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会然
天堂时光
■ 刘会然
博尔赫斯说:“我心里一直在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挺喜欢老博说的这句话,一直喜欢。怎么说呢,毕竟,我在天堂工作过。
兰城的图书馆虽小巧玲珑,但它也是个图书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兰城图书馆也袖珍型分出了借阅部、报刊阅览部、典藏部等七八个部室。特别是报刊阅览部,还分了成人和少儿两间。
我上班的部室是成人阅览室,也兼做自习室。
虽然我中文系本科毕业,找工作时,我连梦都不敢梦到能在图书馆这样的文化单位上班,特别像我这样年纪轻,又非特殊人才,能到图书馆来工作,那是多么梦幻的事情啊。大学时,我爱泡图书馆,也羡慕图书馆的管理人员,要知道,在图书馆上班,那就是老博说的天堂啊。本来,图书馆就是个好地方,我和朋友讨论过,一个人,把无聊的时间消费在哪里都会后悔,图书馆却不会。
如今我美梦成真了。上班第一天,我偷着乐,可喜悦还是弥漫在脸上。同事张姐看到我的兴奋状,很是不解,说不就是个工作吗,值得如此开心?或许,她也猜出了我的小九九。她哂笑我太年轻,说,人家很多人整天都窝在家里睡觉,工资照发不误,奖金一分不少。图书馆是年尾接年头,每天都得安排人员上班。而且,每人每月还得轮到两次周末班,有什么值得兴奋?
但我还是兴奋。
我负责的是报刊阅览室。报刊阅览室有两间学生教室那么大,沿着墙壁,摆满了铁皮书架,中间自然是一排排黑漆书桌。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定期更换报刊。每一期新的报刊到来,我就很高兴,就像小时候盼过年。当我捧着一垒新报刊换下旧报刊的时候,真有种过年扯下泛白的旧对联,换上崭新的新对联的幸福。新报刊散发的墨香是最美的芬芳。
我没来之前,管理员的工作台上除了一台电脑,空荡荡的。我把自己养的一盆水仙、一提吊兰,还有一缸细鱼带到工作台上。我想,阅览室需要它们来点缀。甚至我把那台电脑也当作动物来饲养,因为这台电脑除了有普通的电脑功能外,还可以观看阅览室里不同角度摄像头监控的图像。
知道可以观察监控的图像后,我感到异常高兴。你知道,我虽然长得美,但我对外界有着天然的胆怯,甚至可以说,我害怕和任何一个陌生人对视,更不要说观察了。所以,我要观察某个人,只能偷偷窥视了。
就是嫁给吴佟前,我都没有认真观察过他几次。当然,这也和我不是很中意他有原因。结婚前,我无法想象要和他结婚,只是,只是,我老妈的一锤子买卖让我无法选择。
结婚后,我才认真观察过吴佟,他脸阔,人胖。不要说其他地方,就下巴,走起路来,抖动得如弹簧。我真怪老妈怎么会给女儿找一个如此大号的女婿,也不考虑女儿纤细单薄的身子。
嗨,老妈总有老妈的理由,说吴佟在银行上班,父母又都是干部,说我嫁给他,就是钻进金钱柜里,一辈子不愁吃穿了。我说,我不爱他啊。老妈呛了我一句,爱值几个钱?人家电视相亲里都说了,情愿坐在豪车里哭泣,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大笑。
老妈劝我,你啊,还是好好珍惜自己的美人胚子吧。想找吴佟的人,排起队伍来,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头。吴佟的父母能看上你,还不是你的漂亮外壳。
老妈说得自己都泛起了泪花。她继续唠叨,婚姻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像鞋子,磨合了也就习惯了。老妈的确有资格教导我。我父亲原来是个普通工人,十多年前腿部刮残,提前内退了,每个月领少量补助工资。母亲在一家餐饮连锁店里做店员,每天只上半天班,工资也少得可怜。所以,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平凡得不能平凡的生活。母亲说,我和你爸受苦受累一辈子了,无怨无悔,但我们不能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再受苦受累。老妈说得是眼泪汪汪,且道理十足,我有理由反驳吗?
老妈说我,你要珍惜自己这美人胚子。的确,我从小就长得漂亮,简直是人见人夸。从出生到现在,我就这样美过来了,至于怎么个美法,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这种美成了老妈一直骄傲的资本。老妈一听到人家夸奖我长得漂亮,她比喝了蜜还甜。好像,夸奖的不是我,而是她。
当然,长得美除了给我带来了赞誉,也带来了烦心,嗨,这个不提也罢,真可谓:普通的女孩都是一样的,漂亮的女孩各有各的不幸。
就说嫁给吴佟,不也是因为我人美。
那次,我参加公务员考试回家,刚进小区,一个莽撞小子骑着山地自行车从巷口窜了出来。莽撞小子的人影山崩般涌来,车还没有撞到我,我就吓倒在地。
傻大个马上停车,全身浮肉颤动,一个劲地给她母亲打电话,说我骑车撞人了,妈啊,你快来啊。他母亲很快就驱车赶来了,看我晕倒在地上,赶紧送我前往医院。其实,我并没有大碍,只是膝盖擦破了一点皮,血沾染了白裙子而已。我老妈也很快被通知来医院了。她一来,那个夸张啊,还没有进门诊室就嚎啕大哭,一见到我膝盖上的血更是搂住我哭个不停。医生说没大事,就一点皮外伤。母亲哪里听得进去,反击道,人摔倒了怎么会没有事?出血了怎么会没事?老妈一连串地说出了要查大脑,要查心脏,查脚踝……一大路,就差说查处女膜了。
我欣赏老妈犀利的口才,把傻大个的母亲逼到墙角,只能连连说好!好!查!查!其实呢,我心里清楚,我并没有大碍,倒地也并不完全因为是傻大个骑车的缘故,与我这些天没日没夜复习考试有关。数天来,为了对付一个接一个的考试,我看书看得人都恍惚了。不要说是自行车,就是强一点的风,也能把我单薄的身子吹倒。
可老妈对我使了几个眼色。私下里老妈都说我这人没心没肺,外壳虽美,内心是冷血得出奇。她最担心我这没心没肺的说出不该说的话。好像她要趁这个机会,对女儿的身体做出生以来,第一次免费的全面检查。
幸好,傻大个的母亲不是个吝啬的人。她说,全面检查一下也好,省得以后说不清道不明,一次了断,皆大欢喜。
只是苦了我,吹完气,抽完血,还得排尿液。从这个器械下来,又上了另一个器械,我像流水线的木偶人一般,被母亲带到这带到那。
折腾了老半天,终于检查好了。的确没有大碍,也不可能有大碍。老妈满意了。傻大个的母亲也高兴了,说,没有大碍就好。她还是责怪傻大个,你看把人家这么漂亮的姑娘撞倒,真是不应该。
老妈听到这么一句,竟然哭了起来,说,要是把我女儿撞得毁容了,叫我如何活啊。傻大个的母亲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安慰我老妈道,这位大姐,现在你女儿不是好好的吗,膝盖上只是皮外伤,我们愿意承担全部费用和你们母女俩的误工费。
我母亲竟然感激了起来,说,这点伤,出医药费就行,误工费,这敢情好。
傻大个的母亲这才想起吴佟,说你还站在后面干什么,还不给人家姑娘道歉。吴佟这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慢腾腾地说了句:对不起。吴佟母亲责备了傻大个一句,就知道疯玩,还好不是汽车,要是汽车,那怎么办。吴佟的母亲牵着我的手,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受到伤害,谁看了都会痛心。
吴佟一直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地藏在他母亲后面。
第二天,我还睡在床上。外出买菜回来后的老妈神神秘秘地来到我的房间,说,你知道昨天撞你的人是谁吗?我心里想,管他是谁,难道我还要去感激他。
老妈不乐意我的表现了,她说,你真不知天高地厚啊。他的父亲是财政局局长,母亲也是某银行的行长啊。母亲扇了自己一个耳刮,怪不得昨天带你去检查的时候,连排队都省了,是一路绿灯啊。只是因为当时心急如焚,没有在意。今天一打听,原来还真有来头啊。
我最不满老妈的这种表现,典型的市侩嘴脸。有钱人家的儿子撞了也是撞,贫穷人家的儿子撞了也是撞,有区别吗?
可老妈不同,这几天,我看她都神神秘秘地走出走进。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也纳闷了,他问我,你老妈没有什么不正常吧。我说,肯定不正常。
果真。我的膝盖刚结痂了。老妈就拖着我往外走。
我说,老妈,你这是干啥,如此猴急猴急的。老妈说,你不要多问,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我木偶般跟着老妈走过一幢幢房子,又爬上了一级级台阶,在我的膝盖隐隐作痛的时候,老妈终于轻轻按响了一个门铃。
门打开一看,竟然是傻大个的母亲。
老妈连说,曾行长,真是不打不相识啊。你看,我女儿的膝盖好了,今天特意带来让你看看,也好让你放心。
曾行长先是一愣,后才想起,说,原来是你们母女啊。曾行长说,好了就好,多么俊俏的姑娘,她又一次牵着我的手,问腿还痛不痛,走路碍不碍事。我还没有说上话。老妈就插嘴了,你看,她不是一路走过来的,而且台阶都是一级级走上来的,完全好了。曾行长说,那就好。曾行长拖了我老妈一把,说,还站在门口干嘛,进来坐坐。
老妈虚情假意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你可是个大忙人,我们来就是不想让曾行长你担心。
曾行长说,哪里的话,是吴佟的不对。再说,我们还住一个小区呢,一个小区就是邻居了。曾行长热情地邀请老妈和我进了她的家。
最后,我是如何许配给傻大个,老妈如何成为了曾行长的亲家。到现在,感觉都很梦幻,老妈魔术般让理想照进了现实。就像我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生活永远比小说离奇,荒诞。
我的婚姻就这样离奇而荒诞地拉开了序幕。
终于轮到我的第一个周末班。半年来,图书馆里的领导和同事都很照顾我,说你是新来的,先熟悉这里的环境吧,周末班就不先安排了,等适应后再说吧。
忘记说了,嫁给吴佟前,我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这两年,我参加了自己都数不清的形形色色的招聘考试,就是没有入围过。嫁给吴佟后,我参加了图书馆的招聘考试,一次就中的了,真是喜事也好扎堆。
我每天八点半打开阅览室的玻璃门。早上九点前后,邮递员送来新的报刊。给新的报刊编上序号就准备上架。换下旧的,换上新的。最多半个小时的时间就能完成。然后,就是下班前把读者放乱的报刊再整理下。以前,据说还要清理阅览室的卫生。后来,图书馆整个卫生都让某家政公司承包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工作台都有专人清扫了。
开始很不适应,太闲了。按理说,有闲的时间,我可以看些杂志报纸,但大学时读了大量的文学书籍,可在各种招聘考试中,用到的实在可怜。所以,现在一翻开文学书籍,我就感觉很乏味,有受欺骗的感觉。怕人家笑话,说图书管理员也不看书,我会在工作台上摆几本时尚杂志,但很少翻阅。可打开电脑,又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口水事件、绯闻八卦……这年头,新闻看着看着就成了娱乐,娱乐看着看着也成了新闻,真真假假,让人一头雾水。
我只好打理那盆水仙,那提吊兰,还有那缸细鱼。以前,它们呆在老妈家狭窄的阳台上,现在,我把它们也带到了图书馆,让它们也享受着天堂的时空。还别说,一来天堂,它们比先前更活灵活现了,水仙很快就开花了,吊兰也枝繁叶茂,特别那些细鱼,每天蹦蹦跳跳,上蹿下跳,欢快得不行。每天,我就在侍弄花草,逗弄细鱼中生活着。
那次,无意中我点开了监控视频,真好,整个阅览室尽收眼底。我说过,我不敢站在陌生人面前打量对方。现在好了,整个阅览室一览无余。通过监控视频,我想看谁就能看谁,而且神不知鬼不觉的。
我们图书馆虽然坐落在市区繁华路段,但这里毕竟不是商场,上班的时间,只有十来个退休的老人来光顾,年轻人很少来。到了周末,才有一些家长带小孩来。孩子上幼儿阅览室,大人就来到我的阅览室。除此,周末来得最多的是一些中学生,因为阅览室兼有自习室的功能,所以,很多学生喜欢前来,当然还有一些参加各种社会考试的年轻男女,他们利用阅览室来复习。
那么他是哪一类人呢。
学生肯定不是,参加社会考试的肯定也不是。我猜想,他是带孩子来参加兴趣班的家长。
忘了说了,在图书馆一带,有很多周末兴趣班,什么书法啊,美术啊,跆拳道啊……墙上牌子鳞次栉比,让人眼花缭乱。一到周末,这条街就充斥着孩子们的噪杂声,鸟市般。
早上把孩子送到兴趣班后,因为几个小时后又要接孩子回家。有些家长就选择阅览室来消磨这段无聊时光。
第一次值周六班我就注意到了他。他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儒雅,有着中年男人的沉稳、厚重。第二次值周六班的时候,他又出现了。他每次来都会找到《博览群书》这本杂志,然后选择东北角那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几次有规律的出现后,我才醒悟过来,他一定是送孩子来上兴趣班的家长。
这次,正好新的一期《博览群书》到了,需要更换。我把其他需要换架的杂志都换好了。然后,我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你好,杂志需要换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句,依依不舍般把旧杂志放在我手里。我也把新的杂志放在他手里。我就这样和他第一次接触。这个举动颇像地下党接头的暗号,也像初恋男女传递情书用杂志作的掩饰。
走了两步,我竟然折了回去,说,旧的这期你还需要看吗?他说,你不是要换了吗?我说,假如你想看的话,你就先留着,看完后直接放我工作台好了。
他说,那好。
我看到他朝我微微一笑。
回到工作台,我突然发现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诧异对他如此热情,换成别人,我每次都是武断地替换杂志,管他们看完了还是没有看完。我可急着要把旧杂志整理归档。
坐在工作台上,我脑袋一团浆糊。我点开了视频监控。有个探头正好对着他。我偷偷地注视着他。视频很清楚,甚至能看清他的眉毛。他的眉毛又浓又黑。他的鼻子挺像刘德华的,鹰钩鼻。我把视频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他在视频中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
一个读者经过工作台。我手忙脚乱地关了视频。我的工作台就在门口,其实,路过工作台的人根本看不到电脑屏幕,但我还是紧张地关了监控视频的页面。
我像偷了什么东西似的,心加速跳动。但转眼一想,监控视频本来就是方便管理员对读者进行监督的。
张姐说过,你不要以为来阅览室的人都品德高尚,都温文尔雅。他们很多人会偷杂志,给报纸开天窗,偷偷摸摸的事多着呢。张姐提醒我要小心这些人。张姐强调道,我们阅览室的报刊都要编号存档,作为档案文件保存。这也是阅览室装监控视频的原因。
想到这些,我大大方方地打开监控视频,我选择一个放大,看到一个初中小女生在杂志上乱涂乱画,像在涂抹四格漫画。我本想过去提醒一下,但是没有挪开步子。
我又点开另一个视频,一位老人正拿着放大镜看《参考消息》,眼睛都贴到放大镜上了,这般年纪,眼睛又不好,真可怜。
然后,我快速点开一个个监控视频,惟一没有点开对着他的那个。我在犹豫,要不要点开。想看,又理由不足。
我重复先前的动作,从第一个开始点开,一个接一个,到有他的视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又一下,但还是点开了。他还是静静地看着《博览群书》。眼神很专注,视频中,他的嘴唇在蠕动。他的嘴唇饱满,泛着瓷彩。
很快,上午的开放时间到了。我提醒读者离开。他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又左右扭动了几下脖子,才拿着要换的《博览群书》走到我的工作台。他说了一句谢谢,就和其他的读者一样不紧不慢地出了阅览室。
十一点半,上午开放时间结束了。所有读者都离开后,拿着他看过的《博览群书》,我慢慢地打开,一页页翻动,我猜想,他刚阅读的是哪篇文章呢?可上面没有半点痕迹,连一个轻微的折角痕迹也没有。我一页页翻动,想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可什么都没有发现。此时,整个阅览室弥漫在安静里,我的心却异常躁动。
他再次出现在阅览室还是周六。那个周六,我记得,图书馆门口的水池中,长久伏在水面的青荷上,擎开了第一朵睡莲。里红外白的睡莲美得惊艳,特别是花瓣上还滚着清晨的露珠,睡莲如出浴的仙子般妩媚、明丽。
他进来后依旧是选择《博览群书》,依旧选择靠窗的东北角。不久,一位女子出现在阅览室。她从书架上取下《爱人》,也选择坐在靠窗的东北角,他的邻座。她朝他微微笑了一下。他也抬头致意。
他们互相认识?
我赶紧点开监控视频,回放了刚才的一幕。我看到她的微笑中含着妩媚与狡黠,不是普通的礼节性微笑。而他的致意也很暧昧,至少我看到他的眉毛抖动了一下。
九点,邮递员准时送来了新一批报刊。没有他手头的新的《博览群书》,有她手头的《爱人》。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不好意思,新的杂志到了,要更换了。她说,好。我很僵硬地拿走了她手上的旧《爱人》,给了她新的《爱人》。
他低头看书,我注意到,在我换杂志的瞬间,她趁势瞄了他一眼。我回到工作台,回放刚才的一幕,我竟然发现自己站在她身边时,脸是猪肝红。
我也看清了她穿着细纱外套,短裙丝袜,高跟白靴。
他们是夫妻吗?
估计不是,很少有夫妻一同来接送孩子上兴趣班的。即使两个一起来,女方肯定不会选择图书馆,而是附近的服装商场。鲜有夫妻一起来阅览室看书的。张姐说过,一对对年轻男女喜欢来阅览室,表面上是看书或复习,其实就是来这里谈恋爱,眼谈,笔谈,甚至手谈,脚谈。
那他们两个呢?
我盯着视频。忽然,我看到她抻长脖子,朝周围的桌子上扫了一眼,然后,用手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肘,很快就放开了。他完全沉醉在阅读中,一动不动。
还是一个周六。
他像往常一样来到阅览室,像往常一样看杂志。她也如约而至,陪坐在他身边。我猜想,她肯定也是和他一样,是送孩子来兴趣班的家长,否则,时间哪能如此巧合。
时间在静谧的空气中慢慢流逝。很快,上午的阅读时间又到了。走到工作台的时候,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工作台,朝我说了一句,真美。
这是他主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坐在工作台,我心里疑惑大过喜悦。他说真美,让我猝不及防。他是说那盆水仙、那提吊兰、那缸细鱼真美,还是说坐在它们中间的我真美呢?我心扑通扑通跳动起来。
情人节那天,吴佟陪我去逛商场,这是难得一次吴佟陪我去逛商场。吴佟除了上班就喜欢玩电脑游戏。什么传奇,星际争霸,他一玩就没魂。人家笑他,有如此漂亮的老婆,该出去多陪陪啊,多长脸。可吴佟傻气地说,同一个屋檐下,既没有美人,也没有才子。吴佟一本正经地补充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台湾李敖漂亮的夫人说的。对这样的一个丈夫,我真是无语。
我看中了一款衣服,黑色的吊带配欧根纱,正在试穿。从试衣间出来,我竟然发现他站在试衣间门口。
我看到一位矮小的,略显臃肿的女人也从试衣间出来。天哪,她正在试穿的是和我同一款衣服。她在试衣间门前的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不断地问他,好看吗?好看吗?他只是淡然地说,嗯,还行,喜欢就买下吧。
我赶紧躲进试衣间,把身上的欧根纱脱了下来。我不想要了。
吴佟在我试衣服的时候依然用手机在玩游戏。我忿然骂道,你就知道玩游戏,我试衣服你也不帮我看看,我带你来干什么!从来没有看我这样发火,吴佟木头般戳在原地。
我头也不回地奔向电梯。
我边跑边哭泣。吴佟傻兮兮地尾随着我。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冒火。
那个试衣女人是她的妻子吗?那阅览室里握他手肘的是谁呢?我委屈得不行,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吓得吴佟手足无措。
我买衣服的兴致早就没有了。我叫吴佟开车早点送我回家,回别墅。
吴佟说,今天可不是周末。
我说,不是周末我就不能去吗?
我瞪了吴佟一眼,说,今天我就要去!
是的,我现在最想去的是别墅这个家。其实,我们有两个家。
一个家就在老妈第一次带我去的那个,普通的两厅三房。用吴佟母亲的话来说,这个家只是工作的家,或者说是表面的家,别墅才是真正的家。
还没有结婚前,我就纳闷,吴佟的父母都不是普通的人,怎么也住脏乱差,连电梯都没有的普通小区。结婚后,吴佟母亲对我说,小敏,不是我们骗你,我们不是普通的家庭,做事要有分寸,不能太高调。这个别墅都是用我妹妹的名字买的,其中的道理你应该能懂。
我这才想起了初中学过的“狡兔三窟”这个成语。吴佟母亲告诉我,只能周末来别墅居住,平时还是住小区里吧。
吴佟很不乐意,说,这样折腾干嘛,我和小敏住别墅好了。吴佟母亲说,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还是孩子,懂什么呢。
所以,每次周末,我们才跟吴佟的爸妈来到别墅里享受两天。别墅前傍河,后依山。别墅院子里假山池沼巧妙点缀,室内的装饰也极具异国情调。用吴佟的话说,这里才是天堂啊。
但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这个天堂。我喜欢在图书馆上班,图书馆才是我的天堂。
为此,我特意和张姐换过好几次周末班。我们是一周七天班,两人轮换,即一二三四,五六七。一月一换。选择周末的话就可以少上一天。
吴佟以及吴佟的爸妈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别墅的时间,反而选择去上周末班。张姐倒是对我很感激,说小敏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因为张姐和我说过,她一个孙子周末没有人带,她正好利用这两天去带孙子。
又是一个周六,八点半,他准时出现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他进来依旧是选择《博览群书》杂志,依然选择靠窗的东北角。她也出现了,看上去妖媚,贵气,一袭紫色风衣,胸口蓝色丝巾点缀。她还是选择在他的邻座。没过多久,她把手搁在他的大腿上。他用手轻轻拨开了。她又放了上去。他又拨开了。
正好,邮递员准时送来了新一批杂志,有新一期的《博览群书》。我马上把《博览群书》挑了出来。我走到他的身边,说,新的《博览群书》,你要看吗?
他说,谢谢。
我们互相交换了新旧杂志。
可他没有看上几眼,就把新的《博览群书》放回书架。他拿起了《小说月报》,走向了西南角的一张桌子。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看到他坐到了西南角。她脸涨红起来,牙齿咬着嘴唇,用长指甲在《爱人》杂志封面上狠狠地划了一个“X”,正好划在封面模特的靓丽的脸蛋上。
然后,她气冲冲地放回《爱人》,仰着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阅览室。
他显然心神不宁,《小说月报》看了不到五分钟,又拿起《环球时报》,拿起《文化报》,甚至拿起《人民日报》。
还不到十点半,比以前提早了一个小时,他也离开了,走得很惶急。
我握住鼠标的手竟然汗迹斑斑。
这天,提早半个小时,我就提醒读者时间到了,赶紧离开。有几个老年人嘟囔着,还早呢。我随意编了个借口,说上级下午要来视察,我们要提早打扫卫生。
读者陆陆续续走了。可是我却坐在工作台上不愿动。我一遍遍翻看着监控视频。我极力地捕捉他的神态,以及每一个动作。
直到对面借阅部的同事提醒我,才知道该吃午饭了。
晚上回到天堂家。我发现家里气氛极度异常。吴佟的爸妈都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我溜回自己的房间,发现吴佟破天荒竟然没有在玩电脑游戏。
我问吴佟,今天怎么啦?
吴佟没有理睬我。
我对吴佟说,我是你老婆,家里的事我就应该知道。
吴佟才极不情愿地告诉我,说有人匿名举报了我们这幢别墅。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柔软的大床上,感觉有些眩晕。
很快,吴佟的爸妈就被双规了。事情很简单,吴佟的爸妈收取过大量的贿赂。我也才得知,吴佟的爸妈在海南三亚海边还有一幢观景房。
我也倒霉了,因为,我参加图书馆招聘的那次考试,是吴佟父母的打点后才成功的。
我不能回图书馆上班了。我回到老妈这里,这些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老妈比我还着急,不断打听两位亲家的消息。可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很快,法院公开开庭审理吴佟爸妈贪污受贿案。
吴佟带着我,还有我老妈去旁听。
吴佟很悲戚,老妈更是泪水涟涟。第一次参加法院开庭审理案件,我好奇大过悲伤。由于是审判吴佟的爸妈,我和吴佟一样,像做错事的孩子,都低着头。
案件不复杂,审判过程很顺利。要宣判了,审判长大声宣布全体起立。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审判长竟然是他。
我的泪水汹涌澎湃起来。老妈迅速收住了她的眼泪,转过头来看我。老妈脸上很狐疑,好像在说,看你平时对公婆不冷不热的,现在良心发现了?
我抱住老妈,我感到全身异常的冰冷。
选择一个周六,我前往曾经工作过的阅览室,我想带走我在工作台上养着的那盆水仙、那提吊兰,还有那缸细鱼。
来之前,我和张姐打过电话,说我要把我的东西带走。在电话中,张姐对我的离开十分惋惜。她叹息道,多善良的姑娘,真可惜。
我来到了阅览室门口。坐在工作台的正是张姐。张姐说,你来了。我点了下头。我瞟了阅览室的东北角一眼,没有看到他。
张姐热情地帮我收拾我曾经的物品,以及那盆水仙、那提吊兰,还有那缸细鱼。
我问张姐,他来过吗?
张姐疑惑地看着我,谁?你说谁来过?
我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除了那些生活用品,我突然决定,不带走那盆水仙、那提吊兰,还有那缸细鱼。
我匆匆离开阅览室。
过了一会儿,张姐喊了起来,小敏,还有水仙、吊兰和那缸细鱼呢?
张姐气喘吁吁地追出来,她两手连提带抱,想把这三样东西送到我车上来。
可我已经发动了汽车,逃也似的加大油门。
我听到张姐大声吼道,神经病!神经病!真是神经病!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盆水仙、那提吊兰、那缸细鱼,还有张姐,在天堂门口,抖动着,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