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海勒根那
骑马周游世界
⊙ 文 / 海勒根那
海勒根那:七〇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于《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天涯》等刊。作品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人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等。现居呼伦贝尔。
父亲骂我是二流子,说我一事无成。他指的是我没考上大学,还整天像只鸭子那样大摇大摆走东窜西,游手好闲。不仅如此,我还脚不沾泥,手不扶犁,这让他更气急败坏。可他不知道我是有抱负的一代,我有我自己的梦想,也有自己的一套,我其实正喂马劈柴……我要骑马去周游世界。
我想到做到,积极准备整装待发。
我家有一匹棕红色的马,它毛乱鬃秃,年老体衰,脖子总是低过身子,显得垂头丧气。特别是它的一只眼有玻璃花,所以它总一只眼看人,这个姿态我很喜欢,我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待世界。棕红老马也是我们嘎查仅有的一匹马,整个苏木早已经禁牧二十几年了,别说牛羊马,就是驴子也见不到一头。所有农活:耕种、锄草、收割、打场,一律机器化加化学药品作业,根本也用不着牲畜。这匹老马之所以一直留到现在,是因为父亲听说苏木要建博物馆,父亲准备把这匹马高价卖给他们,这可是块活化石,是我们科左中旗游牧历史的见证。事实亦如此,我们家一度成了嘎查的教育基地,每每有乡邻抱着孩子来指认“咩仁”(蒙语:马),告诉孩子这就是传说的蒙古祖先最喜爱的牲畜,它有几种称呼,小的时候叫“乌弩戈”,两岁左右叫“八格”,等长过两岁就叫“咩仁”了。人们还要满心欢喜地把孩子放在马屁股旁以获得先祖的灵气。要不是母亲的制止,精明的父亲那时就要收取他们的费用了,沾一下屁股五元钱,沾十下屁股就是五十元这笔账谁都会算。母亲用一句汉人的俚语打消了父亲的念头:“沾一下屁股就要钱,你别生孩子没屁眼!”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父亲沉吟片刻,没有当面反驳母亲,却转身将老马圈进马厩,从此秘不示人,连我也休想碰上一碰。所以在周游世界之前,我得说服父亲借马一用。
父亲不识字,但我可以给他照本宣科:“知道先祖帝国的疆域有多大吗?从里海一直到北京,南面到印度洋和喜马拉雅山,西面到阿斯特拉汗和嘉桑。也就是说从印度之北部,朝鲜半岛,中央亚细亚之全域,俄罗斯帝国之大半,底格里斯与幼发拉底两河间之南部,都曾是先祖的马蹄踏过的土地……可看看今天他的子孙是怎么样生活的,你们一辈子守着门前巴掌大的一块庄稼地,每日里像小鸡一样在泥土中刨食……”
我念得像煞有介事,父亲直勾着眼,汗水都从脖颈上流下来了。他哆嗦着嘴唇问我:“这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像个干部那样一挥手,“所以我们也得出去转一转,去先祖走过的地方溜达溜达!”
“怎么溜达?来回的油钱谁给报?”父亲立马提出现实问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说:“不用坐什么燃油车,可以骑马,骑咱家那匹马去周游世界!”
父亲沉吟片刻,看来我的话奏效了。这时父亲不再和我言语,而是背着手走向了马厩。他打开圈门,来到老马身边,老马见到主人头不抬眼不睁,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这会儿就放了一个嘟啦啦乱糟糟的屁,很费劲地拉了几颗粪蛋。父亲掰开马嘴看了看马的牙口,又抬起它的蹄子瞧了瞧,最后拍着老马弱不禁风的背对我说:“我看它驮两个人够呛,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说这话时,父亲眼里甚至滚动着两颗泪珠。
这么轻易就搞定父亲,出乎我的意料。事实证明,自那天开始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有事没事就用一种怨妇的目光看他这个儿子,殷殷切切,哀哀婉婉,看得我莫名其妙,简直让人受不了。
现在我已经顾不了这些,我先买来蒙古帝国古今对照图,拿着一面超大号放大镜研究成吉思汗和他子孙当年征战之地,这将作为我周游世界的路线。我准备从故乡毛都营子出发,穿过一条乡村土路,进入一条省级公路,顺着这条细线转接一根红色粗线往西七拐八拐一路可以到达呼和浩特,再从呼和浩特经过巴丹吉林沙漠渡嘉峪关抵新疆吐鲁番,吐鲁番北靠阿尔泰山,山脚下是纵横千里的额尔齐斯河。再往西我就直抵哈萨克斯坦大草原,那儿离莫斯科就不远了,我骑着一只眼的老马可以到莫斯科参拜一下蒙古王拔都汗的遗迹。接下来我就去黑海以西的布拉格、维也纳,西南到地中海沿岸的君斯坦丁堡、大马士革,这些都曾是先祖的属地。蒙古帝国的荣光在上,我作为圣祖的子孙周游旧地理所应当……可是古蒙古帝国的版图太大了,路线图越画越混乱,一时之间我的脑袋有点运转不开了。
父亲那几天正给我准备干粮,他给我炒了一袋子炒米,又从镇上买来牛肉晾晒了肉干,一边叹气:要是有牛奶就好了,给你晾几袋子酸奶干儿,路上消食健胃。我没好气地跟他说,阿爸你能给我买两箱方便面火腿肠吗?整点榨菜也行。父亲瞥了我一眼,低头顾自弄他的东西,说,你还要去西行呢,知道过去蒙古人放牧走上十几天都带什么吗?方便面顶个屁饿。
我那两天日夜专研地图,却越发愁眉苦脸,一筹莫展。父亲有些纳闷,我不得不向他说明烦恼。父亲凑到我眼皮底下准备帮我出出主意,可眼前混混沌沌的这一大张纸把父亲搞晕了。
父亲问我:“这是天书吗?”
我耐着性子,首先向他科普一下宇宙的知识。我说:“知道地球是圆的吗?”
父亲认真地点点头。
“那就好办了,你瞧,这就是咱们的地球,这蓝色的部分都是大海,花花绿绿的地方都是陆地。瞧见没,这几乎整个亚洲和绝大部分东欧,都是当年咱圣祖成吉思汗和他子孙的地盘……”
父亲还是没有什么概念,挠着脑袋问我:“那能有多少个毛都营子大?”
我把嘴撇到腮帮上不屑一顾:“毛都营子?这么和你说吧,假设满天空的星星是先祖的疆域,那么毛都营子就是其中一条银河里最小的那颗。换个比喻,假设整个科左中旗沙地是老祖宗的版图,咱毛都营子就是一粒沙子,甚至连狗屁沙子都不是……”
父亲听了,怔了半天一句话没说,不声不响地走去了。
那天开始,父亲手不离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不停地擦汗。或许是我的比喻刺激了父亲的神经,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我家毛都营子这么大个地方,光苞米地就绵延十几公里,村落从东头走到西头也要二十几分钟的一个偌大的嘎查,在地图上连颗沙砾都算不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父亲心事重重,唉声叹气地到旷野里溜达,仿佛要用脚步丈量一下毛都营子到底有多小。直到夜晚也没见父亲的人影,母亲心下焦急,命我赶紧去把他找回来。
我来到村西边的沙坨子里,不出所料,父亲正傻呆呆地坐在那里。那天的月亮出来得稍晚,金黄黄的圆盘孤零零地在村东边停着,而我的父亲孤零零地坐在村西头。在他的头顶,满天都是浩瀚的星斗。我来到父亲身边,见他正低着脑袋,口中喃喃自语。父亲的头发白了,脸上布满着如同用刀刻的皱纹,许是秋风微凉,他佝偻着背缩成一团,看上去那么干瘪瘦小。
⊙ 张 哲·巴黎5
我不禁可怜起父亲,扶着他瘦削的肩膀挨着他坐下来,问他:“你看什么呢?阿爸。”
“我在看地上的沙子。”
“沙子有什么好看的,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再不多看两眼就看不到了。知道不,嘎查达(蒙语:村长)要把沙坨子给卖掉呢。嘎查达说,现在沙子都去免费旅游了,这沙子再不卖掉都成沙尘暴飞到北京天津去了,有的还去了日本呢。”
我听来不爽:“这么下去,有一天是不是咱村子也给卖掉了?”
父亲仰头举望深渺的夜空,忧伤得像个诗人:“连毛都营子村都是一颗沙砾,谁知道有一天它能飘到哪里?谁又知道再过一些年世界上还会不会有毛都营子村呢?”
这话让我听来震惊,我仔细看了看父亲:“阿爸,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看先祖的疆域图受刺激了?”
父亲摇摇头,把脸转过来严肃地对我说:“不,什么都吓不到我,先祖的疆域再大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是在考虑疆域之外的事儿。”
我越发惊讶:“疆域之外的事儿?”
父亲说:“蒙古帝国疆域再大也是先祖骑马走出来的,所以马比疆域大。过去你的爷爷和他们牧业生产队的人曾经赶着几十匹马去过锡林郭勒,还去过海拉尔。那时我还小,他跟我说,知道锡林郭勒和呼伦贝尔草原有多大吗?站到天上也看不到它的边儿,骑马跑上十几天也跑不到它的头。那得有多大?我和小伙伴们想象不出来,问你爷爷。你爷爷说:有一天你们长大了能骑马了,去看看就知道了。可等我们长大了,苏木和嘎查却不让养马养牲口了,骑马的蒙古人也改种了地,过去放牧的沙草地都种上了庄稼,我们毛都营子的人再也没走出过这巴掌大的地儿。漫天的苞米地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没有马我们蒙古人也失去了腿脚,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啦,我们连沙子都不如。”
我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们能怎么办?”
父亲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以后不再种庄稼了,让沙地重新长草,我们养马。”
我认为父亲这是疯了,说:“不种庄稼咱家吃啥喝啥?再说你养那么多马干啥?”
父亲诡秘地笑了:“养马是为了骑马周游世界。”
那天晚上,父亲把他一生和我说的话都说尽了。在此之前,他对我除了训斥从不废话。他回忆起童年时,他怎么钻到骒马肚皮底下啯马奶子吃,那骒马真把他当成了马驹,不踢他也不咬他,让他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跑来跑去。他还想起少年时骑马的感觉。那是一匹乌黑发亮的儿马,牧人们都叫它钢嘎哈拉,父亲轻轻一磕马镫,那马就像一条大鱼贴着草地滑翔而去,耳朵边上都是风和波涛的声音。父亲还说老马识途,此去万一迷路,可以信马由缰,让马自己找到回路,过去的牧人遇到白毛风雪或在草原迷途都是这么干的。
一直聊到天亮,父亲才拉起我的手,和我亲如兄弟般地向不远处的苞米地走去。秋天的苞米高出我们一头,秸秆粗壮,枝叶茂盛,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犹如森林,更像是辽阔无边的海。父亲和我一旦深入就被淹没其中,耳边只有风吹秸叶飒飒之响。铺天盖地的苞米地里,我呼吸困难,像溺水了一般。我对父亲大声喊:“这是黑海还是里海还是地中海?阿爸你抓紧我别让我掉到海底啊!”
父亲的手如铁钳:“儿子,这是苞米地,都旱冒烟了的苞米地,哪儿来的海?机井把地下一百米深的水都快抽干了,科左中旗所有河都干了!这块土地再过几十年……”
还没等父亲说完,头顶的苞米尖梢上突然掠过一个庞然大物,吓了父亲一跳。他抬头望了望秸秆缝隙里的天空,问我:“那是一只什么鸟?个儿那么大?”
我捂住嘴乐了:“阿爸,你什么眼神,那是飞机,咱镇子边上正建飞机场呢!”
父亲抹了一把汗水:“飞机场算什么?以后我还要建跑马场呢!”
我可等不及父亲养好马再去周游世界。我去找活佛择了良辰吉日,这一天就要跨马出发。老红马左边搭着炒米牛肉干,右边袋子里插着蒙古帝国图,这么多年初次示人它并没有主人的愉悦,而是用一只眼东瞧西看显得惴惴不安。
我——一个蒙古人的后裔,手持缰绳准备爬到马背上去,可一只脚蹬上马镫,另一只脚咋也跨不到马背,弄得老红马趔趔趄趄直打转转。后来是几个邻里连抬带举好不容易将我扶上马鞍,我才开始挥手告别乡亲的仪式。母亲泪水涟涟,手扶马鞍叮嘱我要一路小心,上山牵马行,过不去的河就坐船。我说阿妈你就放心吧,溜达个三年五载我就回来了。可人群中不见我的父亲,我猜想他一定在哪个山顶眺望我,为我骄傲呢。
我不再与他们儿女情长,像个英雄那样打马绝尘而去。可老红马有点眼瞎,绝尘它是绝尘不了的,还一个劲儿地直着脖子往一头偏,我不得不牵扯缰绳反复矫正它,这多少影响了我趾高气扬的心情。不过在马背上的感觉并没有父亲说的那么美妙,我的屁股被硌得生疼。拐过一片苞米地后,人们就再也望不到我的身影了,从此我就向地球的西方,一路进发……
嘎查人没有料到,第三天夜晚,我骑马而行的身影却又重现在了毛都营子。远远地,我的父亲正在村头呆立着望我,好像早知道我这天回来似的。母亲后来说,打我走的第一天,父亲就有事没事跑到村口去翘首企盼。这会儿远远地看见我,他就像另一匹老马一样咯噔咯噔向我跑来,直到近前才惊兮兮地问我:
“你怎么刚去就回来了?”
说话间,毛都营子的嘎查达从我身后走出来,他回身用遥控器把轿车熄了火。此时灰头土脸的我翻身下马,我声音沙哑疲惫不堪,一头瘫倒在地上只想睡觉。嘎查达背着手走到我父亲跟前,说:“旗里来电话,说有一个骑马上高速的村民违章了,让我去把人领回来。哎,这来回的油钱你给报了吧!”
父亲听了,比我还沮丧:“还没走出毛都营子就要收油钱?”
嘎查达也不和父亲废话,直接解开父亲的裤带,往里一掏,准确无误地拿走了父亲的钱包,数出几张后又重新帮父亲揣好:“毛都营子的每颗沙子我都有数,不给油钱小心我把你卖了!”说完扬长而去了。
父亲已无暇顾及钱的事,弯腰撅腚地扶起软成一摊泥的我,说道:“孩子,没事儿的,你走的那天我就把咱家庄稼全放倒了,等养了马,阿爸和你一起去周游世界。”
我抱住父亲的脖子,哭得像个孩子,我告诉他,外面的世界已经无路可走了!庄稼地连着庄稼地,草原都有网围栏,城市除了机动车就是斑马线,我们骑马根本周游不了世界……
父亲听了,重现了愣目愣眼的表情:“那怎么办?”
我说:“看来只能坐火车和汽车了。”
父亲听了,紧紧地拥抱我,仿佛这世界就剩下我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