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达木让我们成为一生的朋友
——肖复兴和《文汇月刊》

2015-12-30 05:31罗达成
上海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梅朵肖复兴文汇

◎罗达成

柴达木让我们成为一生的朋友
——肖复兴和《文汇月刊》

◎罗达成

说来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我和肖复兴从1981年夏天开始交往,真正见面竟迟至1984年春天,而且是在上海。有缘对面不相识!三年间我去北京组稿不下二十次,但来去匆匆,而肖复兴总是往外地跑,我们俩阴差阳错,每每擦肩而过。因此,长达千日间,我们只是信件来往和电话交流,以及我用电报对他催稿和“精神轰炸”。

我和肖复兴的交往,起始于《文汇月刊》一个非常时期。1981年9月,永远不知安分为何物的梅朵,因心脏病突发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他还催命似的要我在1981年11月号上推出一个“报告文学特辑”。梅朵夫人姚芳藻,见我和病榻上的老梅为出“报告文学特辑”相谈甚欢,两人争争吵吵、说说闹闹,感慨道:“一老一小,两个神经病!”

老梅唯恐我羽翼未丰,孤掌难鸣,竟要求出院,随后又不顾医嘱去北京组稿。十多天后,梅朵来信告诉我,他拿到了陈祖芬有突破性的作品,写朱明瑛的《一个成功者的自述》,以及李玲修写常珊珊的《她也是一只海鸥》。此外,还有一位以揭露贪腐而著称的报告文学大家,答应他尽量赶一赶,但是不是来得及第11期刊出,还没有绝对把握。然而,太大的工作量让梅朵心脏病再度复发,从北京回来就进了医院,之后他不得不在医院和疗养院老老实实地待了两年。

梅朵躺倒了。他的献身精神,让我深受感动,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夜间放大了无数倍——完成第一个“报告文学特辑”,非我莫属。我在上海约好吴芝麟写整复外科专家、上海第九人民医院张涤生教授的《青春啊,请留步》,便旋风般地赶到北京,除了让李玲修改稿件,又约到刘进元写举重亚洲纪录保持者马文广的《他是黄河故道的子孙》,郭宝臣写青年小提琴家胡坤的《小提琴和祖国》,他们都是第一次在《文汇月刊》亮相。

哀兵出征,我和北京作家的交情也骤然升温,十来天时间里我一下拿到四五篇稿子。我还用长途电话和加急电报,逼到肖复兴的《姜昆走麦城》。他很够朋友,知道梅朵躺倒,我们的第一个“报告文学专辑”缺稿,放下一切,“现炒现卖”赶出了这篇“姜昆”,随后便匆匆赶往青海去了。

1980年代开头那几年,我至少给肖复兴打过一两百个传呼电话,而成功率仅三成左右。每一个传呼电话,都是对我信心和耐心的严峻考验。那个传呼电话没有半个小时很难拨通,而打通了等传呼到肖复兴又要十来分钟。及至他人来了,电话又给挂掉了,排队打电话的人吵着闹着,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占用这么长时间。没奈何,他只能在边上等着,等我再碰运气打进去。

肖复兴对我们最初的信件来往,对我最初的好印象乃至感动,曾动情回忆道:

印象中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信件来往,是我写的一篇关于姜昆(1981年11月号)的稿子,你打电话说要给我寄校样,我告诉你我正要跑到青海我弟弟那里。那是1981年的夏天,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还没有毕业,最后一年实习,我到了青海。我人还没有到青海,你已经将校样寄到我弟弟那里。我弟弟到柳园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带来了你寄来的校样。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那么负责。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哪家报刊非要寄校样给作者看的。

从青海回来,你打电话问我青海有什么可写的东西,我写了那篇《柴达木传说》。这篇写“右派”命运的报告文学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你曾经多次打电话给我。你对我给予了很多的鼓励,希望我赶紧写出来,但是,这篇东西一直拖到一年多后的1983年5月份才写出来。我自己想沉淀一下,希望写得好一些。你既希望我尽快写出,又耐心地等我,给予我极大的信任。那时,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位编辑会这样对待一个作者,心里很感动。

作为梅朵团队的人,我已经习惯于本能地、周到地、真心实意地对待作家,对待他们的作品。只要时间允许,应当尽可能让他们看到校样,看看有无需要改动的地方。对编辑部的修改处,有无异议,这已成为我们的职业习惯,无论是对黄宗英、肖复兴,对理由、陈祖芬,莫不如是。我没想到,肖复兴会因我们所做的本分工作,而孕育和积累强烈的好感和友情。

正如肖复兴所说,“柴达木使我们成为一生的朋友”。他写柴达木最有影响的篇章,几乎全都发在《文汇月刊》。1982年5月号,肖复兴给了我第一篇写柴达木的报告文学《留给柴达木的歌》。1983年7月号发表了两万五千字、引起强烈反响的《柴达木传说》,1986年5月号发表了《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1986年8月号推出了关于柴达木的另一名篇《柴达木作证》。随后,又发表了《啊,老三届》。

1982年年初,肖复兴从柴达木满载而归。在我的催促下,三月间,他先给了我一篇将近八千字的《留给柴达木的歌》。但肖复兴最看中的、孕育着他创作上的一次爆发和突破的《柴达木传说》,却迟迟不肯动笔,不敢动笔,他生怕糟蹋了宝贵的素材。如他后来在题记中所说,“生活使一切虚构黯然失色”,“这是真事,不是故事。可是,人们都认为它是故事,不是真事。它究竟是什么呢?”肖复兴要我给他时间,让他思虑清楚,梳理清楚。

这个真实故事,可歌可泣,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坎坷,感人至深。肖复兴曾跟四五个朋友讲述过,在信中、电话中也跟我复述过许多次。以至他稿子还没写,我已经能把这个故事详尽地转述给梅朵听:

男主人公叫黄治中,刚满二十岁,重庆大学地质系毕业,听说要开发柴达木,主动报名要求来的。他嗓子好,喜欢唱歌,还能拉一手好小提琴。女主人公叫龚德尊,还不到十九岁,刚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他们俩都被分配在青海石油管理局地质研究所,三年后,他们准备婚事了。

这时,黄治中要到北京石油学院进修一年。他把已经置办齐全的满满一大箱子嫁妆,交给了龚德尊,相约等他进修归来就结婚。在北京,遇上“反右”运动,许多人被打成“右派”。一年后回到戈壁滩,“反右”运动也已结束,他和龚德尊开始布置新房。

做梦也没想到,黄治中竟被地质所的领导叫去宣布说:“你被划为‘右派’了!”虽然“反右”运动结束了,但因石油局“右派”名额不够,因此要地质研究所补划一名。黄治中被发配青海劳改农场,对龚德尊的思念,像刀子剜心,他给龚德尊写了许多信。

龚德尊也被打成“右派”,回到家乡四川荣县。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姐姐,跟她划清界限,让她到农村去接受改造。繁重的劳动和饥饿,让龚德尊不堪承受。更折磨人的是,她始终没有盼到黄治中的信,很快她一病不起。龚德尊不得不忍痛把嫁妆和两把小提琴统统折价卖了,靠这三百块钱买药看病,她才算活下来了。

姐姐要给龚德尊介绍对象,她不愿意。姐姐告诉她:“老黄给你来过几封信,都被我扣下了。”还翻出黄治中一封信,递给她。上面写着:“我在劳改队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一年后的1962年,孤苦无依的龚德尊,还是草草地跟一个外乡人结婚了。她给丈夫生了四个孩子,却不知和她生活十年的丈夫竟是一个重婚犯。法院把小女儿和小儿子判给龚德尊。

1979年年初,龚德尊终获平反,她坚决要求回柴达木。她和孩子被暂时安排在招待所。要吃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黄治中!原来,黄治中已被提前释放回原籍——贵州偏远山区镇远县,接到平反通知后,也坚决要求回到柴达木。

两个人重新回到地质研究所。石油局和地质研究所的领导看出了两人的心思,出面当了红娘。第二年四月,黄治中、龚德尊迟到了二十二年的婚礼,在一间新落成的砖瓦房里举行……

虽说两位主人公命运惨痛,历尽坎坷,但总算有个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结果。这在1980年代初,绝对是最能震撼人心的报告文学题材。但肖复兴在1981年11月采访他们后,迟迟不肯下笔,并一再要我宽限。我把决定权给了他,前提是这个稿子一定要给《文汇月刊》!编辑部之间抢稿太激烈了,经常有“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情况出现。

但生活有时太残酷,命运也太捉弄人了。就在肖复兴沉淀素材,还未下笔时,突然接到一封青海来信,让他如被雷电击中,怔住了。

1981年12月30日,黄治中接到母亲病重电报,匆忙带着小雁雁准备回贵州老家。人刚到柳园,还没上火车,噩耗传来了,夜半时分,龚德尊煤气中毒,不幸身亡。黄治中又赶回冷湖,为刚刚结婚一年半的妻子送葬……

肖复兴原本构思写作的兴奋,变成痛苦和犹豫,他不知所措,这篇报告文学还要不要写,该怎么写?他对我说:“如果抹掉这最后的结尾,而腰斩收笔在大团圆上,我自己就不同意。而完整如实地写上这一段,你们编辑部能通过吗?会不会以为是多余的呢?”旁观者清,我一次又一次跟他阐明我和《文汇月刊》的态度:很不希望有这个结尾,但既然发生了,作家和编辑部都没有权力抹杀和回避。正是这种意外和痛苦,才使这篇报告文学更感人,让人思索,这不该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发生了?以后还会发生吗?而且,他们历经种种平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最终对柴达木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一种献身精神,这正是我们民族,我们人民最可宝贵、最应珍惜的品格,值得赞颂。

整整一年半,我对肖复兴是既耐心等待,又频频催促!直至1983年5月底,肖复兴感到不吐不快,才呕心沥血花了两天时间,完成了他当时最具影响力和震撼力的作品。他用情太深,写完就病倒了。《文汇月刊》7月号刊出了这篇《柴达木传说》,好评与轰动如期而至,许多读者给我们来电或写信说,他们是含着眼泪,才读完这篇报告文学的。

在用一个个电话、一封封电报催促《柴达木传说》期间,我还速战速决,拿到了肖复兴写普通人的另一名篇《海河边的一间小屋》。1982年早春三月,我和肖复兴通电话时,他说起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听广播,听到天津一家副食店的女会计一家住房紧张的故事,一家三辈十几口人,挤在十三平方米的小屋中生活,被深深打动了。他问我:“这个题材你们有兴趣吗?值得写吗?”肖复兴给我两个问号,我给他两个感叹号:“题材非常好!当然值得写!”

我催促肖复兴立刻去天津,去采写这位叫孙淑云的女会计。肖复兴坐在孙淑云家窄小而拥挤的床边,听她讲述十几口人怎样在这间小屋中生活。他们家老两口加十个孩子,十二口人挤在这小屋里,现在又加上她一个。挤得晚上搭三层铺,挤得屋里做饭时,在地上放着盆、碗、油瓶子,走路都要掂着脚尖,挤得丈夫愁出一身红疙瘩,婆媳斗气,妯娌相泣,孩子有时闹被无端挨打……

事情很平凡,很琐碎,但很感人,很伟大。肖复兴被一种创作冲动所裹挟,急于倾吐,但他在天津无处可以写作。他永远不能忘记,那天他早早地来到河北区文化馆那窄小的小楼的图书馆门口等着,一开门,他第一个爬上颤颤巍巍的楼梯,占据了一个最靠边的安静角落。等到黄昏时分,图书馆关门时,肖复兴已经把文章的草稿写出来了,这就是那篇《海河边的一间小屋》。

肖复兴没有想到,《海河边的一间小屋》发表两个多月后,就获得了1981—1982年全国第二届优秀报告文学奖。1980年第一届评奖时,《文汇月刊》创刊未几,评奖沾不上边。而随着1982年《文汇月刊》报告文学的强势崛起,声名渐隆,我们发的作品,也理所当然进入评委会的视野。1982年12月初,我们在第一时间得知,《文汇月刊》刊发的《海河边的一间小屋》及《与祖国的文明共命运》已经入选优秀篇目。

梅朵心急火燎地催促说:“赶快把消息告诉得奖的作家!”我心里比梅朵还着急,但急切间找到肖复兴的概率太低了。梅朵一直倡导,对作家特别是骨干作家,一定要感情到位、服务到位,而这早已融化在编辑部同仁的血液里,成为我们编辑工作的常态。《文汇月刊》从来不找风景名胜地搞笔会,没这笔钱也没这个精力,但我们对作家的服务真情、周到、热心,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堪称首屈一指。

肖复兴当时还是中央戏剧学院的人,但不常去,他不让我往学校打电话,连号码也不留。打传呼到他家里,他爱人说他到江苏开笔会去了。肖复兴对《雨花》、对顾尔谭主编有很深的感情,在他毫无名气,还弄不清报告文学怎么写的时候,顾尔谭就鼓励他、帮助他,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报告文学。

我打了两个多小时电话,先后找了江苏作协和《雨花》、《钟山》等几家杂志社的七八个朋友,才知道他在参加《青春》月刊的笔会,住在南京郊区一个部队招待所里改稿。当我最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肖复兴时,他惊呼道:“天哪,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梅朵一直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结果,见找到人他也乐了,抢过电话,热情地祝贺肖复兴。当时往外地打长途是天价,一分钟四块钱,我这个电话打掉几百块钱,而当时住一天招待所的房钱才六块钱。但我们觉得这点投资值,情感无价啊!对于这次电话寻人,肖复兴终身难忘。

《文汇月刊》和肖复兴、陈祖芬这样的报告文学作家共生共荣,他们把最好的作品给我们,使刊物拥有众多读者,栏目产生很大影响和极好口碑。而他们也因为这个名家云集、炙手可热的平台,使作品更有传播度,他们自身也增加了知名度。而且,发表在《文汇月刊》上的报告文学,在评全国奖时获奖机率也比较高。

这是肖复兴的报告文学第一次获得全国奖,这个奖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之前一次他落选了。他后来曾在信中回忆说:

忘记当时听谁告诉我,第一届报告文学评奖的时候,初选篇目有我在《雨花》发的《剑之歌》,是写当时击剑运动员栾菊杰的教练文国刚的命运。有评委说写得不错,但文字有的地方有毛病,便未被评上。第二届,终于被评上,我想因素一定很多。当时,我在文坛之外,并不了解,也并不关心。但我想这篇东西发表在你们《文汇月刊》很重要,如果是发在其他刊物上,可能是另一种命运了。我想,这就是你们《文汇月刊》的地位和影响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跟肖复兴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情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在肖复兴回忆中,却清晰如昨,他几乎能还原跟我跟梅朵跟丽宏最初交往的所有细节:

大概是1984年的春天,我要去浙江大陈岛采访一批自1950年就在那里开发建设的老知青,顺便带着老婆孩子到上海、杭州玩。我毫不客气地请你帮我订好在上海住的房间和他们娘俩返回北京火车票,和我去大陈岛的轮船票。你一一帮我办好,记得是住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招待所。你到火车站接的我们。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我们只是通了三年的信或电话而已。但一点都不生疏,觉得很亲切很亲近,仿佛早就相识。那一次,是你带着我到丽宏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我们三人的长达三十年的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那时,我们真的还年轻。

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梅朵,他和你一起请我们一家在锦江饭店吃的西餐。后来,你还带我们一起到红房子吃过一次西餐。在你们报社那老式的电梯间里,你带我到你们的编辑部,也见到了关鸿。记得那时候小铁见到这老式的电梯觉得好玩,总想多坐几次,都是你怕他单独一人不安全,拉着他的手来回坐了好几次。你对孩子的爱心和耐心,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小铁的童年对你和丽宏的印象最深,在他七岁多的那一年,他说他做梦梦见你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种多么温馨的感觉。

在去大陈岛的前夕,由于当时工作调动问题,我接到北京的电报要立即回北京,大陈岛去不成了,你没有埋怨我,帮我退了船票,又买了飞机票,返回北京。那一次的上海之行,留给我难忘的印象。

1985年,我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我的第二本报告文学集《生当作人杰》,请梅朵写的序。你看过之后,对我开玩笑说,老梅还是对祖芬的感情更深,他给你的序,比他给祖芬写的,差多了。记得当时,梅朵也在场,他只是笑,没说什么。我当时对他说,您不能这样厚此薄彼呀。他说,下次你再出书的时候,我再写,一定写得好一些。他也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

肖复兴写作,也屡屡出现周期性的低潮和彷徨,甚至想“搁笔一段时间”。1983年6月22日,我从杭州采访回来,接到肖复兴信:

最近,我倒是有些材料可写。可是,我很苦恼,迟迟不愿下笔。该怎样写呢?那种老一套的写法,自己也厌烦了。我希望我们能坐下来聊一聊。你们《文汇月刊》不能也搞个报告文学笔会吗?

我给肖复兴回了信,还放心不下,又打电话给他,有安慰,也有敦促。我说,写作的人谁没有苦恼?你有,我也有。你想思考、休整个十天半月,甚至一两个月,我都赞成。你想探索新的写法,我也支持,我们愿意提供“试验田”。不过,我和梅朵坚决反对你“搁笔一阵子”。老梅说这个态度太消极,是想打退堂鼓,他会另外给你写信。我还“威胁”道:“你要不写,我会隔两天给你拍一个电报,打一个长途电话催你,对你进行‘精神轰炸’!”

肖复兴准备再进柴达木,去寻找灵感,寻求突破。然而,为了他自己的工作调动,和解决妻子孙广珍由天津调到北京的事,一拖两年多,迟迟未能成行。他和孙广珍相识相爱于北大荒,回城结婚后一直两地分居,而要解决这天大难题,遥遥无期。但随着肖复兴的声名鹊起,作品影响日增,事情终有转机,《时代的报告》要调他,而且答应解决他妻子的户口问题。

肖复兴后来真去《时代的报告》上班了,但他妻子的调动并未办成。直到1987年5月间,我催促他的力作《啊,老三届》时,他用《新体育》杂志的信封给我回信说,工作又调动了,老婆、孩子的北京户口也终于办成了。肖复兴真能折腾呵!他是个好作家,好丈夫,但似乎算不上好编辑。

1985年9月初,我去兴凯湖参加一个体育报告文学笔会后回来,收到肖复兴的青海来信。他揣着《文汇报》的特约记者证,以及我们答应报销车费、住宿费的允诺,终于再度去青海了——

我从北京到西安,到西宁,然后进入柴达木盆地,已经半月了。总想给你写封信,总没有时间,我在马不停蹄采访。这里交通不便,为此又伤透脑筋,弄得我筋疲力尽。哪里赶得上你们去游兴凯湖。

不过,采访的材料还是让我心动,收获不少。也算听从了老梅的意见,重新燃起生活的热情。请你代我向老梅致意。虽然我没有把握写出超出《柴达木传说》的文字,但我想会把一些新的人物告诉给读者,会引起他们的兴趣的。

这次青海行,对肖复兴的写作生涯至关重要,以至他三十年后还记忆犹新:

那一次回来,我写了《柴达木作证》和《啊,老三届》。这两篇东西,对于我很重要,我希望写得好些。你开始了一贯轮番轰炸般的电话加电报的催促和督战,让我不敢怠慢。记得接到你收到《柴达木作证》后的第二天,就给我发来一封电报,告我下期发,竟然如此的迅速。十天左右以后,你寄来了《柴达木作证》的校样,你催我改后立即寄回,我连夜改了一宿,第二天就病倒了。记得写完《柴达木传说》后,我也病了一场。那时候的报告文学,我们真的都是倾注了感情的。

肖复兴很在意青海行的这组稿件,特别是《柴达木作证》和《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1986年3月底,他飞往重庆前来信说:

本想在走前将那篇《柴达木作证》弄完,现在实在来不及了,我想弄得好一些。争取到上海!

如果到上海,我把它彻底完成。现先寄上《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这是在青海和北京写完的。本想放放,不做“青海行”的前面而在后几则的。现在先拿它应急吧!你若觉得可以,需要照片给青海打个电报:青海省作家协会王昌耀即可。

收到稿后,如果在下周二(4月1日前),望能给我一电报,或周二上午给我挂个长途,我上午去编辑部。

直至6月10日,肖复兴才将《柴达木作证》寄出——

稿子写毕,抄好寄上,不知能否赶上《柴达木传说》?不知会收到什么效果,我是花气力了。抄的时候,我自己仍被主人公所感动。我希望是自己今年的主要东西。

肖复兴确实下功夫了,《柴达木作证》是《柴达木传说》的姐妹篇,前者写了柴达木人“反右”年代的一幕悲剧,后者则是“文革”年代的另一则悲剧,两篇文章有着同样冲击人心的故事和力量。肖复兴后来曾回忆道:“可以说,这两篇是当时我被转载最多的篇章。尽管它们没有获奖。”毋庸讳言,我们的读者往往比报告文学评委更有鉴赏力和辨别力,也要公正得多。

《柴达木作证》写的是,“文革”期间一对高中毕业的北京青年在柴达木的惨痛遭遇,以及之后的悲欢离合:

男主人公叫刘延德,女主人公叫曹淑英,他们在北京不是一个学校,但彼此熟识。到柴达木后,他们早早定下恋爱关系,而且准备1970年5月结婚。谁料,3月间刘延德被捕,开万人批斗大会,随后被判刑。

刘延德被捕一年后,写信叫曹淑英不要等他,另外找个合适的人。斯时,曹淑英也受到处分,去干苦活,肉体、精神折磨,瘦弱到八十多斤。她冷静回信说:“党籍没有了,离开医院了,个人问题不考虑了,只要能活下去,顶天立地做人,其他一切不考虑。”她还掏出仅有的四十元,并将刘留下的破工作服缝补好,信件与包裹通过刘延德在陕西的妹妹转交到德令哈监狱。

1974年7月,由于刘狱中表现不错,提前一年释放,监外执行。去冷湖看曹淑英,头发蓬松,面容粗黑,让曹淑英几乎认不出来了。“怎么回来了?”“我提前释放了”。曹淑英深情地说:“既然这样,还等什么呢?我们结婚吧!”1976年,粉碎“四人帮”,“文革”结束,但刘延德写的申诉材料始终石沉大海,于是开始漫长的上访告状,直至1978年年底,终于接到正式平反决定。他们夫妻也苦尽甘来,双双被分配到冷湖油矿当老师……

过了十来天,肖复兴接读《柴达木作证》主人公刘延德的信后,要我赶快给他寄两份“作证”小样!《诗人与他的土伯特女人》小样亦寄去。

昨天收到刘延德的信。我向他提了十三个问题请他回答,希望写得更好些。后来等不及了,便先写了文章。昨天看完了他的长信,我感动地流下了眼泪,折腾得半宿没睡好!你一定要把“作证”的小样速寄我,我一定要改改,有几处失误,有几处要重新写,有几处增加细节。他的信会帮助我改得更好些。因此,我清早爬起来又给你写信。我7月3日去苏,22日回来。你看要来得及,我改好寄你!如来不及,索性推迟一个月发吧!给我个电报。

我一心一意地等着肖复兴的《柴达木作证》。他让我先发写诗人昌耀悲惨命运的《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我却压着。可能是觉得这类题材,我们这几年发得比较多,而我手头有着肖复兴两三篇稿子,“作证”又指日可待的缘故吧。

我跟肖复兴算得上是心心相印了,但这回却没能和肖复兴感同身受。而且,随后我犯了大错,没征得他同意,就把这篇稿子给了反复上门请求援助的小说家矫健,他当时在主持《天山文艺》。矫健出生在上海,正回来探亲,一直到编辑部走动,他跟我们刊物的另一位副主编肖关鸿极熟。矫健对《文汇月刊》很有感情,他在这里发表的短篇小说《老霜的苦闷》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老人仓》获1984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矫健力争这篇稿件,肖关鸿也帮着劝说,我心一软答应了。肖复兴知道后,对我大为失望,大为光火。他在信里怒气冲冲,几乎要跟我翻脸:

达成:《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请你一定尽快打电报催《天山》退回。我决不同意在《天山》上发,否则后果我概不负责。这稿子本是要给《中国作家》的,当时因“作证”尚未写出,我怕你着急,我才将稿子给了你。此外,昌耀不平遭遇,也使我想在有影响的刊物上发一发。没想到你老兄一压再压,最后竟卖给他人。这一点,我决不能宽容,请你一定将稿子追回。

“决不能宽容;后果我概不负责”。这话有多重!这是我跟肖复兴之间发生过的唯一一次不愉快,也是我编辑生涯中的一大败笔。看来再好的编辑也会犯错,甚至是大错。此前,梅朵在处理老朋友丹晨、陈祖芬稿件时,也曾滥用友谊,违背他们本人意愿,铸成大错和不快。我这个梅朵“传人”,是在步他后尘。这篇追回的《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后来发表在《文汇月刊》1986年12月号上。

1987年8月号《文汇月刊》上,我们给立下汗马功劳,进入不惑之年的肖复兴以最高礼遇,封面刊登了他的照片,发表了他的创作感言《不惑之年的困惑》,同时推出了他的力作《啊,老三届》。这篇文章,不仅让无数知青产生共鸣与震撼,也在文学界引起一些轰动。肖复兴回忆道:

王小鹰就是看到了这一期杂志的封面,再看这篇报告文学,然后给我写了一封信,发表在《文学报》上,对这篇报告文学给予了鼓励。同时,当时从《人民日报》文艺部调到《人民日报》出版社当社长的姜德明,也是看到了这一期的杂志,找到我要出《啊,老三届》的单行本。这一年的年底,安徽文艺出版社也找到我,要出《啊,老三届》的书。《啊,老三届》这篇报告文学有了这样的影响,是你的鼓励和支持的结果,自然,也是我们友谊的结晶。

1990年年初,传说多多,《文汇月刊》已陷于风雨飘摇之中,直到6月份才正式宣布停刊。等待消息的那些日子很难熬,虽说已听天由命,但我还是催来肖复兴写母亲的一篇文章,而他也就此不写报告文学了。

肖复兴不仅自己由衷感谢《文汇月刊》,也为了他在青海的弟弟:

这中间,还有你对我弟弟肖复华的帮助和支持,他当时在青海石油局的生产调度室当调度,学着我也写了几篇报告文学,先后都经你的手在《文汇月刊》上发表了,特别是1985年7月号上的《当金山的母亲》,让他获得首届青海省政府文学奖,他调到报社和文联,树立了写作的信心,接着写了一些关于柴达木的报告文学,都是和你的鼓励和扶植分不开的,同时也说明当时《文汇月刊》的影响力之大,几篇作品,可以改变一个作者命运的走向。

惜乎,肖复华仅仅六十一岁就因喉癌而去世。之前,他曾在柴达木当过十二年检修工,当过调度员。这大概跟他因条件艰苦,气候寒冷,民风豪放而习惯于喝烈酒有关吧。

《文汇月刊》停刊后,在我主编《文汇报》“生活”副刊时,倡导千把字的生活散文,一时竟蔚然成风。那种散文既短小,又要见真情,很不好写,但肖复兴是个中高手,他给我们写过不少。

回首往事,肖复兴感慨不已地归结道:

关于我和你和《文汇月刊》的记忆,在新世纪到来之前,算告一段落。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段落,从1980年代初到1990年代末,是《文汇月刊》也是文坛最重要的段落,同时也是我们人生最重要的段落。那时,我们还算是年龄合适,精力充沛,又都对报告文学充满真诚与激情,理想和向往。无论我们的行为,还是我们的作品,真的,我们都问心无愧。

我也心有戚戚矣。正如肖复兴所说,“这些文字中,有我们共同的感情和记忆”。我记住了他真情而又郑重地叮嘱:

希望你的笔记录那段难忘的历史,帮助那些对历史飞快遗忘的人,也帮助那些对变化现实中的权势和资本过于钟情的人。

要相信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总会有意义的,不要动摇,我相信你所做的这一切,在以后会更能够看到历史的意义和价值。其亲历性,就更为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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