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伟大的长征之三 血漫湘江 
——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湘江

2016-01-05 13:59王树增
国防 2016年3期
关键词:红三军团军委中央红军

王树增

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伟大的长征之三血漫湘江
——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湘江

王树增*

1934年11月28日一大早,一份空中侦察报告被送到国民党“追剿军”第二路军指挥部。薛岳一看不禁万分惊愕:红军一部分部队已经渡过湘江,并且占据湘江西岸的滩头阵地。一支红军在湘江上架起了一座浮桥,浮桥上已陆续走过零散的队伍。中央红军主力部队的番号和位置已经明确,这些前几天还来去不定的红军,已经用南北两线构筑的阻击阵地形成了一个长廊式的通道。尤其是在南面,湘江上重要渡口界首的掩护阵地显然已被红军巩固;而在北面,全州附近的阻击线也清晰可见。在这条长廊式通道的东端,中央红军的“大队伍”——国民党军飞行员几乎是惊叫着这么说——确定无疑是共产党武装的核心机关,正在向湘江靠近。

11月28日,是红军的军委纵队安全渡过湘江的最后时机。此时,在军委纵队的左、右两翼,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对从南、北两面夹击而来的国民党军进行顽强阻击,使界首至全州之间宽30公里的通道依旧畅通无阻。湘江上的浮桥已经架设完毕,渡口四周除了空中的敌机之外,没有国民党军队到达。如果在28日夜晚来临的时候,或者是在29日天还未亮之前,军委纵队能够到达湘江并且迅速过江,整个中央红军的命运也许会是另外一种走向。但是,11月28日,由朱德签署的红军行动部署向各军团表明:我军“至三十日止全部渡过湘水”。行动部署还表明:29日,军委纵队将到达“石塘圩以东之官山”——从地图上看,军委纵队28日晨从文市出发,29日到达位于文市西南方向的石塘圩,一天一夜之间仅仅前进了不到20公里。

军委纵队缓慢的行军令红军官兵在湘江上构成的那条走廊式的通道静静地等了整整3天。在这3天里,通道的南北两线是国民党军日夜不断的密集的火网,中间则是碧绿舒缓的寂静的江水。中国革命史中异常惨烈的战斗在这3天发生。

在通道的左翼,中央红军有两个阻击地点:一个是湘江边上的界首,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另一个是名叫新圩的小集镇,位于文市西南方向中央红军的侧后,横跨在灌阳至湘江渡口的公路上,阻击桂军进攻的是红三军团五师。因为十三团被军团部调去直接指挥了,五师这时候实际上只有十四、十五两个团。28日,红军官兵刚把阻击工事挖好,桂军的队伍就开过来了。

当时国民党军对桂军的评价是:打仗狡猾且又固执,一旦打红了眼就分外凶狠。29日天刚亮,桂军对新圩的攻击就开始了。桂军的火力异常猛烈,飞机投下的炸弹把红军的阵地几乎炸成平地。除了正面进攻之外,桂军还派出数支小部队不断迂回,试图切割红军的防线。五师在战斗开始后不久,丢失了前沿的几个小山包,原因是坚守在阵地上的红军官兵全部牺牲了。战斗持续到中午,在漫天的硝烟中,李天佑师长站在指挥所的掩体上已经忘了头顶上盘旋的敌机,因为不断从他眼前抬下去的负伤和牺牲的官兵令他万分焦急:十四团团政委负伤了;十五团团长白志文和政委罗元发也负伤了,两个营长也已牺牲,全团伤亡已达500多人。虽然阵地仍在,但李天佑还是盼望这样的阻击战早点结束。但军团指挥部的电报不断到达,电报的内容全部是“继续坚持”。

在新圩的西北方向,湘江岸边的界首距离军委纵队的渡河地点仅仅几里地。29日清晨,这里的战斗是在熊熊大火中开始的,敌机扔下的燃烧弹把红军的阻击阵地烧成了一片火海。红三军团四师的官兵顶着数倍于己敌人的疯狂进攻,他们的顽强坚守使整个前沿阵地几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肉搏场。

位于最前沿的是四师十团。这个团在无险可守的开阔地上与敌人拉锯般地来回争夺阻击阵地,交战的惨烈使这片开阔地上布满了桂军和红军的尸体。十团团长沈述清身先士卒,当敌人再一次冲上来的时候,他一声呐喊从掩体中跃出,带领官兵开始不畏生死的反冲击。但是,搏斗中沈述清的呐喊猝然停止,他一头栽倒在被鲜血染红的泥浆里。彭德怀得到沈述清牺牲的消息后,冲出指挥所奔上前沿。在前沿指挥战斗的四师政委黄克诚大喊:“你下去!太危险!”彭德怀不理会,当即任命红三军团四师参谋长杜中美为十团团长。彭德怀站在前沿阵地上问四师师长张宗逊现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在前沿的最前边。彭德怀发火了:“把他给我拉下来!”在黄克诚的竭力劝阻下,彭德怀回到了军团指挥所,然而身后跟进来的人报告说,十团团长杜中美刚刚牺牲了……

位于通道右翼的红一军团的正面是湘军。

29日清晨,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战斗,红一军团二师的官兵正在堑壕里吃饭,湘军的炮火和天上十几架飞机就开始狂轰滥炸,几乎把所有的小山岭一一覆盖。山岭上被打断的树枝横飞乱舞,泥土被一次次地掀起,把红军的工事全部压塌。湘军在这次战斗中使用了燃烧弹,燃烧弹接连爆炸,令脚山铺的每一个小山岭都如同火炬般熊熊燃烧。几次近距离的战斗后,红一军团的前沿阵地相继丢失。红军强行发动了反冲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红一军团二师赶到了。

二师自从被留在道县担任后卫阻击任务以来,一直在与紧追不舍的国民党中央军周浑元部作战。当他们接到了立即向全州方向增援的命令后,即刻从整个红一军团序列的最后面不停歇地奔跑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军团最前面的阻击阵地。下午,红一军团一师扼守的米花山阵地的第一道阻击线被湘军突破,接着,美女梳头岭前沿阵地也被敌人占领,一师奉命在师长李聚奎和政委赖传珠的率领下,向第二道阻击阵地转移。

此刻,在由二师扼守的尖峰岭阻击阵地上,只有五团政委易荡平率领的两个连了。面对黑压压的湘军,两个连的红军官兵一直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子弹没有了,就和敌人抱在一起用拳头打、用牙齿咬。易政委负伤倒在血泊里,敌人端着刺刀冲过来时,他命令自己的警卫员向他开枪。警卫员不忍心这么做,易荡平一把夺过警卫员手里的枪,同时高喊道:“快走,赶快突围!”然后朝着自己的头部扣动了扳机。易荡平牺牲时,年仅26岁。

在五团的阵地被敌人占领之后,四团的阵地也已被敌人三面包围。二师师长陈光命令四团迅速撤到第二道阻击阵地去,但为了迟滞敌人的攻击速度,为西进的军委纵队多争取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四团边打边撤,始终和敌人纠缠在一起。湘军在公路上以宽大的正面展开了快速突击,公路左侧的一营已经和敌人厮杀成一团,本来是团指挥所的位置现在变成了肉搏战的前沿。团长耿飚被几个警卫员围着,警卫员不断地向敌人扔出手榴弹,但敌人还是潮水般涌上来。警卫员杨力说:“团长,我们掩护,你赶快撤退!”耿飚却大喊一声:“拿我的马刀来!”马刀一举,寒光凛冽,耿飚率领着四团的战士迎面向敌人冲击过去。混乱的砍杀中,耿飚浑身上下溅满了敌人的血浆。待敌人暂时退下去时,强烈的血腥气味让这位经历过无数恶仗的红军指挥员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四团政委杨成武看见一营有支撑不住的迹象,于是想穿过公路去一营指挥战斗。但是,他刚一跑上公路就被一连串的子弹打倒了。身后的战士想冲上来营救他,但是敌人的子弹密集如网。湘军也许看出这个被打倒的红军是个干部,于是叫喊着冲过来:“抓活的!抓活的!”这时,五团五连指导员陈坊仁正好转移至此,一见这一情景立即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组织火力掩护。四团二营副营长黄古文带着几名战士迎着敌人密集的扫射向他们的政委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倒在地上的杨成武眼看着爬向他的战士一个个中弹心如刀绞,他躺在公路上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但是,战士们还在向前爬。黄古文终于爬到了杨成武的跟前,他抓住杨成武的一条胳膊就向公路边拖,拖到公路边之后,被敌人的疯狂射击激怒了的黄古文把杨成武交给了警卫员,自己端起一挺机枪转身向敌人冲去。

1934年11月29日,当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于北、南两线与湘军和桂军展开殊死战斗的时候,湘江上那条关乎红军命运的通道依旧敞开着。这一天,尽管各部队的指挥员都因部队出现的巨大伤亡而十分焦虑,但是,军委纵队距离湘江渡口仍有30公里的路途。30公里,仅仅是野战部队一个短促冲击的距离,但是中央红军各军团接到的电报显示:“军委纵队要完全渡过湘江,至少要在12月1日的晚上。”

29日这一天,周恩来和朱德赶到了湘江边上的界首,并在湘江东岸开设了指挥部。他们已经知道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各个阻击阵地上的情况,也收到各军团催促军委纵队尽快渡江的电报。但是据计算,即使到12月1日,军委纵队也不可能全部渡过湘江。为了确保军委纵队的安全,周恩来和朱德要求红一、红三军团无论如何要把敌人阻击住,以确保湘江上通道的完整和畅通。同时命令红五军团坚决堵住从后面追击上来的敌人,一直到军委纵队全部渡过湘江为止。

就在军委纵队开始从官山附近向湘江渡口接近的时候,红一、红三军团的阻击阵地在敌人的猛烈进攻下被严重压缩着。红一军团在退守到第二线阻击阵地后,湘军4个师的进攻在火炮和飞机的支援下更加猛烈。红军前沿阵地各团指挥所已经基本失陷,各团团长根据炮弹坠落时发出的声音判断出落点的远近,然后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继续指挥战斗。红军官兵们俯在被炸弹炸松的灰土中躲避着弹片,那些还没来得及转移下去的伤员不少被埋在了坍塌的工事里。红一军团二师师长陈光在向团长们通报要动用师预备队的时候,团长们突然问:“军委纵队渡江了吗?”陈光回答:“渡了一半!”

湘军冲击的兵力超过了阻击他们的红军10倍以上。

红一军团的预备队六团上来之后,并没有使情况好转,各师各团的建制都在激战中被打乱,红军战士只能从团长们身上背的装地图的袋子分辨出谁是指挥员,然后根据不管是哪个团的指挥员的命令,哪里出现危机就不顾一切地冲向哪里。在已经无法于现有的阵地上继续有效地阻击敌人进攻时,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和政治委员聂荣臻联合署名,直接给朱德发了一封电报,要求军委纵队和仍在湘江东岸的红军部队无论如何要在30日晚渡过湘江。电报表明,第一军团的作战能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红一军团要求各部队坚守阵地的电话几乎没有停止过。左权的嗓子已经喊哑了,聂荣臻不断地与阵地指挥员保持着联络,军团部里只有林彪默不做声。年仅28岁的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是个沉默寡言的青年,他被他的对手何键和薛岳称为“朱毛赤匪中最有计谋的干将”。凌晨3时半,中共中央、中革军委、红军总政治部联名致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的电报到了:

林、聂、彭、杨:

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退则我野战军将被敌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人员分入到各连队去进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系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进攻的部队,开辟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去!

中央局军委总政

从30日上午开始,军委纵队的人马陆续到达湘江渡口。由成群的驮着重物的马匹、被战士和民夫搬运着的大行李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挑夫组成的队伍黑压压地滚滚而来。军委第一纵队缓慢地走上了浮桥。炮弹在江水中爆炸,掀起了冲天的水柱,浮桥开始摇晃,受惊的马匹惊叫着不肯上桥,马夫和战士们咒骂着、抽打着,慌乱的马匹加剧了浮桥的动荡。大行李把浮桥堵塞了,战士们大声喊叫着,催促前面的人赶快让路。

12月1日凌晨,中央红军于湘江南北两翼部署的阻击线都已被压缩到通道即将被完全封闭的状态。从阻击阵地上送来的告急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已经数天没有吃饭睡觉的周恩来和朱德面容极度消瘦而又极其严峻。他们知道,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到了。

中央红军第八军团的官兵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踏上了艰险的撤离之路。

自军委纵队从道县出发后,第八军团一直跟随着第九军团向道县西南方向的江华、永明方向前进,任务是保卫军委纵队侧后的安全。但是,渡过潇水之后,中革军委突然命令他们赶赴灌阳的水车地区,与在那里的红三军团六师取得联系。这一命令意味着第八军团必须返回道县,然后前往位于道县西南方向的灌阳。后面的敌人追击得很紧,第八军团没有动员就匆忙上路了。由于始终没能与红三军团六师联络上,部队走走停停,速度缓慢。不少官兵由于极度疲劳,倒在路边就睡着了,任凭干部们如何催促也醒不过来。为了让他们不至于掉队,干部们只好朝天开枪,用枪声警示这是危机四伏的战场。

11月30日夜,第八军团终于到达水车,但红三军团六师已经奉命前往新圩去增援阻击部队了。第八军团便跟在第九军团的后面,而留在水车阻击敌人的是红五军团的三十四师。部队刚一上路,右翼就传来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然后是左翼。接着传来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两个师的敌人正从第八军团的后面潮水般地卷过来。原来桂军已经插到第九军团与第八军团之间。敌人的突然插入,令第八军团处在前后受敌的境遇里。军团长周昆在万分危急中下达了命令:二十三师断后,其余人员向前冲击。但是这时候,前方的各个通路都已被桂军占领。很快,第八军团的队伍就被蜂拥而来的敌人切割成了若干部分。

天黑下来了,黑暗中的交战极其混乱也极其惨烈。

直至12月1日下午,由第八军团政治部主任罗荣桓带领的一部分官兵才摆脱敌人的追击到达湘江岸边。湘江上的浮桥已被炸断,罗荣桓一脚迈进了江水里,江水的寒冷令他几乎无法站稳,但是他和官兵九死一生就是为了渡过这条大河,罗荣桓在刺骨的江水中坚定地朝对岸走去。终于踏上了湘江的西岸,罗荣桓转过身来,发现自己的身后只剩了一个年龄很小的红军战士。

12月1日清晨,湘江上雾气弥漫。军委纵队依旧在敌机的轰炸下渡江,由于行李和物资在江边越堆越多,因此渡江的速度更加缓慢。傍晚6时,中央红军野战军司令部向红一军团发出的战场通报是:灌阳敌人占领新圩,正向我追击。“三十四师及六师二团被切断”;八军团情况不明;“五军团无联络”,但估计主力已经渡江,正向麻子渡方向前进;“四师一部在光华铺被敌截击。五师及六师尚未完全抵达”。向红三军团发出的战场通报是:“六师十八团于陈家背被切断”;“桂敌已前出到古岭头地域,我八军团被打散,估计该敌将向麻子渡西进”;“全州之敌已进到朱塘铺,明二号将会向界首前进。”

红三军团新圩阻击阵地的丢失,使桂军从南面向中央红军的中后部直插过来,不但将担任后卫任务的红军部队通往湘江渡口的路完全封堵,同时桂军还得以从东面向即将到达渡口的军委纵队的后续人马压了过来。此时负责守卫通道左翼的红三军团只剩下界首一个阻击点了,红三军团使用了所有的部队在这个位于渡口的阻击点上顽强战斗。

而在右翼红一军团的阵地上,激烈的混战场面一直延续着。在被聂荣臻称作“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红一军团的阻击阵地上到处响彻红军干部“一切为了苏维埃”的呼喊。在密集的枪炮声中,前沿的三团阵地再次被敌人突破,三团的红军官兵以慷慨赴死的勇气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击。在一、二师的接合部,湘军撕开了一个口子,红一军团的阻击阵地被敌人三面包围,二师的指挥所已经处在一片枪炮声中。

从红一军团一师、二师失守的接合部冲进来的敌人竟然一直冲到红一军团指挥部的跟前。当时林彪、聂荣臻、左权正在看地图,警卫员冲进来报告的时候聂荣臻还不相信,出去一看竟吓出一身冷汗,国民党军端着刺刀已经从山坡下爬了上来。聂荣臻一面命令收拾电台撤离,一面指挥警卫部队反击,并且派人去告诉正在另外一个山窝里指挥作战的二师政委刘亚楼。

12月1日中午,李德和博古终于到达了湘江东岸。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十分震惊:天上数十架敌机轮番俯冲,即使浮桥已经断了,轰炸和扫射依然猛烈,江水不时被激起数道水柱。那些还没被炸断的浮桥在爆炸声中剧烈地摇晃,桥下湍急的江水中红军工兵们正在冒死抢修。湘江江面上漂浮着竹竿、木板、各种杂物以及人和马的尸体。浮桥上拥挤着行进的队伍,人声马嘶鼎沸,不断又有人和马跌入江中。在江边的渡口处,除了等待渡江的人群外,还堆着没有炮弹的山炮、印刷机、缝纫机、机床零件、行李、炊具、担架、书籍……

这时,从界首方向冲来的桂军距渡口仅剩不足2公里了。

敌人的子弹已经打到了浮桥上。

毛泽东走上了浮桥。

傍晚的湘江上夕阳低垂。

军委纵队在缓慢地过桥。

至12月1日17时30分,包括李德和博古在内的军委纵队全部渡过了湘江。

但是,湘江以东还有尚未过江的红军部队,大部是担任整个中央红军后卫任务的红五军团三十四师。

经过连续不断的残酷的阻击战,三十四师的部队已经伤亡过半。因为总是处在后卫位置,沿途的粮食都已被前面经过的部队筹集一空,三十四师已断粮多日,饥饿难耐的官兵们依旧时刻处在战斗状态中。险恶敌情令他们没有精力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哪怕打片刻的盹。桂北秋雨连绵,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三十四师的红军官兵身上的单衣都已破烂不堪。西渡湘江追赶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已经无望,师长陈树湘只得命令把所有的文件烧掉,率部向东走去。

12月1日,夜幕降临时,三十四师开始突围,红军官兵与迎面扑来的国民党军激战整整3个小时。师长陈树湘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硝烟中向全师宣布了两条决定:一、寻找敌人兵力薄弱的地方突围出去,到湘南发展游击战争;二、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共和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战斗持续到深夜,三十四师的部队已被敌人切割成数块。陈树湘命令一○○团团长韩伟带领部队掩护,自己和参谋长王光道带着师直、一○一团和一○二团继续向东突围。负责掩护的一○○团实际上已不足一个营的兵力,红军官兵边阻击边突围,在一个叫猫儿园的地方,一○○团再次被敌人重兵包围。红军官兵把仅存的弹药打光后开始肉搏,战至最后全团只剩下30多人。团长韩伟重申了红军宁死不屈的精神,然后宣布部队解散——“立即分散潜入群众中,而后设法找党组织找部队”。陈树湘带领的100多名官兵,在向东突围的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敌人的重重围堵,红军官兵只有用身体去和敌人拼杀,100多名红军官兵全部壮烈牺牲。师长陈树湘腹部中弹,在昏迷中被俘。国民党道县保安司令命令将陈树湘放在担架上,由他本人亲自监督,押往湖南省会长沙。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抬着担架的国民党士兵突然脚下一滑,他们这才看见躺在担架上的陈树湘从腹部的伤口处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扯断了……

湘江一战,中央红军由从苏区出发时的8.6万余人锐减到3万余人,其中仅牺牲和失踪的红军官兵就高达3.5万人。

在险峻崎岖的山路上行进的时候,挥之不去的压抑情绪一直笼罩着红军的队伍。中国工农红军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创,中国共产党人的心灵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苦痛。但即使主力部队损失大半,即使在黑夜的大山里行进,红军依旧保持着以军委纵队为核心的“甬道”式的行军序列。战争的残酷对于彭德怀和林彪这样的军事指挥员来说已不会构成严重的影响,尽管在他们的内心世界里有一处深情的角落永远属于跟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士兵,但是,只要战斗的脚步还在前行,他们在沉闷中思索的,只能是下一步的战斗将会发生在哪里。

(责任编辑:何荷)

* 王树增,著名军旅作家,专业技术3级。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鲁迅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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