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袭明
原蜃
◎吕袭明
老冯坐在地上,拖地的物业阿姨投来歉意的目光,“小心地滑”的标志牌也被老冯捎带着踢倒在地,门卫小妹准备过来扶老冯一把,但好像又自知力有未逮,犹豫地站在接待桌旁观望着。学生们怀着敬畏小心地绕过这位老教授,上前搀扶似乎会触犯由知识和陌生建立起来的某种威严。老冯的腿在滑倒后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没有感觉到疼痛,可也站不起来。就这样坐在细腻洁白的大厅地面上的情形,门前空调的风吹拂着老冯的头发,好像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海风,突然让他想起了那年的科学夏令营:他和其他营员们一道跟随领队坐在松住海滩上观察原蜃。
那是发现原蜃的第二年,整个国家的人,科学家、艺术家、宗教信徒、游客,都来朝拜原蜃——据说那是永远不会消失的蜃景,其他的蜃景不过是它的影子。至少,在松住的蜃景研究所的报告上,陆教授是这么讲的。那一年的夏天,海风吹拂着年少的老冯茂密的头发,细腻洁白的沙滩上坐满了观察原蜃的人们。当时主持原蜃破解攻关项目的陆教授已经年过七旬,白发也已稀疏,在蜃景研究所闷热的礼堂里,老陆给所有来此地观察原蜃的人,做了一个初步的研究结果报告。这份报告的内容,主要包括了整个学术界对于原蜃的起源和意义的争论,争论的结果是:原蜃可能是某种具有永恒性的、能启发人类智慧、揭示人类命运的存在。包括科学家在内的人类精英们应该把握机会,联合起来研究它,从而脱离愚昧、庸碌以及将来可能存在的覆灭。报告在一种引人振奋的气氛中收场。所有的与会者都觉得自己正挑起人类的重担,老冯和夏令营的其他同伴们都默默握拳,希望在这样的历史大潮中崭露头角,做出贡献,甚至希冀有机会被破格招入蜃景研究所。领队也对他们很有信心。
就在这样的热情下,所有的人们不分昼夜聚集在松住的海滩上,眺望远处海面上的原蜃,记录下自己所看到的独特幻象,相互交流探讨不同幻象之间可能存在的隐秘关联。老冯也曾在夏季凉爽的夜晚看见原蜃中不少颇具艺术美感的奇景:采珠人从珊瑚礁上采走失意贝壳的心,垂钓者用乌云从天空里钓起淡雅的彩虹,被夜莺歌声点燃的森林把夜烧成白昼般的灰烬,而林中野兽的眸子宛如沸腾的宝石……这样的美感让老冯深切地感到了世界充满异色的一面。人类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被无限激发,海滩上的一帮人每天都在拚命用好奇心和探索欲去编织一个真理的套索,希望把这只奇异的兔子逮住,圈养在庸常的窝里,从而获得一种征服未知的满足,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收获一种奇异退散后的失落。老冯虽然还没有一丝征服的满足,却已经预先有了对失落的隐忧。这些蜃景一旦被拆穿,此后的生活会不会就像只能从魔术师背后看魔术一般了无意趣?
然而他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夏令营就提前结束了:持续了五十年,被认为可能具有永恒性的原蜃,就在那个海风吹拂的夏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地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海滩上的人们默默散去,没人再提起这段时光。随原蜃一起散去的还有松住海边庞大的原蜃研究所。老冯在蜃景散去的第二天,独坐海边,面对空落落的海滩,海风依旧,想起的却是老陆在礼堂里稀疏的头发,在电扇下轻轻地颤悠。
老冯稀疏的头发如今也在空调的吹拂下颤悠,直到老卫进门时把他扶起来,送往医院。
骨折了要好好保养,人老了恢复起来慢。当医生这样嘱咐老冯时,站在一旁的老卫才突然意识到老冯已经五十岁了。据所里的人说,二十年前成为这个国家科学研究院的一员时,老冯还像一个终于梦境成真的孩子,但十年前他的事业就已暗淡:申请不到经费,也招不到学生,出不了成果,却也饿不死。没有了学生,老冯只能一个人单干。起初非常疲惫也没有效率,后来听同事介绍开始信仰佛教又研究各种养生秘诀,人不再疲惫了,效率虽然更低了,但老冯已经淡然了。淡然而低效,正好是老年人的标志,老卫心想。
老卫来到所里给老冯打工也有五年了。自从家里的游乐场转手之后,老卫经一个邻居介绍来到研究所老冯手下做些修修补补的技术工作。
老张打来电话时,老卫刚帮老冯在医院处理完,正准备送他回家。
老张是个“民科”(民间科学爱好者),时常来找老冯谈论他的新发明。实验室门口有门禁,老张虽然已经混得脸熟,毕竟不是研究所里的人,所以总麻烦老冯去开门领他进来。老张电话里听说老冯这次摔折了腿,问清了医院,就说他那儿正好有轮椅,马上送来,叫老冯老卫等他。
没多久老张开着自己发明的轮椅闯了进来。发热预检处的病患们叼着温度计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与其说那是轮椅,不如说是一辆多功能的战车。只见老张驾驶着它轻松穿过排队挂号的人群,一个纵身跳越过前厅的几级台阶,台阶旁穿着拖鞋和白大褂的胖护士还在考虑怎么闪躲,那战车早已在收费处老冯的座位旁边气定神闲地停了下来,优雅,超迈。老冯就这样在各色人群的注视下坐上这辆战车,在老张老卫的护送下出了医院。
送完老冯回家,老张说还有事情要忙,就先回家了。老卫一个人回到所里的时候,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
研究所的食堂按固定时间营业,每月有固定的菜谱,严格按周循环,仿佛天上的星体运转一般严谨。前些年有些学生去找负责人反映说食堂的菜太单调,长期吃一样的菜让人觉得犹如在监牢里一般。食堂后来改进为每周五会做不同的菜,结果这下导致周五来食堂打饭的研究所退休职工们不满意了。这些年迈的教授们表示退休后吃了这么多年食堂的饭菜,肠胃早已习惯了规律的饮食,突然在每周五都弄出新花样,给他们的生活安排和健康习惯造成了不便,所以食堂被迫又改了回来。
咽完饭菜,老卫一看表,十二点了,想起远在阳原的女儿,这时候应该刚好开始一天的工作了吧?
十二点了,飞机快来了。她拿起笔准备记下降落时间,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先喝一口茶,看看窗外,跑道旁一人多高的野草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很疲惫。阳光照进窗户,照在桌面的玻璃板上,反射到她脸上。她也不禁有些疲惫。
又抿了一口茶,她潜入一片碧绿的湖,湖水温暖清香,湖底舒展的茶叶向她招手,“你来啦”“今天早啊”,水藻般的茶叶像往常一样和她打招呼,她张嘴吹出一串气泡算是回应。湖水温暖,她的身体也在湖水中伸展,肉身中生出的情绪也罢,思想也罢,都被这湖水溶解了,疲惫也随之消融。她静静地躺在湖底,躺在水藻之中,看着外界的阳光被湖面的水波切割得细碎凌乱,水面以下不被阳光打扰,依然保持寂静安宁。她深深吸入一口湖水,又缓缓吐出。
一年前她找到这片湖,之前的她对茶不感兴趣。事实上,从前总有各种事要忙,有时候连水也不喝,或者说身体不需要。如今工作变得如此清闲,使人不得不在大量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找一点事情来做,喝茶就是其中一种。喝茶在她看来其实是件神奇的事情,人们把茶叶摘下来,并不食用,烘焙干,又用水泡开,喝掉水,再倒掉茶渣。整个过程,茶叶都在参与,或者说被反复折腾,但又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在这个阳原市偏远郊区的军用机场,她的工作就是每天记录飞机的起降,而同事最近都因事被调离之后,整个机场就剩下她一人,每天来的飞机也只是为她运送给养。这样有些奇怪的情况,让她觉得自己和飞机,也构成了茶叶和茶水的关系:她也被反复折腾,但又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当然,她喝的茶也是由送给养的飞机捎来的。一切合理的需要都会尽量被满足,毕竟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果没点福利,相当难熬。这又使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太不知足。
除了想尽办法让自己打发掉多余的时间,她也需要靠茶叶打起精神将那些怎么也打发不掉的时间熬过去。飞机到了,她回过神来。每天都是十二点一刻,她记下了。飞行员会自己把运来的给养存放到库房,然后将她昨晚写好的需求清单顺便取走。如果是月末,还得将起降时间记录本一并取走。
过了十分钟,飞行员离开,她记下起飞时间,工作算是完成。没有变化,她突然生出一股困意,这也正常,清闲的工作让人更加慵懒,仿佛身体关掉一部分机能在抗议失业,又或者只是策略性地节省能量。趴一会儿吧。
待她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太阳已经挪开了视线。她伸个懒腰,先去库房吧。
库房在瞭望台的对面,中间隔着草丛和跑道。高高的草丛上方有各种来来去去做着不知所谓的空中机动的蜻蜓,夏日的风冷暖夹杂,让人捉摸不透又有些舒服,不禁让她想起父母所在的洛安。父母曾是生意人,经营一个流动的小游乐场,在她出生之前一直在各地往来,在城市没人注意的空地搭建游乐设施,供人游玩。一旦惹起城管工商的注意,就打包走人,换个城市,像吉卜赛人一样。有她之后,游乐场就仅在城市内流动,今天在过江大桥下面,明天去老居民区里,后天再去河滩。是的,河滩上长满一人多高的草,和跑道旁一样。夏日的傍晚,年轻人们在草丛里撒尿、拍照,听到游乐场的音乐,就顺便去玩玩。草丛里也有蜻蜓,在冷热不定的风里捉摸不定地飞行。
库房里很荫凉,不大,但空荡荡的,回音特别大。她每天一边想着事情一边走进去,都会被脚步声的夸张回音惊醒。库房里最初放有好几个同事的东西,如今同事都走了,剩下她一个,这小库房就开始发出夸张的回声提醒她:就剩你一个了哟!
以前在河滩边桥洞下滑旱冰,摔倒的时候回声也特别大,听起来挺像港片里武打的夸张音效。那时候好几个人一起约好去滑,从下午一直滑到傍晚,天黑得看不清彼此才各自回家。
食物就在库房中央的木箱上整齐地堆放着,每次堆放的样子都差不多,也不知是否刻意为之。库房的墙上一些意想不到的缝隙透进光线,照在食物上,好像它们本来就是在暗室里凭着这些光线顽强生长出来的一样。她每天进来,也不开灯,就凭着这些光线走向食物,把它们从木箱上“采摘”下来,然后留下一张便笺。最近她对写字发生了兴趣,让飞机下次带点宣纸过来。
离开库房的一刻,外面强烈的阳光让她想起父母游乐场里那个电动的魔鬼城:由泡沫和防雨布搭建而成的一个暗室,人们乘坐一列电动小火车进去,在黑暗中看各种拙劣的魔鬼人偶,绕一圈之后又出来,重新回到阳光下。黑暗是一味神秘的调味品,它能让各种阳光下平淡无奇的东西变得魅力非凡,哪怕是那些简陋到几乎毫不瘆人的魔鬼人偶,此刻也多少显出了一些诡异,与黑暗联手,把一切充满世界的确定性推开。而重回阳光的那一刻,一切神奇化为庸常,失落与绝望瓢泼而下。
该去宿舍了。
老张回到家,或者说,回到自己租的住处,回想起自己一年前刚遇到老冯时的情形:
老张是研究所开放日那天混进来的,和一群来参观的小学生一样头戴统一发放的“热爱科学”小黄帽。不过老张没有跟着讲解员去看那些科普展板和趣味实验,而是溜进了老冯实验室这层。老张后来谈起,恰恰因为讲解员说这一层不开放,他就偏要进来看一看。
其实不开放的原因很简单:所里的人都知道老冯的实验室已经没落了,没什么东西可看,就连科普展板都很陈旧,挺寒酸的。如果有人问起来,就搪塞说是涉及国家机密不方便对公众开放。老张偏偏就是那种既好奇又不信邪的人,他发现这层的门禁好像坏了,至少灯没亮,就躲开人群推门进来了。
老张进来的时候老冯正对着老旧的电脑显示器,跟着里面播放的教学视频认真做养生操。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着舒缓的禅乐,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老张后来才得知那是随养生操光盘附送的养生香。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各种保健班送的穴位图,学生在教师节送的孔子像,算命先生给的八卦图,捐寺庙请来的佛像等等。另外还有老冯从《圆觉经》里抄写出的一幅字: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
当时的老冯很投入,每天下午三点必做养生操,一来是因为长年的伏案工作让他的颈椎疼痛难忍,二来长久不成功的实验让他内心焦躁抑郁。看到老张进来,老冯既不惊讶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自顾自地继续做着养生操。等到完成了第九重最后一段的收势,才转头问老张的来意。
老张早被那颐和圆融的养生音乐搞得有点晕乎,老冯一问才猛醒过来,从一路背来的双肩包里掏出自己苦思二十年发明的永动机,展示给老冯。只见老张一边讲,那只永动机一边在老冯的桌子上蹦跶,直到老张口干舌燥地讲完,永动机也没有想歇息下来的样子。
老冯微笑耐心地听老张讲,双手合十,仿佛入了定一般。待到老张讲完,老冯说:“你是自己独力完成的么?”
老张说是。老张从小在一个山村长大,所有的知识都是从村长那儿的旧科普杂志里获得的,永动机完全是自己琢磨鼓捣出来的。
“不简单呐。”老冯说,“可惜十五年前永动机已经被造出来了。”
“1983年3月的《少年科学》上不是说永动机是不可能造出来的么?”老张吃惊地问,“上面还说科学家早就严格证明过的。”
“老张啊,看来你的科学精神还很欠缺啊。”老冯说,“科学是什么?简单来说,科学就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不算话嘛。永远保持对自身的怀疑,永远只用铅笔写结论嘛。”
老张听了老冯这话,觉得醍醐灌顶,好像哪怕自己第一个造出永动机的喜悦,也远不如老冯这一番话。他怔怔地盯着老冯发亮的额角,后移的发际线,反射着日光灯的眼镜,仿佛见到了高僧,于是双手合十拜了一拜,洒然而去。
但老张并未停止自己的研究,相反他开始在科学院附近住下,时常来找老冯讨论自己的新发明。老冯虽然并不像老张那样热心这些事情,但也不讨厌老张这样对世界充满好奇的人。后来老张来得勤了,几乎天天来,所里的门卫也都认识他了,但老张还是得每天早上打电话请老冯去门口接他。今天早上也是如此。
想到这儿,老张看看时间,该去附近的咖啡馆展示自己的新发明了。
宿舍在机场旁的灯塔上。由于夜里也许有狼,灯塔上比较安全,至少上级安排的时候是这么考虑的。不过她自己也一直喜欢灯塔,灯塔连接着远行的生活和居家的生活,而灯塔本身却处于一种微妙的中间状态。想到这里,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处在哪一端了。沿着灯塔里的楼梯盘旋上去,来到宿舍,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瘸腿的画架,封面不小心撒上颜料的各种书籍,琴键有些松动的电钢琴,比她人还高的镜子……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是她在漫长的闲暇时间里突然想要的,又陪她度过了一些难熬的日子。不过总的来说,她与这些东西大概都保持一种类似长途列车上萍水相逢但又各有故事互相攀谈的旅客间的关系,总是在某个时间点过后就互不理睬。唯有食物是每天必须面对的。她打开饭盒,里面规整地码放着肉类和蔬菜,下面一层是米饭,再下面一层是汤,好像是间架规整的一种文字,每餐一个,似乎说出了一点新意思,但好像差别太微妙她早已懒得去揣摩。就像洛安有一种像极了饺子的食物,虽然大家并不称其为饺子,但在此定居的外乡人却很难将它当作一种本地特色食物。抱定这样一种对于日复一日似曾相识的面目不去深究的态度,反而躲过了漫长的无休无止的重复带来的绝望和无聊。她将明天的早饭午饭放入冰箱,打开今天的晚饭,开始默默地吃起来。如果说摆好的饭菜像规整的文字,那么她吃的过程就像描红:肉类,蔬菜,米饭,以一样吃一口的顺序慢慢吃完,然后再喝掉汤。其实她从前在家吃饭并没有这样规整的习惯,而且军队里也并无这方面的相关规范,但无论是她还是同事,来这里之后,不知不觉之间就这样了。吃完饭,她突然决定开车去市区逛逛。
阳原市区和机场之间是一片荒漠草原,有一条笔直的路连接。刚来此地的时候,同事告诉她,在荒漠里这样笔直的路上驾车要非常小心,一定要找点事情来让精神集中,不然很容易会被周围毫无变化的景象以及毫无曲折的道路催眠,那样就相当危险了,最好是让同车的人和你说说话。
说这话的同事已经调离这里了,她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她将收音机打开,用来代替那位陪她说话的同事。
等快到市区的时候她突然醒了,或者说,她好像还是被催眠了。刚才收音机里播放的某个遥远城市的路况信息以及主持人说的一些上班族的笑话好像完全没有进入她的意识,这些信息好像每天都有点不同,但细想起来好像又都一样,如荒漠草原里大大小小起起伏伏却又似曾相识的草丘。好在她最终从半睡状态中及时醒了过来,没有出事故。
虽然已接近傍晚,天气却依然有些干热。她停下车,走进路边的商店买了一根雪糕,舔了一口。那白色的奶油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匹雪白的骏马在炽热的戈壁上奔驰,四周出现令人目眩的蜃景:巨人的门庭破败而不失宏伟。远行的商旅在巨门下缝隙的荫凉中歇脚。巨人的牧场里四处散落着因无人照料而死去的猛犸。她继续向前。商旅们千辛万苦来到的异域早已挤满了先到的人们,他们带来的货物早已不再新奇,这里的一切都与他们的来处并无差异。她继续向前飞驰。异域的城市。市政厅前一群孩子在喷泉里乘坐着用树叶折成的战舰相互战斗嬉戏。远方的钟楼上狮群们在金黄夕阳的照耀下酣然入睡。然而她并没有停步。荒漠开始变为雪原,四周变得寒冷,快要冻住的冰河旁一只搁浅的乌篷船哪儿也去不了,在严寒中缓缓朽烂了一千年,看样子它还会在这里继续朽烂一千年。她突然感到一阵悲哀。然而她撒开四蹄,继续拚命向前。雪越来越厚,她的四蹄已经完全没入其中。雪下的坚冰将她的四蹄割得伤痕累累,然后又把伤口迅速冻住,一切就这样默默地重复。雪原渐渐变为冰川,她的身体逐渐由血肉变为了冰雪,在风雪的吹拂下渐渐融入高耸的冰川。这时,雪糕吃完了,蜃景消失,商店外的天气还是很热。
她将包装纸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这时候街上的行人多半是游客,他们避过中午的酷暑决定此时出发去景点,在天黑之前看完再回来。她来此工作的头一年里也偷偷去过一些景点,其中有特色的包括沙漠中的绿洲和戈壁中的石窟。闲来无事,她决定去看看那个绿洲。
由于旅游业的发达,这座城市在近几年已经扩大了许多,去往绿洲的方向都被铺上了水泥路,包围绿洲的沙漠如今似乎要被水泥包围了。“城市是大地上结的水泥痂”,她开着车,脑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城市是痂,我们是什么?蛆虫么?想到这里她不禁想笑。记得上次来这里时还没有路,她和其他几个游客拼车过来,颠簸了一路,下车突然看见一座巨大的沙丘横亘在眼前,风把一些细沙吹成天空中金黄的薄幕。而当他们走两步滑一步地艰难登上沙丘顶端,突然发现沙丘另一面的深谷中有一块小小的碧绿,那块碧绿仿佛一只神秘的眼睛凝望着天空,对于他们的到来似乎并不在意。她站在丘顶怔怔地看着那只眼睛,感觉将要连同周围的黄沙一起被吸入那深邃的瞳孔中。然而她并没有被吸进去,向导用事先准备好的滑沙车带着他们一路滑了下去。那只碧绿的眼睛在接近后突然变成一片平庸的树林,她在林中稍微走了几步就失望地回到了车里,仿佛看魔术的时候不小心走到了魔术师的背后,然后一切就索然无味了。
记得初中一次和几个朋友一起过生日,正好在父母的游乐场里玩(事实上她很少在自家的游乐场里玩),和朋友们一起刚坐上过山车的时候还是非常新鲜有趣的。座舱带着他们有惊无险地一路通过各式各样的陷阱障碍,经过各种童话王国、古堡密室,以至于朋友们在玩过一次之后强烈要求再来一次。她的父母自然也很开心,于是大家就又坐了一次,还不过瘾,又来。直到第五次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在过山车上,而是在流水线上:前方有各种工序在等待着,而座舱则按照既定的速度将她推送到每一个工序前。一旦有了这样的感受,再转眼看游乐场里那些不断重复旋转的座椅或者依照既定轨道运行的座舱,她从心底发出深深的哀叹:父母那种吉卜赛人一样自由无羁的生活从她降生时就结束了,原来他们也是按照既定的轨道在流水线上逐步被装配的工件啊。想到这里,她不免对父母产生了一丝怨恨。后来大学里选择做国防生参军,一方面是遵从父母的意思:女生找一个安定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刻意要远离父母的游乐场,既然生活原本毫无新意,不如刻板到底,到军队里看看能无趣成什么样子。虽然如今已经丝毫没有了对父母的怨怼,平淡的生活也不再激起她的焦虑,但她也没有回家的意愿。
好奇心对于她而言,似乎更像是平凡生活的捍卫者,拷打一切美好神奇,逼问缘由或者揭开底细,然后弃之如敝屣;偏偏将她的生活折腾到无聊之时,还要不断地逼她去追寻生活新的异色,让她痛苦不迭。就如她被好奇心驱使来到市里,来到绿洲景点前一样。
老卫想到女儿的事情,觉得有些歉疚。他和妻子本不是喜欢闯荡的人,只是早年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奈何在女儿心中产生了这样的形象。以至于一直以来女儿都对他们这种事事求安稳的态度非常不满,但最终又不得不赌气似的选择了去军队过安逸的生活。女儿去了军队之后,老卫也凭借自己多年修理旋转木马和云霄飞车的本事,通过邻居的介绍在洛安的研究所谋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老冯的实验室当一个技术人员,全家算是终于安稳了下来。
老冯既已回家养病,闲来无事,老卫决定去找老张。在他看来,老张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还是个孩子,成天钻在自己的发明之中,再不然就是在住处附近的咖啡馆向往来的客人展示自己的发明。这个在山村中长大的孩子受到村长的鼓励搞各种稀奇古怪的发明,又出门闯荡,还受到咖啡馆不少年轻人的欢迎。或许这样一种对寻常生活不满足的好奇是这一类人的天性吧,老卫觉得自己的女儿从心底可能和老张有些相似。
老张住在洛安旧胡同区的一间出租板壁房里,老卫和老冯一起去过一次,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咖啡馆。老卫穿过停满汽车的窄小胡同,走进咖啡馆时,老张和一群来庆祝生日的年轻人正在看魔术表演。见到老卫来,老张连忙招呼他一起看。老张和咖啡馆老板有个合作,每天下午老张在咖啡馆展示他的新发明,就能免费吃饭喝咖啡。老张一来喜欢热闹,二来也乐得吃免费的午餐,于是就索性把咖啡馆当做自家的客厅。老卫接过老张递来的生日蛋糕和啤酒,坐在老张的旁边默默地吃着。魔术师表演的几个猜花色点数的魔术大家都已司空见惯,于是叫嚷着要看魔术揭秘。老张见老卫心不在焉的样子,问,不看看魔术么?老卫觉得不感兴趣,摇了摇头。
又坐了一会儿,老张看老卫在咖啡馆里显得百无聊赖,于是邀请他去自己的住处参观一下新的发明。快走到时,老卫看见一个穿着衬裤的男青年裸着上身在路边跳绳,身上汗津津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绳子里一个电子音一边报数一边喊“坚持住”!老张一边给老卫引路一边笑着说:“还不错吧?我发明的。”
从胡同拐进一条更加窄小的巷子,绕道进了一个四合院,院子里堆满了老张的各种半成品的发明,它们支棱在院子里,好像一颗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努力向人们宣示它们占领了这个平淡无奇的院子;又像一个个雕塑,各自饱含着外人难以明辨的存在意义。老张打开院子中央板壁房的门,回头和老卫说:“就这些东西刚放在这儿时,房东大妈还跟我大吵了一架,说我占用了大家的公共区域。给她送了几次我做的小玩意儿之后大家就相安无事了。”老卫心想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却总有办法让普通人欣赏接受他的生活,又或者至少大家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确实难得。
老卫进了屋子坐下,老张就给他展示自己的发明。自从上次永动机的事情过去之后,老张接受了教训,不再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去挑战什么科学的巅峰了,而是一边努力与一些厂家合作搞些小发明来养活自己,一边努力在这个大城市里开阔自己的眼界,不希望再因为信息闭塞而瞎忙活了。像刚才所见的那个跳绳,就是老张搞的小发明,而院子里那些更加奇怪的东西,则是老张真正的心思所在。老卫看着老张兴致勃勃地演示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越发确定自己和老张是不同的两类人。以前经营游乐场的时候,老卫也曾想办法鼓捣各种游乐设施,但那一切的目的都只为吸引更多的游客来玩,老卫自己却从未对这些游乐设施产生过兴趣,凭借自己的一点技艺养家糊口而已,就像如今有了更好的去处,老卫和老婆就搬来了研究所。说到底,老卫追求的无非是安逸的生活,操心的也无非是柴米油盐,更多的新奇与变化,往往也伴随着更多潜藏的苦难与折磨。外人看来生活充满刺激的探险家,过的往往是被坏血病和疟疾折磨的痛苦日子。
老张展示完他的半成品心灵感应器后,又拿出他这些年出门在外和家乡村长的通信,村长曾经帮助他很多,也鼓励他出来闯荡。山里的人其实对外面的新奇世界充满了幻想,对他们而言,安逸的山村生活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老卫想。
直到离开四合院的时候,老卫依然没有向老张提起自己的来意,或者可能说,并没有什么来意,只是默默地来观察一下老张,从而促进自己思索关于女儿的事情。待他坐上车准备回家时,脑中还回荡着老张那跳绳的电子音:坚持住!
绿洲已经完全不同了,里面立起了一座仿古的观景楼,丝毫看不出眼睛的外形了。绿洲里所有的树木都由市政新装上的滴灌设备进行浇灌,不用担心死去。周围的沙丘也由专人负责护理监测,一旦出现大风导致沙丘移动可能掩埋绿洲的情况,就用挖掘设备挽救。她在景区里慢悠悠转了一圈,看了一会儿新添的骆驼乘骑项目:这些骆驼搭载游客由专人牵着绕指定线路每日转圈,想想它们的生活,和人类也没什么差别。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准备驱车回机场,路上遇到不少向她兜售干果和药材的当地农民。这些干果和药材也是最近才从外地流行到此地的,来了之后倒被包装成此地的特产卖给游客,不知那些图新鲜的游客买下过后如果发现了会怎么想。
当她开到半路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下来了。车灯斜斜照射到远处的路面,路上的小石子一粒粒都闪闪发光,看上去像星星,而她,则在星空中飞行。这使她又多少对这次出门不那么失望了。
等她回到机场,灯塔已经在夜空中亮了起来。雪白的灯光照向长空,把夜晚的黑衬托得更加浓厚纯粹。那些其他的细微光线似乎盼来了强而有力的继任者,松了一口气似的暗淡下去。黑暗让一切平庸得以体面地退场,让饱受平淡折磨的注意力得以找到一点新奇感作为支撑。她观察到树梢上显露出一丝异色,那是被傍晚最后的霞光映照出的。这种颜色悄悄划过树叶,仿佛一种潜伏在叶片里的拟态生物。如果不是她曾心血来潮学画画时捎带着认真观察景物色彩,还真难以发现。谁能想到那种时常出现在天边的云彩上的颜色也会遍布眼前的树梢呢?树丛里开始传出一种微不可察的“吧嗒”声,似乎是一个秘密工厂加急工作漏出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大部分生物都静歇下来的傍晚突然变得明显,但从来也没人会较真探究它们的来源。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因为生活的边界就在这里;对她来说,不去戳破一切神秘的源泉或可让贫乏的日子维持得久一些。
趋光的虫类开始敲击上层灯塔的玻璃。那些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从未见过的各种奇异的品种着实在她刚来时让她大吃一惊。这些拥有奇异触角或者巨大复眼又或灰扑扑大翅膀的虫类在灯光下的行为却如此幼稚,让她在惊异恶心之余又怜悯鄙夷。说起来,洛安的图书馆里曾经有一个蝴蝶标本室,那是洛安的一些初中生常去的地点:一楼的图书馆阅览室在周末时被他们占据来自习,二楼则是少有人至的标本室。那些蝴蝶标本据说是某高中退休教师捐赠的,长久摆放在玻璃橱窗里,蒙上了一层细密的灰尘,颜色不再艳丽,看上去和蛾子也没什么大区别。她不太明白蝴蝶是如何谋生的,它们奇异浮夸的色彩似乎完全没有在生活中的立足之地,这些色彩斑斓的虫类似乎仅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生活,仅在盛放的花丛中容身。羽化之后的蝴蝶唯一的任务就剩下产卵了,在死去之前这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里,它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拥有这样光鲜的外表,生活是否每一天都不同呢?又或是否和幼年时一样平凡呢?蛾子为什么就不这样?到底有什么差别?正思忖着,又听到一些蛾子被探照灯灼热的灯罩烧灼的滋滋声,哎,意义,意义是什么?她问自己,生命如此短暂还要用来扑火,太徒劳。但每天自己在此只为记录飞机的起降时间,飞机每天来此只为给她送给养,不也很徒劳么?当然,这种情况也只是最近才出现的——同事走之前这里还是有各种重要任务的,而她是其中的一环,必不可少的一环——但无论如何,这种存在的荒谬性突然出现了,这让她有些猝不及防。有段时间她甚至想提前写好起降时间,然后去找点别的事情做,这样至少能暂时从这种荒谬中脱身。但她尝试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值得一干的事情,或者说,很多看似有意义的事情,一旦深究起来,意义也就没了。而且,投机取巧写好时间,让她显得更加可有可无,甚至于根本没人发现她可有可无。想到这里,她叹一口气,起身去拉上窗帘,不去看那些虫类。喝茶喝茶。
等到一杯茶喝完,她起身准备去倒掉茶渣,突然从窗帘的缝隙里发现窗外飞来一群白色的鸟,这些白鸟开始捕食趋光的虫,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影影绰绰。她呆呆地看了许久,白鸟吃掉趋光小虫这件事给了她很大的快慰,她似乎终于从对扑火飞蛾的怜悯兼厌恶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去水池旁倒茶渣,忽然就想起了一次在洛安的河边也看见过白色的鸟。那一次全城停电,父母的游乐场歇业,一家三人沿着河边散步,看见了一只白色的水鸟。洛安虽然不算工业城市,但也很少见到水鸟。她当时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光线不好只拍到模模糊糊的一团白光。现在想来,那可能是她与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闲聚中的一次,和白色水鸟的出现差不多一样罕见。
待她洗刷完茶杯回到窗前,白鸟们已经飞走了,趋光的蛾子也没剩下。她本想再拍一张照片,给自己留作纪念,也给父母看看,不知道他们还记得那只白色水鸟么?不过既然已经飞走了,她也只好坐回自己的座椅,关上屋里的灯,发一会儿呆。一天已经过去,剩下的只需静静等待困意的来临。
老冯乘坐老张给的轮椅,一个人在研究所小区的院子里转悠。已经不早了,平时这时他和老伴已经做完了养生操准备歇息了。只是今天,不知是小区里的虫叫得特别嘹亮,还是小区外的街灯没有往日那么刺眼,老冯决定去院子里转悠一圈。
老张的轮椅确实好用,老冯的行动几乎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似乎比他往日的行动更加便捷了。他行驶在小区的小径上,遇到几个熟人。他们远远地没认出自己,毕竟很少在夜里见到他出门,而且还坐着轮椅。打过招呼,熟人们都会仔细打量他的轮椅,那种充满好奇的目光,好像只在当年观察原蜃的那群人眼中出现过。小区的广场上一群人在耍大刀,老冯为了清静,避开他们向草丛深处行驶,轮子压到草木的声响似乎都在这黑暗中变得不真实,而四周的虫鸣仿佛夏夜里的一捧凉水从耳朵灌入,一直灌进他的心里。他停在草丛中静静地听着虫鸣,一阵阵像潮水,他又回到了松住的海滩:海面上飞过一群白鸟,趁着月光在潮水中觅食,远远地看见陆教授也在潮水中,露出半秃的脑袋,亮亮的,向远处游去,好像在找寻什么。老冯想过去叫陆教授注意安全,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坐在轮椅上不能下水。他想要喊时,陆教授已经游得很远了。潮水也随着陆教授一起退去,露出的沙滩和礁石上留下了各种海洋生物,在月光下发出各色荧光。老冯乘着轮椅行驶过去,松软的沙滩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轨迹。待到老冯走近时,荧光又都消失了。没有了月光的照耀,这些奇异的海洋生物只剩下粗糙坚硬的外壳和湿漉漉的软体。老冯叹一口气,又乘着轮椅沿着刚才的轨迹倒退回最初的位置,荧光重新浮现,老冯远远地欣赏。
好像很久没有过如此安静明亮的夏夜了,海风吹着老冯的头发,好像洋流穿过一块稀疏生长着海藻的礁石,海藻长年跟随着洋流摆动,终有一天要随之而去。老冯舒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一口咸咸的海风,抬头看看辽阔的天,这才注意到,天边亮起的并非月光,而是原蜃。只见原蜃发着光,好像和老冯打个招呼,那意思好像是:“不好意思,出去了一会儿,刚刚聊到哪儿了?”
吕袭明,男,1987年生。湖北宜昌人,中科院物理所博士在读,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