干啥的,你不知道?”每当这时,翘嘴把嘴一撇,显得更加峭拔,上面挂满不以为意。

“白眼,你可别手软。这回你杀的,可都是真正的白眼狼!”

“手软?哼!”白眼鄙夷地翻翻眼白。

“条子,那几个,哪个好杀?”

“胡子和没用的条子最好。风箱和小辈,我是不要的。不成条子,不经刀——”

十二

杀人不是小事,当然要挑个黄道吉日。这些禁忌讲究,秀才最有发言权。他看看黄历,掐指算算:“算日子不如撞日子。明天正好。”

最后的晚餐肯定不能马虎,总得叫人家吃饱。这一点大家没有异议,轮到谁都不敢怠慢。断头饭嘛。大家虽未经历过,但是听说过。戏台上传说里,无不如此。要是叫饿死鬼缠上,那可不是好玩的。

胡子连声告饶,声称都是中国人,他不是一时糊涂,而是被逼无奈。他要是不穿这身黄皮,那他的七十老母和七岁幼儿,都得遭殃。这话可谓恳切,奈何秀才已经无法掌控局面。再精彩的书,也赶不上最蹩脚的戏。说到底那是杀人。秀才嘴皮子再好,大家只是不听。

时辰已到,押赴刑场。小辈突然一声大叫,把大家吓了一跳。这叫声来得太过突然。一来还没到刑场,二来也没轮到他升天。秀才问道:“他喊的啥,天皇万岁?”胡子苦笑道:“什么天皇万岁。他喊的是,山城次郎十七岁!”

原来小辈名叫山城次郎。其兄山城一郎已经战死在菲律宾,十七岁的他眼看也要完蛋。秀才转身对大清国道:“看来报上说得不错。太平洋战争之后,鬼子兵员质量急剧降低。你看,大学教授和学生都来当了兵。”

大清国若有若无地唔了一下,聊为回应。啰嗦!他心里说道。

已经说好,翘嘴先来,目标是没用。他端起鬼子的钢枪:“凡动刀的,必死于刀下。我就用他们的武器,结果他们的性命。”

翘嘴的眼睛在众鬼子中扫来扫去。跟小辈一对视,小辈立即闭目,又喊了一嗓子。还是刚才那话。这声音似乎惹恼了翘嘴,并替他做出了选择。他端起枪,瞄准,大家立即屏住呼吸,现场一片寂静。翘嘴扣动扳机的声音旁边人听得清清楚楚,但却没见子弹射出;再试,还是如此。

枪竟然不响。

虽然未被射中,但小辈依旧反应强烈,像案板上的猪那样挣扎喧闹,不住地叫喊。这次叫喊的内容明显跟先前不同。见秀才听不明白,又用眼神提醒他敦促胡子翻译。

几经逼问,胡子终于译出实话:小辈是在向大家透露他们此来的真实目的。几天之前,一架日军飞机被国军击落,那上面有位海军大将。他们奉派前来,是要搜寻飞机残骸,找到大将的尸体。

鬼子因何会来到国军、共军和长毛都未曾来过的葛家岭,此前大家一直想不通。问来问去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大将是啥意思,村民们不懂,但秀才约略知道。大将嘛,大将军,卫青霍去病那个档次的,绝对的要人。然而这个发现,依旧未能帮他夺回注意力与话语权。村民们更加关注的是,日军的钢枪因何不响。是枪不好,还是小辈命大?

都不是。

真实原因是翘嘴不会用。他根本没有打开保险。他胡乱地尝试着,枪突然开了火儿。子弹击落几片树叶,随即听见不远处有猪的惨叫。是大头家的。条子闻听立即脸色苍白。这头猪计划是过年杀的,眼下还不到时候。猪早死晚死两个月都好说,问题是这一枪下去,猪血可就算是祭奠了土地爷,这浪费了不得。

条子立即飞奔回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临走之前,他喊道:“我的亲猪啊!翘嘴,真要打死了我的猪,你得连皮带毛地赔我!”片刻之后,他又跑回来,手中拎条猪尾巴,满脸庆幸的笑容:“翘嘴,你真是好枪法,不瞄准就能一枪打断猪尾巴!猪不用你赔,但要赔我条野猪尾巴!”

翘嘴扫兴地将枪随手一丢:“奶奶的,什么破烂玩意儿,好险坏掉我的一世英名!我只打野猪,可不杀猪!我是猎人,又不是屠夫。”

翘嘴决定还是用自己的家伙,弩。那样得心应手。他没再瞄准小辈,而是选择了风箱。这家伙的军帽和军服依旧洁白,除了绷带周围。天知道他是如何保持的。他离死最近,先杀掉他最合适不过。但是瞄来瞄去,大家并未看见预期之中的击发。翘嘴突然放下弩直起身子,决定退出。说一千道一万,鬼子是人,不是野猪。这种事还是交给屠夫比较合适,他不愿意再逞这个能。

大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声音虽小,却也能汇成巨流。冲击着自己,也冲击着白眼。大清国问道:“翘嘴不中用,你行不行?”

白眼深吸一口气:“我不行?哼。”

白眼没敢对大清国翻白眼。他的白眼盯着小辈,小辈又是一阵哀嚎。有人喊道:“你别怕!白眼越盯着你,你越不用怕!他只翻白眼,不来真的!”

人群里一阵哄笑。

白眼的确没有瞄准小辈。他的目标是风箱。这家伙虽然仪表堂堂,但总有股傲气。那种傲气跟他小李广花荣的傲气,正好针尖对麦芒。先杀他,顺理成章。然而那种远非凶神恶煞的面目,在他眯起的眼睛中逐渐柔和,不断柔和,傲气慢慢幻化至无。他感觉手心开始出汗。汗水如泉,不断冲刷着他的自信。他似乎不敢确认弩会如期射中风箱,而不至于伤及别人。尽管村民们完全不在一个方向。

白眼无法继续,也决定放弃:“猎人当然杀生。可我们从不选择,从不预定,碰上哪条野猪哪只狍子,只看天意,不看我们。我不干,我还是打猎去。”

在此之前,条子的刀一直在大拇指上刮来刮去,一副磨刀霍霍、跃跃欲试的架势。当白眼离开、大清国的目光转来时,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条子,就看你的了。我就知道他们两个是嘴把式。要说一刀见血,那还是得你。”

条子点点头不说话,捏着刀一闪一闪地朝鬼子走去。他像检阅猪群那样检阅着鬼子。离得最近的风箱,让他只有摇头。

“条子,动手啊。他官儿最大!”

“不经刀的东西,我可不碰。”条子的嘟囔似乎满怀自信,但后背已经出汗。

条子选来选去,最终却无法下手。他仿佛在花丛之中挑花了眼。又仿佛这是群猪仔,都不到宰杀的季节。春生秋杀,四时之理,屠夫也是有讲究的呀。不到年关,不随便杀猪。

条子不再选择,转而眼巴巴地看着秀才。

“秀才,我这一刀要是下去,不就是刽子手了嘛。你从前讲过,刽子手要腰缠红布辟邪,头天夜里还要封刀祭奠;他们的鞋也要脱去,扔得远远的,免得鬼魂追人,对吧?”

刽子手的问题,具有强大的带入能力。村民们似乎全都陷入那种特定的氛围。刀斧手刽子手,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讲究多一点儿,没错。

“早呢?你早干嘛去了?”条子眼看着秀才,大清国很生气。

“我哪知道翘嘴和白眼下不了手?他们杀的生可比我多得多。我一年到头,能杀几口猪?再说,那两个还不成条,我不杀的。”

大清国瞪着条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要不这样吧,明天叫人打把鬼头刀,夜里祭奠祭奠,我再下手。”

“何苦杀生!干嘛不送给军队领赏?他们对国军有用啊。”胡子急急火火地对秀才喊道。

秀才看着胡子,大家看着秀才。秀才可没有深思熟虑。他以早已成竹在胸的语气,干脆地对条子一摆手:“不!今天不杀,明天也不杀。”

十三

“为什么不杀?”大清国音调冰冷。

“他们能派更好的用场。卖给国军。”

国军早有赏格。击毙鬼子一人,赏洋多少;抓获鬼子一人,赏洋又是多少。告示不断。秀才不止一次地在村里说过,但大家都没在意。不但大家没在意,就连秀才自己也没放在心上。葛家岭也许能碰到鬼,但肯定碰不到鬼子。天知道眼前这是何等的机缘。

卖鬼子这个主意,秀才也是灵光一现。上次下山找报纸时,国军那个营长就跟他说过,部队大概要开战,不知攻击哪里,也不知战果会如何。因为弟兄们实在太苦。肚子都填不饱,如何上阵杀敌?战后必须找俘虏报战果。有了战果,委员长才会派赏。他的赏不是大洋也不是官帽,而是军粮。他知道部队最缺什么。

翘嘴、白眼和条子受到的挫折,提醒了秀才,连同小辈的哀告。当然,最直接的灵感还是来自于胡子。胡子说得对,翻译也算文化人。关键时刻,是比白丁脑子转得快。

“对国军有用,送给他们就是,卖啥卖?国难当头,还能跟国军做买卖?”

“别的东西都能送给国军,唯独鬼子不能。为啥?日本在汉朝就是倭奴国嘛。奴,想卖就卖,必须得卖!”秀才冷冷地看看胡子,又看看鬼子们。

杀鬼子还是卖鬼子,对于大清国而言一般大。只要鬼子能迅速从葛家岭消失就好。他们就像火把,将秀才照得格外亮堂。而那种热度,也有点儿让秀才忘乎所以。这哪儿能行。

毫无疑问,此事只能由秀才具体负责。条子长出一口气。他认为自己没有临阵退缩。他只是要求缓期,并未拒绝。这不应该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他悄悄道:“秀才,过年我送你一副猪腿。”秀才说:“路上你得小心点儿,远着呢。”

那时风箱已经无法走路,必须搭个担架,由鬼子抬着。夜叉也有伤,但能勉强行走,不会构成威胁。剩余一个正好轮流换手。当然,抬担架的要绑在担架上,不抬时手得上绑。到镇上至少要走两天,没几个人愿意受这份苦,因而帮手并不好找。翘嘴、白眼和条子要不是先前感觉亏欠了村民,肯定也不情愿。

鬼子的钢枪一条都没带。大清国下令,一把火烧掉。那是凶器,葛家岭用不着。本来秀才建议也带着,卖给国军,多少的也值两个钱,能多换点儿东西,但大清国不肯。

可不能事事都顺着秀才。绝对不能。再说天佑葛家岭,也不缺那三把韭菜两棵葱。

单论人数,咱们这边还少一个。但秀才并不这么看。在他眼里,胡子是中国人。同根同源,一时糊涂,只要能像周处那样痛改前非,可以原谅。至于那四个鬼子,风箱能不能顶到交给国军,本身就成问题。夜叉虽然相貌凶点儿,但也有伤;小辈只是个孩子,就他那熊样,根本不是盘菜。有点儿威胁的,也就是没用。秀才始终对他充满敌意。但敌意是一方面,动手能力是另一方面。教授的长处可不在于动手。梁山上的军师,何曾动过手?就说他秀才,不也向来秉承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吗?而且包括胡子在内,这几个家伙全都疲惫不堪,非常虚弱。对他们,不用怕。只要把空余的那个绑好,必定万无一失。

十四

山路高高低低,崎岖难行。虽然牵有一匹小马,此时空着,但也没法骑乘。秀才跟鬼子一样,只能步行。上路之后,胡子便表现出十足的热情与友善,这让秀才很满意。这家伙还知道好歹,认活命之恩这壶酒钱,看来留着他没有留错。

他们上路很早,天刚刚亮。但一进入树林,立即从清晨回到傍晚。秀才当然不会消停,边走边跟胡子唠叨。胡子告诉他,也难怪国军打得不好。国军吃得实在太差。毫不夸张地说,日军中狗的伙食都比国军好。尽管秀才对此并不否认,但“狗”这个字眼依旧令他皱眉。胡子不等他开口,便补充道:“军犬,军犬。日军正常服役的成年军犬,每天的食物标准,就有米一百五十克,麦二百五十克,白菜二百克,牛肉三百五十克,盐十克。有好几种不同的口粮搭配,但无论哪种口粮,不是牛肉三百五十克,就是沙丁鱼四百克。”

克这样的字眼依旧令秀才迷糊。胡子知道他的心思,谄笑道:“咱们一斤十六两,他们是一斤五百克。三百五十克,十一两二钱。”

十一两二钱,差不多就一斤了嘛。还是牛肉!秀才越发生气,又数落胡子一通:“这有什么了不起?你觉得这就是好事?我告诉你,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国军再没饭吃,最后还是能把鬼子赶跑!河县清一,寰区大定,指日可待!”胡子笑着连连点头:“那是那是。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日本当然打不过。哪边是东?”

胡子边说边看指南针。进入密林之中,看不见太阳,他们只能依靠这玩意儿。山里人辨别方向,自然要简单很多。比如看树叶的浓疏,年轮的圈数,等等,都行。

“你不是有指南针吗?何必问我?”

“这玩意儿一到这里便彻底失灵,要不然咱们也碰不见。”胡子一边说,一边看着担架里的风箱,眼神不乏怨念。

“你们用中国发明的东西侵略中国,能不失灵吗?中国风水硬,葛家岭风水更硬!你们趁早别瞎打主意!”

秀才本想随口告诉胡子方向,但转念一想又没有:“有我们在,你不需要知道方向,老老实实跟着就行。你告诉他们,万一迷失方向,他们准定是死路一条。进入深山老林,就你们几个,还不够狼虫虎豹塞牙缝儿的。”

幸亏秀才没告诉鬼子方向。他们要是校准了指南针,不再需要向导,事情必然会更坏。

抬着人,自然走得慢,不时得停下休息一会儿。第二次休息时,没用突然看着草丛,瞪起双眼。秀才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前面的树根旁边,有条蛇缓缓爬过。是毒蛇,剧毒,俗称烙铁头,比五步蛇还要毒,并不多见。秀才立即让胡子告诉鬼子们,不要乱动。毒蛇总是这样,越毒越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别惹它,它会自己走开。

然而没用不肯。他也不请示秀才,兀自解开手上连着担架的绑绳,眼睛闪着亮光,叽哩咕噜着鸟语。

经过胡子传译,是这样的:

“真美呀!这么美的蛇,我走遍日本列岛也从未见过。这必然是个未被发现的新品种。要是能把它带回去,等战争结束后深入研究,也不枉我受的这些苦。”

原来没用在大学里,就是专门研究爬行动物的。

没用起身找条树棍,缓缓朝蛇的方向摸去:“不要紧,我有对付毒蛇的经验。”他一边说着,一边活动没拿树棍的左手,然后将树棍交到左手,再活动右手,跟了过去。看来他对此的确颇有心得。

报上说过,鬼子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先开展资源调查。穷极中国物力,为他们所用。不过呢,蛇这玩意儿,对秀才他们来说无所谓。天朝大国,赏他们一点两点,不值个啥。就像大海,给你一碗两碗你就能饱足,而我依旧是海量。

没用抓住了蛇,但也被蛇咬了手。他满怀遗憾地苦笑道:“太累,手脖子不够灵敏——真是遗憾,我不能为大日本帝国完成动物学上的这个发现——”

白眼张开弩,没用摇摇头:“让它走吧。打死它,也于事无补。”

蛇飞快地消失在树丛之中。翘嘴赶紧过来,用小刀在没用的伤口处画个深深的十字,使劲朝外挤血;白眼从身上撕下一道布条,紧紧缠住没用的肘关节。血刚开始流得很多,但带子一扎上,血量便明显降低。翘嘴俯身吸一口,飞快地吐掉,然后再飞快地吸一口吐掉。

这都不解决根本问题。没用的胳膊慢慢发青,像是刚从染缸里捞出来的。翘嘴这个荣誉称号则越发名副其实,嘴明显肿胀。他趴在泉水跟前反复漱口,半天才躺下:“幸亏我嘴里没有破口。要不然——他奶奶的,我这是干啥,他们是鬼子!谁付我报酬?”

没用很快便开始发烧,浑身哆嗦抽搐。若是撇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怎么办?秀才决定赶紧回去。村里的土医生,或许有办法。毕竟他要做的是卖鬼子,而不是杀鬼子。

翘嘴随身带有一只信鸽,可以先行报信,让村里提前准备。他在鸽子腿上缠道小布条,上面画好蛇的图样,随即将鸽子放飞。

鸽子可以扑棱棱地飞翔,他们却只能一步步地行走,而回头路尤其累人。没走多远,没用便不能坚持。他详细记下蛇的特征,画好图像,然后计算时间和自己的心跳,说是要请胡子把这份资料留下,将来带回日本,用于科学研究。

他晃晃钢笔和手表,对秀才连连点头:“谢谢你们,还给我留下了这个。”

没用肯定是不能再走。喘气越猛,毒素传导得越快,只能让他骑马。但是受地形限制,走着走着又得下来。最便捷的办法,只能是扎个担架,让人抬着。

谁抬?夜叉自顾不暇,小辈和胡子抬着风箱,只能劳动押送者。翘嘴首先拒绝:“凭什么?我嘴上挂条绳子,差不多就能把他吊住。我可不出那力。”

白眼看着翘嘴:“抬,可以。但他得给我工钱。手表和钢笔在山下能值俩钱吗?”

“值钱,很值钱!你就抬吧。钢笔和手表,你们两个抓阄分!”

遗物是不能随便要的。这些东西只能让没用活着时亲口分配。他同意将钢笔和手表分赠二人。翘嘴道:“那我呢?我的嘴还肿着呀。”没用说:“我浑身上下还有什么你喜欢的,尽管开口。”翘嘴摇摇头叹口气:“你这浑身上下还有个啥呢?我看你这军鞋不错,大小也合适。穿着爬山打猎,正好。”没用点点头,立即叫人脱下,让翘嘴吊在肩上,然后大家上路。

快到村子时,没用彻底断气。脸上一片乌青,无比瘆人。右胳膊黢黑一团,像过火的木棍。死人当然不能进村,何况鬼子。风箱征得秀才同意,在村外的下风口将他焚化,以便带回骨灰。

十五

经此耽搁,风箱和夜叉的伤势越发严重。因而次日一早,他们便再度上路。翘嘴不肯继续同行,理由是受了蛇毒,仅同意将他从不离身的信鸽交给大家使用,作为安全措施。秀才掂量掂量局面,也就点了头。把没用抬回来的白眼和条子,分得了钢笔和手表,无法推辞这次出行。这玩意儿在村里一钱不值,只能下山变卖,换回稀罕物件。

树木遮天,山势入云,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行。虽说有路,但还是得经常低头弯腰闪避枝叶。那上面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虫蛇攀附。教授已去,秀才腰板挺直了许多。他越发感觉胡子忠信可托。因他竟然能谈阳明心学。

“你竟然读过《传习录》!怎么不早说?”

“书我多少读过一些。但最喜欢《韩非子》和《传习录》。这都不是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只是如今失身事贼,哪好意思提及先哲。”

“你能有此认识甚好。然而知行合一,有知还必须能行出来,方可豹变。金盆洗手痛改前非,时机就在眼前。鬼子不少,山高林密,你可要帮我留心,免得他们中途逃亡。只要能顺利送到镇上的国军驻地,我一定为你请功。”

秀才的确有点担心鬼子逃亡。他们随便钻进哪个角落,都不好找。但喜欢《韩非子》和《传习录》的胡子给他吃了定心丸。胡子告诉他,绝对不会有那种事。首先大家更愿意下山,战俘身份更有生命保障;其次,风箱无法行动,而他们绝不会抛下长官。没用虽为教授,此时的身份却只是个一等兵。一等兵的骨灰都要带回去,何况受伤的少尉军官?

秀才彻底放心。鬼子的这种做法,也让他由衷赞赏。他顺势大谈治军之道名将之风。比如李牧,比如吴起。军井未掘,将不言渴;军幕未办,将不言倦;军灶未炊,将不言饥。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张盖,是谓将礼。等等。

胡子突然对秀才也有了好感。他脱口而出道:“日军中就缺少你这样的人。你要是过去,他们肯定欢迎重用。”

欢迎重用,秀才当然高兴。在葛家岭,他从未体味到被重用的感觉。再说长点,他此生也从未体味到那种被需要的、被人离不开的感觉。“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他感觉这诗写的不是李商隐,而是他自己。他很清楚,小镇与葛家岭就像担子的两头,平衡着他的人生。若无山外的世界,他在葛家岭狗屁不是。因而无论何时何地受到欢迎重用,他总是高兴的。

但转念一想,对方是日军,那就完全不同:“你啥意思?你替他们招降纳叛?你记住,我绝对不会认贼作父!”胡子满脸尴尬:“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想说的只是你的确有一套,博学多才。若在外面,定有大用,可惜远在深山无人识。”

秀才叹口气,但马上又说道:“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我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也可以自谓羲皇上人。用舍由时,行藏在我,无拘无束。倒是你,赶紧得找个正经事由,效忠国家。”

胡子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十六

看起来夜叉的伤势比风箱轻,但谁也想不到,他竟死在风箱前头。

秀才跟胡子聊得正投缘,夜叉的状况忽然急转直下,倒地不起。过去摸摸额头,高烧烫人。没有办法,只好先打尖休息。反正日已近午。

行走半日,大家都累得够呛,横七竖八地躺下,便不想起身。休息片刻,大家开始准备午饭,只有夜叉和风箱依旧躺着。简单吃饱肚子,看看夜叉的惨相,秀才没有忍心立即赶他起来。他准备搭个简易担架。一头悬在马身上,另外一头轮流抬着。担架还没弄好,便听见鬼子们咋咋呼呼。跑过去一看,夜叉正在回光返照。红光满面,双眼有神,指手画脚,口若悬河。胡子与小辈在旁边竭力安抚。没过多久,他逐渐安静下来。

胡子与小辈借用条子的刀,切下夜叉的一根手指,准备择机带回日本归葬。这里没有架火焚化的条件。拾掇好夜叉的遗物,简单将之掩埋,大家继续上路。

夜叉的死似乎并未影响大家的情绪。胡子与小辈抬着风箱,累得像狗熊一般,很难看出表情。对于白眼与条子,当然更是无所谓。这样死在敌国,让人如何同情?秀才倒是有点儿遗憾。统共四个鬼子,已经去掉一半,怎对得起他的劳累。

当天夜里,依旧栖身于熟悉的山洞。饭食随身带着,也有火种。中午吃得简单,晚上时间充裕,自然要吃点儿热乎的。相形之下,日军的饭盒比他们的瓦罐要好用得多。结实轻便,加热更快。这玩意儿条子用不着,但白眼有用。他们打猎,经常钻山入林,在山上热饭是少不了的。

米饭煮好,各自开吃。日军携带的味增粉,上次搜身大家都没要,如今煮好饭菜,他们朝里面浇一点儿,搅拌搅拌就开始吃。胡子跟风箱吃得尤其香,一边吃一边闲谈,说是像妈妈做的味道。这话引起了秀才他们的注意。白眼更是盯着他们的饭盒不放。

胡子看看白眼:“要点味增吗?味道很好的。”白眼翻翻白眼:“我不是孩子,也不是乞丐。”胡子笑道:“我们在村里也吃了你们不少。”白眼道:“你们的饭盒倒是挺方便。”胡子道:“等把他们卖给国军,这些可以都给你。”白眼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这可是你给的啊,不是我要的。”

胡子跟风箱对对眼神,又问条子:“来点儿尝尝?味道确实不错。”

要是在葛家岭,大家未必会对这玩意儿感兴趣。尤其是在应急口粮风波之后。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饭菜未免潦草。秀才首先点头,胡子立即倒了点儿给他;秀才搅拌搅拌,先尝一小口,感觉不错,便大吃起来。风箱跟小辈咕哝两句,小辈立即过去接过风箱的味增,递到白眼和条子跟前:“我的味增已经吃完。太君胃口不好,用不着这么多。”

秀才跟条子吃得热火朝天,但白眼却没有接下。一来饭盒在望,有助于抵御诱惑;二来上回因为吃他们的应急口粮而遭遇秀才的白眼,他一直感觉自尊受伤。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敬秀才一下,他觉得值。

白眼冲秀才翻翻白眼:“嗟来之食,没噎着你吧?”

秀才擦擦额头的汗:“食色,性也。我这是受邀,你们上回那是放抢。”

那天的晚饭格外香,气氛也格外好。仿佛味增不仅仅是饭菜的调味剂,还是感情的催化剂。秀才简直不好意思设防。似乎对手并非鬼子,而是客人。这就是一口锅里搅勺子的力量。秀才边吃边白话儿,吃完还白话儿。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阴阳五行和手相面相。他自称会算命。小辈闻听两眼闪光,立即央求给他算上一卦。秀才瞥他一眼:“你呀,麻烦。就是十七岁的阳寿。这不是别人定的,是你自己定的。你不是接连喊过两回吗?”

白眼吃得没滋没味,也需要点儿东西调剂,也想请秀才给打上一卦,看看有无得儿的命。他现在还没有儿子,一直为此焦心。秀才沉吟片刻:“你不会绝后,但你那儿子命硬。你明年能得子,但你今年就有大难。”

“你怎么现世报呢?我不过随口说你一句,值得你这样恶毒地诅咒?”

“兹事体大,能乱说吗?不过我有办法禳解,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的。”

“怎么禳解?”

“回去你先给我弄只野鸡尝尝再说。”

大家闻听皆笑。他们高兴,鬼子也放松,小辈甚至唱起了歌。歌声起初欢快无比,但慢慢就变得悲凉起来,如同暮春时节,樱花如雨般飘落。那种悲凉丝丝入肺腑,让人突然感觉到了山洞之中的寒气。

打破这种友善气氛当然需要格外的力量。秀才想来想去,还是按照先前的预想,将鬼子的手脚全部上绑,但没有呵斥他们老实,只是悄悄交待白眼和条子外紧内松,留个心眼。

十七

人间的温度难敌山里的寒气。愉快总是来去匆匆。当天夜里大家都睡得很好,秀才起身之后,发现白眼和条子竟然都在梦中。他浑身一惊,本能地先看鬼子,见他们一切正常,这才吆喝二人。他招呼两声,白眼翻翻白眼打了个呵欠,但条子依旧安如泰山。秀才见了越发来气。说好三人轮班看守,他们两个竟然全都睡去,还要命不要?他起身过去踹了一脚,条子竟然还无反应。俯身探看,原来他已死去,浑身发凉。

秀才大惊失色。可条子没有外伤,也无中毒迹象。再问白眼,说是四更天跟他交班时还好好的,委实蹊跷。

秀才一边问话,脑子一边飞速地转圈。他很清楚,问题一定出在他们吃的味增上面。只是此刻力量对比已经处于劣势,千里送京娘几乎成了单刀赴会,马前还折了关平,只有周仓伴驾,岂能造次。

秀才带着白眼,分持腰刀弓弩,逼问鬼子原委,而他们全都满脸无辜。胡子道:“味增你也吃过,不是没事吗?”秀才道:“我吃的是你的,他吃的是风箱的。”胡子翻译过去,风箱面无表情:“我的我也吃过。你若不信,早饭时我再吃点儿给你看看。”

这种逼问当然没有结果。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你能怎么办?秀才把胡子拉到旁边,故作威严地审视道:“是不是鬼子做了手脚?你是中国人,要说实话!”

胡子的表情比山里的空气还要纯洁:“这我真不知道!我也奇怪呢,没有中毒的症状,也没听见毒性发作的动静,又没有外伤。”

秀才拍拍胡子的肩膀:“老弟,这时候你可千万要想好。虽然有两个鬼子,但山下都是国军。他们跑不掉的。知行合一,切勿忘记。”

胡子连连点头:“我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他们应该不会轻举妄动。只有找到国军确认战俘身份,大家才能活命。尤其是风箱。我跟你说句实话。他是海军派来的,负责指挥这次行动。他是少尉,这支陆军部队的指挥官也是少尉,年资都超过他,却还要听他的指挥,因而大家都不高兴。此人刚愎自用,只相信指南针。我们提醒他,一○六师团在万家岭战败,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地磁影响,指南针失灵。战例已经通报,但他依旧不肯信任陆军。如果不是他,也不会遭遇国军埋伏,死掉那么多人,直到现在。”

胡子口中所谓的陆军少尉,其实就是他自己。他的确讨厌风箱。恨他始终洁白的军服,更恨他的傲慢自负。好像比陆军长一辈儿似的。他的年资全面超过风箱,然而这次秘密行动情况特殊:海军大将随身携带有绝密情报,因而上头非常重视,派出三支小分队在可能的方向上同时展开搜寻,都由海军情报部门的特工负责,陆军分队配属给他。归他指挥倒也无妨,只要帝国和天皇的圣战事业需要;问题在于,这家伙根本不懂军事,完全是瞎指挥。

秀才跟白眼商量一阵,决定暂不深究情由,先找到国军再说,回头再来驮运条子的尸首。一则这里离镇上更近;二则就此跟鬼子摊牌,他毫无把握。

胡子闻听也松了口气。此时可不能撕破面皮,他需要方向。他赶紧捡来树枝将条子草草遮盖起来,准备做饭。秀才道:“突然死了个壮年人,不能这样不明不白。我得通知村里人过来收尸。”

胡子一怔。但略一思忖,并未阻止。秀才兀自用钢笔在纸上画出一匹匹的布,一担担的粮食,然后绑在鸽子腿上,顺手将它放飞:“要说只是收尸,翘嘴只怕不愿来。”

要走远路,还是得先吃饭。秀才盯着风箱,风箱若无其事地掺入味增,然后进食。秀才让他多倒点儿,风箱不肯:“我口味淡。”秀才脸色一沉:“倒进去!全部!”风箱起初不肯就范。让秀才很感动的是,此时胡子真正表现出深明大义的样子,站在秀才一边,坚决回击,终将风箱的气焰镇住。

风箱吃掉了自己全部的味增,但动作沉稳,表情安闲,并无惊惶。

十八

饭毕再度上路。风箱的伤势显得越来越重。走着走着,额头大汗淋漓,看起来比抬担架的还要累。起初秀才怀疑是味增中的毒药发作,但是转念再想,条子身上并无出汗迹象。他上前试试体温,果然也是高烧。

风箱浑身发抖,牙关紧咬,看来是在竭力忍住疼痛,不想叫出声来。

还真是条汉子,能撑到现在。秀才心想。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还不到午饭时间,风箱突然要求休息。秀才抬头看看太阳,回头看看风箱,没有立即点头。这一带都是高峻的山崖,道路狭窄,不适合停留。又走了几百米,来到一处靠近山泉又相对宽敞的地方,队伍方才停下。

大家喝点泉水,纷纷靠山坐下,偏偏风箱要站起来。他跟胡子不停地叽咕,虽然音调不高,但从表情上看是在吵架。当时秀才并不清楚他们争吵的内容,直到最后关头,胡子方才跟他揭秘。他们的争论不为别的,还是风箱盲目相信指南针以及自己的判断,不肯接受胡子的意见。结果三十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三个。

“你一味固执,导致如今的结果,难道不羞愧吗?”

“我很遗憾。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惜军刀不在身边,我无法切腹,以维护大日本海军军官的荣誉。”

“……”

“你放心,我会给你手下的士兵一个交代。”

“很抱歉,我恐怕没法把你的尸骨带回日本。”

“你把我的钢笔手枪带回去吧。还有犯错的指南针。从中途岛到塞班岛,那么多海军将士殉国,几人的尸骨能回到日本?”

胡子接过风箱的钢笔手枪,默默退后。风箱挣扎着起来,掸掸衣裤,戴好军帽。他动作困难,但胡子与小辈只是本能地抬手,并不上前帮忙。

风箱拿出饭盒,冲白眼招招手。

白眼白他一眼,问胡子道:“他什么意思?”

“他说请你过去,他要告诉你日军饭盒的一个妙用。你还不知道的。”

“妙用?什么妙用?你们可真是能吹。”

“我哪儿知道?海军都是一帮疯子。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如此狼狈?”胡子表情困惑,微微摇头。

白眼嘟囔着走了过去。风箱的身子微微发抖,好似风中的树叶。村里人垂垂老矣之后,经常会这样。白眼丝毫没有在意。他刚刚接过饭盒,风箱突然抱住他,纵身跳下了悬崖。

风箱跳下去之前,高喊了一声天皇万岁。他的动作如此迅速,等秀才跑过去,只有白眼的哀嚎还拖拉在耳边回旋,他们的身影已像落石般不断缩小,随即三翻两滚,彻底消失。

秀才来不及感慨悲愤,跑回去操起白眼的弩,便对准胡子与小辈。他颇为慌张,左瞄瞄右瞄瞄,却不知道到底应该瞄准谁。正在此时,手中的腰刀又跌落于地,砸在石头上,发出钝响。

还好,胡子与小辈都还绑在担架上。

胡子苦笑道:“又不是我们干的,你对准我们有啥用呢?我告诉过你,海军都是一帮疯子。我可不会像他那样。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也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临死想拉个垫背的。”

“你为啥不提醒我?你们早就商量好的吧?”

“刚才的表情,是商量还是争论,你看不出来吗?我的确是在责怪他没有切腹自杀谢罪,给死去的士兵们一个交代。但我没想到,他没了军刀还能跳崖,并且要拉着白眼。”

“我知道他为啥要害死白眼而留下我。无非因为我是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好对付。”

“这倒真的不是,他只是特别讨厌白眼,我也是。他老拿白眼翻人,好像高人一等似的。”

秀才慢慢放下了弩。这话说到了他的心里。说实话,他也不喜欢白眼这一套。阮籍阮步兵文才高妙,以青白眼看人;白眼区区一伧夫,哪有这等资格?

十九

秀才的脑子高速运转。他竭力自持,镇定自若地带他们继续前行。此时绝对不能示弱,绝对不能流露出怯懦恐惧,否则马上就得完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不是风度,而是自保。胡子究竟跟他是不是一心,他没有把握。他底牌不硬,因而不能摊牌。于是他继续跟胡子白话儿,一个劲地云山雾罩。他牵着马走到前边,鬼子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袭击。是死是活,完全授人以柄。他判断,只要上午半天鬼子不动手,那就可以证明胡子的确已经归正,可以信任。

日头近午,打尖休息。还是生火做饭那一套,最后又是味增。秀才早已想好对策。如果胡子递来,那他一定接住吃下。此时此刻,丝毫不能犹豫。信任是可以相互激励的,希望能以自己的信任博得他的信任。当然,这是个冒险。如果不成,也只好自认倒霉。诸葛亮七擒七纵,玩的不就是这一套吗?希望胡子不仅仅喜欢《传习录》,也真正努力地“致良知”。

还好,味增吃下去,依旧像昨晚一样香,毫无不良反应。秀才慢慢松了口气。

此时他的注意力主要在胡子身上。至于小辈,那还是个孩子。而且翘嘴行刑时竟然不会开保险,这恐怕不是意外事件或者偶然,而是他吉人天相的佐证。这孩子应该不是敌人,也不能视为敌人。既然人家正在走运,贸然为敌,岂不是自讨苦吃?

胡子也在动心思。

他的确希望风箱赶紧死掉。这并非因为海军与陆军的矛盾。大将之间的矛盾,与少尉何干。他的确讨厌风箱身上海军军官的自傲与自负,但那种讨厌也不足以扳动杀机,尤其是在敌国的土地上。他宁愿风箱死掉,一来是对阵亡部下的交代,二来是为保密。风箱是情报部门的特工,所以才有钢笔手枪,以及那种让心脏麻痹、悄然死去的毒药。他必定知道很多情报。这样的人若被俘虏,肯定不利于圣战。

眼下秀才还有大用,那就是辨别方向。虽有指南针在手,但是否已经走出不正常的地磁区域,功能恢复正常,他可不敢确定。地图已被村民搜缴,此时应该在秀才身上。即便能要过来看看,也未必有用。秀才说过的那个有驻军的小镇,他记得清清楚楚,地图上没有。这些五万分之一的地图,都是民国初年绘制的。那时日本人活跃于中国,无孔不入,比如给各地军阀当顾问,可以随意刺探军事情报兵要地志。二十多年过去,有点儿变化也算正常。

秀才肯吃味增,胡子便也能暂且放心。走到现在,他对秀才不知不觉也有了几分好感。这家伙不仅仅是话痨儿,的确算得上学富五车。只可惜时运不济,屈身山野,被迫沦为隐士。

胡子也让秀才为自己看相。不算别的,只算寿命。秀才沉吟良久,方才说话:“从面相上看,你能活到六十。但你这一辈子不能成事。因你是个美人肩,能惹事,可不能担事,自然也就成不了事。”

“何谓美人肩?”

“铁肩担道义你难道不懂?肩膀如铁平直厚实,才能担事。你肩膀下溜,百事无成。”

“哈哈,兵荒马乱的,还要成啥事?能保住命就好!”

二十

抬着人走得当然更慢。原本两天的行程,现在看来恐怕不行,至少得多走一天。山路丝毫不能摸黑。他们没法打灯笼举火把,即便能,就他们三个残兵败将,也不敢。

先前抬风箱时,两人的手都绑在担架上。吃饭时,绳索自然要解开。再度上路之前,胡子建议,他们两个每次只绑一个。如果不放心,就把他绑起来,留下小辈。道理很简单,手上老绑着,血脉流通不畅,难受。

诸葛亮能七擒七纵,吴秀才怎么不能网开一面?准奏!

双手能自由活动的小辈走在后面,刚开始还没什么,但越走秀才越感觉芒刺在背。所谓后顾之忧,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字眼的深切涵义。然而再度上绑是不可能的。他开不了口。没有那种语言环境,也缺乏突然打破平衡的外力。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忍耐和等待。

秀才慢慢明白过来。他对力量对比有了最终的认识。胡子究竟同心还是异志,这个不能问,更不能指望。以一己之力,对付两个鬼子,无异于找死。眼下最如意的结果,是鬼子自动逃走。当然,这话他不能跟鬼子明说。明说露怯,难免会祸及自身。

休息时,秀才借口喂马悄悄隐去,打算溜走。可他刚走出去不到一箭之地,小辈已经大呼小叫地跟来。秀才跟他言语不通,便打着手势,借口要给马吃点儿新鲜草,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来。

秀才虽然还在白话儿,但脑子里一直没有停止琢磨。他想,事情一定出在马身上。自己的背包也在上面。鬼子的地图和其他物品都在。如果自己净身出走,连马都不牵,他们一定乐得彼此两安。于是安歇之后,他再度悄悄起身,准备开溜,但依旧未能成功。这次跟上来的是胡子。他焦急地说:“你是不是打算溜走?你可千万别!虽然只剩下小辈,也得交给国军!飞机上有大将,这消息很重要!”

秀才解开裤带,作势欲蹲:“我往哪儿跑?这是我们的国家!你赶紧回去,看住小辈。当然,你要是不怕臭,在这儿待着,陪我说说话,更好。”

看来溜是溜不掉的。秀才心想,他们一定是担心迷路。故而次日上路之后,他主动问胡子是否懂得如何辨别方向。胡子连连摇头,秀才道:“树墩南面的年轮稀疏,北边的茂密;独立的大树南面枝叶茂盛,树皮光滑,北面枝叶稀疏,树皮粗糙,地面相对潮湿,而且多生青苔;庙宇或者房屋一般都面南背北。你是东北人,东北不也有森林吗?”胡子道:“可我不是山里人啊,我也没进过大山。”说着话又抬头看看四周:“你说的那些没用。这里人迹罕至,哪有树墩?哪有独立的大树?要是能找到庙宇房屋,鬼子们肯定也不会迷路。”

秀才好险没闭过气去。

片刻之后,树木稍稀,胡子抬头看天,又问秀才方向。秀才将正确的方向指示给他,并且让他拿出指南针校对。胡子打开一看,方向完全吻合。秀才道:“这就对了。咱们很快就要走出树林。”胡子飞快地一笑:“那就好。一定要把他们交给国军。击落日军飞机,这里的国军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也未必知道上面有大人物,身边必然带有很多机密资料。”

胡子说话的声音很大,或曰很正常。如果他是附耳上来,故作神秘,秀才或许还会怀疑,但却没有。秀才清清嗓子,暗骂自己没有慎独,险些酿成大错。既然胡子的确是真心归正,那就一定要成全他。

秀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表现得越坦诚,胡子就越不敢相信。方位问题便是如此。《三国演义》他也看过的。诸葛亮诡计多端,他也是知道的。他很清楚对秀才不能来硬的。首先,葛家岭从未见识过皇军的厉害,所以村民们根本没有怕皇军的意识;其次,秀才多少见过点儿世面,读了不少书,鬼点子多。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能硬来。

“秀才,镇子是在葛家岭北边吧?”胡子决定再放一个试探的气球。

“是啊。”

“咱们现在的方向呢?”

“暂时向南,得绕过这座山。除非你能像邓艾奇袭阴平那样,用毛毡裹着从山上滚下去。”

胡子暗中看看指南针,果然是向北。

“不用偷偷看你的指南针。明人不做暗事,我说向北就是向北。”

胡子心里一震。这家伙,还真是有点道行呢。他感觉有点儿吃不透秀才。越是这样,越要小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假亦为真,真亦为假。

二十一

秀才坦诚相告,其实也是情非得已。下面有段路,要过一个山口。那里长着成排的松树,枝叶全朝一个方向生长。自然,那是阳光吸引的结果。一旦走过那里,方向便无法保密。还不如实话实说。

看到这片单向生长的松林,胡子立即起了歹心。

严格地说,歹心是小辈先起的。胡子只是心思活跃,内心犹在矛盾,并未真动杀机。身为军人,滥杀平民有违职业操守,并不荣耀,更何况秀才还跟他谈了一路的历史文化、《传习录》以及知行合一。

杀人需要愤怒,愤怒多数情况下都缘于误会隔膜。眼下他跟秀才虽非朋友,但已熟悉。读书人,腐儒,只有知而没有行,的确谈不上多高的境界,但终究还是在传承文化。以前他们总是说中国的道统已断,因为两次被异族统治。现在看来,此说未免绝对。藕断丝连,何况朝夕沉浸期间的文化传统!

然而小辈的感受完全不同。他印象中的秀才,只有絮烦。眼下二比一,即将走出丛林,杀掉他再设法归队,天经地义。

胡子跟小辈不断叽咕。因为听不懂,秀才感觉脊背发凉。他问胡子叽咕什么,胡子笑道:“我在跟他讲《传习录》。很多日本人都读过学过阳明心学,这家伙是北海道的农民出身,文化程度低。”

秀才一听来了劲,立即开始演说:“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他喜欢,说明他还有救!”他演说一阵子,胡子假意翻译,借机跟小辈商量细节。

如何操作呢?秀才带着条子的腰刀,以及白眼的弩,而胡子跟小辈几乎是手无寸铁。钢笔手枪当然可以发挥作用,但风箱交代过,只有一枚子弹,射程也很有限。这是战略预备队,轻易用不得。

小辈有主意。他决定动用钢盔。南方山中树木茂密,很难找到大片的石头,但小石头还是有的。悄悄收集石块塞满钢盔,再借口热脱下外衣裹住,便是天然的武器。

胡子看看自己绑着的手,沉吟道:“我不喜欢背后突袭,尤其是针对平民。”

“请让我来吧,拜托!”

胡子沉着脸点点头,然后冲秀才笑笑。

小辈悄悄准备好武器,正要动手,又被胡子阻止:“先不要着急,等会儿再说。”

二十二

胡子在准备,秀才也在准备。秀才准备的还是心理战:空城计。

出山的最后是一段古栈道,汉唐以来的驿路。木头铺就的路面可谓平坦,但是狭窄。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开着口。有一段拐弯尤其险峻:几乎只剩下两块木板,晃晃悠悠的。每次走到这里,秀才都要将小马的眼睛蒙住,免得它不敢下蹄。

秀才告诉胡子,这里的险是明面上的险,还不是真险。再朝前有一段,那才是真险。险就险在它表面上坚固无比。而事实上,靠近山体的那几块木板被滚下来的石头砸过多次,已经开裂,但裂缝经过雨雪风霜与尘土,并不明显。下面的横梁也断了一根。

秀才提醒胡子要格外小心。说是先前他曾经走过,一阵晃悠,好险没掉下去。如今又过了几年,只怕更加不堪。说完随即牵着小马,小心翼翼地尽量靠近外边转了过去。

从胡子的角度看,秀才简直就像牵着白龙马的八戒,完全悬在空中。秀才接连说了好几次真话,应该来次假的才对。胡子看看前面,同样的乌黑平整,并无异常。他略一思忖,决定不听秀才的,让小辈先试探试探,若无异常,就靠近里边走,转过这道弯就下手。这事儿只能让小辈完成。成功算是他赎罪,失败他正好当替罪羊。这样的人不但给皇军丢脸,万一交到中国军队手中,也必然是竹筒倒豆子,全部交代。尽管他所知甚少,但飞机上有位大将的消息,他还是宁愿尽量对中国军队保密。

小辈一步一晃悠,走着走着自然就靠在山体之上,将那当成了拐杖。当然,他一直在试探。试探了好几步都没有问题,慢慢就变得自信起来,步子逐渐加快,准备上去行凶。正在此时,木板突然一阵晃悠;他本能地加快脚步想要闯过去,结果未能得手;木板断裂,他从空隙中掉下,只有手还攀在边缘上,鬼哭狼嚎,苦苦挣扎。

秀才听见了后面的动静,但却无法迅速转身。栈道实在太窄,何况他还牵着马。胡子曾经本能地向小辈伸手,但慌乱之下,他双手还绑着,根本无法有效施救。更何况小辈的叫嚷还令他心烦。

这种人,的确不配在太阳旗下当兵。

“我会告诉你家人,你是战死的。你走吧。”

秀才转身回来时,正好看见小辈哀嚎着跌入深渊。

胡子飞起一脚,将小辈用衣服裹着的钢盔也踢了下去。

二十三

秀才很生气,秀才很沮丧。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鬼子却没了,只剩下个翻译二鬼子。他搭上无数的汗珠子,外带两条人命,换来的就是这结果?回到葛家岭,他如何向村民交代?

来不及啰嗦,走过这段栈道,二人坐下休息。胡子要求松开绑绳,好喝点水,秀才顺势点了头。等他喝完水擦擦汗,再一抬头,秀才已经张好弓弩,正对着他。

“把你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掏出来,慢慢地,然后后退七步。”

“秀才,吴先生,你这是干啥?鬼子都死了,正好呀,只剩下咱们中国人!”

“不要让我重复刚才的话。我虽然话痨,但一句是一句,从不啰嗦。”

胡子无可奈何,只得应承。他慢慢掏出所有的东西,准备退后。

“还有一支钢笔。”

胡子苦笑着,又将钢笔手枪掏出来,放在地上。

“我承认,这不是普通钢笔,而是一支手枪,风箱的。我说过他是海军情报部门的特工,负责指挥这次行动。这是他配备的,不过只有一颗子弹。”

“我自己会看。我想知道,白眼和条子是怎么死的,小辈又是怎么死的。”

“小辈信不过你。我竭力劝说,也没有用。他就是不敢靠边走。”

“白眼和条子呢?小辈该死,但白眼和条子不该死。他们有很多小毛病,傲慢,酗酒,爱占小便宜,斤斤计较。有罪,但罪不至死。”

“天地良心,我是真不知道!味增是风箱的。我的确实吃完了,你看见过的。如果味增有毒,有麻痹心脏的药物,那也不是我的错。你想想,我一个中国人,他们无非是利用而已,能真正信任咱吗?至于白眼,你都看见了。与我无关。”

“……”

“我做人向来正大光明,从来不搞偷袭暗杀。我们东北人都是这样,刀对刀枪对枪,绝不背后放冷箭。”

“麻痹心脏,什么意思?”

“我也是刚刚想起来。听说可能有那样的药物,特工用的。但是不是这么回事,我真不知道。你怀疑我干嘛呢?如果我不告诉你,你能发现那是支钢笔手枪吗?你要是冒冒失失地打开盖,可能正好射中你!还有,刚才在栈道上,我一直在你身后,要想暗算你,还用等到现在?虽然手绑着,但我还有腿呀。踢你一脚,你不也要跌下去?”

秀才突然放下弩箭,哈哈大笑:“你这家伙,还就是学识不够!我演的是打黄盖,你偏要对审潘仁美!”

天色已晚。休息一阵,继续上路。走着谈着,谈到高兴处,胡子突然停下脚步,恳求秀才放过自己,别把他交给国军。

“国军弟兄们对汉奸二鬼子比鬼子还恨!交给他们,我能有个好儿吗?不如你放掉我,让我偷偷回去,就说是从日军中逃亡的,算是真正的归正,战后我也好抬头挺胸,重新做人。”

秀才没有立即回答。但他承认,胡子说得有些道理。有鬼子遮着是一回事,如今没有个高的顶着,凡事都得朝胡子头上压。

“刚才你也看见了,我没有伸手去救小辈。尽管伸手也可能救不了他,但不伸手就是我的态度。为什么?别看他年幼,他手上也是有人命的!他杀过七十四军好几个兄弟!对方也都是半大孩子!”

“你对国军,或许有用。”

“我能有啥用?我知道啥?我们只知道飞机上有个大将,大将身边肯定会有机密资料。除此之外,别说我一个翻译,就说风箱,他不过一个少尉,能知道多少?你只要把飞机上有大将的消息,告诉给国军就行。”

秀才没有说话。押着胡子到国军跟前,可怎么说呢?就说鬼子一路上全部死掉,只剩下这么个不成器的汉奸?这话可是好说不好听,无法给他增光添彩。

“我啥都不要。但求你把钢笔手枪给我。兵荒马乱的,我总要个东西防身。这东西虽不如长枪好用,也算聊胜于无。”

反正只有一发子弹,翻不起大浪。秀才点了点头:“你别忘了知行合一就好。”

二十四

二人握别,互道珍重。

秀才走出十几步,忽听背后传来低沉的断喝:

“站住!慢慢转过身来!”

秀才一震。他慢慢转过身子,只见胡子已用钢笔手枪对准自己。

“把所有的资料都扔在地上,退后五步。”

“七步能成诗。所以我喝令你退后七步;你干嘛叫我退后五步?咬死没用的,可不是五步蛇。”

“就你的体格与身材,退后五步,对我便不会构成威胁。”

“唉,说到底还是没文化呀。”

“有没有文化不重要的。有没有命才是你最应该关心的。”

“这是何意?你要回资料,我给你就是,何苦害我性命?”

“你知道得太多,话也太多。实话告诉你,我是天照大神的后裔,大和民族。绝非……按照先前的说法,我该叫你支那猪。但是现在我不这么看。虽说很多日本人认为,崖山之后再无中国。中日之战的确是个悲剧。亚洲确实应该团结,联手对抗英美俄。”

“你汉语讲得不错。对中国文化造诣不浅。”

“惭愧。我在东北生活过多年。其实在日本,也有很多人热衷汉学。我说过,我最喜欢《韩非子》与《传习录》。”

秀才突然没了开口的勇气。他行走世上,唯一的凭借便是知识,以口才表现出来的知识;如果开口说话本身只会带来风险,那可如何是好。

胡子慢慢过去,抄起所有的东西,带好。二人僵持着。突然,秀才将身子背转过去:“你说过你从不背后突袭,对吧?”

秀才慢慢向前走。那种小心翼翼的程度,甚至超过刚才的险路。胡子吆喝两声站住,秀才并未服从,只是脚步更慢。因他从山势的拐角处,隐隐看见了人影。

胡子疾步超越秀才,然后后退几步,依旧僵持着。

“我的确不想害你的性命。否则你即便有十条命,也已经丢光。”

“你只读《韩非子》和《传习录》,不读《孙子兵法》,只怕也不行呢。”

前面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熟悉。领头的那个,嘴仿佛肿得更加厉害,翘得更加挺拔。他身后还有好几个帮手,都是猎户。他们已经发现猎物,正借助地形掩护,逐渐接近目标。

“不读《孙子兵法》,我们能打到这儿来吗?不过我其实并不想从军。我跟你一样,只想当个老师,教书育人。所以我对杜牧的兴趣,远远超过孙子。”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这是俗语。我的志向,不为良相,便为良师,开启民智。”

“很抱歉,请你相信,我的确不想害你性命。我也很为没用而遗憾。他很有用,本名长谷川志摩。”

钢笔手枪依旧指着秀才。秀才不清楚该不该提醒胡子不要乱来。他无法估计援兵的距离。正在此时,他听见一记轻微的声音,简直跟夏日的蚊子差不多。随即自己便被蚊子叮了一口。那蚊子一定是有毒的,能麻痹人的神经。他眼睛一黑,慢慢倒下,进入昏睡状态。也难怪,这些日子,他实在是够累的,这种黑暗正是求之不得。

秀才倒下前夕,看见一支弩箭正朝自己射来。

二十五

谢天谢地,因为离镇子近,秀才被救了过来。胡子中的是毒箭,没有救。

翘嘴他们费劲巴力地大老远跑来,却没有领到赏金。因为部队已经撤走。钢笔和手表,也没换到什么东西。翘嘴事后不住地唠叨,好像吃了很大的亏,但内心里却不乏沾沾自喜。因为他有了吹牛的资本,因为他成了葛家岭最好的猎手。而从此以后,秀才性情大变,很少开口说话,葛家岭第一嘴的名号也只能让给翘嘴。在后来的岁月里,翘嘴的外号被人改成了巧嘴。

不到一年,秀才即抑郁而死。他死之后,葛家岭的人便再也没有去过镇子。他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不需要外界帮助。

二十六

这故事令我们唏嘘不已。我们无法亲见白眼和条子的横死,但却经历了大清国安静的死。我们进村之后第三天,他无疾而终。头天临睡前,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跟家人说道:

“大清国,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好歹我也经历过三朝。我这辈子不亏,够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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