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歌

2015-12-29 03:28/
青年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臭小子白花百花

⊙ 文 / 常 芳

四季歌

⊙ 文 / 常 芳

常 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等。曾获《上海文学》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等。

我十二岁那年,天下大旱。头一年秋天里,天气将冷未冷时,还没看出天旱的迹象,因为在秋尾上,就落了一场大雪,雪深得几乎没及了膝盖。大雪把长安城里城外,都裹在了一片茫茫白色之中。

下雪那天,我偷偷地来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和飞舞的雪花玩着。我的绣花鞋很快就湿了。鞋尖上那朵牡丹花,在雪花的滋润下,像盛开在春天的枝头上一样鲜艳。我想,假如这会儿飞来一只蝴蝶的话,它一定会直直地扑过来,落在牡丹花这些生动的花瓣上。

父亲和母亲大概站在门口看我许久了,我听见母亲欣喜地在和父亲说:“你看这个孩子,竟在雪地里玩疯了。”

父亲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他答非所问地说:“还未入冬就是这么大的雪,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异兆。”

母亲笑了:“你天天闷在书房里读书,大概是读书读得太累了。一场大雪,会是什么异兆,就是今年的雪比往年落得早一些、大一些罢了。”

父亲摇着头说:“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当看作是异兆。你看,时令才刚近秋尾,树上的叶子还在枝条上挂着,一些花,还在枝头上恋恋地开着,这么大的雪就压下来了,这还不算是异兆吗?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也读了几本子书,自恃还通晓些天文地理。”

那场大雪之后,一个冬天,竟是一片雪花也未再落下。

开春,地里的草一露芽尖,树上的叶子一放苞,母亲就按照父亲的意思,带领着家里的两个婆子,像那些苦寒人家一样,开始去地里挖一些野菜,去路边的树上捋一些树叶子,回来掺和在粮食里做饭吃。

家里上上下下都在吃掺了野菜和树叶子的饭食。下人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对父亲和母亲放着满仓满囤的粮食不吃,却要吃野菜树叶子对半的饭,极其不理解,背地里议论说:“这样大的门户,竟去地里与苦寒人家争些草食,是不是有些失了大户人家的体面?”

话传到父亲耳朵里,父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今日不丢体面,他日怕是就会丢了一家子人的性命。体面和性命,孰轻孰重?”

体面和性命,当然谁都分得出哪头轻,哪头重。没有体面了,人还能活;没有性命了,体面还附着在哪里?所以性命总比体面更重要一些。我想这就是父亲说过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吧。

父亲是个读书人,饱读诗书。我崇拜父亲的学识,认为父亲这么做,必是有他的道理。

眼瞅着夏日就要过去了,天上仍然是滴雨不落。一年里没有雨水的滋润,世界上哪里还有生气。放眼看去,地里一片荒芜,到处是灰秃秃的景象。好像天底下已经没有了会动的东西,天空中,连一只飞动的鸟都看不见了。

父亲放下了手里的书,到村外的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叹息着走回来,对母亲说:“大灾已经来了。”

地面上最先死去的,除了地里那些庄稼和草,再就是那些树木了。春天里,那些树木淡绿的嫩叶子一冒尖,就被人捋了去,变着各样的法子,填进了人的肚皮。树的叶子被捋光后,就再也没有水分,无法让枝条上长出新的绿叶子了。

树木的绿叶子,一小片一小片地积蓄着,给很多人拉长了生命。叶子光了,接下来能拉长人生命的,就是树皮和树根。树皮树根虽然比树叶子坚硬许多,也没有一粒粮食可以和它们掺在一起往下吞咽,但是人的牙齿,还是把它们咀嚼得很细致,吃了下去。

百草树木都死去后,相跟着再死去的,就是人了。

从春天开始,父亲和母亲,就把家里的粮食陆陆续续拿出来,周济给了周围的人。到天热之时,就已经分光了。起初,母亲执意要多留下一些藏起来,以便救一家人的性命。但是父亲极其坚决地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父亲说:“那样不仅救不了一家人的性命,或许恰恰会因此,提早断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我想,父亲的话,肯定有父亲的道理。整片土地上,都死气沉沉的没有炊烟了,那么任何忽然飘起来的一缕挟带着饭香的炊烟,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父亲读了那么多书,父亲的书是不白读的。父亲自然明白“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道理。也明白“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我搂着已经瘦得只剩下一身长毛的白花狗,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和它一起看着晴碧万里的天空,盼望着天上能有一丝过路的云彩,云彩上坐着一个司雨的龙王,发下善心来,给我们长安的地界下上一场救命的雨水。那样,我们就不用背井离乡地去逃难了。

我喜欢叫白花狗白花,此刻,白花的眼里,是和我一样的神情。如果这会儿落下雨点来,我相信它一定会叼着我,比箭更快地射出去,到雨地里去奔跑着撒欢儿。从母亲怜怜地看着我的眼神里,我知道我也已经很瘦了,大概是和白花一样,长毛散披。白花狗如果想叼起我的话,一定能叼得动了。

母亲跪在屋子里,燃着一炉香,在袅袅香烟里,口里念念有词地求着不知道哪一路神仙。这是母亲每天都不间断的一堂功课,和父亲读书一样。

昨日黑夜里,父亲坐在一屋子的黑暗里说:“我们也随着乡邻们一起,到洛阳逃难去吧。”

父亲的口气里,透着一丝不能掩饰的悲凉。说完这句话,父亲看也没有再看一眼我和母亲,就站起来,到他的书房里,抚摸他那些书去了。

在黑暗里,我似乎听见,父亲的一滴眼泪落在他手里的一本什么书上了。书上溅起的那些灰尘,又飞起来眯进了他的眼里。他为了冲刷眯进眼里的灰尘,就任凭泪水汹涌而下,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父亲有些日子不去翻动书了。我认为书里的那些灰尘,是故意飞起来,眯进父亲眼里的。它们想让父亲带走它们,但它们又知道,父亲是断断不会带着它们去逃难的。那些书里的字,当然有麦子,也会有黍子,但这些字,更可能造成的后果是,让读到它们的人,越发地加剧了难忍的饥饿。这些书,它们太了解父亲了,甚至比父亲自己了解得更加细致和透彻。

屋顶上没有月亮,只有几粒星星,在打量着书房里那些雕花的窗棂。它们的光辉,落在窗子雕刻的花瓣上,也落在已经没有花朵的花园里。花园里的花,它们的魂魄和香气,是不是都飞来落在了窗子的雕花上?

花园里,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死去了。

父亲的书房里,所有的书,都要落满灰尘了。

母亲一炷接一炷燃起的香,老是让我有一种错觉,就是母亲像是要把一辈子的香,都在这些日子里烧完了。而书房里,父亲读书时,似乎也已心不在焉,他看着那些书的眼神,像是在和它们做着某种诀别。

我问过父亲一些有关外出避难的事,父亲说:“我们只是暂且出去避避难,用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回来了。”

我想,既然用不了多少时日便可回来,那么,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还会这个样子呢?

白花靠在我身上,也是一副恹恹的神色。我看着白花,觉得白花好像老了很多,这些日子,它趴在一个地方,有时候连眼皮都懒得抬动一下。而有一天我也曾听见母亲在对父亲说:“玉儿好像变小了两岁。”

父亲似乎是点了点头,但是并没有说话。

玉儿是我的名字。据母亲说,是父亲和母亲在不约而同中为我想出的名字。

我特别喜欢玉儿这个名字,就像我特别喜欢雪花一样。是因为它们的质地都同样藏不得半点瑕疵,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这些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

父亲和母亲的意思,当然都希望我长成一个白玉无瑕的女孩儿,有着玉一样的容颜,玉一样的品质,将来能和玉一样的高贵。这里面,当然还包含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含义。这样的含义,我想无非有两层意思,一是母亲站在女人的角度总结出的,一个好女人所该具备的传统美德;二是父亲站在品质的高度,总结出的为人处世所该持有的道德操守。我觉得其实是一回事,横竖都是要我在世上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父亲凡事都如读书一样认真。所以在给我取名字这件事上,也是沐浴焚香,一样的郑重其事。

父亲没有因为我是女孩儿,而有半点的怠慢。

我是母亲的宝贝,更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父亲教我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父亲教我背:“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

我开始喜欢父亲的书房。喜欢看父亲读书写字。喜欢父亲翻动那些书时,书房里飘荡着的一缕一缕书香,还有父亲写字时,那些久久散不尽的墨香。

母亲看我整天赖在父亲的书房里,就嗔怪道:“女孩子应该工于女红。邻居家你香儿姐姐十四岁出嫁时,所有花样都是自己绣的。”

我撒着娇说:“我可不愿像香儿姐姐那样,那么小年纪就嫁出门去,我要一直在家里陪伴着父亲和母亲。”

母亲假装生气地说:“女孩子家,怎么能说出这样不成体统的话来。还不随我学刺绣去。”

母亲把我带到绣架前,把绣花的丝线穿在针孔里,让我捏在手指间,学着飞针走线。

母亲刺的绣品,成了我的另一个花园。我在两个花园里移着步,观摩着含羞的花蕾、娇艳绽开的花瓣,和花丛里起起落落的蝴蝶。母亲绣出的那些花朵,花瓣上的香气,日夜扑着我的鼻息。而花丛里戏花的蝴蝶,却常常会飞进我的梦里,在我手掌上停落下来,给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它们的声音细弱游丝,我听不明白,它们就拼命地扑扇着硕大的花翅膀,像在大风里起舞。但是它们起舞,我也仍然不明白它们在说些什么。它们大概是着急了,就从我的梦里飞了出去。

我知道那些蝴蝶从我的梦里一飞出去,就飞到花园里找那些盛开的花朵去了。是不是只有那些花,才能听明白蝴蝶的语言?我看见蝴蝶跟花说话的时候,那些花都在不停地点头或是摇头,花定是明白了蝴蝶在说些什么。

母亲绣花的丝线,都是她亲自去采了碧绿的桑叶回来,喂了蚕,再用蚕吐出的白花花的丝,亲手漂染的。

母亲喂蚕的时候,总是把嫩绿的桑叶,剪得细如丝线,她像绣花一样,侍弄着那些蚕。桑叶剪成的细线从母亲指缝间撒落下去,轻轻柔柔的,像是母亲在给蚕编织一张绿色的网。那些蚕,就在绿色的网里穿行着,悄无声息地长着身躯。待蚕将桑叶吃出一片沙沙声,犹如细雨落在沙滩上时,那些蚕,就长大了。这样,母亲就不用再去费力地将桑叶剪成绿色的细线了。母亲开始把整片的桑叶,仔细地盖在浑身冰凉的蚕身上,仿佛给它们盖上了一层绿波荡漾的被子。

日夜不停地饱食着碧绿桑叶的蚕,慢慢地就把身子吃出了透明的光华。母亲看着这些胖胖的,很有了些雍容华贵模样的蚕,知道它们就要在即将来临的夜晚里,放弃绿色的桑叶,爬上那些用麦秆编织而成的、高高竖立的草苫子,开始做它们绵长的梦了。

蚕成熟后吐丝成茧的清晨,母亲会小心翼翼地从苫子上摘着茧子。这时候的母亲,喜欢把那些白色的茧子,叫作茧花。母亲说,那些茧花,是蚕在一夜之间吐尽了腹中的长丝结成的。

蚕吐尽了丝,就是为了自己把自己缠在丝里,作茧自缚?我想不明白。

我想,蚕睡在它们白雪一样的帷帐里面,是不是在做着天下最美的梦呢?它们像雪花一样洁净,它们的梦,也一定是雪花一样的精美。

我想,母亲一定是看见它们的梦了,所以母亲就把它们吐出的丝,漂染成五颜六色,然后再一针一线地,把它们的梦绣成了一朵又一朵鲜艳无比的花朵。

现在,母亲收起了绣花的架子,上面那些没有绣完的花朵,就无法放射生命的光彩了。它们只能学着花园里那些枯死的花,把一生的魂魄和香气,凝上雕花的木格窗子。在有月光的夜里,顾影自怜。

母亲给我们换上了一身的旧衣裳。母亲说:“这样的年景,出门不能穿光鲜的衣裳了。”

父亲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走出家门,父亲就让母亲拿一块绿纱蒙住了我的眼睛。父亲的意思,一定是不愿让我看见乡野里那满目荒凉。所以,就让母亲事先为我准备了一块绿纱。

父亲挑着担,走在前面。

在遣散家里的下人时,父亲给他们分毕了家用,又把家里仅有的一辆牛车,送给了家里年纪最大的一个婆子。父亲说那个婆子的家里,有一个年迈得已经不能走路、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的更老的婆子,那是她的婆婆。父亲说:“百孝顺为先,那个婆子,对婆婆总是百依百顺。”

母亲左边挎着包裹,右手牵着我,我的身后是白花。

白花走得悄无声息,我老是担心它走丢了。每次扭回头,都看见它紧跟在我们身后。

窄窄的路,如母亲从茧子上抽出的丝,被络绎不绝的逃难人,踩得摇摇晃晃。我的眼睛蒙着绿纱,看见的那些人和物,以及远处荒芜的土地,就都被一层淡淡的绿罩着,似乎旷野里正是一派绿意盎然。这也许正是父亲所要达到的目的。

所过的村庄,几乎都已绝了人烟。大概所有村庄里的人,都和我们一样,拥到逃难的路上了。路上不断有人走着走着就停下来,倒在了地上。也有我们走过时,早就倒在路边的。我晃晃母亲的手,问道:“他们倒在地上,是不是饿死了?”

母亲侧脸看了眼父亲,父亲没有回应。父亲肩上的担子,已经让父亲不堪重负。父亲是个读书人,父亲手里只握过书。肩上,挑过担吗?

母亲轻轻叹息了一声,握紧着我的手说:“他们是走累了,躺下来歇息一时。”我明显地感觉到,母亲拉着我的手在竭力控制着抖动。母亲抖动的手,告诉我她这次是说了谎话。母亲是个不会说谎话的人。

走了一阵子,见前后都没有倒着的人,父亲就放下肩上的担子,在路边坐下来。我和母亲也相随着坐下来。白花趴在我的跟前。

我们一坐下来,就有很多人,相继跟随着我们坐了下来。

看见一个人坐下来歇脚,就会有众多的人,再也迈不动步子。有几次,我们也是这样跟随着别人坐下来的。

赶了一上午路,父亲肩上的担子已经卸下来好几次了。父亲卸下担子,就会摇着头叹息。当然,父亲的叹息全在他眼神里,他从来没让叹息从嘴角边滑出一丝声音来。

路边的树全成了枯木。这些树被人食了叶子食了皮之后,只剩下白色的树骨头直直地竖在那里,让人分辨不出它们曾经长着什么形状的叶子。干枯的树骨头,不知道被多少逃难的人靠过身子了,看上去它们已经很是脏污。

我的眼睛蒙着绿纱,但绿纱也变不出树上的叶子来,让一树浓密的绿叶子,在夏日的热风里猎猎作响。那些干裂的树骨头,让我心里生出一阵一阵的疼痛。

父亲在揉着肩,我想,父亲的肩一定是肿了,或者,干脆就已经磨破了皮。我很想过去帮父亲揉一揉肩,像在父亲的书房里,父亲读书或者写字累了时那样。但我刚想站起来,就被父亲用手势制止住了。父亲怜惜地说:“玉儿,你自己歇息着吧。前边的路,还远着呢,不知道还要走多少时日。”

我又问:“洛阳到底在哪儿呀?它离这里有多远?我们究竟还要走多少时日?”

母亲说:“玉儿,跟着你父亲走就行了。小孩子家,不要问那么多话,让你父亲好好歇息歇息。你父亲挑了一天的担,走累了。”

我抬起手,想把蒙在眼睛上的绿纱取下来,仔细看看眼前的景物。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走出家门前,父亲和母亲窃窃说的那句话:“这一去,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时日。听说外边的官道旁,到处是一些倒地而亡的逃难人。”

母亲扯住了我的手,说:“玉儿,听你父亲的话,好好地用纱蒙着。你还小,心里盛不得眼前这些荒凉。回来的时候,你再放开了看也不迟。”

我们还能有回来的时日吗?这句话,我不敢问父亲,自然也不敢问母亲。一路上,父亲和母亲都极少说话。我知道他们此刻的心里,肯定也和我一样,在回环反复地想着这句话。

我们长安城外的家,春天里会被一树一树粉红桃花掩映着的家,以后是不是只能在梦里回望它了?我不知道。我想父亲和母亲,一定也不会知道。天不降雨,我们恐怕就没有回来的日子。

这时候如果来一场透地的大雨,像在我梦里一样,雨水让地里的百草冒出了细芽,让枯死的百木长出了新绿,我是不是就可以解下蒙着眼睛的绿纱,放眼去看一望无际的旷野,我们就不用背井离乡去什么洛阳了?

我忽然对洛阳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感。

我不由得在想,洛阳有什么好呢,洛阳只是一个让我们期望着能避难的去处罢了。洛阳没有父亲的书房,没有母亲绣花的花架,也没有我春赏百花冬赏雪的花园。

白花轻轻地舔了舔我的手。我在白花的背上拍了拍,白花身上的毛,已经越来越长了,长毛底下的骨头,尖尖地突出来,硌着我干瘦的手。

夜晚伸出手指抹掉了西天上最后一缕霞光时,母亲终于摘下了蒙在我眼上的绿纱。我揉了揉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满天的繁星。

夜幕低垂下来,像一只飞行了一天的大鸟,安息时垂下的翅膀。天上的星星却是你拥我挤着,像母亲在二月二的龙日里,炒的满锅爆豆。

想到爆豆,我嘴里溢出了一丝一丝的口水。鼻子里,也飘满了豆子香喷喷的气息。我闭上眼睛,让飘起来的豆子香味,一层一层地缠裹着我。闻着豆子的香味,我又想到了母亲养的那些蚕,它们是不是就是做着这样的梦,把自己缠在茧子中的?

母亲推推我,把我从豆子绵绵的香气里摇醒过来。黑暗里,我看不见母亲的脸色,也看不见父亲的脸色,只知道父亲坐在母亲的另一边,似乎也在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从走出家门到现在,一天了,父亲很少说话,大多时候,都是以点点头或是摇摇头来回答母亲。

母亲从父亲那边转过身子,轻轻地展开我的手掌,往我手里放了一些东西。母亲刚才想把这些东西给父亲的,但是父亲拒绝了。我用手指捻了捻,知道母亲放进我手里的是一些芝麻,就把一根手指放在舌尖上湿了湿,想用手指蘸着吃。走了一天的路,我们只在日头快偏西时,吃了几口干硬的穄子面饼。

伸出手指了,我又把手指缩回来,在衣角上来回蹭了两下,把手指上那点口水蹭干净了。母亲放进我手里的芝麻,估计只有二三十粒,它们的粒子又是那么细小,用手指蘸着吃,一次会蘸走好几粒的。我想只有一粒一粒省着吃,才能熬过这个茫茫的、无边无际的夜晚。

我拈起一粒芝麻,放在上下牙齿间轻轻点破了它,然后用舌尖缓慢地搅着。一边搅着,就想起了路过的村落里,那些被家人压在墙壁下压死的孩子。每次看见,父亲都是急匆匆地撂下肩上的担子,奔到跟前去。我知道父亲是想去救出那些孩子。但每次到了跟前,父亲的手脚似乎又一下子僵硬起来。看到父亲的表情,我能猜到,墙壁下的孩子已经被压死了。我想一定是这些孩子的父母,不忍在逃难的路上亲耳听到孩子饥肠难忍时的哀叫,所以就推倒墙壁,将孩子压在了下面。墙壁不能动,他们便不能跟随了。他们一定是想,与其让孩子饿死在路上,倒不如让他们死在家里。

远处的天际间,一颗拖着长尾巴的扫帚星,赫然挂在天空中,仿佛要把满天的星星,都扫落进黑夜的幕帐里。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天出扫帚星,是灾祸和不祥的预兆。但是,枯旱已经逼迫我们走在逃避灾祸的路上了,接下去,还会有什么不祥在等待着我们呢?

遥望着天上那条辽阔的天河,我想天河里的水,怎么就不会流下来一些,来普救天下为旱灾所困的苍生呢?天河里的水,留在天上又做什么用呢?天上的神仙,也在播种五谷吗?

我靠在母亲身上,白花靠在我脚边。我把几粒芝麻放进衣袋里,又将留在衣袋里的一口穄子面饼拿出来,悄悄地塞进了白花嘴里。

刚给白花喂完那点穄子面饼,白花就箭一样蹿了出去,似乎比流星从天上滑落的速度还要快些。白花的腿脚有些日子没这样敏捷了,它的动作,几乎吓了我一跳。我马上猜到,一定是那点穄子面饼,勾出了白花肚子里饥饿的虫子,白花是去找吃的了。

果然,白花转了一圈,才慢慢地走回来,蜷缩在了我脚边。

母亲也看见了天上的扫帚星,声音轻轻地问父亲:“天已大旱,放眼所见遍野皆是枯黄,如今天边又挂出这扫帚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样灾祸降落?”

⊙ 张 哲·巴黎1

本期插图作者

/ 张 哲:一九九五年出生,现就读于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在《萌芽》《中学生作文》杂志发表多篇习作,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中国中学生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等。爱好摄影,现任中国政法大学摄影工作室负责人。

父亲说:“天虽大旱,但大旱恐是先兆,接下去,瘟疫和兵乱,怕是才会后发制人。书上说,列星奔乱,皆绝纪纲。现在四处有人起事,天下欲乱,天必先谴之。”

走了一天路,父亲的嗓子有了些微微的嘶哑。好像黑夜忽然跳出来,在父亲唇边,劫走了他声音里所有的水分。或者,就是脚下的路伸着舌头,一丝一丝地,在一天时间里吸走了父亲身体里全部的精华。

母亲说:“这么说来,我们即便到了洛阳,又如何呢?倒不如返回去,厮守在家中听天由命,一家人生生死死,也聚在一处。”

父亲叹息一声,缓缓地说:“此言差矣。祸不妄至,福不徒来。再者,玉儿尚未成人。待他日玉儿完成了大礼,你我方能了无牵挂。想那草木结子,也需善始善终。更何况人与草木相比,终是比草木多了些血肉之情。”

父亲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像被大风吹起的一粒火星,在风里起起落落着飘过来,落在了我心上,我的心就火炙一般疼痛起来。

父亲挑着担,携带着母亲和我,跟随着浩浩荡荡逃难的人群,一路走来,眼睛里是一路的黄土肆扬,一路的哀鸿遍野,我知道父亲的叹息里,不仅仅是为着我的终身大事。从上年开始,就不断有人上门给我提亲了,但父亲和母亲认为我年纪尚小,还不到婚配的年龄,所以都一一回绝了。邻村的赵媒婆就说父亲和母亲:“不是玉儿姑娘年纪小,是你们舍不得将女儿嫁出门去是了。在父母眼里,女儿哪里有长大的?”

父亲说过,男人读圣贤之书,重在习学做人之道。谦谦君子,心怀天下,亦心忧天下。所以父亲现在的叹息里,我想成分更多的,应当是在为这些逃难的人叹息。

父亲挑着担走在逃难的路上,父亲就是个逃难的人了。父亲的书房,留在了长安城外的家里。但我知道父亲书房里那些书,都被父亲一一装在了心里。

熬过了一个月的行程后,夜里歇息下来,父亲欣慰地对母亲和我说:“再有这么一些日子,我们紧赶一赶,就能赶到洛阳了。到了洛阳,一切就安妥了。”

我不仅有了些欣喜,虽然我对洛阳莫名的恐惧有增无减。我只是想,到了洛阳,至少父亲肩上的担子就可以卸掉了。一路走下来,父亲肩上已经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而母亲和我的脚底下,磨出来一个连一个的血泡,血水早就染透了袜底的每一个针脚。

记着刚出家门时,我问父亲洛阳在哪里,离我们的家究竟有多远,但母亲始终阻止着,不让我多问。可是走着走着,母亲就有意无意地给我描画开了洛阳。我知道母亲这样做,一准是为了让我忘掉离家之痛,以及饥饿和跋涉之苦。一个月下来,我的身子已经虚弱得几乎一片树叶子就能砸倒了。幸好我们走过的路上,没有一棵树上会有叶子落下来,砸在我身上。

父亲说:“天数枯旱,国多妖祥。只有洛阳城外的白马寺,或许能帮我们避过灾祸。”

母亲见我不明白,就解释说,凡大旱大涝之后,势必会有瘟病蔓延而来的。而白马寺里佛光流照,正是芸芸众生避难之地。

我点点头,告诉母亲我听明白了。

我是听明白了,一路上络绎不绝前往洛阳来的人,原来都是想到白马寺里去,求得佛祖保佑众人避过灾祸的。

我想象着白马寺和白马寺里的佛祖究竟是什么样子。白马寺?当灾祸来临时,它当真能帮助我们避过灾祸吗?我们现在不就是在灾祸之中吗?

我反复地想着洛阳,想着白马寺,竟在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我们到了一户人家。母亲说,这是我们在洛阳城里的一门亲戚,乃是父亲的一个远房姐姐家。我们一家人此次前来投奔,正是依着父亲这个姐姐的意思。父亲的这个姐姐,去年春末就给父亲修来一封书信,打算为我在洛阳城里寻一门亲事。

果然,父亲的姐姐对父亲说:“你不愿为官,我们不强迫你,官场的险恶,也实在是你所不能应付的。但玉儿的婚事,就不能由你说了算了,婚配人家的事,需由我来做主。”

父亲不断地点头:“我们从来不违拗姐姐,玉儿的婚事,自然就来交由姐姐安排。”

母亲亦附和着说:“玉儿的婚事,全凭姐姐你做主。”

听了父亲和母亲这番话,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一路上,我心底里一直对洛阳怀了隐隐的恐惧。这些恐惧,就像母亲蒙在我眼睛上的绿纱,和满眼里落不完的尘埃一样,跟随了我一路,我却不能挥手去摘掉它们,赶走它们。原来父亲和母亲执意来洛阳,就是为了把我许配人家,嫁了出去。

我看着母亲,心想:大旱之事原是天意驱我来到洛阳。当下,看来洛阳的婚配已是在所难逃,唯有祈求上天能垂怜于我,给我安排一个父亲一样的读书人。和父亲一样饱读诗书,一样仁慈宽厚,心怀天下。

父亲的姐姐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笑着说:“玉儿尽管放心,你的婚事,我早就安排停当了。姑母给你寻的,正是一个你父亲一样的读书之人。”

我不敢看父亲和母亲,只管低下头去。母亲见我羞红着脸,就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

父亲的姐姐看着一屋子人,指了指母亲,笑着说:“咱们玉儿真是长大成人了,你们看,她的脸都羞出桃花了。如果不是我修了书信去,看样子你们一时还不会来到洛阳。那样,就不知道要把玉儿耽搁在闺中多久了。”

说着,父亲的姐姐叫过一个丫头,让她带着我,去花园中走走,说花园里新开了一些花,奇艳无比。我抬头看看母亲,母亲点了点头,示意我去。我只好从母亲怀里站起来,随了那丫头,往花园里走去。

那丫头走在前面,沿着回廊拐了几个弯子,过了一个圆月的门,又穿过一节头顶上搭了花架的长廊,绕过了一个水质清澈、游鱼嬉戏的水池,再进了一个圆月的门,才到了花园。

一眼望去,这个花园,不知道要比我们家中的花园,大出几个去。园子中的花花草草,也很是奇异,很少是我所能认识的,而且花的妖艳,也不是我们家里花园中的花所能比的。满园里飘荡着的花香,更是让人心旷神怡。我正疑惑着,这样好的花,这样大的花园,为何独独不见一只两只蝴蝶游戏于花间?就听那丫头站在一株高大的红色花树下,微微笑着说:“这园子不同别处,蝴蝶蜂类都是飞不进来的。”

我胡乱点着头,想起方才在屋子里面想的心事,也是正想着,就被父亲的姐姐点了出来。我想,这洛阳城里的人,难道都成了神仙不成?这样想着,再去看那丫头,见她仍站在那棵花树下,看着我笑。我不由得猜测,莫非我现在心里想的,她又知道了?这样想来,就不敢再思想别的了,只一心一意赏起花园里的奇花异草。

我已经很多日子没有看见鲜艳的花了,甚至寻不到一片绿色的叶子。我眼睛上蒙的那块绿纱,只能让我看见一片虚假的绿意。

在园子里转了一圈,想要往回走时,又发现了一株异香的花,香压群芳。我在花前站着,探了鼻子去嗅,心里想着好香的花啊,就听见母亲在花园的门口叫我“玉儿”。

我答应着,一回头,就从梦里醒了过来,嗅嗅周围空气,花香似乎还在飘着。但看看眼前,发现刚才分明是做了一个异样的梦。

母亲仍在摇着我,叫着我的名字问:“玉儿,刚才做了什么样的梦,嘴里一直在说好香的花啊。是不是想家了,梦见家里花园的花开了?”

我揉着眼睛说:“是梦见花园了,但不是我们家里的花园,是洛阳城里的一个花园。”

母亲看着我,叹息着说:“这些日子走在路上,怕是给你说有关洛阳的事情太多了,你心里一直惦记着洛阳,所以,就在夜里做起了梦。”

白花在我身边,不停地摇摆着尾巴。我想母亲说得也许对,是我太想长安城外的家了。而家里,花园中所有的花,都已经枯死了。

想着那个奇怪的梦,我的泪就下来了。

我想,我们离洛阳越来越近了,离长安城外的家,越来越远了。

这一日,我们来到了一个名字叫百花的村落。这里,已经有了些人烟,有了些生气。路边的田野里,也有了些半黄半绿的谷禾,在风里起起伏伏。

在百花村,母亲为我取下了蒙在眼睛上的绿纱。母亲说:“这里荒凉得轻了,我们终于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了。”

父亲说:“如果这里有客栈,我们就在此歇息吧。歇歇腿脚,也让玉儿喝口热汤,吃上口热乎的饭菜。这一路走下来,玉儿更是弱不禁风了。”

百花村。仅凭着这个名字,我竟就有些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心底里甚至升腾起了一种亲切和温馨。这样一个名字,在春天里,一定和我长安城外的家一样,是个鸟语花香的好地方。我好像看见了盛开的花朵,听见了鸟儿的啼鸣。

我猜测,这里大概离洛阳很近了吧?我看见官道边上一家百花客栈,大得有些夸张的幌子,在正午的日光里迎风招展着,很有几分妩媚和招摇。

街上的颜色也丰富起来,不再是一味的枯黄和灰暗。一眼水井边的石板路上,到处是担水人洒下的水迹。就连人们说话的声音里,似乎也闪烁着亮晶晶的水珠,那些水珠漂浮着,在日光的照耀里,染着七色的光彩。水,这个能够滋养天下万物,这个让我们背井离乡,逃难到此的湿湿的字,在异乡人的路上和声音里回荡着,针一样刺痛着我的心。

父亲走在前头,母亲挽着我的手跟在后边,白花前前后后地张望着。我们走到百花客栈门前的街上,父亲只往里看了一眼,肩上的担子就被恭候在那里的一个伙计接了过去。百花客栈里的伙计,眼睛真是毒辣,只一眼,他们就看出了父亲要带着我们投宿在百花村。

百花客栈里的伙计,径直把我们带进了客房里。我打量着客房,还未落稳脚跟,又有一个伙计,已经端来了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

梳洗完毕了,父亲看着母亲说:“此地既然离洛阳城不远了,我们不妨就在此地多住上几日,你们娘儿两个,也借此好好地调养调养。这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我最挂心的,就是你和玉儿的身子骨。”

听了父亲的话,我有些欣喜起来,我喜欢百花这个名字。我想还是父亲了解女儿的心思,我们在百花村住下来,我就可以仔细地看看百花村了。百花村既然叫百花这么个耐人寻味的名字,就肯定是和百样的花相关。想到百花,我马上又想到了长安城外的家,想到了花园里那些枯旱而死的花,想到了父亲的书房,想到了母亲绣花的架子,还有架子上面那些似乎飘散着袅袅香气的绣花。

歇息了两天后,我央求母亲带着我到街上走走。我想看看水井里的水,想看看路边上张扬着绿色的青草,哪怕是井台边的石板缝里,挤出来的一小抹绿意。

走出百花客栈,我挽着母亲的手,走在百花村的街上。百花村里,有着和我们长安城外的村子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一样的街巷。不同的是,这里还有绿色,还有充满生息的人群;而我的家乡,所有的绿色都枯死了,所有的生命都枯萎了,所有能逃的人群,都四散而去了。

走到水井边,我到井边的石板缝里摸了摸柔软的草叶子,担水人洒在草叶子上的水珠,弄湿了我的手指。我把手指放到唇边,悄悄地用舌头舔舐着指尖从草叶子上沾下的水迹。

我正从草叶子上挂的那些冰凉冰凉的水珠,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家,想着家里花园边的那眼水井,这时一个到井边讨水喝的女人,突然倒在了水井边,她手里揽着的孩子,也因为女人突然松开了手,而滚落进了井里。

看样子,这是一个和我们一样来洛阳逃难的人。

她倒下之前,我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她对一个正从井里往上提水的人央求说:“大哥,您行行善,把您的水罐子借给我打一罐子水喝吧。您看我的孩子病了,他的身上正像火一样热着。他已经昏迷三天了。我想给他喂些凉水,他是不是就能醒过来?”

提水的人没说话,但是把提上来的一罐子井水,放在了讨水喝的女人面前。女人道着谢,慌慌地跪下一条腿,俯下身子,急急地用一只手把住了罐子的口。但她的嘴还没触到罐子口的边缘,就一头栽倒在了井边。

我想井边上所有的人,可能都被这个突然倒下身子,把孩子摔进了井里的女人骇了一跳。我手里握着一把湿湿的草叶子,只是惊慌地看着母亲。母亲本能地几步冲过来,搂住了我,把我的眼睛藏在了她的衣襟里。一路上,凡是遇到这样的情形,母亲都是先藏起我的眼睛来,虽然我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绿纱。母亲也知道,蒙在我眼睛上的那层绿纱,虽然能蒙蔽着我的眼睛,在一片枯黄和荒凉中看出一层惨淡的绿色,但虚假的景象,终究掩盖不了事实的真相,那些倒在地上的人,绿纱无论怎样遮盖,也不能让我的眼睛看见他们是站立着的,是继续行走着的。

有人已经惊得摔碎了水罐子,破碎的瓦片在井台上跳来跳去,像被谁砸痛了它们的脚。

从井里提上水来,把水罐子放到女人面前的那个人,显然更为惊慌,他结结巴巴地问那个倒下的女人:“你,你,你这是怎么了?我的水罐子里,可,可没有毒啊!再说,你的嘴还没触到水罐子吧?”

那人嘴里说着,就扭了头看着众人,嘴里乞求着说:“各位乡亲,各位乡亲,你们,你们可是亲眼见的,在下求,求求你们,你们可要给我做证呀,这个人,她是自己倒下的。她自己说了,她的孩子病了,昏,昏迷三天了。她肯定是因为孩子病了,急火攻心才倒下的。官府里要是来人追究起来,你们大伙一定要给我做证。在下先谢过各位见证人了。”那人说完,就趴到地上叩起头来。刚才有人摔碎的水罐子,好像硌破了他的额头。

母亲搂了搂我,又立即放开了我,奔到那个弯曲着倒下的女人身边,用手指掐住了她的人中。在路上,母亲用这种法子,救活过来好几个人。

但是这一次,好像没起什么作用。母亲掐了半天,也没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井边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开始有人在帮忙打捞掉进井里的孩子,手忙脚乱的,差一点把自己也掉进了井里。围观的人里有人在哄笑捞孩子那个人,说井里泡进个孩子去,我们打回水去,还能有人买,只当是水里泡进了上好的仙果。你若再落进井里,我们的水卖与谁喝去?你每日里宰猪,一身的猪臭,顺风臭上十里,逆风也要臭上五里。我说得没错吧?

那个打捞孩子的杀猪人趴在井沿上,头探进井里,瞪大眼睛在找着井里的孩子,说:“我若掉进去了,井里的水浇了花,花都艳。人喝了,岂不长寿?”

女人的几个家人,有的趴在井口边,有的趴在女人身边,都在茫然地哭泣。

自然,这时候,所有的人,昏倒在井边的女人和她家里人,趴在井边打捞孩子的人,围观着看热闹的人,路边行走的人,说笑斗嘴的卖水人,当然还有我和母亲;连同石板缝里的绿草,摇头摆尾的白花,都觉察不到,瘟病,已经驾着风一样的马车,走到水井边来了,它利用柔软无形的风,在水井边,在每一个人的衣服上,做下了死亡的标记。

夜里,最先得了热病的,是母亲。

白花蹭来蹭去地把我弄醒的时候,母亲一只手正搭在我的胳膊上。我一醒来,就发现母亲的手像是着了火一般烫。我翻身坐起来,听见母亲嘴里在不断地哼哼着,好像特别难受。我想,白花一定是在它的睡梦里听到母亲难受的哼哼声,警醒过来,才到床边蹭来蹭去,来弄醒我的。

一阵一阵的风,正在从窗棂子里钻进来,扑打着帘子。入秋之后,夜里的风凉了,变得浸骨了。昨日黑夜里睡下前,母亲和我谈论着井台边倒下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都忘记了放下帘子,夜里冷风吹进来,理所当然地就侵袭了母亲的身子。我想起来,一路走来,母亲把一粒一粒芝麻都留给了我,她和父亲,一粒也没舍得往嘴里放。其实父亲和母亲的身体,是远远比我还要虚弱很多的。

我不敢怠慢,慌慌乱乱地穿好衣服,关好窗子,然后去叫醒了父亲。

父亲来到床前,摸了摸母亲的额头,一言不发地看着桌子上的油灯。油灯芯子顶着的那一星微红的火焰,在黑暗里一跳一跳地闪着,像被一阵风攥在手里,东摇西晃地跑着。

我看着灯影里的父亲,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父亲在微弱的灯光里站着,对母亲的体热似乎同样束手无策。父亲可能在想,一路上那么艰辛,母亲都没有病倒,为什么现在会突然病倒在客栈里呢?

其实,是我这会儿看着父亲的身影,一直在这么想。我这么想,便认为父亲也会这么想。

实际上,父亲果真也是这么想的。父亲正在自言自语着:“身子怎么会突然这么热呢?难道是一路上受了寒邪侵袭,邪气赶在现在发了?但这热,看上去多少有些邪行。”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在井边遇到的那个女人,和她摔下井去的孩子,那个女人不是在说,她的孩子,身子就是像火一样热着吗?还有,母亲俯下身子去掐那个女人的人中,起身后,也说那个女人的身子,像火在烧着一样的热。

我不知道该不该把在井边发生的事情,告诉父亲。

也许,母亲只是受了风寒呢?倘若母亲的体热与井边的事情没有干系,我再把井边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父亲岂不是又白白地担心了?

但是,倘若母亲的体热与井边的女人有关呢?我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染病的第二天,父亲到百花村里去找医工。但父亲回来时,并没有带了医工来。进屋后,父亲单腿跪在母亲的病榻前,老泪纵横,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天意难违的话。

我焦急地问父亲:“您去请的医工呢?什么事情天意难违?”

父亲颤抖着声音说:“天要做的事,我们逃到洛阳,也逃不过,这就是天意。”

我看着父亲,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只过了一小会儿,我就想起了父亲和母亲说过的,大旱之后,会有瘟病蔓延的话。

我哭着恳求父亲说:“那我们就再回去吧,回到长安城外的家里去。那里有你的书房,有母亲绣花的架子,还有我们赏花的花园。”

父亲摇摇头,努力压着声音里的凄然,慢慢地说:“玉儿,我们怕是要在这百花村里多住一些日子了。”

我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不见了父亲和母亲,只有白花卧在我的身边,用舌头一下一下舔着我的手掌心。

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在荒郊野外的一片树林里。白花见我醒过来,嘴里开始呜呜地叫着。我听见它的呜呜声里,全是低低压着的呜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和母亲都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荒郊野外的树林里。我抖抖瑟瑟着,抱住了白花的头。抱了一会儿,我才抚摸着白花的脸,想起来问白花。我叫着白花的名字问:“白花,我怎么会在这个树林里呢?我是怎么来的?父亲和母亲呢?”

但是白花却不能告诉我任何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白花只是用眼睛看着我,低低的声音呜呜着,呜呜两声,再舔舔我的一只手。

树林里寂静得可怕,日光从树上落下来,花花搭搭地照在地上,地面上就一片明亮一片灰暗着,像有无数只手遮在灯影里晃动。想到灯影,我想起来了,我和父亲,还有母亲,不是都躺在百花客栈的客房里吗?母亲病倒后的第三天,父亲和我也病倒了。听说,病倒的,还有整个百花客栈里的人,整个百花村里的人,以及在百花村的路上路过的人。

白花围着我转来转去地绕着圈子,嘴里仍然在呜呜地呜咽着。叫了一阵,又上前来咬住我的衣襟,后撤着身子,使劲往后挣着。看样子它是想把我扯起来,叫我离开这个地方。我不敢放声哭,只能低低地啜泣着,边啜泣边说:“白花,我们现在这是在什么地方呀?这里是百花村的树林吗?父亲和母亲他们在哪里?你是想带着我去找他们吗?”

白花只是扯着我的衣裳,嘴里不停地在呜呜着。白花说出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就像我听不明白母亲绣的那些花和蝴蝶在说什么一样。我扶着一棵树费力地站起来,抬起眼睛打量着树林的周围,希望能看到一个人,让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离百花村有多远。

我的腿软软的,一时没支撑住身子,刚迈出去两步,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白花回转过身子,看了我一眼,就叼住了我后背的衣裳,高高仰着头把我叼了起来,像叼着一只死鸡,晃晃悠悠地朝树林外走。我无力地拍着白花的一条腿,叫着:“白花,白花,你把我放下。”白花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也没有停顿。

白花一口叼住了我的后背,我就明白了,一定是白花,把我从客栈里叼出来的。

白花把我叼到一条水流清澈的河边,把我放在了离水很近的地方。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捧到河里的水喝了。

看见河水,我才感觉嗓子里有一条一条裂开的纹,那些裂纹,仿佛每一条都跟眼前的河一样的宽和深。好像嗓子被人剖开了,一直在日头里暴晒着,已经暴晒了上千年,即使把这条河里的水都灌进嗓子里,也不能解了它的干渴。

白花把舌头伸进了河水里,一卷一卷地舔着水,喝几口,就抬起眼睛看我一眼,再去喝。白花用眼神在示意我学着它的样子,去喝些水。我学着白花的样子,把头伸向了河里。在稳稳的水面上,我看见了自己枯槁的面容,我有些不相信水里的那个影子就是我。水里的我,枯瘦得如一棵干草了。

我只顾着端详自己在水里的影子,嘴唇还没触到水面上,就听见了白花蹿进了水里的声音,河里的水,被白花搅动得哗哗作响,水花四溅。我不知道白花在做什么,只见它在水里又咬又跳,一身的狗毛被水弄湿后,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它看上去像是用纸剪出来的,或者是用灯影在墙上照出来的一样单薄。

我叫着白花:“白花,你快上来。你如果叫水冲走了,我怎么办呀?你还要带着我,去百花客栈找父亲和母亲呢。”

白花在水里扑腾了半天,嘴里竟然叼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上来。白花嘴里叼着鱼,游到水边的浅处,使劲摇了摇身子,甩得水花飞溅,嘴里的鱼也在摇头摆尾。甩完了身上的水,它才慢慢地走到我身边。白花抬起一只前爪碰了碰我,又对着我摇了摇嘴里叼住的鱼。我明白了,白花是要我吃它在水里抓上来的鱼。

我看着白花,眼里的泪珠,一颗一颗地滴进了流淌的河里。我感觉一河里的水,都变成了我的眼泪,它们静静地流淌着,洗刷着我内心里的恐惧和哀伤。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现在都在哪里。这里,为什么只剩下了我和白花。

⊙ 张 哲·巴黎2

和白花吃完了那条鱼,我就跟在白花后面,沿着河边,顺着水流往前行走。四周没有一个人,河边上也没有一个人,只有一阵阵的风,漫卷着河边的水草,贴着草尖低低地向前滑行着,它们声势不大,但仍然把水草惊得慌慌张张,东躲西闪着给它们让路,唯恐那些肆意的风,撞断了它们柔韧的腰身。

在河的拐弯处,白花停下了步子,不再往前走,同时扭转过身子,仰头看看我,又回过头去看着前边的一个什么地方,嘴里发出几声闷闷的呜呜声。我知道白花一定是发现什么了,才这样的。果然,拐过河湾,我就看见了河边上坐着一位老爷爷。那位老爷爷的须发全白了,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一堆小石头碎瓦片。他的神情专注得有些像个痴迷的孩子,我和白花都站在他身后了,他都浑然不觉。

我坐在了老爷爷一旁,白花趴在我脚边。我想等老爷爷忙活完了,问问他百花村在什么地方,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我要去百花客栈找父亲和母亲。我不知道自己在树林里多久了,我想父亲和母亲不见了我和白花,也一定着急坏了。

我耐着心,看着老爷爷一会儿把一块石头和一片瓦片放在一起,一会儿又把两块石头放在一起,一会儿又把两片瓦片放在一起,一会儿又把一片瓦片和一块石头放在一起。每一次放完了,我都以为他忙活完了,但刚要开口,就看见他又不放心地把它们都拿了起来,重新把这些石头瓦片搁到一杆秤上,翻来覆去地称上半天。称完了,才从旁边拿起一片树叶子,把它们一一包起来,依次排列在一边。

日头偏西的时候,老爷爷终于忙完了手里的活儿。

看见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我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爷。”

老爷爷转回身子,打量了我和白花半天,才开口:“孩子,你是在叫我吗?”

我想这个老爷爷一定是老糊涂了。除了我和白花还有他,周围没有一个人,另外,就只有那条河和河里流动的水了,我不是叫他,还能是叫谁呢?

我点点头说:“是。我是叫您。您刚才一直在摆弄这些石头瓦片,我没敢叫您,怕搅扰了您。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在摆弄它们。但是您又搭配,又称秤的,摆弄得那么细致和专心,好像不能让它们差了毫厘。所以我想,您这样对待这些石头和瓦片,这些石头和瓦片,对您肯定就是很重要的东西。”

老爷爷有些怪怪地笑着,说:“看来你还是一个懂事理的孩子。我就告诉你吧,你看见的这些石头和瓦片,在你们眼里是石头和瓦片,在我手里,这可是人间的婚配呀。”

我想这个老爷爷真是有趣,用石头瓦片配夫妻。我们小时候玩的过家家游戏,也只是把石头和瓦片,当作床和柜,当作孩子和点心。他却用石头和瓦片,当作男人和女人,并说给它们配成了婚姻。

老爷爷看我一脸疑惑,就说:“来来来,让我看看,这堆石头瓦片里面,有没有给你配的。你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我看着西沉的日头,觉得日头拴在了我心上。我想这个老爷爷,他哪里会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现在怎么会有心思陪着他玩什么石头瓦片的游戏呢。我的父亲和母亲在百花客栈里,一定会着急得不得了了,我和白花,可是从来没在外面待过这么长的时间。

我看着老爷爷在风里飘着的白胡须,焦急地说:“老爷爷,我叫玉儿,但是别的我都不想知道,我就想问一下您,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我是跟着父亲和母亲从长安来的,走到百花村之后,我们都在百花客栈里病倒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白花是在那边的树林里。”

我往刚才走来的方向指了指,又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不是我家的这条白花狗把我叼来的。我也不知道我父亲和母亲,是不是还在百花客栈里。如果在那里,我父亲和母亲在客栈里找不到我,一定会着急得不行。所以,我必须快一点回到百花客栈去找他们。”

老爷爷说:“别忙别忙。你说你叫玉儿,是从长安来的?我找找看,找找看,看看你的那块石头,是不是配在这里。如果是在这里,这就叫作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老爷爷说着,开始在那一堆配好的石头瓦片里翻找。找了半天,老爷爷突然像个小孩子似的拍着手笑起来,一边手舞足蹈地笑着,一边说:“找到喽,找到喽,你的这块石头当真藏在这里呢,原来你的郎君是我天天渡他过河读书的那个臭小子呀。”

我不关心什么过河读书的书生,也不关心老爷爷手里拿着的那块小石头,我只想快一点找到百花村,找到百花客栈,找到父亲和母亲。我跪在了老爷爷的跟前,哭着说:“老爷爷,我不要你配的这些石头瓦片的姻缘。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去百花村的路怎么走,百花村离这里到底有多远。”

老爷爷侧头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珠子一样往下滚落的眼泪,摇着头说:“孩子,你为什么非要回到百花村呢?现在的百花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原先的那个百花村,因为瘟病肆虐,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了。昔日的百花村,已经不复存在喽。”

“百花村已经不在了?百花村已经被大火烧成废墟了?这怎么可能呢?”我愣愣地看着老爷爷的白胡须,那些白胡须,一直都在风里飘着,好像它们要从老爷爷的下巴上飘走,跟着那些河水去别的什么地方。我想百花村没了,我和白花为什么还在呢?我和白花,还有父亲和母亲,我们是一起走进百花村,住进百花客栈,又一起在客栈里病倒的。

老爷爷仍然怪怪地笑着,说:“孩子,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在于你。你想想,你和你的母亲,是不是曾经在百花村的水井边,看见过一个讨水喝的女子把孩子掉进了井里?百花村的瘟病,就在那时候蔓延开了。你能逃过此劫,当属天意。这实在是天意难违!”

老爷爷为什么知道我和母亲去过井边的事呢?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的,还有在百花客栈里,父亲说过天意难违的话,如今,这个老爷爷也在说天意难违。这个天意难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像乱麻团一样哭着,河边水草尖上滑行着的风听见了,纷纷跑进了我的嘴里。我灌着满口的风,问老爷爷:“百花村里,当真再没有别的人还活着吗?我的父亲和母亲呢?”

老爷爷说:“孩子,除了你,凡是落脚在百花村里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于难,躲过此劫。你的父亲和母亲,自然也没有例外。”

我忽然停止了哭泣,好像风一下子就把我哭泣的愿望刮跑了。我想那个天意为什么会让我逃了出来呢?父亲说过,祸不妄至,福不徒来。那么我侥幸地活了下来,是福还是祸呢?是祸,祸是什么?是福,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了,福又在哪里?

老爷爷看着我说:“活下来的,就有活下来的因由。你看你的姻缘,就在这里。你千里迢迢地奔了来,原就是来成就一次缘分的。”

我摇着头,看着河里流淌的河水,和那些在风里飘摇的水草,坚定地说:“老爷爷,我不要你的什么石头姻缘和瓦片姻缘。我只要和父亲母亲,回到我们长安城外的家里去。你能给人配姻缘,为什么就不能拯救百花村?”

老爷爷忽然叹息着说:“孩子,花结花的籽,草结草的籽,花不能代草结籽,草亦不能代花结籽,这就叫天命。”说完,又开始摆弄他的石头瓦片去了。

我不懂什么天意,也不懂什么天命,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现在应该是与我在一起的。我们待在长安城外的家里,其乐融融地生活着,父亲在他的书房里读书写字,母亲在她的花架上挑针绣花,我穿梭在父亲和母亲身边,在父亲的书房里,跟着父亲读圣贤们的书,在母亲的花架前,跟着母亲刺绣蜂绕蝶戏花。春天里听着划破长空的布谷声去地里播谷点豆,秋天里踩着落满大地的金色叶子,去田里收谷,去场里晾米。

而现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切,都因为什么不能违抗的天意,就只能在我的梦里重现了?

我拍了拍白花,看了看河里流淌的水,河里的水,已经被西坠的日头染了一身胭脂色。我噙着泪花叫了一声白花:“白花,我们走吧。”

我决定和白花一起,去找百花村,去找百花客栈,去找父亲和母亲。就是死,我也应该和父亲母亲死在一起。父亲带着我们,吃尽了天下的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原本就是为了躲避灾祸的。为什么我们跋涉了千里,最终来到了天子脚下,来到了白马寺佛光普照的地方了,我们还要承受这等骨肉分离的灾祸?上天不能庇佑它的子民了,何以为天呢?

记得母亲每次拜完佛,都要说,佛是从西天来的,是来普度天下众生的。为此,母亲天天烧香,日日朝拜,虔诚地祈求着佛对我们的佑护。但是,现在,父亲和母亲在百花村里遭难的时候,普度众生的佛又在哪里呢?

还有河边上这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他敲着石头瓦片,为人配着什么石头瓦片的姻缘,却不管不问,这些和姻缘息息相关的人的性命。可见在他的眼里,人就是石头和瓦片!

我又叫了一声白花。白花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它的一只耳朵贴在右腿上,一只耳朵懒散地伸着,只是眼睛在偶尔眨动一下。我蹲下身子,伸出手抚摸着白花的脊背,我又说了一遍:“白花,我们走吧。”我看见白花的眼角边,慢慢地淌下来了一行眼泪。

白花哭了。我想,如果百花村真像老爷爷说的那样,那么白花一定是目睹了百花村遭遇劫难的整个过程。现在,白花不想和我走,是不愿我去看见变成了废墟的百花村吗?它知道我们去了百花村,也找不到父亲和母亲了?

我坐在白花的一边,抱住了白花的头,用脸颊蹭着白花眼里流出的浑浊泪水。我知道,现在,白花是我唯一的亲人和依靠了。我抱着白花,哀哀地说:“白花,即使百花村变成一片废墟了,我也要去那里看一眼,让父亲和母亲知道,我和你都还活着。我们应该去那里守着父亲和母亲,你说是吗?”

白花眨动了一下眼睛,幽幽地看着我,嘴里呜呜地低声叫着,我不知道白花想说什么。但我知道白花一定听懂了我的话,听明白了我的意思。白花能把我救出百花村,白花就一定能带我回到百花村,回到有父亲和母亲在的百花村。

我和白花站起来,白花伸展了一下身子,开始迈开步子走动。白花走在前面,我跟在白花的后面,我们离开了河边的老爷爷。走上河岸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爷爷和他身边的那条河,还有河边的水草。红色的夕阳里,老爷爷坐在河边的草地上,仍然神情专注地在给他面前的一堆石头和瓦片配着姻缘。

在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我又扫了眼老爷爷摆弄的那些石头瓦片。我想如果父亲和母亲在的话,他们会相信这个老爷爷配的什么石头瓦片的姻缘吗?父亲读过那么多的书,父亲通晓天下的事情。只是现在,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书,上面一定落满了灰尘。那些灰尘,一层一层落着,覆盖着父亲的书,可是,父亲在哪里呢?

走出家门后,在来洛阳的路上,母亲曾经不止一次地和父亲说,我们与其流落他乡,生死难卜,倒不如相守在家里,生生死死,一家人也聚在一处。我想,母亲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父亲或许真应该慎重考虑一下母亲的意见。在那一瞬间,母亲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她的判断完全胜过了父亲理智的决定。

但是,母亲没有坚持她的直觉,父亲也没有仔细考虑母亲的判断,我们依然奔洛阳来了。我们来到洛阳了,我们就要走到佛光流照的白马寺了,我们却在与白马寺咫尺距离的地方,在百花村里,骨肉分离了。

我跟在白花后头,木然地迈着步子,西落的日头,把它的余晖散落下来,洒在我和白花的身上。我不知道,白花,会不会把我带到百花村里,带我去找到父亲和母亲。我沿途碰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百花村讳莫如深,他们听见我探问的是去百花村的路,就都急急地逃掉了,每个人眼里都装满了恐惧。

我和白花断断续续地走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又走回了坐着老爷爷的那条河边。那个摆弄石头瓦片的老爷爷,正坐在清澈的日光里,为那些石头瓦片配着姻缘。他手里的那些石头和瓦片,在日光的缠裹下,竟是通体都在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我和白花立在老爷爷身后不远的地方,老爷爷看也没看我们,就朗声说道:“回来了?”

那个书生模样的人走到河边来的时候,我正恹恹地坐在那里,看着河里的流水和河边的水草。河里的水流依然波澜不惊,河边的水草依然在风里摇曳,我也依然坐在昨日的河边。

我听见有人说:“老爷爷,我来了。我们过河去吧?”

老爷爷说:“臭小子,待我配好了这一对,就渡你过河。”

听见老爷爷叫那人臭小子,我就悄悄窥了一眼,猜测他会不会就是老爷爷在石头瓦片配的姻缘里,昨日给我翻找到的那个臭小子。

这个被老爷爷叫作臭小子的书生,气定神闲地立在那里,好似一棵临风的玉树。看见这个书生,我忽然想起了来洛阳的路上,做的那个奇怪的梦,还有昨日里老爷爷说的那番话。心下暗想,难道眼前这个读书人,真和我有着什么千里的姻缘?

臭小子书生说:“老爷爷,您天天在这里配来配去地配这些姻缘。我问您我的那个姻缘在哪里,您却不停地搪塞我说,我的姻缘石上注定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个千里之地,究竟是哪里呀?”

老爷爷摇着头笑了半天,方说:“缘来了千里亦是眼前,缘未到眼前亦是千里。”

我不明白老爷爷的话,什么缘来了缘未到,什么眼前与千里。

那个臭小子书生好像也没怎么明白,他问老爷爷:“您上年时说我的姻缘是什么灶台之内,冰雪不覆之火。现在又讲什么缘来了千里亦是眼前,缘未到眼前亦是千里。可见老爷爷您是无人渡河时寂寥难耐,才拿些石头瓦片,假意为人配什么姻缘,借以打发光阴。”

老爷爷把石头瓦片收进一个袋子里,眯着眼睛看了看日光,说:“走,渡河喽。”

走到我身边时,老爷爷对我说:“姑娘,带上你的花狗,我将你一同渡过河去吧。臭小子是一人乘渡,你不妨搭个船,到河对面去看看,回来的时候,我再渡你回来。你还记着我昨日里给你说的话没有?”

臭小子书生说:“老爷爷,您忘了这条船可是我独自约下的。船这么小,怎么还能搭乘外人呢,何况还有一条畜生。”

老爷爷说:“书生,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看来这些年,你是白白地乘了我撑的船。”

书生辩解说:“老爷爷,您是老糊涂了,连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都给忘了。正因为我是书生,所以我们这条船上,更不能搭乘女眷。”

我没有理会那个书生,径直对老爷爷说:“老爷爷,我不会到河对岸去的。我还要去找百花村,还要去找我的父亲和母亲。”

老爷爷捋了一把胡须,摇着头说:“看来,真的是天意难违,天意难违呀。”

臭小子书生听了,问道:“老爷爷,什么天意难违?您说明白些,给学生听听。”

老爷爷解开船缆,把篙插进水里,看着河水停顿了一会儿,说:“书生,这些你日后自然就会明白。来,现在上船喽,渡河喽。”

老爷爷撑着船,载着书生,一篙一篙地撑着往河心里去了。我看着河心里那条越来越小的船,看着船上身影越来越小的老爷爷和书生,想着老爷爷刚才说的那句“天意难违”的话,我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竟恨透了这句话。

白花立在河边,对着远去的小船一直狂吠着。我不知道白花为什么这样狂吠。从我们离开家乡,一路奔着洛阳而来,白花从来没有这样吠过。白花的吠声,在流淌的河水上漾着,漾着,就把我的眼泪漾了出来。一河里的水,仿佛都汹涌着灌进了我的眼里。

我擦着眼泪,对狂吠的白花说:“白花,我们再去找百花村好吗?我们一定能找到百花村的。因为父亲和母亲,还等在那里。”

白花看着我,安静下来。少顷,就慢慢地掉转身子,向河岸上走去。我们又像昨日一样,白花走在前面,我跟在白花的后面,去找通往百花村的路。

白花带着我,终于找回了百花村。

给百花村带来瘟病的女人讨水喝的那眼水井,和水井边上曾洒满水迹的石板,是我认出百花村的唯一标记。我看着那眼水井,觉得它好像是百花村的一只眼睛,孤零零地仰视着天空,在与苍天冷冷地对峙着。

围绕着水井,我找到了百花客栈的方位,又找到了我和父亲母亲住过的那间客房的位置。

百花村里到处是被大火烧焦的痕迹。百花客栈里所有的房子,也和百花村里其他的房子一样,都在大火烧过之后,成了一片废墟。我想百花村里所有燃烧后的尸骨,一定都还埋在这些废墟之中。

那么,父亲和母亲,就在我眼前的瓦砾中埋着吗?我跪在百花客栈的院子里,搂着白花,在大风里凄凄地哭着。狂风不停地来卷走我的哭声,把我的哭声像种子一样撒在了百花村的地面上。在大风的煽动下,我听见整个百花村都在回荡着哭声。

早上,大风停了,我拍着白花的脊背,拍醒了熟睡中的白花。白花抬了抬头,同时向我卷了一下尾巴,似乎在为它这一次的失职表示歉意。从走出家门到现在,白花从来没有醒在我的后边过。每次都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白花已经摇着尾巴站在我身旁了。

其实,这次是我一夜没睡。我在百花客栈的院子里跪了一夜,想了一夜,决定和白花去沿街乞讨,用讨来的钱买一只罐子,我要把父亲和母亲带回长安城外的家里。父亲书房里那些落满灰尘的书,还在等着父亲回去掸落灰尘,打开它们;母亲绣花架上那些没有绣完的花朵,同样还在期待着母亲去给它们绣一个完整的春天。

天将黑时,我带着白花,走到了一个极大的集市上。这个集市,看上去比百花村更多了些繁华和热闹。街边的店面和各种幌子,也是一个比一个气派。我想在这样繁华的集市上,一定很快就会讨够买罐子的钱。

我和白花在这个集市上停了下来,我带着白花,白天沿街乞讨,夜晚就宿在人家卖热汤锅砌的一个灶台内避风。天冷下来的时候,白花的一条后腿被街市上卖肉的屠夫给打伤了。白花是想去屠夫的案板下,捡屠夫丢掉的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猪肋骨。屠夫看见白花钻进他的案板底下,叼出了一根肋骨,就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头,照着白花投了出去,嘴里骂着:“哪里来的野狗,竟敢来偷爷爷的肉骨头。”

白花夹住了尾巴,哀哀地惨叫着,被石头打中的后腿拖在地上,另外三条腿一跳一跳地朝前蹦着。我想白花的腿一定是被打断了。

白花并没有丢下嘴里的那根骨头。白花的肚子里,已经几天没吃进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了,它只是偶尔在卖汤锅的桌子底下,舔几滴人家吃饭时滴下的汤汁。为了一滴汤汁,白花的舌头在地上反复地舔来舔去,结果是白花的舌头,把那滴汤汁周围的地都舔湿了。

我抱着白花的头,抚摸着白花的耳朵。我看见白花看着我的眼睛里,全是哀怜和凄楚。一行浑浊的泪水,挂在白花的眼角,在慢慢地往下流淌。

我抱紧了白花的头,看着白花流出的眼泪,和白花一起垂着泪,这时旁边卖烧饼的大婶躲过她男人的眼睛走过来,伸手把我扯到一边,又偷偷地把揣怀里的一半烧饼塞进了我手里,悄声说:“小白,快到一边去,和花狗一块把它吃了。狗没有事,人常说打不断的狗腿,用不了几天,它自己就能长好。只是以后,别让你的狗再钻到那个桌子底下捡骨头了,小心哪天他把你的狗给宰了。这些天,市面上正风行吃狗呢。”

这些日子,集市上的人都开始叫我小白。我刚来到这里时,他们是叫我花子的,后来他们听我白花白花地叫白花狗,就哈哈笑着说,这个花子的狗都有名字,我们也别花子花子的叫她了,干脆也叫她小白吧,恰好和她的白花狗一家子。

集市上的人叫我小白,卖烧饼的大婶也就跟别人学着,叫我小白。隔三岔五的,她就会躲过她男人鹰一样凶残的眼睛,给我手里塞进一块烧饼或者一块别的什么面饼子。我知道,那块烧饼,是她从小儿子嘴里节省下来的。我在她的烧饼摊子边转悠过很多天,从没看见她自己把一点烧饼屑放进过嘴里。她却舍得拿半块烧饼,施舍给我和白花。

每次从卖烧饼的大婶手里接过烧饼,夜里我都会搂住白花,坐在人家卖完汤锅已经冷下来的灶台内取着暖,握着那块烧饼哭上半宿。我想父亲和母亲。父亲和母亲,他们是叫我玉儿的。现在,我和白花流落在这个繁华集市的街头上,我的名字,被人叫作了小白。

零零碎碎的雪花落了一夜,清晨,我又看见了那个被坐在河边配着石头瓦片姻缘的白胡须老爷爷渡过河去读书的臭小子。他站在我避风的灶台外,正怒冲冲地看着我。我不明白,这个臭小子书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一脸愠色地看着我。难道白胡须的老爷爷,把他给我和这个书生配的什么石头瓦片的姻缘,告诉给这个把白花叫作畜生的臭小子了?我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有理由这么一脸愠色地来看着我了。

臭小子书生厌恶地看了我一会儿,口气有些愤愤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老头子说的什么‘灶台之内,冰雪不覆之火’?你一个讨饭的花子,怎么配和我有什么千里相逢的姻缘!”

我低下头去,不再看灶台外的臭小子书生,只是看着落在我身上的细细碎碎的雪花。细碎的雪花,一朵一朵的,开在我破烂的衣服上,像是给我的身上罩了一件缀满着万千洁白花瓣的披风。我用指尖触摸着一片冰凉的雪花,想着父亲和母亲,在心里对父亲和母亲说,面前这个恃才傲物不讲道理的读书人,他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他说我是一个讨饭的花子,不配和他结什么姻缘。但是,他那颗丝毫不会怜悯人的心,哪里又能够配和我结什么姻缘呢?我父亲也是个读书人,我知道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该有着什么样的品质和胸怀。

白花一直冷冷地盯着臭小子书生,嘴里呜呜地发出压抑着的威胁声,我发现它已经像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随时准备着射出去,把那个臭小子书生掀翻在地。白花大概从臭小子书生的眼神和声音里,看出了臭小子书生对我莫名的仇怨。

那个臭小子书生见我不说话,又冷笑着说:“你别以为不开口,就有谁能拿你当大家闺秀,喜欢上你一个浑身脏臭的讨饭花子。你听好了,我限你三天之内,离开这个地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如果你不快点离开这里的话,三天后,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我看着飘飘扬扬的碎雪花说:“你根本不用信白胡子老爷爷说的那些话,他是老糊涂了,想逗着你这个书生开心,才说那些石头和瓦片配着我们的什么姻缘。”

臭小子书生有些讶然地说:“你果然早就知道了那些石头瓦片的秘密?”

我不禁回敬道:“我早知道了又如何呢,我已经给老爷爷说过了,我不会要那个什么石头瓦片配成的姻缘。你去读你的书,我在这里讨我的饭,我和你,是互不相干的。”

臭小子书生几乎是咆哮着说:“那个古怪的老头说了,石头瓦片的姻缘配上了,就不能改变了。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偏偏配上你这么个倒霉的花子。这件事情若是叫我的同窗好友们知道了,他们岂不笑话死我。所以,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听着臭小子书生的口气,我有些生气了,我说:“我说过了,我在这里讨我的饭,和你互不相干。我没想要那个什么石头瓦片的姻缘。我觉得,那就是老爷爷开的一个玩笑而已。”

臭小子书生环顾了一下四周,咬牙切齿地说:“不管你想没想,我再说一遍,三天之内,你必须离开这里。三天之后,我若看见你还蜷缩在这里,你就别怨我下狠手了。”

臭小子书生说完,狠狠剜了我一眼,又伸过脚来踢了一脚白花瘪瘪的肚子,才转身走。

臭小子书生刚走出了一步,就被扑上去的白花撕住了衣衫。白花的突袭,吓得那个臭小子惊惶失措地挥动双手,并失声大叫着:“花子,快喝住你的狗!快喊喝你的狗!花子。”

我看了看他,喝住了白花,把白花叫了回来。

臭小子书生见白花松开他的衣衫,走了回来,他当即又有了威风,回过身子指着白花,继续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该死的畜生,你简直就是自己在找死,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那个臭小子书生踩着一地薄雪,恼咻咻地走远了。我看着纷乱的雪花,流着泪,想着去年的那场雪。去年那场大雪落下来时,我在家中的院子里,玩得是多么欢心,站在一边看着我的,是疼爱着我的父亲和母亲。而一年之后的今天,我却流落在了异乡的街头,为了买一个装殓父亲和母亲的罐子,沿街乞讨。又无端地,因为一个老爷爷随口说的什么石头瓦片姻缘,受到这个陌生人的欺侮和威胁。

白花摇了摇尾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似乎在为不能保护我而愧疚着。我安慰着白花说:“白花,这和你没有关系。等我们讨要够了买罐子的钱,我们就和父亲母亲离开这里,回到长安城外的家里,不在这里受这些坏人的欺凌了。”

白花趴在了我的脚下,伸出舌头舔着我冻裂的手背。我摸了摸白花的鼻子,把手放在了白花的腋下,抱着它,用它的体温暖着我的身子。

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知道,在即将来临的严冬里,白花是唯一能温暖我的火焰了。

三天后,我讨要的钱被一群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花子抢走了。白花看见他们抢了我的钱,扑上去想咬住他们,但他们手里挥舞着的棒子,流水一样落在了白花身上。我大声叫着白花,叫它不要再去舍命撕咬,他们的人和棒子太多了。但是白花全然没有听到我的呼叫,抑或是听到了,只是它不想停下来。我知道,白花的心里积了太多的委屈。

一场恶战下来,结果是白花的另一条后腿,又被那些飞扬起来的棍棒打断了。那些小花子,他们抢走了我的钱,打断了白花的腿,就哄的一声从集市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像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抢走我的钱,打断白花的腿。

白花拖着两条被打断的后腿,吃力地往前爬着。身后,好似拖着一条惨不忍睹的血的河流。我坐在地上,已经不会哭泣,不会呼喊,也不会跑动,只是茫然地看着匍匐在地的白花,看着它身后留下的那条红色的血水淌成的河。

白花爬到了我的跟前,白花嘴里没有呜呜咽咽的哀鸣,只有眼睛里滚动着泪水,在一颗一颗地滴落在我眼前冰冷的地上。

周围站满了看白花的人,甚至还有人用脚踢了踢白花被打断的后腿。踢完了,那个人探着头说:“小白,把这条狗给我吧。我回去收拾收拾煮熟了,也好给你送块狗肉来。你看它的脊梁,好像都被打断了。它动不了了,你留着它,什么用也没有了。”

我本来理也不想理眼前这个没有心也没有肺的家伙。但是我看着白花,看着白花身后的血,突然就把嘴张开了,居然还有些恶狠狠的。我说道:“你回家把自己放进锅里,先把自己煮煮吃了去,先尝尝你自己还有没有人的味道。”

我抱着白花,看着眼前围观着我和白花的冷漠人群,想着父亲和母亲,想着长安城外的家,想着百花村,想着那些我千辛万苦讨来的钱,想着那些抢走了这些钱的小花子,想着那个欺凌我的臭小子书生,想着那个闲来无事配什么石头瓦片姻缘,给我招惹是非的老爷爷。想着想着,我忽然想到,这些花子,会不会就是受了那个臭小子书生的指使,才来抢走我的钱,打断了白花的腿的?今天,可就是那个臭小子书生说过的,三天的期限了。

围观的人群慢慢散了。我和白花坐在街边结着薄冰的地上,打量着这个繁华热闹的集市。天上惨淡的日光落下来,照耀着这个集市五花八门的街巷,照耀着各种气派的店面和来来往往的人流,也照在我这个异乡人的身上。凛冽的朔风,吹动着白花脏乱的长毛,也吹动着我脏乱的头发和衣衫。我簌簌地抖着,白花也在簌簌地抖着,我不知道,葬身在百花村里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有没有觉得寒冷彻骨?

讨要来的等待买罐子装殓父亲和母亲的钱,已经被人抢走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讨来买罐子的钱,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洛阳的地界,离开百花村,和父亲母亲一起,带着白花,回到我们千里之外的家乡。

夜里我醒来的时候,天上又在下雪了。我摸着脸上冰凉的雪花,知道是雪花把我冰醒了。我仰头朝着天空,感觉着纷纷落在脸上的雪,这一次的雪,要比三天前那场雪大多了。这样大的雪,我和白花,又能到哪里去躲避它呢?我们藏身的灶台内,虽然能抵挡上一阵子风,但是,却不能遮蔽从天而降的雨雪。

我又紧紧地抱了抱白花,使劲蜷缩了一下身子,想用身体的一丝余温,和白花紧挨着身子取取暖。我一边听着落雪的声音,一边想着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去避雪。但仔仔细细想了一圈,觉得除了这灶台内,这个繁华的集市上,竟是再也没有一处可以让我和白花去避雪的地方了。唯有这灶台内,虽然不能避雪,但至少还可以挡挡寒风。

我对白花说:“白花,在这样的夜里,我们就只能死死地守在这灶台内了。”

白花挣扎着仰起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我知道白花是在安慰我。

我又说:“白花,我们来求求老天,让他把雪下得小一点吧。留着大雪,下到咱们的长安去。这里如果下大了雪,我们就会被埋在雪里冻死的。我们在这里冻死了,就不能和父亲母亲再回到长安的家里了。”

想到父亲和母亲,我忽然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梦里,是父亲和母亲,还有白花,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沿途所有的树木和田野里的秧苗都绿了,所有的花都开了。一只一只的蝴蝶在花朵中飞舞着,盘绕着,起起落落。母亲看着我,一脸的喜悦,说我眼睛上再也不用蒙着绿纱走路了,因为扑进我们眼睛里的,全都是一片接一片的翠绿。

一进家门,父亲就微微笑着,急急地往他的书房里奔,一边走一边说:“玉儿,玉儿,快来先帮我打扫书房。咱们离开家一年了,书房里的那些书,肯定都落满厚厚的尘土了。”

我好像是要去花园里看那些花的,因为我早就闻见了花园里飘来的一阵一阵花香。听见父亲叫我,我就收回了往花园里迈动的步子,答应着父亲往书房里走。我三步两步来到父亲的书房,谁知道刚靠近书房的门,就看见有一本书飞了过来,落在了我的头顶上。父亲看见了,想去挡住那本疾飞而来的书,但一下子没挡住,父亲就惊呼道:“玉儿当心。”

我看着飞来的书,听着父亲的惊呼,心里一惊,就醒过来了。

原来我是在梦里被父亲的惊呼声和那本疾飞而下的书惊醒过来的,而不是被天上落下来的冰凉雪花冰醒的?

我正在反复思忖着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就看见了那个臭小子书生站在灶台外面,有些傻傻地看着我。我有些想笑,心想,这个臭小子书生原来也有傻傻的时候。这么冷的下雪天,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转念一想,才记起今天就是他说的三天的期限。那么,他现在来,肯定就是来驱赶我和白花离开这里的。

想起白天的事情,白花被那群花子打断的腿,和我那些被抢走的钱,我不由得就站了起来,走到了那个臭小子书生的跟前,向他质问道:“白天打白花和抢我钱的那群花子,是你找来的吗?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伤害白花,抢走我的钱呢?我再讨一些日子,就能攒够买罐子的钱了。待我买了罐子,我就能和父亲母亲一起,带着白花,回到我们长安的家了。”

那个臭小子书生并不回答我的话,只是开始不停地在看着他的手。正面看完了看反面,看了反面,又翻过来看正面,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个没完没了。我想,难道这个臭小子,是在用手察看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他这样做有什么用意?想看看大雪能不能把我冻死?他一个读书人,不会这么心狠吧?

看着那个臭小子书生没完没了翻动的手,我又说:“你不用这样着急,下着雪还来赶我。解铃还须系铃人,等我讨够了钱,我自然会去河边找那个老爷爷的,我一定会让他把那个什么石头瓦片的姻缘,给它们拆开。他能够把它们配在一起,就一定能把它们拆开。”

臭小子书生依然不说话,依然在翻看他的手。只是看着看着,忽然转身就跑掉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跟在他身后,很快就把他跑动起来后两只脚踩出的那些脚印子覆盖上了。看着他走在风雪中的背影,我竟然有了一点点的心动,他刚才站在灶台外面,傻傻地看着我的那副样子,真就有了一丝丝读书人才有的味道。

但是,我又有些奇怪,他冒着大雪跑了来,肯定是来赶我走的,为什么看见我了,又没了上一次那种凶巴巴的样子,反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自己的手,就转身走了呢?那步子,看上去竟还有些踉跄,或者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我的那两句话,不会这么轻易就把他打动了吧?再说,好像在我和他说话前,他就在那里不停地翻着手看了。

这个奇怪的臭小子书生,真是让人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想索性就不要去想他了,随他怎么折腾去吧。反正讨不够买罐子的钱,我是无论任何也不会和白花离开这里的。

⊙ 张 哲·巴黎3

我转过身子,往灶台内走,觉得风雪太大了,吹得我都快在地上站立不住脚了。我走到灶台边,刚要往里跨步,却惊讶地看见,另外的一个我正坐在灶台里面,怀里,紧紧地抱着白花。只是那个我的头上,正在不停地往外冒着血,雪花落在上面,很快就融化了。白花的舌头,正在一伸一缩的,替那个我舔着流到了脸上的血。那个我的肩膀旁边,是一块沾满了血迹的大石头。

我看看灶台内的我,再看看灶台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会一下子有了两个我,并且,灶台内的那个我,头上还在不停地流着血。那些血顺着散乱的头发流到了脸上。我大声叫着白花,向白花问道:“白花,白花,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我呢?那个我的头上,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呢?”

白花也像刚才那个臭小子一样不看我,不理我,似乎根本就没听见我说出的话,只是不停地在舔着灶台内那个我脸上的血,像那个臭小子书生,不停在翻看他的两只手。

看着看着,我好像突然看明白了,我想一定是这样:并不是什么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冻醒了我,也不是父亲书房里的什么书飞过来砸醒了我,而是那个臭小子书生把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了我的头上,砸死了我。刚才醒过来,去站在灶台外和那个臭小子书生说话的这个我,实际上就是灶台内被臭小子书生打死的那个我的灵魂了。

那个臭小子说过,如果三天后看见我还在这里,就别怪他下狠手了。现在,他当真就来下了狠手,把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在了我头上。他砸完我之后,由于心里害怕,才站在那里,反反复复在翻看着自己的手。

我立即趴在了灶台上,用手使劲拉着灶台内的那个我,想把那个我拉起来。但是任凭我怎么用力拉,那个我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搂着白花,一动也不动。我不知所措,一边拉着灶台内那个我,一边悲伤地哭着。正哭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细细的,轻轻的,像一朵雪花一样飘着。

那个叫我的人说:“玉儿姑娘,玉儿姑娘,我家主人叫我来接你。你快随我走吧。”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模样有些眼熟,但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我停止了哭声,说:“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家主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叫我去?我并不认识你们。”

那个姑娘笑了笑,说:“玉儿姑娘当真忘了?我还陪姑娘游过花园呢,你仔细想想。”

我想了半天,想起了和父亲母亲来洛阳的路上时,我做的那个梦,就说:“你是我来洛阳的路上,做梦梦见过的那个姑娘?你的主人,就是梦里我父亲的那个姐姐?”

那个姑娘说:“正是。玉儿姑娘,快随我走吧,免得我家主人等着急了。”

那个姑娘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就走。

我着急地喊:“灶台内那个我和白花怎么办呢?”

我两脚好像离开了地面,风似乎已经吹得我飘了起来。

那个姑娘拉着我的手,边走边说:“走吧,那已经不是你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既是死,死既是生,这一切,皆属天意,皆有因果。以后,你自然就会明白这一切的。”

那个我已经不是我了?还有,这又是天意?这个姑娘也在给我说什么天意?我想,这回我是彻底弄不明白了,天意,为什么总是和我一个弱小的女子过不去呢?

我父亲的那个姐姐,依然端坐在我梦里梦见的那个厅堂里。我跟着那个姑娘一进来,她就微微笑着说:“玉儿,快坐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仔细地端详端详。”

我一近到她跟前,就说:“我父亲和母亲,都在百花村的客栈里染病死去了。我本来想讨了钱买个罐子,把他们装殓回家的,但我自己,刚刚又被一个臭小子书生用石头砸死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已是我的魂魄了,您不害怕吗?”

父亲的姐姐笑了,笑完了说道:“我佛慈悲,以因缘故诸法生。这一切,原本都是天意所定,是你的劫数。你随了父母亲前来洛阳,就是来完成此劫的。今日用石头砸死你肉体的书生,也是上天安排给他的劫数。日后,他必会在人间轮回,做七世的佛家弟子。他日待机缘一到,他将离开修法的寺庙,前往西天,去取得真经回来,为我佛宣扬普度众生的佛法。届时,在他去西天取经的路上,我佛将布下层层阻拦,所谓险象环生,使他必遭遇九九八十一难。那时,你就是他取经路上必经的一难。”

我听得愈加糊涂了。什么天意,什么劫数,什么他取经路上的一劫?既然佛是要普度众生的,又为什么,让我和父亲母亲现在就骨肉分离了呢?为了让我成为臭小子书生日后取经路上的一难,在今生里,就要他搬起石头,先给我现在这一难吗?

父亲的姐姐一定又看出了我的心思。记得在上次的梦里,我心里想些什么,她都是知道的。但她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叫来了刚才那个姑娘,吩咐道:“龙儿,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地带着玉儿,教她细细地参悟佛法。”

那个被叫作龙儿的姑娘应着声,带了我向旁边一个门里走去。我跟随在那个龙儿姑娘后面往门里走的时候,心里忽然无限地悲伤起来,我想,我和父亲母亲是永远也回不了长安城外的家了。

我跟着那个龙儿姑娘参悟佛法,累了,就央求她带我去花园里走走。花园里的那些花,依然是我在梦里看见的样子,奇花异草,花香袭人。但我每次站在花园里,都会想到我们长安城外的家,想到家里那个百花枯萎的花园,想到父亲和母亲。在梦里,我是和父亲母亲一起来这里的。现在,却只有我自己,孤零零的,在这里参悟什么佛法。

花园里的花都开了几个反复了,我仍然没有悟透什么是佛法。这天,我们又在花园里散步,数着一朵一朵的花往前走。走着走着,那个龙儿姑娘突然停下来,向我问道:“玉儿姑娘,你知道吗,现在,人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那个去西天取经的人,就要上路了。”

“人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我有些诧异地问,心里有些不相信。看这花园里的花儿,才开了几个反复,怎么就会过去了几百年呢?

龙儿姑娘看着我诧异的神情,肯定地点着头说:“你这回总该明白些道理了吧?人活在世,皆如草木一秋,恍然一梦。”

我也点了点头,心里似乎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龙儿姑娘看我点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阿弥陀佛,菩萨的点化,我陪着你参悟了这几百年的佛,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这天,我被菩萨指点着,来到长安洪福寺外,等待着从寺里走出来的那个臭小子书生。

来之前,菩萨就教导我说:“你此次前去,且不可真伤他毫发,难为他一下而已。我佛布了这九九八十一难,旨在考验他的信心。你此去,待完成了事情,务必速速归来。日后,你和他天定的姻缘还要完成。”

我无比的惊愕,看着菩萨,傻傻地问:“我,和他,那个臭小子书生,日后还有姻缘?”

菩萨笑笑说:“你在河边,不是看见月老用石头瓦片给你们配的姻缘了吗。配就的姻缘,是不能更改的。只是你们的缘分,那时还没修到,还需今日这一难来成全日后。”

按照菩萨的旨意,在我给这个臭小子书生的那一难到来之前,我是不可以出来现身露面的。但是,我可以先到通往西天的路上,等着他。菩萨说,此行,他要先去长安,待我佛赐了他衣钵之后,便从长安出发,一路往西,直到西天如来佛处取回真经。

听到长安两个字,我的眼泪都要下来了。这一路西去,我想我就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长安城外的家里看看了。只是,日月转换,人间已然过去了几百年的时光,我的家,家里的花园,父亲的书房,书房里的书,母亲绣花的架子,绣花架子上还没刺绣完的花……都还在吗?

那个臭小子书生从寺里走出来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经历了几世轮回,他还是原先的那个模样,只是和几百年前相比,身上似乎更多了一些书卷气。皇帝赐他什么“三藏”法师雅号,我才知道他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陈袆。

我看见他在和皇帝告别,和众僧们告别,双手合十,放在了胸前,嘴里不停地在念着阿弥陀佛。我看见他那双手,心里不由得就颤抖起来,就是现在这双合十的手,曾经举起一块巨大的石头,砸向了我的头顶,砸死了那个弱小无助的我。砸完我后,又是这双手,或许是因为恐慌,所以一直在那里翻来覆去地翻动个不停,翻得人心慌意乱。

菩萨看出了我的心思,在一边提醒我说:“我佛慈悲,以因缘故诸法生。念念欲求无上道,心心只愿度众生。你此行的目的,是为考验他去西天取经的心力,且莫忘了身负的使命。”

我重又点点头,向菩萨保证道:“请菩萨放心,我一切都会按您的意思去办。”

菩萨说:“住寿法门,而得自在。你记住就好。他已经不是当年砸死你肉身的那个人了,而是我佛筛选出来的取经之人。”

我没想到,我们长安城外的家,几百年后,竟还是原先的样子,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动过。我在花园里站着,看着那些妖妖娆娆的花,飞来舞去的蝶,不觉泪如雨下。

离开菩萨之前,菩萨知道我必会借此西行,回到几百年前的家里一看,所以临行时,菩萨告诉我说,我们的家里,现在住的人,仍是我轮回之后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仍然生有一女,取名玉儿。菩萨又道:“你此番看过之后,就应了断尘念,一心向佛了。”

看罢了花园,我才按住了心,往父亲的书房里去。在书房的门外,我看见了白花,白花趴在一棵榆树的树荫里,懒懒地睡着觉。我走到白花的身边,摸了摸它的头,白花竟然睁了睁眼睛,好像它感觉到了我对它的抚摸。我突然好想抱抱白花,但是又怕惊扰了它的睡梦。在它跟着我的那些日子里,白花从来也没有好好睡过觉。现在,我想就让它好好地睡吧。

我进了父亲的书房,父亲果然在书房里,捧着本书坐在那里。他的身边,一个乖巧的女孩子,正在为父亲研墨。我一看,那个女孩子,不正是几百年前的那个我吗?想必这就是现在的玉儿了。玉儿研好了墨,就过去取下了父亲手里的书本,扯着父亲的袖子,让父亲去写字。父亲还和以前看我的眼神一样,看了看玉儿,微微笑着,接过玉儿递过来的笔,润足了墨,开始书写。那个玉儿探着身子,鼓动着鼻翼,像当年的我一样,在陶醉地嗅着从字里飘起来的一缕一缕墨香。

我抚摸着父亲刚才拿过的那本书,一走神,竟把书弄到了地上。父亲停下了写字,玉儿也抬起了头,不再嗅那些飘散的墨香,他们都在找着书落到地上的原因。正找着,门口就传来了叫玉儿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母亲来了。果然是母亲,母亲也还是过去的模样。母亲走到父亲的书案旁,仍然一脸的嗔怪,说:“玉儿,女孩子应工于女红。”

母亲拉着玉儿的手走出了父亲书房,我看了看仍然对着掉在地上的那本书默默出神的父亲,决定还是先跟着母亲去看看。走到窗子底下的时候,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窗子上的那些雕花。记得我们离开家时,我觉得花园里那些枯死的花,还有母亲没有绣完的那些花,它们都把自己的香气和魂魄,纷纷落在窗子的这些雕花上了。现在,它们早已经从这窗子上飞回了花园,飞回了母亲绣花的架子上了吧?

母亲拉住了玉儿的手,一定是去教玉儿绣花的。当初,母亲这样拉住我的手,就一定会把我拉到绣花的架子前,然后一针一针地教我各种刺绣的针法。

我想起来当年母亲出门逃难前没有绣完而不得不收起来的那些花,就跟在母亲和玉儿的后面,想去看个究竟。母亲把玉儿按在花架子前坐下,就开始穿针引线,教玉儿绣花。但是花架子上的花样,却已经不是母亲原先绣的那一幅了。我忽然明白,这里是我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了。父亲和母亲,他们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又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了。

看了一会儿母亲教玉儿绣花,我又去书房里看了看父亲,他还呆看着那本掉到地上的书。

走出家门时,我再一次流出了悲伤的眼泪,回过头去看着这个我牵挂了几百年的家,知道我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这一切,或许又是菩萨的一个良苦用心,旨在让我明白,所谓世世轮回,我是我,我又非我了?

十一

我很快就在去西天的路上做好了准备,只等着那个去西天取经书的臭小子书生一路走来,走进我为他设的罗网里。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好好让他的心哆嗦上几天。

一路上,这个臭小子书生已经收了菩萨为他安排好的几个徒弟。一个据说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性情急躁的猴子,一个是和月宫里的嫦娥纠缠不清、被玉帝罚下人间后仍然贪吃好色的天蓬元帅,还有一个,是什么天上的卷帘大将。

前些天,我已经偷看过几次菩萨对他们师徒的考验了。那个臭小子书生的胆子,现在好像还没有我在来洛阳逃难路上吃的那些芝麻的粒子大了,几个小妖玩弄的法术,就把他吓得差一点晕了过去。看见几个菩萨装扮的女人,竟面红耳赤的,差一点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看来,这几世的轮回,倒是把他当年举起石头砸到我头上的那种邪恶的胆量和气势,打磨光了。如今,那种邪恶的力量,在他身上是一丝一毫也不存在了。只是,我仍然有些想不明白的是,菩萨为何会选了这么一个已经变得比弱女子还要弱的人,去西天取经呢?难道这就是父亲曾经教我背过的,什么“天下之至柔,驰骋于天下之至坚”?

佛法无边,我不明白菩萨的用意,当然也无从去猜度。

我在臭小子书生西去必经的一座山上,坐在一片树林里,等着他的到来。我不停地对着树木说:“几百年了,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和这个曾经置我于死地的臭小子书生,面对面了。”

自打我们在花园里散心,菩萨身边那个带着我参悟佛法的龙儿姑娘告诉我,说这个臭小子书生就要去西天取经了开始,我心里就有了一丝莫名的紧张。这种感觉,和我当年跟着父亲母亲来洛阳逃难的路上时,对洛阳怀有的那种莫名的恐惧一样。

在等待着臭小子书生到来的这几天里,我每天待在这层峦叠嶂的山里,坐在这片树林里数树和树叶子,把那些树和树上的叶子们,都快数得颠三倒四了。

在这片树林里,我每天从日出坐到日落。在数着树林里一棵一棵的树和树上一片一片的叶子时,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在想起白花把我从百花客栈里救出来后,带我去的那片树林子。我至今不知道,我到底在那片树林里躺了多少日子,白花又是如何从百花客栈里救出的我。我一直记着那片树林里斑斑驳驳的日光,记得白花看我的眼神和我内心的恐慌。我就是在那片树林里站起身准备往外走时,一时支撑不住摔倒了,又被白花叼到河边的。在那河边,我遇到了白胡须的老爷爷。当然,现在我知道他就是管着人间姻缘的月下老人了。同样是在那河边,我第一次遇到了心高气傲、没有一点悲悯之心的臭小子书生。

虽然参了几百年的佛,我发现我还是不能解除对这个臭小子书生的恨意。尽管我心里很明白,现在的这个臭小子书生,已经是几世轮回之后的他了,已经不是举起石头砸死我的那个他了。但是,他不是几百年前的那个他了,几百年前的那个他却是为了成就今天的他,才在那时砸死我的。他举起的石头,打碎了我在悲苦之中求得和父亲母亲回到家乡的唯一心愿。他让我和父亲母亲的尸骨,都葬身在了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

即便这一切都是什么天意,都是菩萨精心的安排;即便我的父亲母亲轮回后又回到了我们从前的家里,生活得其乐融融;即便我受了菩萨的点化,有了现在的不死之身;即便像菩萨说的,日后我还和这个臭小子书生有着什么天定的姻缘,但是,经过了几百年的时光,我却依然不能忘记,他砸完我后不停翻动的那双手。那个孤苦无依的我,那时候是那么想念我们千里之外的家乡,想念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想念亲人间相互给予的那些温暖。就是这个臭小子书生,用他翻阅过无数圣贤书的读书人的手,举起了石头,无情地砸碎了我对人间温暖的最后一丝向往。

昨天,我派出去的一个小妖前来禀告说:“神仙姐姐,您等的那个臭小子书生,还有他的那几个徒弟,已经过了前面的万字山,正一路朝我们这百花山走来了。接下去我们该采取什么行动,就等您的吩咐了。”

我看着进入百花山来的一线弯弯曲曲的细路,手里摘下一片绿色的树叶子,看着小妖笑了笑,说:“待我先去把这山里所有的人家,都用法力罩住了,一是不能伤害了这山里大大小小的人家,二是不要让臭小子师徒几人在附近找到可以去化缘的地方。接下去嘛,客人来了,我们该做的,当然就是摆开场子,好好地开锣唱戏了。”

刚到这座山时,我并不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我召集了一批小妖后,就让小妖们四处去打探这座山的名字。他们禀告我说,不用打探,他们都知道这座山名字叫百花山。听了小妖的禀告,我心里猛然一颤。百花山?这几个字一进入我的耳朵,就不由得让我想起了百花村,想起了百花客栈。我没想到,我和百花这个名字有这样的缘分。在我们一家人逃难的路上,我们在那个名字叫百花的村里遇了难,我才遭遇了臭小子书生。

现在,几百年过去了,臭小子书生几经轮回,在他去西天取经的路上,在这个名字叫作百花的山上,同样要有一难。而这个在百花山上向他发难的人,就是我。菩萨竟然把我们几百年后的见面,安排在了这里,这样一座叫作百花的山上。

我在山路上徜徉着,看着满山的青翠,这里的每一片绿色树叶子,都让我想到我十二岁时的那场大旱。那场大旱,让我对这些绿色的树叶子,有了不能割舍的爱怜。

日头挂到西天的时候,有小妖来禀告,说有四个和尚和一匹白马正朝这里走来,当中的一人穿着红色袈裟,这些人是不是神仙姐姐和我们要等待的人?

我躲在一棵千年古树的后面,看着那个臭小子书生被他的三个徒弟前簇后拥着,风尘仆仆地走了来,身上的袈裟,在一闪一跳的日光里放着金红色的光芒。一路的劳顿,使这个臭小子书生看上去很有些疲惫。我看了一眼变幻出的这座金碧辉煌的寺院,和寺院外环环绕绕的绿树,点点头,吩咐下去,让众小妖各司其职,做好准备。

看看天色渐晚,整个寺院都被红色的天光罩住了。我看着天空中渐渐变化着的红光,心想,这会儿,这个臭小子书生,该走到这座寺院里来了吧。

正想着,就听见了那个猪头猪脸的家伙在寺院外头大声嚷嚷着说,可巧这里有座寺院,总算是找到可以借宿化斋的地方了。

我看见臭小子书生从马上下来,口里念着阿弥陀佛,迈动步子径直走了进来。

臭小子书生进得门来,看见了我和小妖们变化出来的惟妙惟肖的众佛像,不分真假,跪倒在地就参拜起来。我看着跪在地上参拜的臭小子书生,给小妖们使了个眼色,小妖们立即就显出了真身,上前团团围住了臭小子书生,七手八脚,像摘一片树叶子那么容易,就将臭小子书生给我擒拿到手了。

我放下捂着眼睛的绿丝帕,看着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臭小子书生说:“我们又见面了。”

臭小子书生当然不明白我的意思。他发觉我在看他,眼睛马上就垂了下去,脸也涨得像涂了一层鸡血。想到鸡血,我又想到了臭小子书生把石头砸到我头上后,我流的那满脸血。白花的舌头,一下一下地在舔着我的脸。

想着那些血和白花的舌头,我不由得就抬手摸了一把脸,好像白花现在还在舔着我的脸。我的脸上,就犹有母亲养的那些蚕蠕动着。

我平静了一会儿,有意说道:“大师父好生面善,小女子倒好像在哪里见过大师父。不知道大师父会不会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小女子?”

臭小子书生依然低眉垂目,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贫僧乃是从大唐长安远途而来,长途跋涉,刚刚走到此处,怎么会见过女施主?”

长安啊长安。听到长安两个字,我觉得心一下子就碎了。我魂牵梦绕了几百年的长安,我再也回不去的长安,从臭小子书生的嘴里说出来,仿佛万箭穿过了我的心。

我挨过了一阵心痛,暗暗叹息了一声,又说:“说不上我们在几百年前就认识呢。还说不上,在那个时候,我们就是一对有仇有怨的冤家呢。只是世世轮回,你我都不记得罢了。”

臭小子书生听我如此说,似乎一下子慌了,嘴里一会儿说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会儿说着“善哉,善哉”;一会儿又说“罪过,罪过”。

我一时猜不出他是在说我罪过呢,还是在说他自己罪过。

从我给臭小子书生讲几百年前的故事开始,臭小子书生就闭着眼睛不再看我了。我看着臭小子书生,心想,你不看我,这个故事也照样会在你耳朵里生下根去,进入你的梦里。

讲完几百年前的故事,我就命小妖们架起了锅灶,大声对小妖们说着先烧好了水等着,等我什么时候想吃这个臭小子书生的肉时,就给我蒸了。

看着烈焰腾空的锅灶,想着几百年前我和白花藏身避风的灶台,我的心里边像刀绞一般难受。我把所有的小妖都赶了出去,想和这个臭小子书生面对面再对峙一会儿,就像几百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

我静静地看了会儿锅灶里噼噼啪啪燃烧的火焰,又低头看看自己,抬头看看闭目念经的臭小子书生,看着看着我忽然就流着泪笑了。我想,这就是天意,天意就是一切都让你无从违抗。几百年了,我和臭小子书生这几百年的恩怨,在菩萨的安排里,就要冰释了。

想到此,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臭小子书生。

眼睛落到臭小子书生身上的一刹那,我又想起了菩萨说过的,我和这个臭小子书生日后还有什么天定的姻缘。我不知道,那个日后,又会是多少年之后。日后相遇时,我是谁,臭小子书生又会是谁?

我正胡思乱想着,就有小妖来报,说那个猪头猪脸的家伙正在用钉耙砸山洞,那个猴子的嘴里在不停地叫着什么白骨精。

小妖说完了,又看着我,一脸不解地问:“神仙姐姐,谁是白骨精?”

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吩咐下去,让小妖们快去佯装迎战。

十二

站在一棵千年的古树下面,目送着那个臭小子书生西去的背影,我的眼角竟然湿润润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想着,几百年前,我和这个臭小子书生是在百花村附近的河边相遇的;现在,我们是在这座百花山上相遇的;那么等菩萨说的那个天定的缘分到来时,我和这个臭小子书生,又会在哪里相遇呢?

这样想着,我就转过了身,把绿色的丝帕蒙在了眼睛上。

我想着父亲和母亲,我想,我要像当年在逃难的路上被父亲和母亲用绿纱蒙住眼睛一样,用丝帕蒙着眼睛,走出这满目青翠的百花山。

⊙ 张 哲·巴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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