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诗歌选
◎颖川
“你我的区别,就像松鼠
和高高的水杉,饮雪的人与砍花的人。”
昨夜灯光穿过雨水,落在这海的城市。
他整夜
听着众天使们轮廓消失的声音
想像他们越过梦里的灯塔、屋顶和餐桌。
堆积如山的鲸鱼仅仅是一次道别。
“我没有我的船。我的岸在喊我。
我在赴约的路上,遇见另一些溺水的我
平静而安详,并不期待救援。”
天亮后,他去看退潮。
一个人,湿着身子,他看蓝色的云。
那从高空降下的光线不断延伸着
在某处,在一个最低的角落
暗中洗亮所有过去的失败和沉沦。
“昨夜灯光穿过雨水,落在这海的城市。”
海水起伏,托着他一生的睡眠。
(颖川,上海人,现居深圳)
◎方李靖
试着去想像——
大地每日缓慢的旋转
这个速度,也许并不很慢。
“地球是圆的”,已经证明
沿着某个面剖切:
我调整步行的频率,肉身的
轮子,将与地面踩合得更严。
日月浮沉,在我身体种下的
生物钟,拨动一片不死的血海。
但是,就像树木也会奉献
或者回收,每一年,绿的血液
我怀抱身体的器皿,又是如何挥霍
每一滴生命的体液。
与每一次碰撞,交换或者消耗
彼此的热烈;相遇另一枚
孤独的齿轮,咬合甚至
磨损,在更庞大的时空机械之间:
所有运转的一切,包括
此刻的大地,我本想停下来
完成一次主动的邀请,对于
另一双陌生的轮子,哪怕出于
凹凸外轮廓的适应。
爱人啊,宽宥我步调的疲惫,
我的爱——
正在对世界的润滑中日益磨损。
(方李靖,贵州铜仁人,现于同济大学攻读博士)
◎张雨丝
手术成功,她如愿削去下颌骨
并用两根手指观察:米白色
在她授意之下保存于市立美术馆。
五楼窗口的梧桐如吊灯神情枯瘦
她贴墙倒立,口袋掉出克丽奥牌火柴
他的打火机不在时,
她想用这个点燃自己。
怀表停掉了。她的日子变得
像一些冷水澡。失眠的时候
她听见雷声,空空洞洞
便在水中睁大眼睛
九四年春,孤儿们纷纷停止生长
按考古学家的说法,罢工
是明亮而雌性的。罢工的人
被禁止从雾里搬运火柴
而她动手动脚,因此在两处受罚
再瘦下去,戒指该戴不住了。
偶尔她闻见口中梧桐青青
床单是一箱扁平的烟草,而她
是他的妈妈也是他的小女儿。
他们去看颐和园里那尊锁骨菩萨
回程时他劝她扔掉潮湿的火柴,
空气里像是有条河,什么也点不着
杨絮轻轻落在停开的消防车上。
(张雨丝,湖南长沙人,复旦诗社现任社长)
◎王辰龙
终究找准起点,踏动滚梯,它带你降入
写字楼假日的负一:“是秋老虎的囚禁地。
侧身湿海绵的矩阵,我嗅见整个盛夏的生计
都已沿招行职员的皮鞋淌入地板。水在霉变
方格顶棚咳出低音。推开空教室虚掩的门扇
节能灯亮起,电流磨蹭着白光周围的灰埃
仿佛空中事故临近尾声……”接好便携投影
拿起话筒,喂,喂,你对桌椅练习口吃
听回音如远方电话的那端。九点过十分
他们陆续到来,盘算座位的利弊,等你
展开签到表:几个熟悉的名字被陌生者
认领;几个从昨夜伸出惺忪的手,拿过
你递去的水笔,犹疑着如同第一次背朝镜面
辨识腰间的胎记。迟到的女讲师同你寒暄了
几句便开始,她转换嗓音,冲浪手般娴熟,
为她添水后,你退回门外,倚着椅子与时薪
继续失眠。她的声音远了,你想起下个周末
要领取新名字,带它们到城南宾馆。旧年的
十月末,你去过那里:“屋群低矮,交剪了
曲径。不免走了些弯路。秋风已过夜,银杏
沿托老所外墙下落,聚拢着泛出灰黄,被
孕犬肥肥地扭散。途经一处废房的门庭,
红旗帜仍垂摆褶皱……”而你仍将先于
那些名字,推开三楼会议室;缚地鬼早就
替你拉开窗帘,他们笑,险些笑出真身,
他们佯装“安全出口”标识上的圆头人:
追不上箭头便等待吧,等平安的晨光
渐次地展开,照入北中国的千里霾。
(王辰龙,辽宁沈阳人,现于某高校攻读博士)
◎秦惟
在应当确信的时刻,
他正犹豫。
坐在这道选择题上,
时间堆聚,摇摆如钟。
近处忽有雷声砸下,
噼噼啪啪,似香樟
掷落三月的果子。
汁液浸透手心,也晕开
颤动的熟透的双腿。
刹那间,万物聚为奇点,
言语、时空、湿漉漉的
年轻早晨。
他就在这早晨醒来。
早饭后,乘车穿过迷雾。
一切都顺畅如常——
除了笔尖,除了这支
硬钢笔。它太硬了。
(秦惟,四川遂宁人,现为同济诗社社长)
◎马小贵
这是莱麦丹月,整个白天酷暑难当。
零零星星的碱草漫无目的地扎根生长。几只野狗
无力地垂落着舌头,大口地喘息,不断转移寻找
有荫凉的角落,它们懦弱,再也不敢亲近滚烫的
墙壁。一个漫长的夏天把阿勒屯带到了
离太阳更近的地方,全数的呼吸和行走都在
减速。然而黄昏时分,被贬谪的风景竟然
重获漫步般的自由。紫色苜蓿和金黄色的麦穗
伴随公路无限蜿蜒,神游到画面之外。
这不是我从前见识到的荒凉之地
毕竟,预设的判断正在直面自身的虚伪。
田头有几棵向日葵玩世不恭地跳跃旋转,菜瓜
硕大的叶子护卫着年轻的果实,浓密大度
如多水的荷塘。热气消失的时候
炊烟浓浓,几个戴着花帽的维吾尔族老人
手中提着金色的茶壶、切块的西瓜和完整的馕
走向他们简单的清真寺。那里等待开斋的人
铺开毯子,环绕而坐:一个伟大的中心即将
在一个神圣的时刻给予他们充盈味蕾和灵魂的
喜悦
(马小贵,现求学于北京,偶有诗歌发表)
◎刘阳鹤
一
缥缈主义,迫使你
构陷艺术的张力。寺庙内外,凸显美的
图示。我们读阴郁的小说,循着历史的迷途
剖析三岛由纪夫的禁锢哲学。
美美与共的,矗立在竹林的
一端,另一端则令你堕落
于丑陋的战事。我们不做什么,除非不得不
揭秘异化的心灵,何以看待身体的
罹难。虽怀君子色相,你却难挡
情欲的喷张,从敏感的躯体
滑翔至并未成型的巢穴。我们不谈性,更不
谈生活。只是那经不住缄默的,还在
依附本能。作为宗教伦理,禁欲主义
像一则公告,暗含有通俗的
政治性。可见你熟稔于个中志趣,以致我们
脱不下道德感,与裹缚的衣袍等重。
二
从《金阁寺》到乳房,幻化本身
内敛为形体的更迭。短暂的
融入,通向音乐的命脉,彰显出时间边界上
延迟的快感。天空晦暗,你言及“必须
烧掉金阁。”时下,我们在豁达的昂首间
席卷一望无际的海。鬼火拼贴
张罗河岸的砾石,如残阳般笼络疾行的人群
灼目的光,朝心底冷却,这幽暗之城
欠下偿不清的国债。故罪孽深重,发自
肺腑的悔悟,被镂刻在历史的
终结论上,难辨其版本陈旧与否:美的灾祸
早已注定。而愧疚感喷涌,不止
掉下懦弱的石头。所幸你捡起它,再掷向
冻结的魂魄,成片状荡开似水雾——
我们朦胧地活,散漫的活。最终,凝重之美
泯灭于黑暗,不胜凛冽的东风。
(刘阳鹤,甘肃人,现于陕西师大攻读硕士)
◎赵燕磊
台风推迟到明早登陆
那么,我还有时间
抓紧去热爱每一个人
经过五金店时
我甚至想过以此为生
坐在柜台旁
不停雕刻一把钥匙
但是船要开了
鱼不再自己爬上餐桌
街角晕倒的麻雀
仍用心跳尽力搅动左舷
已是东部时间的傍晚
我点了一杯生啤酒
坐进甲板的露天舞池
商店门头的窗篷渐渐
被落日划进巨鲸的胃
一块马形玉佩落在我脸上
天线在二楼整理出
不同时段的频道
出门散步的妇女们
结伴走进平民成衣店
皮尺缠紧她们的腰
这原地打转的引力
向旋风注入一些香水味
缝纫机还在云端织布
我从门旁经过时
她们害羞地捂嘴发笑
然后跳进身后的玻璃鱼缸
只留下一件百花裙
在风扇里飘
裙裾恰好打在我的脸上
是咸的,一只牡蛎
从金属喷头内爬出来
一只脚已踏过沙滩
我要到马路的另一侧去
取下人们手心的伞
孤独的人在风暴中等船
皮肤晒成古铜色
然后沉溺于无聊广播剧
我甚至想过从此跟从他们
跳下船头去撒次野,那时
广场飘落一块不祥的云
雷电匆匆挤上摩天大厦顶端
驶出码头后,夜只会更深
溺水者总算是不再说话了
(赵燕磊,山东枣庄人,现于华东师大攻读硕士)
◎涂然
一切无根须的植物都奢望远游
以为那是与你互诉的浪漫行径
就像我们在安静的夜里评论
红酒的木塞与扉页的弯曲
你喜欢观察绳上的旧物互致敬意
震颤的高枝划伤守梦的街灯
风来自所有方向,穿过一堵墙的厚度
与你的背影相向而行
假设这场景十分混乱,道路被吹偏
池水不住翻涌,广告牌在空中折断
而我只听到你,瑟瑟发抖地听到你
从耳后,从眉角,从唇边
从来不及意译的舶来词语
(涂然,现于复旦大学攻读硕士)
◎蒋瑶瑶
5月20日,我有一个恋人
从天亮睡到天亮
额头抵着额头
闹钟是一串绵密的吻
窗外紫荆树叶织成网状的格子
甜言蜜语就无处可逃
情话填饱了油腻的早晨
豆浆小贩的叫卖让我们欢笑
漂浮在柏油河里的人儿啊,在尾气扬起的
尘埃里活着,将污浊吞入脏腑
只你呼吸中有柠檬香
牵我躲进时间梳齿的间隙
明天小满,麦穗初熟
日程簿圈着旅行计划
传闻远方细雨,我便与你共享一把乌云
采一箩筐碎叶,看地上蚂蚁搬家
再多一个壁炉就好了
火舌一定呼哧作响
干了的玫瑰撕成一片一片
覆上你的眼睛和口——这放肆又荒诞的爱情
这样想着,我躺进你的怀里
默数今天的衬衫有几个针眼
指头用尽了,棉布就变成羔羊
云朵也跌落河里
(蒋瑶瑶,广西桂林人,现就读于同济大学)
◎李天意
现在,父亲惯用一只绿色的高茶杯。
棕色的内胆,浑浊的沸水和叶子。我本可以
早点注意这些细节;记住杯壁的热量
在母亲伤心的时候,使用自己的优点取悦他们
我走在耀眼的夜里之时,总渴望看见窗内的人
我无法厘清这与父亲的关系。小时候,
父亲在阳台喝茶。我在卧室看见他
伏在窗台,像一只儒雅的猛兽。
那时我高及他的腰间,常常问起马二平四
二十岁,一位叔叔谈及父亲用塑料瓶盖制作棋子的奋斗史。我意识到
也许母亲永远正确。她用各种颜色的布匹操持家务,
把我青春期的珍藏颠来倒去
却从未染指沉疴的茶杯
我以为二十岁的恋爱生动得像一幅
双人床头的大海。
我常常梦见母亲精巧的书橱和
父亲甘苦的楚河。父亲沉默不语的楚河
现在我多想坐下来,烧沸船舱的积雨
(李天意,现就读于北京大学)
◎十一
每一次转喻都是石榴
不动声色的内爆。当我沉睡
在叙事的声音里,最微小的磁屑
都记下了这二十岁的痉挛
生死短路的絮语
我仍可以对肉体保持忠实,毕竟
这声音是属于我的。但或许只是模仿石榴
生长使我们美丽,令人喜爱。看吧
从这条复活的路上,走来了我们的但丁
当他发问,我们都要坐起身来
重复自己生前的话语
年龄的探针读着我们。而我听见星空被刻写
或历史倒带的声音
(十一,湖北武汉人,现就读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