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马
普通人
◎大头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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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北京。你们最爱的北京。全世界最嘈杂的城市。大城市。两千万常住人口。我和两千万人住在一起,脸贴脸,背靠背。每天深夜才出门,我是小偷、骗子、无耻混蛋。我觉得日子从没像现在这样爽。挥之不去的幸福,喝不尽的美酒,踏不穿的马路。这里是北京。只要你愿意出门,每天都会发生奇遇。通常我总是深夜才穿上衣服出门,比如像今天,月亮高悬,皎洁得不容许一点平凡,我知道命运在召唤我,奇迹在等待我,我必须出门。必须跑步出门。
起点是东直门,蜂巢剧场。
我猜你们中的十分之一来过这儿。这里杀死过许多位滥竽充数的剧作家。他们的戏平庸、庸俗,俗不可耐,打着国际戏剧邀演的旗帜招摇撞骗。我也曾是招摇撞骗军队中的一员,并且招摇得十分成功。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简直太了解那一套实验戏剧的虎皮之下黔驴技穷的把戏。彼得·布鲁克,安托南·阿尔托。最近在北京流行的是马丁·麦克多纳。永不过时的依然是莎士比亚。搞清了这一套,你就会发现这里头有许多空子可以钻。有一阵我甚至虚构了一个菲利普·迪克不存在的小说,告诉他们这是上世纪最伟大的遗著,比《群鼠》不遑多让。然后在这儿,就是蜂巢,整整演了二十八个晚上。场场爆满。舞台监制在最后一场结束后的晚宴上握着我的手痛哭流涕,称他的艺术生命从此了无遗憾。看见了吧,只要这样,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认可你,尊称你为艺术家,而不是一个骗子,一个流氓,一个穿着阿玛尼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剽窃犯。我仅有的一件阿玛尼。但那又怎么样呢?我为自己虚构的作品曾在人们之间口耳相传感到骄傲。货真价实的骄傲,那不仅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徘徊的盛宴,还意味着它们全都免费。妈妈,十五岁你让我从家里滚蛋时料到这一天了吗?哥哥,你在报纸上大捧臭脚的时候知道这究竟是谁写的吗?父亲,哦,父亲,你可以和你的二锅头继续在坟墓里安心待着了。
出门向右转是毛里求斯大使馆,接着是最受北京人喜爱的德国大使馆,它的门前最干净,跑步时绝不用担心会踩到狗屎。然后是一连串欧盟成员国家。你从大使馆们的门前跑过,很难不产生一种想要征服世界的感觉。路的尽头是巴基斯坦,再向左拐就能到达尼日利亚。出入使馆的家伙们刻板、谨慎、无趣,还有一颗好在陌生国度舔舐危险的不安分的心。你以为《碟中谍》是拍给谁看的?年轻人,我劝你不要理会他们深夜的搭讪。如果一定要和他们交朋友,也最好不要同两个以上的人同时来往。曾经有一位外国大使馆的签证官朋友发出好奇的探寻目光,表示无论如何也要来一次我们的聚会,和这些神秘的黄种人打成一片,结果他前脚走后脚就打了举报电话。
这不怪他。要是我刚二十岁出头,见到这副光景也得双腿发软。
当然了,你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出门往南,然后就会来到这城市的右心房,工体北路向东一直延伸到团结湖。俱乐部,酒吧,私人会所,通宵营业的PageOne。每天都有新来的年轻人在这里一掷千金,再怀抱一个女人或者满身呕吐物回家。这里有全北京最大的奔驰展销橱窗。在车辆和人流间穿梭,空气里一片软玉温香,让人几乎想与人为善。你跑过这些美丽的年轻人,不能不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优越感。你知道是哪种优越感。
以前我总是选择这两条路中的一条跑,但是现在,我不这么跑。
我的目标是天安门。我的目标从来都是天安门。我将在东直门旋转一路往南,避开彻夜灯火辉煌的簋街,沿着二环,在建国门再次转向上长安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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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开始跑步,就会发现菲茨杰拉德的话是一派胡言。
“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条件。”
当你跑步,你会发现这是一派胡言。只要有腿,每个人都可以跑步,通过跑步,你就能获得所有的未来。你可以批评任何人。就像我现在批评你一样。就像我哥哥在报纸上——哦不,他并没有批评我的资格。小的时候我们关系还不像现在这样,那时虽然我也很难跟他说得上话,但至少还不像现在这样必须通过报纸隔空对谈。小时候我甚至以为我们曾短暂地有过共同的目标。你的目标是什么?让观众感动,让所有的观众感动,让他们为我买单。我的意思是,为我们买单。现在,哦,现在。我知道他的目标很可能没有变,只是不得不面对自己并没有批评我的资格这个事实。有能力让观众感动的话,谁会乐意当个批评家?哥哥,你得承认这一点,你得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然后让自己活得开心点。
就像我这样开心。
啊,过去的那些美好的日子。刚刚跑过的东直门再次唤起了我的记忆,银座后头原先住着L。我的老朋友。我们曾经,册那,又是曾经。我们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干同一个女人,并且当我发现他爱上了对方就立即拱手相让的程度。虽然我提醒过他:你是一个流氓,你不可能爱上什么人,也不会有谁爱上你。别开玩笑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和我是一种人,是这两千万人口中的败类、叛徒、无药可救的混账。你以为?那女人拎着水果和鲜花去看你就把你给打动了?这种情节我都不会在戏里编。等一下,你真的打定主意就要这样进入一种定制好的生活?
哦,天哪,生活。生活!
然后你就要开始上超市,选择当日新鲜蔬菜。然后你就要去健身馆,购买一年用不到五次的年卡。然后你就要去商店,商店!多么可怕的地方。推开门你就将沐浴在人工制造的香氛中。深吸一口气,你立刻会被麻醉。一层是你妻子的梦想,二层是你暂时的股票盈利市场,顶层是你们全家消费好莱坞意识形态的天堂。然后你就要购买全套的实木家具,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六十二寸最新液晶大彩电。壁挂式。你会竭尽全力让自己住进铺着地毯的房间,等一下,你妻子还想要一个浴缸,等一下,你自己还要为选择虎牌还是象印的电饭煲犯难。这就是你渴望的生活,哈?兄弟,哥们,老伙计。坐下来,再喝一杯。你戒得了自己,你戒得了LSD吗?
东直门,命运的分岔口。向北你会到达百老汇MOMA,那里有库布里克书店,每周都有一堆社交表演艺术家在那里安静地演讲。向西是欺骗世界人民的美食天堂,没有掩人耳目的辣椒味道几乎一个样。哪怕是这个点,二环的车辆依然琳琅满目。我跑过保利剧院,继续往南。L,我继续往南。
过了三个月,我收到L的结婚请柬,还在犹豫要不要去目睹这场悲剧,就收到了L未婚妻(一个可笑的称呼)的短信。她显然觉得我的到场会让在座的大家都有那么点儿,尴尬。“况且你根本就没有合适参加婚礼的衣服。你是不是该买点衣服了?最近优衣库在限时特优。”“我有阿玛尼。”“你只有那一件阿玛尼。”这之后的两年我再也没见过L。他彻底从我们这群人中消失了,沦为了一个,普通人。每天下班挤地铁回通州的上班族,月供六千五,每周花一天照料妻子和狗,正计划要一个孩子。最好是男孩。
但我相信你会回来的。兄弟,哥们,老伙计。坐下来,再喝一杯。你戒得了LSD,你戒得了快乐吗?
0:295km
我或许不该沿着最不适合跑步的地方跑步。吸食夜晚残余的汽车尾气,为净化祖国母亲贡献一份0.005μm的力量。朋友,我知道你的建议,你建议我在东四十条那里就转弯,沿着东四十条跑到张自忠路,然后顺着北沿河大街这么跑下来。这一路的风景会好很多。哪怕是从美术馆后街那里顺下来也好啊。那里有三联书店,自从也改为二十四小时营业之后——看看吧,你们最爱的北京只有书店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这是不是足以让你们爱得发狂?至少表现得爱得发狂。我说到哪儿了?对,也改为二十四小时营业之后,营业额就直线下降。我是说,你在中途还可以进去逛逛。而且它的对面就是,册那,竟然也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陕娃。曾经叫黄河水,现在叫小陕娃。招牌是陕西老字号biangbiang面和北京老字号北冰洋。以前下半夜的时候,D总是会带我们来这儿。
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没法按照你建议的路线去跑。很多年前我刚来北京的时候,D就是这么带我走的,L也在,还有其他几个我已经想不起来的人。毫无疑问,当时我们都很年轻。“从天安门往北,进入故宫。约二到四小时后,穿过故宫。来到景山后街。这时先不用去爬景山,而是顺着故宫外的护城河,走到故宫的角楼位置。那么你将会看到——”
糖。
我不知道你们后来为什么会讨厌D。是,我承认,他身上确实有一些让人不舒服的毛病。可是你们谁又没有呢?虚伪,自私,暴躁,偏执,自我中心,病态的完美主义。我承认,D身上确实有这些毛病。包括严重的表演型人格障碍。这总比我刚来北京试着在一家公司上班时,那位处女座上司要强。D嘛,无非是话多了一些,而且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可信。但谁又让你信了?哦,至少有一件事我能够证实。有回他一如既往地说起前天夜里带回的姑娘,他说,我压根就不想上她,你知道她怎么干的吗?她说她房间里有蚊子,找我要药水,说是被咬了好几个包。我问她哪里被咬了,她说,眼睛。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了。你说这让我怎么办?只好亲了嘛。哈哈,房间的气温是摄氏十度,她说房间里有蚊子。
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的话。
当时我们在蓬蒿剧场门口的小巷子里,东棉花胡同35号,我们抽的是最新的柴油机,但你们还不满意,你们说还是极光和黑寡妇比较爽。你们其中的一位打断了D,不耐烦地问,下一批货什么时候才到。D没听见,闭着眼睛依然沉浸在前一晚。我看着D,突然清醒了起来,前一晚我就在他家,这一幕货真价实发生在我眼前。那个姑娘,我记得是深黑色短发。只是没人相信D的话。当时蓬蒿正在排我的《包夜指南》,最后一场。再有十分钟我就得回到那个十二平米的剧场中央接受,呃,我记得应该是鲜花。哥们,你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怎么会回不去呢?
那我问你,这个戏的主体意识在哪?
啊?
(请下一个观众提问。)
戏的男主角为什么要自杀?
额。
(请下一个观众提问。)
舞台上这块布的作用有什么其他深意吗?
嗯?
(请下一个观众提问。)
唔。
(请下一个观众提问。)
你对你哥哥的评论怎么看?
……
(请下一个……不好意思,没有下一个了。)
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抢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觉得我们都是傻逼。
不不不,您太谦虚了。
“欣赏完故宫角楼后,过街往北,咱们就来到了景山。花上两块钱购买一张成人门票后,就来到了景山脚下。有学生证的朋友现在可以拿出来准备了。便宜一块钱。别看一块钱小,别嫌一块钱少。拿好这一块钱,到了歪脖子树下,大家可以拜一拜。手里有硬币的朋友,可以扔在树下。这棵树上,吊死了咱们汉族最后一位皇帝。”
你们得承认,没有D,那些日子我们会少了很多快乐。哪怕现在你们全都离开了他。就像你们之后也会离开我。也许你们早就离开了我。朝阳门到了,朝阳门。听说最近流行的是粉库什,那玩意儿劲够大,保证一夜回不了家。你们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就是蓬蒿剧场的那个晚上。据说是我哥哥把我送回了家。后来你们看我的眼神都很怪异。你还有哥哥?嗯。他看起来和你很不一样啊。嗯。他是你亲哥哥?嗯。他看起来像个普通人。嗯。你说呢,D?
进行标贯试验19次,实测锤击数N’=33.0~47.0击,平均为40.8击;经杆长修正后N=23.1~33.3击,平均为29.5击。取样9组,共9件进行统计分析。建议地基承载力特征值的经验值fa=300kPa。
“拜完这棵歪脖子树后,咱们继续往上爬。约三分钟后,咱们抵达北京城内最高峰,景山顶。海拔高达四十三米!来,大家跟我一起向南看。登上了这四十三米,你就能看到中国封建社会时期的权力核心,也就是刚刚我们经过的故宫的全貌。您再顺着我手的方向往西看。看到一片水了么?那不是湖,那是最神秘的海。”
0:5610km
“加油!”
又有迎面来的人对我说这句话了。这是我跑步以来听到最多的台词。幸好这是下半夜,不然我一定回敬过去,“闭嘴,傻逼!”有时候你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他们把跑步当什么了?一种城市新兴贵族的生活方式?积极改变人生的有效策略?无副作用调节大脑多巴胺的手段?还是看多了他妈的村上春树?加油。除了跑步的时候没人跟我说这句话。你也一样,妈妈。
还记得五岁的时候你带我去看医生的事情吗?
“不可能,他的智商怎么会只有113?!”
“呃,已经测试很多遍了,应该就是这个结果。”
“你是告诉我我的儿子是个弱智?!”
“女士……”
“我要求再测一遍。”
“女士,这就是普通人的智力。还是普通人中中等偏上的……”
“不,”你严肃地看着那个医生,很认真地告诉他,“这是弱智。”
如果你没有问出那句话,他还不会那么尴尬。
“不然的话,你告诉我,你的分数是多少?”
他脸上的汗折射出大脑反射弧的回路。“我没做过这个。”
你盯着他看了几秒。“好吧。”
他放松了下来。“也许你应该……”
“做亲子鉴定的地方在几楼?”
结果出来了。毫无疑问,我是您的孩子。我也放松了下来。还能是谁的呢?
然后那年夏天的一次晚饭后,您牵着我和哥哥一起去公园。杏花公园。每年夏天那里都会举办报社的“读者日”活动。这是我小时候最爱的活动。因为我每天都要看报纸,一个字也不漏。如果住在爷爷家,他会提前把报纸偷偷过滤一遍,剔除那些犯罪新闻,特别是描述强奸案的那些。“读者日”就像一个把平面铅字立体化的活动,那是一种置身赛博朋克世界的感觉。难以言传。总之,那一天晚饭后,您拉着我和哥哥又来到了杏花公园。哥哥很快走到了前面,你叫了他一声,他置若罔闻,观察树上的蛛网,像往常一样沉浸在某种我只能称之为禅定的世界里。你满意地点点头,就是在那时,我听到您轻轻说了那句话。你不是我的孩子。什么?你没有低头,看着哥哥(挂着神秘的笑容),又说了一遍。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不明白。
要到后来,十四岁,我才头一次听说阿斯伯格综合征这个词。那时我已经上了校长的黑名单,而你也拒绝出席任何和我有关的学校活动。哪怕是校长亲自打电话让“这小孩的父母今天必须来一趟”,你也会不屑地让我先去搞搞清楚,“他在韦克斯勒测量表里的分数是多少”。你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去做什么韦克斯勒测量表。任何测量表。你没有来,你当然不会来。天完全黑了下去。校长吃完了晚饭回来,“小子,你还是拒绝打电话回家?”
然后他掏出一份便当给我。“把这吃了,咱们继续耗。”于是我掏出一本画册开始吃饭。“你看的是什么书?”我把画册合上给他看。“哦。”他打开一份报纸,过了一会儿,“你一个初中生,是不是该看点带字的东西了?”
“这有字啊。”
“在哪?”
“喏,作者姓名,陈——志——勇。”
“不容易,竟然都念对了。”
“可惜语文不考这个。”
我和校长关灯走出来的时候,你也正好从最后一间亮灯的教室走出来。当时我叫了你。哦,你听不见,我知道你听不见,你当然听不见了。你是天才,理应对世界置若罔闻。所以我已经同时快步走上去拉住你,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和校长挥手拜拜。“你俩不是一个班的吧?”“呃,他是我哥哥。”校长脸上那副表情我十分熟悉。这么多年了,现在我再次说出你是我哥哥的事情时,人们脸上的表情还是一模一样。只是那代表了完全不同的含义。你认为呢?哥哥。
你平静地往公交车站走去,那一晚我们都留得太晚了。最后一班公车五分钟前已经开走了。你没有钱,我也没有钱。我们只好一起走回家。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你走在前面,我试图跟上你,但是总被你甩开。你并没有要故意这么做,我知道是一些别的东西在阻止我们保持在同一个节奏上。一些神秘的什么。比如说,我的随身听里正在播放的《海阔天空》。你突然开了口。
“你知道她其实是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吧?”
“什么?”我把耳机取下来。
“阿斯伯格综合征。”
“啥?”
“ISBN9787301242827,你去图书馆就知道了。”
“哦。”我把耳机又塞回去。
“你知道我也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吧?”
“什么?”我把耳机又取下来。
“我也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你看着我,仿佛在看一只蚂蚁。
“哦。”我准备再次把耳机塞回去,然后想起来,“那我有吗?”
“嗯?”
“你说的这个什么什么征,我有吗?”
你转过头去。我们没再说话,你陷入你的阿斯伯格综合征,我陷入Beyond。
然后我知道从学校走回家只要花上一小时四十分钟。
1:5720km
如果你骑车的话,一定不能错过长安街东单外的地下通道。但是选择跑步,这一段体验起来就没那么爽。像一个拉长了的高潮体验,稀释之后,就会出戏而感觉荒唐。是这样,当你的速度仰仗的不是自行车而只是一双穿了五年的跑鞋,后脚跟已经摩擦出不良跑姿的形状,那你就会结结实实地觉得这一切真是荒唐。然而我想说的是通道。不同的药物会打开大脑的不同通道。“每一种药物,都是一种社交工具。它的作用就是打开一条尘封的通道,把不同的人装进去,然后让你们经历一段共同体验。”
提出药物社交工具理论的是W,当时我们在鼓楼东大街的一家抄手店,依然是下半夜,旁边桌四五个留着狂野长发的彪形大汉带着裸背姑娘,一看就是玩金属的乐队刚下班。“我们是玩乐队的,有空来看演出。”找D借了烟之后,其中一位塞了张宣传单给他。“我知道,我们也是玩乐队的。”D嬉皮笑脸地坐回来,他们很惊讶,我们确实穿得比较像,怎么说呢,普通人。但D说的也不对,事实上只有Z是搞音乐的,我刚从一家公司辞职,W正在美国东北部某个小城念药理学大二,三天前才回来度春假。
我和这群人几乎是刚刚认识,正神游天外,研究旁边姑娘背上的文身图案。“你有阿斯伯格综合征?”W突然盯着我问。“啊?”“阿斯伯格综合征,就是一种……”“我知道那是什么。”“这么说你有?”“为什么这么说?”“你一直在吃糖。”“呃,有吗?”
我面前铺了一桌糖纸。
“你再说一遍,那个什么征。”D把整个身子转过去对着W,但她还是看着我,“我不知道。”D提高音量催促道。“哎,我一直以为你爱吃糖是你喜欢吃糖呢。”他等不到W的回答,又转了回来。
“你说对了。”
“啥?”
“我没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我爱吃糖,就是因为我喜欢吃糖。”
“那你还真是爱吃糖呢。”W说。
我假装没听出W的言外之意,实际上,很可能也并没有什么言外之意。
“哎,是啊,哥们,我也觉得,你这也太爱吃了吧。”
“所以我们还要不要做这个实验了?”Z不耐烦地说。
“做,现在就做。这不是正听权威人士的事前指导么。走,一起吧?”D还在试图说服我。
“我……吃糖。”我又剥开了一颗透明水果硬糖。橘子味。
ISBN9787301242827,《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局限的兴趣和重复、刻板的活动方式。患者常常有某些特殊的爱好和收藏,如记忆火车时刻表、记录彩票获奖号码、收藏电话卡、嗜糖。”
嗜糖。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了吧?哥哥。那次我去你的公寓看你,穿着刚买的阿玛尼。我走在阳光下,感觉自己簇新得发亮。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这种感觉你一定早有体会。没错,我就是打算去嘲笑你的。台词我都想好了。“票卖得还不错。对了,你新书啥时候出?呃,我意思是你的第一本书。”
怎么样?当然了,我知道我穿随便一件什么衣服都可以,因为你根本就不会认出这是阿玛尼。但我坚持要这么做。电梯吱吱呀呀把我送到十二层,门铃是坏的,你穿着汗衫,房间里脱落的墙皮均匀铺在地上。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你过得跟我想像的完全一样。那一年你在学校文艺汇演里排演的话剧成了一个笑话,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过成现在这样。谁让校长征询撰写台本的人选时你突然举了手?失败让你的人生完全转了向,否则你现在早已在数学领域闪闪发光。“一个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明星学者。”
这个头衔听起来怎么样?
是不是比现在这个“一生贫困潦倒的戏剧评论家”要好多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其实像是,“一个才华横溢却在死后才被挖掘出来的天才”。我还知道,你其实并不在意。你为我开了门,我们还没来得及交谈,你就重新回到桌前坐下,继续书写你那些伟大的评论文章。我站在你狭小的屋子里,说实话,那里简直像个垃圾堆,堆满了书和废纸的苦海,我的博洛尼亚手工定制皮鞋折射不出一丝光彩。我的成功在你的阿斯伯格综合征面前毫无价值可言。
你的失败在你的置若罔闻之下反倒显得像一种破釜沉舟式的成功。而我依然是那个智力测验得分113——也许正因为此才赚到了钱,穿上了漂亮衣服,现在却站在你背后无所适从的,一颗舞台上冉冉升起的新星,报纸上的评论阻止不了蠢货们来为我的戏叫好,一个普通人,添置愈多的成功就会愈快被浩瀚的历史遗忘。而你的成功不需要走进历史,只需要走进你自己。
也许对你而言,也并没有成功和失败的区别。我编造了无数个理由解释为什么我爱吃糖。我想你是知道的吧。那一天校长告诉我可以试着把画册书编成舞台剧,因为他发现我对编织情节着实有一些才能,并打算推荐我来排演接下来校园文艺汇演的话剧,你恰好从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门口经过校长室,你一定听到了吧?我抬头看到你刚刚走过,并试图喊了你一声,你依然没有理我。但你一定听到了吧?所以你才在后来举了手。
从那以后我开始嗜糖。
3:1130km
我还是应该来谈一谈跑步。如果我嗜糖,我就不应该跑步。一个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应该在运动方面显得笨拙。但那一晚我不得不跑。那一晚D、W和Z彻底high了,砸了王府井一家卖摇头玩具的店铺,他们要进去和玩具们一起摇摆。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我们没命似的逃离那里,一路狂奔,跑到了天安门,他们三个瘫倒在地上,白昼似的路灯照亮长安街。我很好奇,此时他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D咧嘴一笑,伸出胳膊,手心里还躺着两颗药丸。
“想知道吗?”
我拿起了其中一颗。
“别再吃糖了。”
那之后我迎来了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突然发现世界不止是理性、公平、正义和智力构成的。我不再需要假装嗜糖或者运动障碍、不和人交流,我也不用再定期去看牙医——操,你知道吗,我竟然去念了数学系,而你填了文学系,志愿单公布的时候,还记得他们反复确认我们是不是把各自名字写串了那副滑稽的样子吗?
妈妈很生气。妈妈生气的不是发现我跟你越来越像,她知道我模仿不来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她生气的也不是你竟然出人意表地降贵纡尊去念什么鬼文学系。她生气的是世界不该是这样运转的,真理只有一个,事实就是事实,你的使命就是搞数学,而我,我做什么并不重要。
但我还是回到了使命的轨道上。念数学系的那几年我假意逢迎,我知道就算每学期都是全A也不会让我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因为我的努力全是假意逢迎,而你在文学系糟糕的境遇也不会损害你冷冰冰的魅力。我听说有不少女人为你动心。我们的生活轨迹极为相似,不参加运动会,不和人来往,不对爱情抱有任何渴望,不做普通人的榜样。当我嗜糖,我就知道我不应该跑步。
但我还是回到了使命的轨道上。我的四肢强健发达,跑起来像风,皮肤呈现健康的光泽,而大脑则在不同的通道开合,闪烁五彩斑斓的花火。多么的开心,我不用再伪装自己是你们庞大的病态家族的一员,身上流着无法成为普通人的血液。无数个晚上我们都是这么的开心。夏天过去,W回到美国,Z开始全国巡回演奏,而D,D始终和我们在一起。
也许我应该让你和W见见面,认识一下,你很可能会对这个姑娘感兴趣。因为她和你一样,对大部分事情都不感兴趣。我真应该这么办,在W的死讯传来之前。那样的话也许你还能够救她。你会吗?你没有救我,但你可能会救她。因为她和你一样,也差不多是个天才。
除非你是在骗我。
“我骗了你。”
“什么?”当时我正蹲在你家地上,歪着头看着其中一堆书,打算问问你这房间里的这么多书,你是不是都看过。你拿起一张诊断单给我。
听力障碍?
“这几年越来越严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听不见。所以……”你拿出一叠戏票,都是第一排的,“这些给你吧,我不用再去看了。第一排也快听不见了。”
我不解。我非常不解。我看着你那张和我相似的脸,你老了。你比我显得老多了。这下别人更看不出来我们是兄弟了。
“怎么?”
“先天的。”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听不见。
“妈妈一直没发现,她以为我是阿斯伯格综合征。”
“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听不见。
你喝了口水。
“什么时候发现的?”你还是听不见。但你看懂了我的眼神。
“后来我自己发现了,大概是高中。还记得那个舞台剧吧?”
我点点头。
“一场灾难。”你竟然笑了。“因为我听不见。”
“那你也没听见我和校长……”我把话咽了回去。
“什么?你大点声。”
“没什么。”
“什么?”
“你是傻逼!”
“再大点声。”
“我是傻逼!”
你愣了。
“虽然你写的话剧很糟糕,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行,”你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对了,你有没有想过继续搞数学?虽然你没什么天分,但是回原来那个金融公司……”
除非你是在骗我。
4:3840km
快到终点了。完成这四十二公里,我朝着重生的希望就又多摆脱了0.3g。
W死后你们都开始害怕D。我不明白。我们都是一样的垃圾,应该害怕的是自己不是吗。你们应该开始每天早上害怕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眶深陷,脸色发黄。你们应该开始担心自己不敢暴露于阳光,闭上眼睛都是幻象。但L离开的时候,你们还是逞强嘲笑他是怂货,胆小鬼,玩不起的Loser。实际上我知道你们中的几位已经开始偷偷去戒毒所。我在报纸上看到Z在一场演奏会中发生了严重的错误。我们彼此都渐渐失去了联系。只是偶尔碰见还是活在想像的共同体里。我们是谁?小偷、骗子、无耻混蛋。化学合成品的奴役犯。
我是谁?
D、W、L、Z还有其他人,他们一个个突然冒了出来,跳到了我面前。“醒一醒。”他们摇醒我。我睁开眼睛,我们正一起围坐在北池子大街的某棵云杉树下。“怎么样?降落了吗?”D问。我抬头看看天空,月亮高悬。巨大的树影若隐若现。一丝风也没有。他们全都满身大汗,湿透了衣服。我也是。“你刚刚体验到了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我在跑步。”
“啥?”
“跑马拉松。42.125公里。已经快跑完了。终点就在前面。”
“还有呢?”
“我还想起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百多年前,城里有一位作家。城里只有这一个作家。那时不像现在,那时人们生活很慢,热衷于听故事,主持盛大的葬礼,接待流浪汉。有一个男孩,他对听故事更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每天黄昏,帮母亲卖完盐,他都会踢趿着鞋子,兜兜转转来到作家的家里。“今天有什么故事?”他问。“哦,今天没有故事。”作家坐在火炉前,炉子是熄的。“为什么?每天都有故事,今天为什么没有?”“因为,你看火炉,瞧见没,没有柴火了。”“没有柴火就没有故事?”“没有柴火就没有故事。”“这还不容易?”男孩跳了起来,“我去给您弄点儿柴火。”男孩披上斗篷,蹦跳着出门去,“等我啊,一会儿我就回来!”
但是男孩从来没有捡过柴火。父母从来没有告诉他应该上哪儿去捡柴火。于是他向着城外走去,走向森林,越走越深。嘿,果然捡到了一些湿冷的木柴。但他还想让作家高兴高兴,以便写出更好的故事。于是他又向深处走,然后遇到了神。神问,“你在干什么?”“捡柴火。”“为什么要捡柴火。”“为了让那个作家写故事。”神想了一会儿,说:“其实他不是一个作家。”“那他是谁?”“他就是你。”男孩睁大了眼睛,“不可能。”神指着北方,说:“不信的话,你往这个方向走,很快你就会遇到他。”
男孩迷惑不解,还是按照神的指示向北方走去了。他走了很远,也没有遇到作家。反而遇到了一列士兵,城外正发生战争,缺兵少粮。他们立刻把男孩抓走了,补充了自己的队伍。男孩不得不打了三年仗。他很快地长大了。战争结束,他生活的那个小城已经从地图上消失了。他只得在各个地方辗转流浪,寻寻觅觅。每当有人问他在寻找什么,他总是说:“我在找一个作家,他欠我一个故事。”他一直没找到作家,反倒找到一位美丽的姑娘。他们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可是很不幸,另一场战争又开始了。他的妻子死了,两个孩子一个失踪了,另一个失去了一条腿。他觉得很痛苦,因为没有钱给躺在床上的小女儿买吗啡。这时候,他的女儿对他说:“嘿,父亲,您能给我说一个故事吗?”
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故事,也早已把童年的事情忘了。这时,为了减轻女儿的痛苦,他不得不开始说故事。开口之前他本觉得无话可说,可神奇的是,当他一开口,故事就源源不断从他嘴里冒出。他想起来这都是他小时候从作家那里听来的故事。他说的最后一个故事,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开始说有一个小男孩怎么怎么爱听故事……他的小女儿慢慢地睡着了,睡着之前,她说:“父亲,您真是一个好作家。”他的女儿挂着安详的笑容死去。
他怅然若失,但不怨恨作家,也不怨恨神。他回到地图上那个消失的地方,那片森林还在。他开辟出一块空地,给自己造了一间屋子。然后长久地住在里面。他是这里唯一的居民,也是唯一的作家。
除了W,没人把这个故事听到最后。
“这是谁写的?”
“一个,”我想了想,“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
“真是个好故事。”
我站了起来,“现在,我要继续跑了。”
W朝我摆摆手。L、D、Z和其他人,都朝我摆摆手。“加油。”
“闭嘴,傻逼。”
于是我再次跑在了这条全中国乃至全世界最宽阔的马路上,感到内啡肽像可卡因一般占据了全身,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挂着睥睨众生的微笑,我宽大的T恤被风吹得扩开来,影子投射在地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英雄,一个蝙蝠侠。一个和两千万普通人一起,住在北京的蝙蝠侠。
大头马,女,1989年出生,心理学专业,现为职业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