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运宪
登临泰山是我的夙愿。寒来暑往,人生匆促,回想过去的经历,东西南北五岳三山已大体走遍,也就只泰山尚未攀登了。山东倒是去过好几次,局限于公务,也只是在济南街巷作三两天停留便匆忙离去。每次都想抽空去趟泰山,又觉得以后机会还很多,就放弃了。屡屡放弃,便屡屡应验诗人元好问的妙句:“太白诗笔布山头,布袜青鞋欠一游。”
虽然未能接近东岳岱宗,心里却始终存一分敬畏,以为泰山是天下第一高峰,也是误解古人词句造成的一种错觉,比如“天下第一山”、“五岳独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等。以孔夫子说得最绝:“登泰山而小天下。”圣人自然是法眼无边,在他看来,上了泰山岂止是众山小?遍天之下,山川万象一并小之,何其了得。
也许是期望过高,那天抵达泰安市,透过车窗远远看见泰山的身影,竟感觉泰山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高大。车马劳顿昏昏欲睡之时,蓦然发觉紧靠在城市背后出现了一道坚挺的山脉。要不是同行的朋友告诉我,还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我心中膜拜多年的东岳圣山。直到车开进离山脚不远的下榻之处,再次抬头打量时,便发觉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可靠。虽然仍未觉得那山有多么高,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惊异。那道山脉几乎从平地拔起,直刺天穹。山体姿态很是耐看。峰峦错落,斧劈刀削,端庄奇伟,精神万种,显示出一种超乎自然的卓越品相。当时已接近黄昏,夕阳映射之下,整座泰山金光通亮,格外耀眼。那金光还不比一般,分明含蓄着一种紫红色,泰山因此更加显得凝重沉稳,雍容华贵。帝王气象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一股滚烫袭人的勃勃霸气。
仿佛被那气象所征服,第二天我毅然决定徒步登山。这是我第一次上泰山,无论如何还得付出我的全身心以示虔诚。何况前往泰山途中,我确切地知道了它的海拔高度只不过一千五百来公尺。在这之前我凭双腿攀登过的大山,比这高出一倍多的山峰已经有若干座。我记得四川的峨眉山最高处有三千多米,我和一帮作家朋友聊着天说着话,信步便登上了金顶,好像并不觉得如何费力。只不过那桩陈年旧事距今天已经相隔三十三个春秋。而且那次登峨眉山用了两天时间,其间还在一个叫“洗象池”的半山腰找一处寺庙住了一晚。晨钟暮鼓悠然回荡,一群群山猴儿旁若无人,在我们寝舍穿梭出没,盗走了每个房间开水壶的软木塞,那印象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次仍是与作家朋友同行。到了泰山脚下,我邀请广西来的评论家冯艺,还叫上河南作家郑彦英,他们居然连连摇头,不肯陪我徒步爬山。彦英是我的大学同窗,比我小好几岁,而且也是从未上过泰山,他笑得一脸灿烂,死活不愿意走路。反过来还劝我说,老哥年近古稀,这岁数已经不好逞强了。这话一番好意,却十分地不中听,倒是更加激发我的斗志。然后我跟随一群年轻文友,步履轻快地朝山口方向进发。
那地方叫红门,是最经典的一条上山之道。古代皇帝进山,就是由此门而入,称为“御道”。到底是皇帝老子走的路,气魄果然非同凡比。迎面有一座石牌坊,凝重大方,厚实精美。那上头五个大字倒是很有意思,古人没说那是皇帝走的路,却堂而皇之刻上了“孔子登临处”。据说那牌坊立于明朝嘉靖年间,已有四五百年历史。牌坊左侧有一块高大的石碑,上边的“第一山”三个大字显示出一股王者霸道。穿过孔子登临牌坊,又有一个略小一点儿的牌坊,上面只有两个字——“天阶”,那意思是说,你现在走着的,是一条上天朝拜之路。红门这几处碑刻可谓先声夺人,无论何等人士,至此必生敬畏。
进了红门便向“中天门”攀登。“中天门”是东、西两条登山道的交汇处,到了“中天门”,登山的路程便走过了一半多。我们走的是东线,从“红门”至“中天门”,其中需要爬上三千多级台阶。这段路程十分厉害,将要耗费步行者两三个钟头的时间,着实刹住了攀登者的下马之威。
大约攀爬了一小时,陪同我们的一些当地朋友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也感觉到双腿开始发沉,步伐逐渐缓慢。回头看看上来的路,觉得根本就没走多远。再抬头向上望去,层层叠叠的台阶似乎更加陡峭。好不容易攀到山顶时,却发现那只是另一个山头的起点。每每都是这样,便怀疑这样的山路究竟还有没有止境。内心深处也开始后悔,暗暗埋怨自己何必一时冲动。想一想彦英、冯艺他们,此刻恐怕早就坐在了山上的某处凉亭,优哉游哉地品茶赏景。好在我已经属于过来人,看得比较透彻。我很明白,若要享受攀上顶峰的成就感,眼下也就只差一咬牙了。更何况已经上到了山腰,完全失去了走回头路的可能。再一想,还有不少同行的年轻小伙在我身后落下很长距离,便顿感自慰。虚荣心往往可以化为物质力量,可以让我感到动力充沛。
只是越往上越艰难,这是无情的现实。我甚至觉得台阶与台阶之间的高度越来越大,便意识到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身边刚好有当地的导游正在向人介绍,说上山坡度正在增大,台阶高度也随之增加,并非是疲劳产生的一种错觉,这便更加令人沮丧,气也泄了下去。回过头看了看,我那些同伴已经落后得比较远,基本上看不见了,便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来歇息。在那之后,歇息密度越来越大,总共大约歇息了十来次,才到达“中天门”。在那儿等齐了队伍,便不再走路,一行人集体乘缆车上到了一处叫“天街”的台坡。
那处地方倒很神奇,已经接近山顶,却突然开阔平坦。面积居然相当之大,建有楼宇亭阁,宾馆餐厅,还有两处巨大的停车场。这地方自古就很繁盛,明朝隆庆年间有《泰山记》写道:“登天门,则平壤矣。市而庐者百余家。”据说因为大量的香客和游人上山,总得要有个地方食宿餐饮,有如此天然一盘高山平地,“天街”便应运而生。上到“天街”,果然饭菜飘香,我这才想起领队曾通告过,我们午餐的地点正是“天街”。
吃完饭继续向泰山之巅攀登时,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踏踏实实休息了一个钟头,腹中充实,疲乏有所消退,自我感觉就像是从加油站驶出来的一辆越野车。泰山最高处叫“玉皇顶”,那地方已近在咫尺、清晰可见。尤其通往山顶的坡度很小,台阶也不多,几乎都能数得清楚了,这便令人备感轻松。心情愉悦的时候,周边的景色说不出有多么美妙,或许这也正是泰山的独特之处。
我与一位满族朋友结伴徐行,十分顺利地登上了“玉皇顶”。即将到达顶峰的时候,山路右手处矗立着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前边簇拥着大批游客,排着队在那里照相,这便让人很难接近。其实不必走得很近就能看得清楚,那就是泰山扬名天下的标志。四个端庄工整的楷体大字“五岳独尊”,不知历朝历代有多少帝王将相、平民百姓为之折服。当今中国通行的货币中,面值五元的纸钞背面,堂堂皇皇印着它的尊容,象征着江山安稳,国泰民安。
继续往上走,眼前再次出现了一片高山平台。我大概估计了一下,这处平台恐怕不会小于两个足球场。宽阔的台坡背后,是一面面高大的石碑,大大小小地刻满了各朝帝王的御笔题字,更有历代文人墨客的妙文华章。那些巨型石碑紧相依簇,形成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如巨型城堡一般。走到近前,发觉那屏障虽出自天然,竟然错落有致,仿佛经过了雕琢排列。人们在这道屏障跟前,充其量只是一群游动的蝼蚁。壮哉,伟哉!鬼斧神工,于斯为极!
“玉皇顶”被人称作泰山绝顶,是东岳主峰的顶端。说那地方最早叫“太平顶”,也是一个挺不错的名字。后来在巅峰上盖了座玉皇庙,就改了名称。还有个名字,叫“天柱峰”,仍然延续着那股强霸之气。进到玉皇庙,院子中间有一方巨石,他们叫“极顶石”。估计那石头年份不怎么长,上面用现代汉字刻下了泰山极顶的高度,但是不精准。刻上去的高度为一千五百四十五米,现场解说员纠正说,实际测量高度为一千五百三十二点七米。其实这都无所谓,我只是总在心里纳闷,这样的高度,怎么就称作天下第一山峰呢?
绕着玉皇庙里里外外走了好几圈,忽然想出了些道道。先是发现那神龛上有一匾额,上书“柴望遗风”,说明远古时期就有帝王在极顶燔柴祭天。大殿左后方,立着一面石碑,刻有“古登封台”四个大字,后来的历代帝王封禅泰山,都曾到过这里。泰山极顶就是帝王们设坛祭天之处。我赶紧掏出手机上网查阅,果然查到了诸多记载。
中国古代时期,帝王在登基称帝之后,大都要去泰山封禅。按照古人的观点,泰山乃是五岳之首,上通到天。泰山下面一座叫“梁父”的小山则下到地府。所谓封禅,便是在泰山上筑土成坛,焚烧柴火于坛顶以祭天,此称为“封”。在泰山梁父小山上选择一块地方埋葬祭品,叫做禅。两方面合称为“封禅”。泰山封禅的真正意义,应该是各朝帝王为了向天下臣民证实自己的统治是“受命于天”。帝王们往往也在自己的统治获得一定成绩后,去泰山封禅。意味着对天地之神报告太平并且致以谢意,感激他们让国家风调雨顺、民生安乐的功劳。
从秦朝汉代至明清,历代皇帝到泰山封禅就有二十七次之多。载入史册的有秦始皇、秦二世、汉武帝、汉光武帝、隋文帝、唐高宗、唐玄宗、宋真宗、清圣祖、清高宗等。其中汉武帝七次东巡登封。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封禅泰山的皇帝是宋真宗。元明以后改“封禅”为“祭祀”。清朝年间,乾隆皇帝弘历稳坐于盛世江山,竟十一次朝拜泰山,其中六次登上了岱岳之巅。
于是我明白了,在中国的古代历史上,还有哪一座山岳曾经被这么多皇帝幸临?皇帝者,天子也。天子站在泰山极顶,又有哪座山敢比它更高?这样的山又怎么能不唯我独尊?由此我想通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道理:孰低孰高,很多时候是不能用尺子度量的。
走出玉皇庙的时候,我在庙门右下方发现了一块石碑。那是清朝顺治年间一位叫杨义的朝廷钦差所立,却十分矮小,跟我坐下去的高度差不多,因而并不显眼。它之所以吸引我,是那碑上四个血红色楷书大字——“惟天在上”。
斯言卓绝!
谁能高居天子之上呢?只能是天了。
实实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