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博伦弈理高地”的历史
——中国当代小说道德意识考察

2015-12-16 07:56李运抟
上海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情欲权力道德

◎李运抟

文学“博伦弈理高地”的历史
——中国当代小说道德意识考察

◎李运抟

如果说人性的善恶美丑是文学的永恒话题,这个话题主要就是道德问题。文学为审美创造,道德是社会伦理,两者似乎没有直接关系。但事实上文学与道德的关系非常密切。比如说文学是“人学”,那么必然涉及人际关系,而道德正是人际关系的基本准则,又比如文学要反映社会,则必然涉及社会伦理,而道德同样是社会伦理的关键内容。

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在谈“文学的作用”时,认为整个西方美学史可以概括为一个辩证法,其中正题和反题就是贺拉斯《论诗艺》中所说的“甜美”与“有用”。而西方关于文学作用的争论也始终没有离开这个公式。韦勒克们指出:单独强调“甜美”或“有用”都会走向极端,必须同时尊重两者,那么贺拉斯的公式就提供了一个建设性起点,即“艺术的有用性不必在于强加给人们一种道德教训”。但换个角度看,如果不是生硬的道德说教而是“寓教于乐”,文学的“有用”中,道德提供与道德评判也是个重要问题。又如西方悲剧通常被视为最严肃和崇高的艺术,朱光潜研究西方悲剧的专著《悲剧心理学》(作者1933年用英文完成,后由张隆溪译为中文)中所论悲剧快感与恶意、悲剧快感与同情、悲剧的正义观念、悲剧与崇高,以及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等的悲剧理论,就不仅都涉及道德问题,而且还是关键所在。虽然“悲剧比别种戏剧更容易唤起道德感和个人情感”,因此要区别艺术审美与道德感受,但朱光潜又认为道德感受往往成为悲剧审美的心理基础。这种艺术审美与道德感受产生的互为效应,在其他文艺门类的创作与接受中同样经常发生。经典作家通常重视道德问题,欧美批判现实主义创作就是证明。如《红与黑》中于连的个人野心与道德扭曲;《高老头》中高老头女儿的无情无义;莫泊桑短篇小说关于战争与人道的思考;托尔斯泰的非暴力与道德救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如此等等可谓不胜枚举。

中国文学更是重视道德。有学者指出:伦理学同义词是道德哲学,其理论指向道德的本质、起源、发展,其现实使命是解决人生中最实际的德性问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相对西方“智性”文化,中华文化是“德性文化”(见冯天瑜等著《中华文化史》)。“德性”不仅是中华文化核心标志,也成为中华民族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产生于“德性文化”的中国文学之重视道德也就顺理成章。《毛诗序》所谓“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关雎》歌颂“后妃之德”,以及“发乎情,止乎礼”,包括古人乐道的“树德建言”,都是重视道德。宋代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与文人的“文以载道”同样有浓重的道德意味。即使批判某种道德,也是“德性”的另类言说。如李贽童心说激烈批判承袭圣贤的“载道载言”是“事假事,文假文”,而“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提出“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欲新国民”包括多方面,而梁任公首先说的就是“欲新道德,必新小说”。

显然与“德性文化”相关,中国当代小说也存在一种贯穿性的“道德诉说”,即喜欢通过相关描述来说明某种道德状况和表达某种道德立场。而且道德还往往成为作品思想的分水岭。如红色经典政治叙事首先占领的就是道德制高点,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对极“左”政治践踏人道的批判,新写实对官场以权谋私的揭示等。道德评判的变化及矛盾则显示了道德意识的复杂。如伤痕和反思作品的呼吁人道就既有批判也有游移;改革小说肯定“先富起来”与担忧“为富不仁”也构成矛盾心理;寻根小说对传统道德的回眸,批判与美化甚至形成启蒙与保守的对抗。

总之围绕道德“伦理高地”的建构与解构,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历史博弈。

不过道德情结也使我们想到道德主义。很多人对此有质疑,但还真不能一概而论。同样是道德主义,结果可能如同霄壤;同样是道德评判,认知可能完全对立。美国伦理学家约翰·罗尔斯的《正义论》(何怀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就是论述这种道德原理的巨著。作为保障社会公正和成员平等的道德学说,《正义论》有三个贯穿性理念:正义、公平、道德。三个关键词构成了基本逻辑:正义由公平体现,公平是道德的,因此正义的必然是道德的,不道德的肯定也是不正义的。

提罗尔斯的《正义论》,因为它对我们认识道德问题有重要启示,对理解当代小说道德意识也有“试金石”的作用。从正义、公平、道德的逻辑建构中,可以发现道德的关键在于价值取向。

综合当代小说道德诉说的时代指向、意义与问题,这里主要讨论政治叙事、权力叙事和情欲叙事的道德意识问题。三者之间有联系,但还是能相对划分,讨论可以侧重。

政治叙事:阶级道德神话的建构与解构

政治与道德有些格格不入。或许正因为政治与道德冲突严重,大量政治叙事非常看重道德审判。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讽刺民主政治不道德,多年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揭示了拉美军人政治的疯狂,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则揭示了斯大林暴政的非人道,库切的《耻》又描述了新南非成立后黑人对白人报复性的残忍侵犯的可耻。中国当代小说政治叙事中道德意识同样醒目。不必说红色经典,所谓“去政治化”作品也是如此。我从阶级道德神话的建构与解构切入,因为能归纳当代小说政治叙事时代走向,也集中显示了道德观念的纠葛。

这些年有不少重读红色经典的论述,都力图摆脱简单化评判,寻找历史与信仰、革命与建设、现实与想像之间的逻辑关系。如果说思想总有游移地带,红色经典在革命意识中也让日常生活与人性人情闪烁其词,那么必须看到它们终究是“为政治服务”的产物。

红色经典建构的无产阶级谱系及道德神话,显然存在观念图解与革命想像。值得注意的是它还演变为阶级血缘意识。方维保《文学话语的血统化与知识分子意识的退却》认为:当无产阶级神圣演变成制度化意识形态后,红色经典作家只能扮演对业已确立的神话谱系的崇拜者角色。确实一语中的。阶级血缘意识本质是“龙生龙凤生凤”的封建血统论,哪怕以革命的名义推行。

常说历史由胜利者书写,但成王败寇的书写最容易出现胜利者的“神圣化”与失败者的“妖魔化”。

思想解放的新时期,解构阶级神话的文学便有些如火如荼,但解构情况颇为复杂。

如《班主任》呼吁救救被“四人帮”毒害的孩子(毒害孩子当然缺德,仍从道德切入),这与鲁迅“救救孩子”指向“吃人文化”的深刻无法相提并论。“拨乱反正”的伤痕文学显然陷入一种怪圈:批判“文革”政治,却不能触动其恰恰来自“正统”的思想资源。“文革”不过是将正统意识变得更“纯粹”。反思文学开始以“苦难历程”反思“正统”问题,而“忠良落难”模式依然是道德评判。于是《天云山传奇》有罗群的忠良,《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有李铜钟的高尚,《大墙下的红玉兰》有人道的抗争,《月食》有郭大娘的善良,等等。虽然“忠良蒙冤”触及了“正统”,整体却仍未摆脱束缚。《绿化树》是个典型。章永璘经过“苦难历程”变成马克思主义信仰者,这几乎是《青春之歌》的翻版。而且还有将“苦难历程”诗意化的矫揉,马缨花对章永璘的意义就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不过有两个现象须注意:一是同阶段作品的解构有差异,二是后来作品通常比早期作品深刻。如相较《班主任》,后来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远村》、《老井》、《危楼记事》,更晚的《白棉花》、《道场》和《镇长之死》等,还是写“文革”,但解构不再局限于表象。而刘克的《飞天》则触及了革命道德神话的底线。反思小说同样如此。前期游移中,张弦的《挣不断的红丝线》就有些独树一帜:傅玉洁爱情被政治运动摧毁,而齐副师长是直接制造者;傅玉洁从当年拒绝齐副师长到三十年后接受丧偶的他,“挣不断”的残酷就让我们看到“革命道德”并非神圣。古华的《芙蓉镇》也是“忠良落难”模式,但“运动根子”王秋赦这种流氓无产者显然质疑了阶级道德神话。“新反思文学”更有整体深化。如杨绛的《洗澡》、王蒙“季节系列”、从维熙的《走向混沌》、尤凤伟的《中国1957》、方方的《乌泥潭年谱》和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摆脱流行记忆的它们以大量历史细节揭示了造成“苦难历程”的阶级政治道德问题。杨显惠“夹边沟记事”系列可谓令人震撼。如果说短篇《上海女人》描述的劳改悲惨匪夷所思,中篇《一号病房——“拐棍”陈毓明的故事之二》则写到这样一件事:当明水乡“右派”不断死亡而农场领导请求上面救援时,地委书记竟训斥:“死几个犯人怕什么?搞社会主义哪有不死人的,你们的尻子松了吗!”

描述革命战争为红色经典主要构成,而新历史小说的战争叙事又是种解构。

与阶级谱系和英雄谱系相匹配,宏大叙事中我军也是战无不胜。新历史小说则展示了被回避的历史真相。如《灵旗》披露了八万红军遭到重创的湘江之战真相;《皖南事变》描述了新四军转移皖南的惨痛失败,包括项英首先自逃与叶挺向蒋介石“请罪”。《白鹿原》中白灵与鹿兆海的政治选择及命运换位,《离离原上草》呈现的“军民关系”,都对传统敌我意识提供了另类证明。《狼毒花》、《驼子要当红军》和《预谋杀人》等,则正视了我军也是凡胎肉体也有世俗欲望,也解构或稀释了阶级神话。还要注意莫言的小说。莫言文学表现是多方面的,但《丰乳肥臀》、《酒国》、《生死疲劳》和《蛙》之类,对革命道德和阶级神话谱系的解构非同寻常,我甚至认为这类解构是其核心意识。

权力叙事:权力本质的道德透视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讨论极权时提出了一个问题:极权社会为什么往往坏人当政?哈耶克认为这是由于极权社会的权力位置和权力使用,与向善道义和人道意识相克,使得受到传统道德教育的人或者说心地善良者难以或不愿意进入这种权力秩序,而愿意做坏事就成为升官得势的门径。以好人坏人界定似乎简单,但又一针见血。

当代小说权力叙事的流行恰恰始于“去政治化”时代。“去政治化”是相对“政治挂帅”时代而言。尽管对此有不同看法,中国毕竟出现了两个重要变化:国家工作重心转向经济,阶级斗争不再大行其道。但政治神话退去光环的同时,权力问题也开始凸显出来:无论是双轨制的并驾齐驱还是人们的日常生存,权力关系都变得无所不在了。

有意思的是被以往政治叙事忽视的权力现象,“去政治化”时期倒有充分体现。如李佩甫《会跑的树》中,农家子弟冯家昌“忍”字当头的生存哲学与投靠强势的功利主义,就揭示了政治权力价值与灵魂扭曲。《羊的门》中涉及几个时期的呼家堡,在“东方教父”呼天成治下就完全成为权力专制王国。柯云路的《黑山堡纲鉴》展示的“黑山堡”荒唐,不仅直指“文革”政治本质,也隐喻了某些革命权力的不言道德。又如阎连科的《日光流年》,村干部可以莫名其妙命令村民翻地换土,哪怕累得死去活来又毫无价值;而为得到公社卢主任的权力庇护,村里先派最灵活的女人去伺候他,卢玩腻后,村长竟鼓动村民献出黄花闺女。这种对“大跃进”乌托邦的解构,就凸显了革命政治神话的权力问题。南台的《离婚》也发人深思:尽管马县长的“撮合”是心血来潮,但年轻漂亮的机关办事员姚素琴也只能服从。当姚对丈夫的恶习忍无可忍想要离婚时,麻烦就大了。正如马县长斥责的:你出身不好的姚素琴嫁了个无产阶级出身的丈夫,还闹什么离婚?二十年的抗争失败终于导致姚素琴疯了。悲剧背后就是政治权力与专制意识的可怕联盟。这类历史政治权力叙事,无不指向了权力道德问题。

权力叙事中,特别能显示权力与道德关系的指向,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对社会权益不公的质疑。

所谓社会权益不公不是说滥用职权,而是指制度性权益设置本身不平等。包括很多方面,如城乡差别、户籍制度、教育资源、工作选择、收入分配、医疗保险、养老保险等。特殊言之则有妇女儿童权益、残疾人权益等。制度权益问题有明显时代特点。计划经济时代国家编制的“铁饭碗”使城乡差别成为主要矛盾。市场经济时代则出现了种种新的权益矛盾。权益不公当然包括特权,而特权依然是制度设置的问题。如领导与群众、集体与个体的权益关系。人们诟病的“官本位”现象,就是制度设置本身给了特权游刃有余的极大空间。

权益不公当然难言道德,但必须注意现实问题的历史关联。市场经济时代的权益不公并非突如其来,多是历史的积重难返。曹征路的《霓虹》就质疑了历史制度问题。倪红梅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优秀女工,下岗后沦为暗娼,悲剧虽有个体性,指向“国家历史债务”却有普遍性(欠账不还也涉及国家道德)。又如“城市异乡人”书写中,进城农民困难更是涉及很多权益,如拖欠工资、缺乏权益保障、子弟读书难等。农民涌入城市又使农村出现萧条,如土地荒芜、老弱病残、留守儿童等。上述问题都与以往工农业结构和教育资源分配有关。近年国家加快城镇化建设,又提出进城农民市民化思路,都是希望改善农民生存,但说到底仍是解决历史遗留问题的“补课”。

其二,对公器私用尤其滥用的批判。这个问题与权益制度设置不平等直接相关。别说不平等,比较公平的权益制度也会有人铤而走险。即使相信个人自律,绝对权力也会导致绝对腐败。其实现实中公器私用滥用的情况早已超越文学想像力。权力叙事当然注意了公器私用滥用现象。新写实如《单位》、《官人》、《特别提款权》、《单身贵族》、《一地鸡毛》等,就揭示了各色官员的以权谋私。乡村权力叙事中,公器滥用甚至形成“土皇帝”现象。如梁晓声的《民选》和《沉默权》:前者描述的农民直选村干部,结果成为仗势欺人操纵选民的权力游戏;后者描写的翟村简直是个恶霸横行地,县政协副主席和县委委员的老村长韩彪完全是个当代恶霸。毕飞宇的《玉米》中村支书王连方欺男霸女同样是“土皇帝”现象。《浮躁》中雷大空有种看法颇能说明问题所在:当金狗劝告雷大空不要和巩宝山纠结时,雷回答“要长远着想,就得靠政治势力”。

其三,关注权力与国民道德的关系。权力叙事的这种审视包含两个关联指向:

一是权力设置缺陷,促使或诱发民众参与权力游戏。陈晓明分析刘震云的官场小说时曾认为,“日常生活因为世俗的权力关系的庸俗化方面的侵蚀而全部变了质”,而“小人物”不仅“并没有丝毫抵抗权力的庸俗化的意识”,且“人人都热衷于权力游戏”。解读无疑符合文本。再如《瑶沟人的梦》中瑶沟人发动全村力量去谋求“大队会计”职务,《向上的台阶》中权力欲望使农村孩子变成冷漠的“向上者”,都是小人物参与权力游戏的荒唐写照。

二是暴露出国民道德的沉沦状况。民众参与权力游戏,最值得深思的还并非同流合污,而是权力膜拜的愚昧怯弱,它们已经成为权力游戏肆无忌惮的土壤。《羊的门》结尾就特别发人深思:“东方教父”呼天成病入膏肓时,呼家堡“人们忧心忡忡地想,如果呼伯一个三长两短,他们怎么活呢?!”这时有人传话说呼伯想听狗叫,村里唯一的老闺女徐三妮突然跪下来学狗叫,于是众人效仿,黑暗中“呼家堡传出了一片震耳欲聋的狗叫声!!”村民“学狗叫”象征了主子与奴才关系,让人浮想联翩。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中,郭存先成为郭家店村民“大救星”的权力形成固是多种因素,但村民膜拜权力的驯服无疑重要。蒋子龙早年《燕赵悲歌》歌颂的农民改革家形象那么光彩,多年后却写了个飞扬跋扈的土皇帝!只能说当年改革文学更多是参与了集体想像的改革神话,历史则给我们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这类叙事很多。如罗杰的《命案高悬》中尹小梅被乡长活活整死,村民都在权力威慑下成为冤案掩盖者。毕飞宇的《玉米》中,欺男霸女的王连方垮台后,还是小女孩的玉秀与玉叶看电影时被村民拖进草垛强暴,而且无人干预,正如吓蒙了的小玉叶事后告诉玉米说的“人好多”。欺凌弱小的野蛮疯狂可谓禽兽不如。孙频的《月煞》,故事元素集中起来骇人听闻:小镇很多男人强奸过一个疯女人,并导致其产下一女。尽管疯女人刘爱华年轻美丽,但和疯女人发生性关系算犯罪么?强奸过刘爱华的男人就不认为自己犯罪。正如小说所说,除刘爱华母亲张翠芬记住要报仇的九个强奸犯,“可能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男人,当初他们几乎是一个看一个”地来侵犯刘爱华,反正她不会记得谁强奸了她。骇人听闻的罪恶就是这样积累。张翠芬惨烈的自我救赎让强奸犯自惭形秽,促使居民以各种方式表达内疚,但还是不能消解小镇集体犯罪的道德沉沦。

情欲叙事:道德的反叛与摇摆

情欲虽有泛指意味,但通常主要指情与性之欲望,如情爱、性爱、性欲等。不仅包括爱情婚姻,也涉及相关情欲问题,如婚外恋、性交换等。在一个“男女授受不亲”成为重要文化意识的国家,情欲与道德的关系自然特别敏感。而道德在情欲叙事中也恰恰是焦点问题。当代小说情欲道德叙事总体状况,则可用反叛与摇摆来概括。反叛,就是对新老传统的某些情欲意识进行质疑与批判;摇摆,就是情欲意识的道德评判,在传统批判与现代求索中往往举棋不定。一般来说,反叛对象明显陈腐如三从四德等,就易得共识而摇摆少;如果反叛对象复杂,反叛意识又超前,摇摆就明显增加。这几乎成为情欲道德叙事规律。但反叛与摇摆的疑难也正是需要研究的所在。总体看,情欲叙事的道德意识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

其一,红色经典的谈性色变与现实版的情欲放纵。

人们总说爱情题材在“十七年时期”是“禁区”,主要是说清规戒律多。所以红色经典流行“革命加爱情”和“建设加爱情”。这多少延续了1930年代太阳社蒋光慈们的“革命加爱情”模式,只是意识形态更明确。与此相连的则是“性缺席”。这并非不言肉体欲望,只是将其打入另册,使“男女关系”成为暧昧和下流的贬义词。红色经典的革命意识形态同样反对三从四德,为何唯独对“男女大欲存焉”的性关系如此敏感,以致谈性色变呢?除革命和理想至上,男女授受不亲的禁欲意识显然存在。原因姑且不论,但革命至上与禁欲意识组成的混合拳,却导致了其情欲道德叙事的观念图解。那个时代,同性恋问题基本是知识盲区,同性恋就是个变态流氓的代名词。

红色经典谈性色变已有很多论述。刘小枫的《记恋冬妮亚》颇有意思,回忆了他当年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困惑,由此讲述了革命与情欲的关系。保尔和冬妮亚的纯洁爱情随着革命加入而破灭,让作者觉得有些残酷,由此提出疑问:保尔要求冬妮亚跟他一起革命,而且是爱情必要条件,是否合理呢?冬妮亚不愿意为附加条件献身,又是否正当呢?作者其实早有判断,不仅庆幸冬妮亚坚持自己个体权利,而且非常欣赏少女的选择。甚至认为如果革命成为爱情筹码,革命者就应该是禁欲主义者。这我倒不赞成,甚至觉得书生乱说。即使情欲服从革命,革命与情欲也并非排斥关系。革命书写有观念图解,革命生活绝非如此。当年《野百合花》与《“三八节”有感》至少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其二,新时期情欲道德叙事的反叛与摇摆。

从情欲道德叙事阶段看,红色经典的谈性色变是个历史参照。由此来看,伤痕小说的“拨乱反正”与反思小说的“忠良落难”,其情欲道德叙事就都在谈性色变的革命伦理中反叛与摇摆。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较大胆,但“落难才子”的“忠良”性质却化解了身体书写的尴尬。反叛与摇摆方面,张洁小说特别有代表性。《爱,是不能忘记的》虽然反思了“政治爱情”,但钟雨的爱情成为柏拉图式“精神恋”,说明作者仍为传统束缚。《方舟》有了显著变化。爱情婚姻失败的三位知识女性“为了女人,干杯!”的呼喊,告别了深藏痛苦的钟雨模式。但多年后《无字》三部曲又充满不平之气,多了日常真实,思想却没进步。

张洁难以挣脱有明显个体原因,航鹰的《东方女性》倒在游移中有更多挣脱意识:现代青年余小朵爱上有妇之夫招来非议,但余小朵坚持自我的道德观念,林清芬善待“第三者”方我素的表现,还是令人耳目一新。刘恒《白涡》的“第三者”华乃倩比余小朵更“现代”。她不索功利地追求性爱,将婚姻看成可有可无形式,即使今天读来也颇费思量。

不过王安忆的《小城之恋》、《荒山之恋》和《锦绣谷之恋》对传统道德的挑战更勇敢。余小朵与华乃倩的情爱多少有些理想化,“三恋”注视的却是日常性爱本身,所以被称为“性文学”。关于“三恋”,陈思和与王安忆有个《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陈思和认为新时期小说对爱情和性欲的描写,开始还隐藏在“政治社会的盾牌后面”,只能写成柏拉图式,“性”也作为表现社会问题的“工具”。王安忆则认为:写爱情必然要涉及性爱,写人不写其性,就不能全面表现人,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尽管王安忆声称“没有执意去追求写性”,但“三恋”显然对“两性相悦”情理问题进行了大胆探索,而且很少游移。作为知青一代女性作家,王安忆“三恋”的探索至今仍然耐人寻味。因为书写日常性爱本身给“规矩女人”的道德定位确实出了难题。不仅颠覆“贞节烈女”,也挑战了现实道德。

更为年轻的作家,情欲叙事也更有青春气息。如果说陈染的《私人生活》和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在描述知识女性包括情欲的生存困惑时表露了“自我心声”,那么它们相较后来更另类的“身体叙事”则显示了过渡性。当卫慧和棉棉以放纵不羁的道德取向将《上海宝贝》、《糖》之类抛向社会后,九丹的《乌鸦》就更令人难以言说。与《乌鸦》热销(有报道说还在东南亚“掀起飓风”)相反的是本土评论家沉默。《乌鸦》有篇“代序”《一本关于罪恶的书——与友人的对话》很有意思:九丹认为本土评论家沉默是怕惹“妓女文学”;王朔认为九丹在写作方面有种“真正意义上的坦诚”。李陀更有号召力:“这部小说代表了全人类的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向整个男权社会和金钱社会的一声呐喊,很有可能作为一部经典而存留于中国的文学史中。”各有看法很正常。我也感觉《乌鸦》比《上海宝贝》之类更见思想丰富和现实意义。从情欲叙事看,《乌鸦》肯定提供了一份特殊的道德文本。

从情欲看社会问题,在情欲叙事中还是种主流。皮皮的《所谓先生》描述的某省文化研究所里“性交换”现象,就不同于金钱与肉体的简单交换,而涉及普遍性风气问题。如老所长张道福不断“以权谋性”,年轻女人黑丽则“以性谋私”。唯一被张道福用情感手段欺骗过的“精神病”女人刘托云,对新所长说的一段话可谓洞察了社会情欲的膨胀:男人已经变成了性的奴隶。有钱的老板找靓妞,没那么有钱的干部就找会计秘书之类,老师教授们就打打女生主意。刘托云或许偏激但不无道理。对于此,知识分子形象变化也可为证。早期描述知识分子有两种情况:一是政治性“忠良落难”转变为经济落难,如《人到中年》、《书生》和《马车》的知识分子都是带点迂腐的事业型,贫贱不移则是共有道德;二是世俗表现,如《继续操练》中教授剽窃学生论文,《白涡》中周兆路的渴望仕途。但情欲还不那么严重。到了《废都》、《国画》、《欲望的旗帜》、《沧浪之水》、《桃李》等,知识分子情欲明显膨胀。

还要注意所谓“青楼文学”。如乔叶的《我是真的热爱你》、林白的《去往银角》和《红艳见闻录》、巴桥的《阿瑶》、阿宁的《米粒儿的城市》、季栋梁的《燃烧的红裙子》和吴玄的《发廊》等,描述的都是乡村姑娘沦落风尘故事。“性工作者”倒与情欲无关,风尘女孩就是出于经济原因。因此“青楼文学”的情欲道德叙事,提供的思考就涉及到更为特别的社会问题与道德景观。

其三,道德评判依然困难。

周大新的《汉家女》让我们意识到道德评判的困境:一个突击队员出发前偷看女护士长洗澡,女护士长起先很生气,之后则“约会”突击队员。原因很简单,让未见过女人胴体的年轻战士不留人生遗憾。女护士长的人道情怀值得歌颂,但深入思考尴尬就来了:倘若突击队员目睹胴体后还想“男女大欲”呢?其他突击队员也有这种遗憾又该怎么办?又倘若看了胴体的突击队员没有牺牲呢?这些显然都超越了我们的道德底线,作品当然也只能回避。我曾比较过格非的《不过是垃圾》与徐锁荣的《借种》的道德评判,前者李家杰和苏眉发生的颠覆同窗情谊的三百万与肉体的交换,自然“不过是垃圾”;但《借种》所写阿莲替老板生孩子,则是因为这个农家女子走投无路(丈夫常年卧病,两个孩子上学)。对阿莲为解燃眉之急的选择,道德谴责就困难得多。

以上所讨论的中国当代小说政治叙事、权力叙事和情欲叙事的道德意识及其时代变化,围绕道德“伦理高地”的建构与解构以及形成的博弈,涉及到中国当代文学与中国社会很多文学内外问题。道德理解有深刻与肤浅之分,极端与合理之别,从中其实能够发现文学的思想水平和文明程度。如果说文学确实是种特殊的“人学”,而道德也确实是人类社会具有终极意义的重大话题之一,那么深刻的道德理解就应该是文学永远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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