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乔 土
夜行者
■ 乔 土
我和王小强把乔小红送上了开往栖霞的最后一班客车,天色已经有些模糊。乔小红隔着车窗冲我们挥手,我们也冲她挥了挥手,客车没有停顿,轰鸣一声,冒着黑烟绝尘而去。
我和王小强没有再犹豫,也随后向城外大步走去。在我和王小强穿过这个城市的大大小小的街巷时,天色渐行渐暗,远远近近的房屋和店铺内亮起了灯光,路灯也竞相开放。马路两旁的开阔处,时常能见到或大或小的啤酒烧烤摊,烤肉的香气在昏黄的灯影中袅袅四散,我们屏住呼吸,紧走几步,几下子就将烤肉和香气抛在了身后。
我们站在城外的一处高地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外的马路上车辆稀疏,行人更是寥寥无几,昏黄的路灯闪烁着,相比城里自是寂寥了许多。我和王小强不约而同地转回头去,烟台城里正灯火灿烂,亮如白昼,白天的喧嚣在夜晚沿袭成了繁华,大街上闪着灯光的车辆来回穿梭,灯光交织,汇成了一条川流不息的光河。这和我们白天见到的烟台城有所不同,这种金碧辉煌的景象让我们有些不忍离去,但我们知道,我们必须要走了。我们解开腰带,冲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撒了一泡长尿,然后回转头来,将繁华的都市藏匿到脑后。眼前的天色似乎更暗了,王小强冲着黑暗吐了一口痰,说:“我们走吧。”我也吐了一口痰,说:“好,我们走吧。”然后,我们就顺着空旷的马路向前快速地走去。很快,我们就走下一个坡道,在这里,路灯没有了,灯火辉煌的烟台城也彻底地消失了,我们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漆黑的袋子里。
“你怕吗?”王小强边走边问我。
我说:“不怕。”
王小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仰天一声长啸:“嗷—嗷—”他的声音洪亮,我也有些兴奋,和着他的声音叫了几声,我们的叫声穿透黑暗,消失在无尽的夜空之中。
就这样,在1994年夏天的这个晚上,我和17岁的少年王小强踏上了从烟台到栖霞的路途。烟台到栖霞不算很远,有60多公里的距离,但我们需要徒步完成这段路程。
这个奇想是王小强想出来的,虽然有些难度但还是对我充满了诱惑,何况,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法子了。
要怪只能怪乔小红。
王小强和我同岁,但他比我有钱。有一天王小强手里握着厚厚一叠钞票告诉我,这是他帮人去烟台拉水泥挣来的,有一百多块呢。我对他手里的钱不是很感兴趣,我羡慕的是王小强去过烟台了。
“烟台远吗?”我满怀敬仰的目光看着王小强,然后问了个挺弱智的问题,我是真不知道烟台离我们有多远,我从来没有去过。
王小强说:“不远,就一百多里路,坐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我心里丈量着一百里路的距离,王小强却又说:“烟台真大啊!一天一宿也走不到边。烟台还有大海,在海边上可以挖沙蛤,捞螃蟹……”
看我一副向往的样子,王小强拍打着手中的钱说:“等攒够了两百块,我领你去一趟。”
“好,就这么定了!”我怕他反悔,立刻拍板。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和王小强在一起憧憬着到烟台去看大海,去海边游泳、踏浪、挖沙蛤。烟台虽然不算远,但我从来没去过,我很想去那辽阔的海边走一走。
王小强一直没有攒到两百块,但我们还是决定出发了。在我们临行的那天早上,乔小红发现了我们的计划,吵着也要去。乔小红是我的妹妹,我一向不是很喜欢她,我说:“你去干什么?我们才不带你呢。”
乔小红说:“你们不带我,我就告诉爸爸去。”
我无奈地看看王小强,心里想着摆脱乔小红的计策,王小强想了一下,说:“要不,就带上她吧。”
我看见乔小红冲他做了一个媚眼,王小强也冲乔小红笑了一下,我怀疑他俩是串通好了的,王小强一直喜欢乔小红,我看得出来。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成功地来到了烟台城。
下了车,我们直奔海边。王小强虽然来烟台城拉过两趟水泥,但他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和乔小红也都是第一次看见海,所以当辽阔的海面出现在眼前时,我们有一头扎进去的冲动。
海边的人多得超乎我们的想像,密密麻麻挤满了整个海滩,我们没有看见王小强说的那些螃蟹与沙蛤,但我们都没怪他,在海边,好玩的地方多的是。我们先是坐上快艇出了海,但波浪中颠簸飘摇的快艇让乔小红吐了两次,我们只好早早地下来了。后来,我们又挽起长裤,赤脚冲进海水里追风逐浪,海浪翻涌,冰凉的海水很快就打湿了我们的衣裳。最后,我们都躺在了柔软的沙滩上,海风轻拂,海浪拍岸,如海一样的天空中,有几只海鸟展翅翱翔。王小强说那是海鸥,我说不对,那是海燕,为了证明我的正确,我还煞有介事地背诵了一段课文:“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王小强没读过书,他自然不知道这是高尔基的文章,但我看见他和乔小红并排躺在沙滩上偷笑。我不理他们,安心地躺在蓝色的摇篮里,这辈子都不想再起来了。
中午的时候,王小强掏钱,我们三人在海边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铁板烤鱿鱼,吃着烤鱿鱼的时候,我心里又怪乔小红,因为她的加入,我们的资金有些捉襟见肘,本来我和王小强可以吃得更多一些。
“不要怪乔小红。”王小强一边走一边说。
“那么就怪你,”我说,“你要不去看那场电影就好了。”
王小强张张嘴,但还是合上了,大踏步地向黑暗中走去。
我说得没错,我们的问题确实出在去车站的路上。我们从海边去车站,在经过东风电影院的时候,乔小红被影剧院门前的电影海报给吸引住了。电影是《唐伯虎点秋香》,主演是周星弛和巩俐。巩俐是山东的美女,所以电影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很热闹。乔小红叫起来:“累死了,累死了。”然后她就坐在电影院门前不起来了。我和王小强也走过去坐了下来,和她一起看海报。坐了一会儿,王小强竟然走到售票处买了三张电影票,乔小红跳起来抢过电影票就冲进了影剧院,我们紧追其后冲了进去。
周星弛的电影真是搞笑,是我们看到的最好笑的电影,但出了电影院,我们才发现我们干了一件多么荒唐可笑的事情—王小强的衣兜里只剩下十五块钱了,我们一下子陷于恐慌之中。
乔小红首先急得哭了起来,我说:“都怪你。”王小强赶忙堵住我的嘴,但乔小红还是听到了,竟然哭得更大声了,我一生气,独自跑到一边去了。从烟台到栖霞的车票是每人12元,这意味着我们只能买一张返程的票,天色将晚,我们怎么回家去?
我回来的时候,乔小红已经不哭了,王小强说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说让乔小红先坐车回家。“你说好不好?”他问我。我当然只能说好,我虽然讨厌乔小红,但她毕竟是我的妹妹。只是,我们怎么办呢?
“我们走回去,”王小强说出了他的操蛋主意,“我算了一下,我们一小时走20里,不用六个小时就回家了。”
我还没说什么,乔小红却抢先表达了反对意见。乔小红说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回家去。“我们先买三张半程的车票,坐到哪里算哪里,然后我们三人一起走回家去。”乔小红说。
说实话,我觉得乔小红的这个主意要比王小强的主意好得多,但我不想赞成她的提议,我可不想和她一起走那么长的路,我已经够讨厌她了。最后,二对一,我们还是执行了王小强的提议,王小强花了十二块钱给乔小红买了一张车票,又用剩下的三块钱给我们每人买了一瓶苹果饮料,然后,我们就将乔小红送上了开往栖霞的最后一班客车。
我们并没把这次夜行太当回事,相反,我们觉得这是一次比较新鲜的运动,有些刺激性。王小强问了我一个问题:“60公里到底有多远?”我说:“从我家到我外婆家是30里,也就是15公里,60公里的距离顶我上外婆家来回两次,没多远。”王小强又说:“那以后我们多上几次烟台,来回都徒步,这样可以节省不少钱呢!”
“好,”我大声附和,“省下的钱我们可以多吃几串铁板烤鱿鱼。”我们两人大声笑了起来,笑声很快被黑暗吸走了。
我们说笑着行走在黑乎乎的夜色下,凉爽的晚风徐徐吹过,我们走得很快,道路两旁黑乎乎的树木一棵一棵地向后退去,我们估摸着,照这个样子走下去,不用半夜我们就可以回到家里了。王小强用手摸了一下头,对我说:“怎么样,我的意见是不是很正确?”
我点头表示赞同,说:“我们白赚了一场电影看。”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的眼前忽然亮了一些,抬头仰望,半轮月亮不知何时已挂当空,黄黄的像半块月饼,天空中繁星点点,瑞云轻舒,路两旁的庄稼地里,夏虫低鸣,野草浅唱,远处黑黝黝的一片群山若隐若现,群山相连着,蜿蜿蜒蜒,状若长龙。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因为有了月光,我们走得更快了一些,但起初的兴奋劲并没有维持多久时间,我们很快就感到了困乏。漫长的夜晚显得寂寥起来,我们感到了枯燥和乏味,双脚也变得沉重起来,想想不过才走了二三十里地,我们的心里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们开始讲故事,我们相信故事能帮助我们摆脱眼前的恐惧。但我和王小强太熟了,我的故事就是他的故事,我们之间的故事有些像对白,缺少吸引力。就在这时,路边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野物,吓了我们一跳,那只野物双目闪着绿光,紧盯着我们不动,我定了一下神,觉得那是一只黄鼠狼,我弯腰拣起一块石头准备投过去,王小强拦住我说:“这是黄鼠狼在炼丹呢,别吓到它。”
王小强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我们小时候都听过黄鼠狼炼丹的故事,传说谁吓到炼丹的黄鼠狼谁就会倒霉。我不敢动了,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那只黄鼠狼炼丹,它练的丹我们是看不见的,但我们看见那只黄鼠狼在做动作,一会儿拜拜天,一会儿拜拜地。在它做这些动作时,我觉得它也很不容易,它和我们一样,也是个夜行者。过了一会儿,那只黄鼠狼炼完丹了,它一头钻到玉米地里,倏忽而去。我们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就说了一些关于黄鼠狼的野故事,王小强说黄鼠狼是有灵性的东西,不能打,我们村有一个叫小四的娘就打过一只黄鼠狼,结果小四就被黄鼠狼附体了,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成天东奔西跑,神经兮兮的。王小强大伯家的小玉姐据说也被黄鼠狼附过体,前几年莫名失踪了。小玉姐是我们村最漂亮的姑娘,据说她失踪前和我们村边驻军的一个班长谈恋爱,但那个班长退役后就再也没有信了。小玉姐失踪后,她的娘四下求神拜佛,祈求女儿能平安归来。那几天,王小强的大伯正闲着没事把门前的一堆烂草垛清理掉了,在烂草垛里,发现了一窝刚出生的黄鼠狼,王小强的大伯就把那些黄鼠狼打死拿回家里炖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汤全家人喝了,第二天,便有人发现了小玉姐的尸体,她被人奸杀了。
我们讲了一会儿黄鼠狼的故事,又讲了一些刺猬的故事,据说,刺猬也是有灵性的东西,你若把它扣在盆下或拴在树上,第二天早上它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们村里,关于这类精灵的故事有很多,我们就是听着这样的传说长大的。即使这样,我们在夜行的路上讲这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还是让我们的神经紧张了不少,但在我们又走了二十多里路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再那么紧张了,何况,我们关于这些神怪的故事也没有了,困意和疲乏再次袭来,我们勉强着坚持前行,突然,“砰”的一声,迷迷瞪瞪的王小强一头撞到树上。王小强抚着头大叫起来,说:“真不行了,我们还是找个地方睡一觉再走吧。”
我也赞同,于是我们寻找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但合适睡觉的地方并不多,因为睡在路边上,路两旁的庄稼地里随时会有蛇蝎出没。王小强建议我们可以爬到树上去睡,我觉得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就找寻一棵适合睡觉的树。我们很快就发现了这样一棵树,树不是很高,但树冠却非常硕大,有两根树杈很适合睡觉,估计即使睡熟了也不会掉下来。我们兴奋地跑过去,却意外地发现那棵树下停着一辆拖拉机,车斗旁还站着一个人,见我们跑过去,那个人吓了一跳,他紧张地看着我们。王小强嘴皮子利索,抢先把我们的困难和目的说给那个人听,然后我们期待着那个男人能将拖拉机挪开一下,以便我们爬到树上去。
我们看着那个男人,月光下我们看见他长着一脸的络腮胡,他也看看我们,吸了一口烟,又吐出一口烟雾,然后,他摇了摇头说:“不行啊,不是我不让你们,我的拖拉机陷在这里走不了啦。”
我们去看他的拖拉机,他的拖拉机后轮子果然陷在了一个泥坑之中。“我们帮你把车推出来吧。”我说。
那个男人想了一下,同意了。他摇开了拖拉机,自己跳上驾驶位,我和王小强在后面帮他推车,机车轰鸣着,泥水四下飞溅,反复几次,突然“轰”的一声,拖拉机一下子冲出了泥潭。
我和王小强很高兴,满怀希望等着络腮胡男人开走拖拉机,我们好上树。没想到他却停下了,说:“我和你们顺路,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捎你们一程。”
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我们兴奋地点着头,但那个络腮胡男人却又说:“不过,我车里已经有个人了,你们不要打扰他。”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车斗里果然已经躺着一个人了,那个人全身裹着被子,睡得正香。络腮胡男人说:“他是我兄弟,死了,我要连夜把他送回家去。”
他的话吓了我们一跳,这样的事情我们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络腮胡男人絮絮叨叨告诉我们,他的兄弟在烟台打工,不知怎么就倒下了,等他赶到时,他的兄弟已经死掉了。
“我到中桥,和你们顺路,”络腮胡男人又说,“如果你们不介意,可以在车斗里挤一下。”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机会,从中桥到我们家只有40多里地了,况且,我们非常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但和一个死人坐在同一辆车上,还是让我们有些犹豫。我们看看车斗里,那个死人安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他静止的状态却让我们感到了莫名的恐惧。我看看王小强,王小强也看看我,强大的诱惑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我们战战兢兢地爬到车上,我俩紧靠在车斗的一角,络腮胡男人开动了拖拉机,拖拉机“扑腾扑腾”地上路了。天上的星星在我们头上闪烁着,道路两旁的树木从我们眼前一晃而过,我坐在拖拉机斗里,眼睛不敢看被子里裹着的那个人,而他就在我们面前,又让我们不能无视他的存在。王小强给我打气,他握着我的手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人早晚都要走那条路。”为了显示他的勇气,他还伸手将那个人的一条腿抬了起来,往一边挪了一下。但机车颠簸着,那人的腿很快又移了过来,我的脚不时地与他的腿相碰触,他的腿硬邦邦的,像一根棍子。我努力控制着我的脚,避免再次与他相接触。困意逐渐涌上来,我却不敢睡去,努力睁大着双眼。一股夜风吹过,掀掉了死人头上的被子,他的脸显露在我的眼前,月色下,我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却神态安详,跟一个熟睡中的人没什么两样。我壮了壮胆,伸手将被子重新给他盖上,他的脸不见了。我回头看看王小强,他不知何时已歪倒在车斗里,和那个死人并无二样。我紧靠着王小强,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让我的恐惧有所减少,我双目微闭,风声在我的耳边吹过,迷迷糊糊中,我的眼前又出现了一片蓝色的海面。
不知过了多久,络腮胡男人拍醒了我,而那个死人依然安静地躺在车斗里,我的一条腿还搭在他的身上。我的睡意顿醒,原来中桥镇到了。
在中桥镇的那个三岔路口处,我们和络腮胡分了手,我们没有说“谢谢”,他也没有说“再见”,他扔下我们,就拐上一条小路,“扑腾扑腾”地开走了。这是络腮胡和他的兄弟最后一次夜行,这样的夜晚,对他们弟兄来说将不会再有了。
我们继续前行,而对于络腮胡和他的兄弟,我和王小强谁也没有再提起。
剩下的路程我们走得很快,仿佛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我们不知疲倦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凌晨时分,村子里万籁俱寂,只有我家的房子里还亮着灯,但我爸妈并不在家,乔小红告诉我们,他们昨天晚上就骑上自行车接迎我们去了。
“你们没遇见吗?”乔小红很奇怪地问。
我们摇摇头,目光投向了黑暗的夜。
(特约编辑王 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