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 苏
幸福家园
■ 严 苏
1
第一声鞭炮从零时响起,光如银蛇,响声震天。这第一声响仿佛合唱团领唱,紧跟着别人家也点燃鞭炮,“大合唱”由此拉开了序幕,把幸福家园闹腾得像开锅一般。天上的星星受到惊吓,都胆怯地躲起来。驻扎在城市里的消防官兵闻其声响,迅速集合,整装待发。经联系得知是幸福村举村搬迁,燃放鞭炮庆贺,官兵们才松出一口气,随即解散,各自回宿舍睡觉去。
这天是农历大年三十,辞旧迎新,好日子,全村人早就瞄准这一天。
顺着这一天往后数,明天是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天。过年是不作兴搬迁的,村里的老寿星孟老太爷活了八十多岁,打记事起就没见过过年搬新家的。既然如此,大家就不敢破这个规矩。大年初一不搬迁,往后推也是可以的,太平盛世,既没发洪水,也没闹地震;抬头看天,天高云淡,太阳从东方升起又从西天落下,不像要塌下来的样子。问题是要推就得推迟一个月,出了正月才可以搬迁。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一分六十秒,一分一秒数过去,能把人的头发数白了。又去问孟老太爷,正月里搬迁会如何。孟老太爷还是那句话,没见过。孟老太爷没见过的事还是不做为好。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勇者,勇就勇在他没有吃死,若是死了就成了悲者。搬一次家不容易,而且是全村搬迁,史无前例,就更不能含糊。迷信,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出檐的椽子先烂,出头的鸟吃亏,处事中立,为人中庸才安全。做大事要有讲究,没有规矩难成方圆。这一讲究时间就紧了,于是就在建筑工期上大做文章,但是工程质量还不能出问题,这是百年大计,是关乎全村两千人身家性命的大事。这就要马儿好,还要马儿少吃草。规划是镇政府拿的,抓落实那是村里的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从地基放线那天起,孟志海就忙成了陀螺。他是村支书,是两千村民的主心骨、领头雁。也是从这一天起,孟志海的角色发生转变,他把村里的鸡零狗碎分解到其他村干部头上,一心当他的工程监管。他鞭打快牛,棒催懒汉。在他监管与敦促下,建筑工加班加点,装修工日以继夜,工程如期完成,于是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全村才得以顺利搬迁。
搬迁也有讲究。民间传说,搬迁抢早,百业兴旺。但是幸福村这次集体搬迁,家家都想早,又怕抢到孟志海前面。支书是人中翘楚,全村一号人物,抢到他前面就是居心叵测,就是别有用心,这是犯忌之事。搬迁前一天,村民相互走动,暗中商定,待孟志海搬迁了,大家再行动不迟。信息时代,一个电话,或是发个短信,消息就出去了。不用说,人们零时听到的第一声鞭炮就是孟志海的儿子孟欣欣燃放的,紧跟着家家行动起来,鞭炮声响成一片,小区里纸屑纷飞,火光冲天,烟雾弥漫。鞭炮是品牌鞭炮,名字叫“天地红”,声音响,爆炸率高。买鞭炮时,大伙互相攀比,都很奢侈,全部买两千响的,喜坏了销售商,也让鞭炮厂大赚了一笔。
2
把新家安顿好,东方已露出鱼肚白。谁家的鸡开始打鸣,别人家的鸡也跟着叫。家与家离得近,鸡叫仿佛就在耳边。孟志海向窗外看,天色微明,仿佛一碗清水里滴了几滴蓝墨水。他对妻子姚苏美说,做饭去吧。从今天起,我不再是村支书,而是幸福家园的物管主任。身份变了,我要早点到办公室去。
姚苏美停下手里的活,说,今天是大年三十,全国人民都放假,你上什么班?
孟志海说,我去办公室看看,不出力不流汗,跟放假差不多。
姚苏美听是这样,把手里的事放下,拿上围裙,到厨房做饭去。
煤气灶是双头的,打火就着。姚苏美拿出两只锅,一只锅里下汤圆(寓意全家团圆,生活和美),另一只锅里馏包子(前天蒸的)。过年的菜在桌上放着,吃饭时孟志海不动筷子,光吃萝卜干。姚苏美见了,把菜往他面前推,孟志海还是不动,他说萝卜干嘎嘣脆,一咬呱吱响,好吃。孟志海胃口好,吃啥都香。今天这顿饭是新家第一餐,孟志海饭量大增,往新厨房连跑三次。三次就是三大碗,吃得直打嗝才放碗。姚苏美开玩笑说,看你跟孩子一样,隔锅饭香啊。告诉你,千万别犯老毛病噢!姚苏美笑起来挺迷人,牙齿白白的,眼睛弯弯的,眼角的小褶子像初开的嫩菊花。孟志海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被她的笑给迷住的,时光过去二十年,儿子孟欣欣已长成大小伙子,孟志海依旧对她的笑着迷。孟志海更爱看的是盛开在她眼角的两朵嫩菊花。
姚苏美说的“老毛病”,指的是孟志海的一次感情出轨。
孟志海刚当上村支书那会儿,没有领导经验,干工作分不出轻重缓急,眉毛胡子一把抓,时间就有点不够用,每天加班加点,天黑透了才锁门走人。妇女主任姚二妹看孟志海工作辛苦,怕他寂寞,就留下来陪他,给他做伴,时间长了就有绯闻,说他俩狗连蛋,早成了连体人,有鼻子有眼,刮台风似的,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偏偏姚苏美闭目塞听,“台风”愣是没刮进她的耳朵。说来也是,台风中心相对是平静的。若不是姚二妹的丈夫张东来跑来找她,她到死怕都被蒙在鼓里。捉奸成双,抓贼拿赃,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姚苏美和张东来赶到村部探虚实。村部黑灯瞎火的,不见一丝光亮,定睛细看,门前有两个黑影,木桩似的杵着,好像在锁门。锁门的时间太长了,侧耳细听,有巴唧巴唧的声音,像孩子嗍糖果,又像大鱼吃食。姚苏美和张东来都是过来人,一听这声音就知道他们没干好事。张东来咬牙切齿,两只拳头攥得嘎巴嘎巴响,几次要冲出去抓现场,都被姚苏美死死拉住。来的路上姚苏美很是生气,气孟志海是只馋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如同饿死鬼转世,这会儿反倒平静了。她想是猫都爱吃腥,不吃那是病猫。姚二妹是自家堂妹,聪明伶俐,人长得细皮嫩肉,胸前鼓鼓的,小腰细细的,屁股翘翘的,前看后看都顺眼。话又说回来,不是拔尖人物也坐不到妇女主任这个位置。如果任张东来的性子来,天就被捅出大窟窿,闹腾开来一定是两败俱伤,两家都不落好。权衡利弊,忍是上策,打掉牙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张东来闻听此言,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想他是在稳定自己的情绪。是啊,如果事情闹腾开来,就等于告诉全村人,他戴了一顶绿帽子。右派、反革命的帽子不是终生制,运动过去可以摘掉,摘掉了就是好人,是人民队伍中的一员。然而,一个人如果戴上绿帽子,就是终生制,一辈子抬不起头挺不直腰……想到此,张东来浑身痉挛,脸上的冷汗一串一串往下流。姚苏美抓住机会,从暗处现身,说是顺路走到这里。张东来不好再猫着,也顺坡下驴地走出来,装着啥事不知地和孟志海打招呼。孟志海和姚二妹见此情景,心里啥都明白了。做贼人心虚,放屁人脸红,毕竟做了亏心事,孟志海的腰杆变软了,说话点头哈腰的,跟店小二似的,他把身上的一包好烟掏出来,硬往张东来口袋里塞,套近乎说,妹婿呀,姐夫送你的,拿回家慢慢抽。姚二妹趁势上来,拉上张东来在前头走了。姚苏美和孟志海落在后面,与前面的人隔着距离。孟志海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时瞥一眼姚苏美,想寻找机会解释一下,说他和姚二妹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两个人是同志关系,啥事没有。姚苏美心里跟镜子似的,她不想听他解释,于是嘴巴不停,东拉葫芦西扯瓢,没给孟志海说话机会。话长路短,很快就到家了。吃完饭爬上床,孟志海心想躲过初一,难逃十五。于是打腹稿做预案,做好应急准备。哪知姚苏美上床后,嘴巴像上了封条,只字不说晚上的事,关灯后像个吃奶的孩子硬往孟志海怀里拱,鼻孔里呼哧呼哧往外喷火苗,孟志海的心火被点燃起来,热汗顺着毛孔滋滋往外冒。孟志海放下包袱,身子一翻骑到姚苏美身上,一边做一边笑,心想真是傻娘们啊,早知你一无所知,我也就不用挖空心思了,糟蹋大把大把的脑细胞。孟志海轻装上阵,做得特别卖力,把姚苏美侍候得要死要活的。完事后,姚苏美倒头睡去,还打起小呼噜。孟志海却睡不着,脑子里像放电影,把晚上的事仔仔细细地捋一遍,同时把利弊权衡清楚。第二天见到姚二妹,孟志海主动和她拉开距离。姚二妹也调整好心态,晚上下班,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再不留下来陪他。后来两个人的关系渐渐疏了淡了,即便独处,话也不多,成了正常的同事。
事情过去几年,姚苏美今天借题发挥,听起来是玩笑,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显话有所指。孟志海愈想心愈虚,仿佛用辣椒水洗脸,满脸火烧火燎的,原来当她是傻娘们,哪知她颇有城府,是深藏不露啊!
上班路上,孟志海还在琢磨姚苏美说这话的目的。不用说,姚苏美是怕他到新岗位忘乎所以—人一旦忘记过去,就会好了疮疤忘记疼。姚苏美使的是软刀子。软能克刚,姚苏美使这手段,既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也给孟志海留了面子。
姚苏美冰雪聪明,孟志海服了她。
3
姚二妹的家也是零时搬迁的,比孟志海家推后几秒。也就是说,在孟志海的儿子孟欣欣点燃鞭炮后,张东来紧跟着就擦亮火柴。张东来这么做,既没冒犯孟志海,自家也没落后多久,是紧随其后步步紧跟。张东来没找搬家公司,他自己动手,早早把冰箱、衣柜、床铺等大型物件搬到外面,只等良辰一到,就往车上装。张东来心细,他把冰箱、柜角用硬纸包好,易碎物用旧衣裹上,轻拿轻放,东西搬进新家毫发未损。
公公婆婆也没闲着,张东来和姚二妹不让他们搬重物,就拿小件,肩挑手提,从旧居到新家来回奔跑,累了也不歇。公公婆婆眉开眼笑,心里乐和着呢,他们和年轻人一样,梦里都想过城里人的日子,住高楼,烧煤气,喝自来水,在家就能上厕所……乖乖,这哪里是过日子,简直就是做神仙哪!这事放在前年他们还不敢相信,两年后就成了现实。小区从破土动工那天起,公公婆婆就风雨无阻,每天去看工程进度,有时还指手画脚,这里那里的瞎指挥。工人们看他们上了年纪,比自己的爹娘还老,心情好时就对他们笑一笑,叫一声大爷大妈,说你们就垫高枕头睡大觉吧,我们有工程监理;不高兴了眼都不抬,说话夹枪带棒,说他们是喝凉风放冷屁,咸吃萝卜淡操心,在这块地上,他们只认孟志海。老人热脸贴了冷屁股,老脸无处放,想理论又怕工人使坏,消极怠工拖延工期,让他们年前搬不进新家,最终还是忍了。个人事小,大局为重。心里宽敞了也就不把工人的话放在心上,就当他们是喝凉风放冷屁。回家时,婆婆对公公说,老头子,咱们明天不来了,就在家吃饭喝茶养精神。公公回身瞪一眼那个不懂礼貌不说人话的小工人,没好气地说,不来了,不来了,不来又不会瘦掉一块肉去!一宿过来,太阳重新升起。推开饭碗,婆婆好像得了健忘症,把昨天的约定抛到脑后,抬脚就往工地来。公公像个跟班,紧随其后。婆婆听到后面脚步声,给自己找台阶,说,老头子,咱们去是看自己新家,谁也管不着。公公点头附和,说就是,谁管我就骂他是狗逮耗子!
小区在全村两千人的期盼中终于完工了,建筑工人带上他们的家伙撤出工地,装修队从外面开进来,两队人马擦肩而过,如同部队换防一般。
小区美啊,楼一栋挨着一栋,横看成行,竖看成队,像列队的士兵,看着叫人长精神。装修工是美容师,他们进驻后,小区里就响起电钻声、电锯声、扑哧扑哧钉钉声,还夹杂着其它一些声响,像开锅一样热闹。过去干这活要下苦力,锯子刨子斧子,锯锯刨刨,一件活要做好几天。眼下用的是电家伙,工程一天一个样,一些日子后就有油漆味飘散出来。装修到这一步已接近尾声,大家都掰着指头算日子。有人怕时间紧,年前来不及搬迁,话音刚落,就遭到众人攻击,说他是乌鸦嘴,孟支书天天在工地盯着,为的就是让大伙高高兴兴搬新家,欢欢喜喜过新年,怎么会搬不成!说话人见势不妙,灰溜溜跑走了。
装修工腊月二十九傍晚时分离开小区,大伙跟着走进新家,擦窗除尘,连夜打扫。
新家打扫干净,姚二妹和张东来又回到旧居拾掇。一番忙碌,东西收拾好,看时间尚早,和衣睡了一觉。公公婆婆没睡,把儿子儿媳淘汰下来的东西又拾掇一遍,都是自己用了几十年的东西,每件东西上都有自己的指纹,闻一闻还有自己的体味,扔掉仿佛割肉一般。但是都搬过去,和新家又不相称,就像新衣服上打着旧补丁,看着刺眼。儿媳的话有道理,这些东西拿过去也派不上用场,还占地方。唉,扔就扔吧,眼不见心不烦,扔掉省心。公公和婆婆才把主意拿定,姚二妹就起来了,她见二老东瞅西望的,问他们咋不睡觉。公公笑眯眯地说,眼看就要住新家,把觉留到新家去睡。婆婆看一眼电子钟,说,我们在看着钟点呢,时间一到就叫醒你们。姚二妹心里说,一对老小孩。
离搬迁的时间愈来愈近,还剩下最后一分。秒针铿然有声,劲头十足,像长跑运动员在做最后的冲刺。婆婆目不转睛地盯着秒针看,嘴巴轻轻蠕动,姚二妹看出她是在读秒。还剩最后五秒,张东来把鞭炮拿出来,撕掉包装,把鞭芯剥离出来,只等孟志海家鞭炮响起,他就划亮火柴。婆婆怕吵,见张东来要点火,赶紧把耳朵捂起来,眼睛却不闲着,屋里屋外地不停瞅望……
4
幸福家园的正门高大、堂皇、气派,有三个门,左右走人,中间行车。车道为双行,中间画一道白线。门柱、门脸用绛红色大理石装贴,古朴典雅,高贵庄重。大门两侧站着两名保安,有车进出,一揿遥控,门杆自动竖起。保安是从保安公司挑选来的,年轻、精神、帅气,举手投足如同军人,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孟志海走到门口,背着手站下,想欣赏一会儿再去办公室,岂知保安认识他,抬手敬礼,一个说,孟主任早上好!另一个说,孟主任过年好!孟志海一时没转过弯,当保安和旁人说话,看身后并无他人,才知保安叫的是自己,赶紧点头回话,说,你们好,保安同志!说着走进门,到自己的办公室去。
物业管理办公室离正门不远,在一栋楼的底层,共三间,孟志海单独一间,面对广场,视野开阔,其他人桌子对桌子,两个人对脸办公。孟志海办公的那间门上镶有“主任室”三个字。字为红色,楷体,醒目,老远就能看见,为的是方便群众,更好地为业主服务。孟志海打开门,室内冲出一股油漆气味。气味辛辣刺激,硬往人鼻孔和眼睛里钻。孟志海感觉鼻腔奇痒,想忍没忍住,他仰起脸,连打几个喷嚏。打完喷嚏,孟志海感觉骨酥体畅,浑身舒坦。他走进去,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办公室为方形,轩敞、阔气、亮堂,看这墙面,这地面,这吊灯,还有老板桌、老板椅,镇里的书记、镇长怕也比不上,哪天他们要是知道他人模狗样地坐在这里办公,像他们一样到月领工资,非骂他交了狗屎运不可。人的运气说不清道不明,运气要是来了,大山也挡不住,碰到的尽是好事;若是走背运,平坦路上摔跟头,打个哈欠闪了下巴。就说他吧,从今往后也就告别土地,过上城里人的舒心日子了。村级干部,九品小官,行政级别低,干的事可不少,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针针要缝在窟窿上,缝错地方就要出纰漏。眼下稳定第一,更是各级干部工作的重中之重,没有稳定就没有和谐,没有和谐就没有发展,没有发展就没有进步,就会被一票否决,脑袋上的这顶乌纱帽将飞到别人头上去。一个村两千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净是老人和孩子。按说出去的人不该归这里管,你想管也鞭长莫及,抓不住捞不着。县里镇里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的户籍在你村里,出事了你就得出面处理,把屁股擦干净。啥叫干净?就是不让事态往坏的方向发展,不上访不闹事,否则你就烂红眼遭苍蝇,别想有安稳日子过。当干部好处也是有的,譬如儿女成家要批宅基地,新媳妇生育要有指标啥的,政策就攥在你手里,早批晚批由你拿捏。人家有事求你,吃吃喝喝免不了,收两条香烟、几瓶老酒也很正常。但是违反党纪国法的事不能干,干了那是自讨苦吃。有的村干部把不住分寸,不当吃的吃,不当拿的拿,被人家牵住鼻子走,害得自己半道落马,甚至坐牢成了罪人。常听老干部们讲,他们过去是提着脑袋干革命,殊不知,今天的干部也是提着脑袋干工作呢。过去是枪林弹雨,遍地地雷;现在是糖衣炮弹,处处陷阱。时代不同,道理一样。
这一切已成为历史,过几年待孟欣欣结婚生子,孟志海要把他经历过的事编成故事讲给孙子听。
太阳升起来,光线穿过玻璃金丝般地洒在桌面上。孟志海顺着“金丝”向窗外看,发现太阳也是新的,与往日似乎有了不同。
5
按照往年的做法,春节前村里要排几个节目,初一那天下到各组去演出。虽说过年这几天电视里的好节目很多,揿一下遥控器,每个台都有歌有舞热热闹闹,但总感觉不真实,都是些看得见摸不着的虚幻东西,不如自己的节目看着过瘾实在。演员和节目由姚二妹主抓,选几个能歌善舞的小娘们,挑几个个高脸帅的小伙子,排几段地方戏,练一练摇旱船,熟悉了就可以上场了,演员走到哪里,戏迷就跟到哪里,把年闹腾得喜庆极了。
姚二妹今年没做这事,半年前她就辞职下海,到镇上开店做生意。虽说她不在村里做事,但户籍还是村里。年前她思想上已做好准备,如果孟志海找她,叫她把演出的事抓一抓,她就把店门锁上,着手准备。往年做这事,姚二妹受了不少累,先是用电话与外出打工的姐妹和小伙子联系,人家乐意了还要看啥时回来。人找齐了,再量体裁衣定节目,排练时一步不离,有不顺眼的地方要亲自上阵,手把手地教。演出时也不敢大意,现场调度现场指挥,出现问题及早解决。看到戏迷们开怀大笑,她就感到满足,吃过的苦就不是苦,而是甜了。戏迷们崇拜演员,更崇拜她,那几天她就是全村的明星,所到之处戏迷们就像葵花向阳一般地拥戴她。然而今年孟志海没有找她,连个电话也没打。姚二妹很失落,当孟志海生她的气,叫别人主持这事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她若不辞职下海,这事一定非她莫属。姚二妹错怪孟志海了,从小区规划开始,尤其是这几个月,孟志海的心思都在工程进度上,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今天走进办公室才想起来,可惜晚了。孟志海后悔得直跺脚,忙给姚二妹打电话,说他粗心,把演出的事忘脑后去了,明年还请她出山当导演。过去演员们要走村串组,还要带上锣鼓家伙、花船行头啥的,挺不方便的。往后好啦,你们不用挪窝,就在小区广场上尽情地唱吧摇吧。姚二妹接到电话,心里暖暖的,脸上笑笑的,赶紧回话说,是的孟书记,刚刚我还在心里怪你呢,当你把我忘了!呀,我该叫你孟主任。孟主任你就放心吧,明年我一定全力以赴,搞出新花样!
孟志海笑说,啥书记主任的,都一样,都是为大伙服务!想一想又说,二妹呀,我做事不灵光,不周全的地方你莫计较。
姚二妹笑说,看你说的,分开才几个月,说话就生分了。
……
姚二妹能到村干部这一级,亏的是孟志海。人说门里有人好做官,此话有一定道理。姚二妹与孟志海的妻子姚苏美是同宗姐妹,没出五服。她嫁到这里就是姚苏美做的媒。结婚后,逢年过节姚二妹都要上门看望姚苏美,顺手带一点礼品,家里养的,田里长的,有啥带啥。由此,两家的关系越走越近,孟志海与张东来碰到一块也以连襟相称,酒场相遇也要多喝几杯。村里换届时,孟志海荐贤不避亲,把姚二妹举荐到村妇女主任的位置上。当上村干部,家里家外两不误,到月还有津贴拿,这可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情。饮水思源,这都是孟志海、姚苏美关照的结果。姚二妹怀着感恩的心干工作,不怕吃苦,攻尖克难,不到二年,就把幸福村的妇女工作推到全镇的最前列,年底捧回一块大奖牌。姚二妹每天都是第一个到村部,最后一个离开,孟志海不走她不会下班。后来她想过多次,那天若不是姚苏美和张东来及时赶到,她与孟志海一个干柴,一个烈火,信马由缰地往前走,走到哪一步她也吃不准。起先没一点征兆,孟志海与往日一样埋头工作,她也与往日一样做自己的事,完了翻看桌上的报纸。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孟志海挪动椅子,她也起身。他们一前一后往外走,照例还是姚二妹锁门。锁是挂锁,姚二妹先将锁打开,把门扣起来,锁挂上去,却落不下。这两天老是下雨,锁可能进水生锈了。姚二妹双手使劲,锁犟着不动,好像有意与她作对。孟志海回身一看,知道是锁出了问题,就过来帮忙。两双手在黑暗里一阵摸索一阵忙碌,开始目的明确,后来就乱了方寸,掌心里攥的不是锁,而是手了。他们的十只指头急切地缠绕在一起,如同一群鸽子交颈寻欢;身体也如磁铁相吸愈靠愈近,鼻息粗重,心跳如鼓,心脏仿佛不是装在胸腔里,而是安在滑轮上,此刻已升至喉咙口,不闭紧牙关随时都能蹦出来。孟志海直视姚二妹,姚二妹也直视孟志海,四目之间是大海一样的黑暗,有黑暗掩护,怕什么呢?“鸽子”们受到鼓舞,胆子大起来,它们蹀躞前行,爬高山过草地,还想涉水过河看风景,就这时姚苏美和张东来走了过来……
往事如梦,每每想起,姚二妹就耳热心跳,面如火烧。姚苏美和张东来心胸宽大,他们没在这事上多纠缠,好像啥事没有发生过,但从他们的行动上,姚二妹感觉出他们是有所提防的。正因如此,姚二妹一直想离开村部另谋发展,半年前她的想法才得以实现。
最难的是第一步。姚二妹深深理解啥叫门庭冷落,啥叫门可罗雀。幸运的是她迈过了这道坎,眼下正往好的方面发展。入住小区,姚二妹打算让张东来去镇上看店,自己回来另开一个,在家门口做生意。
6
转眼到了正月半。过完这一天,年就撒脚跑远了。
回过头看看,这个年过的是缺油少盐无滋无味,与搬迁前想象的有天地之差,仿佛一道大菜,早就在锅里焖着,众人眼巴巴地等啊等啊,待端上桌,搛到嘴里一品尝,味道寡淡。这是孟志海的感受,姚苏美却不这么认为,她感觉这个年是她一生中过得最舒心的年。看这新屋多敞亮,地砖多干净,光脚走脚底不会脏;墙面也平整光滑,手在上面摸,感觉跟摸在玻璃上。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流淌,要多少淌多少。过去吃水可难喽,要去井上打,还要费劲巴力地往回挑,淘米洗菜都舍不得用。煤气也好,用起来方便,一拧开关,“喷”的一声,蓝莹莹的火苗蹿起来,一锅水眨眼工夫就开了。过去烧大灶,屋子里灰土狼烟的,想穿件干净衣裳都难。值得一说的是茅厕,用现时的话说叫卫生间。建房那会儿老是担心把茅厕建在家里,吃喝拉撒不出门,人如圈养的猪,屋子里一定乌烟瘴气,臭不可闻。住进来才知不是这回事,要大便或是小便了,往白瓷瓷的马桶上一坐,人舒服不说,大小便也比往日通畅,完事了回身揿一下按钮,只听“哗”的一声响,一股急流打着漩冲出来,卷着脏物与臭气一起进入下水道。提起裤子回头看,马桶里晃荡着一汪清水,与如厕前一样洁净。从卫生间出来,姚苏美想,城里人就是比咱乡下人会过日子。
比姚苏美更高兴的是孟欣欣,新家刚拾掇利索,他跑进自己的房里,关起门在床上翻跟头,把席梦思折腾得像漂浮在水面上,忽忽悠悠直晃荡。
初一这天,孟欣欣待在家里看电视。电视里歌舞升平热闹非凡,不是唱就是跳,屏幕上的小伙子年轻,姑娘们漂亮,大冷天都露着胳膊和大腿,有的把肚脐也露着,把孟欣欣的眼睛都瞅直了,不是屏幕挡着,他的头能伸进电视里。第二天他待不住了,要出去玩耍,出门时把手伸出来,拇指在几个指头上不停搓动。姚苏美知道他是啥意思,拿出一张百元票子给他。孟欣欣拉着脸,赖着不走。姚苏美想大新年的,又刚搬的新家,还是开开心心的好,于是打开橱子又拿出两张大票。孟欣欣一见,眼睛贼亮贼亮的,票子装进口袋,喊一声妈妈万岁,摩托车放出一串响屁,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姚苏美大方是有原因的。这次集体搬迁,幸福村户户都发了大财—他们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被几所大学看中,选在此处建新校。学校是大财神,买断土地,还为他们建新房。幸福村的村民真幸福,闻听此事,幸福得合不拢嘴。土地款本来就给得高,大伙还是不满足,想一口吃成胖子,几轮谈下来,最后以每亩五万元成交,皆大欢喜。天爷爷啊,这可是天文数字,从村头数到村尾,每家都有十亩八亩地,细账算下来,换回的是一扎一扎大票子啊。姚苏美一家三口,加上逝去的公婆,有十多亩土地,小学生都会算,折算成现金就是五十万!五十万,一扎一扎的带着封条,码到一起就是一座钱山。爹啊娘啊,别说姚苏美一个女人家,就是孟志海,自打钻出娘胎,保管他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丈量土地那几天,全村比过年还喜庆,女人们赶街上集,打酒割肉,回到家就锅上锅下忙活;男人们聚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村子里欢声笑语,从早到晚飘荡着酒香肉香。签字拿钱那天,姚苏美拿出一只蛇皮口袋给孟志海,叫他拿钱时提防扒手,还指派欣欣当保镖,要他们万无一失地把钱背回家。孟志海一听笑喷了,说姚苏美头发长见识短,不知天下事。姚苏美不理解,问他咋回事。孟志海收住笑说,人家早就不发大额现金了,银行的人现场办公,发存折。姚苏美皱着眉头说,拿那个破纸片我不放心,还是把票子背回家心里踏实。孟欣欣也笑,说妈妈是老脑筋,跟不上时代;爸爸也落后,用存折取钱那是老黄历,现在人家用银行卡,买东西刷卡,取钱也刷卡。孟志海听得一愣一愣的,问他咋懂那么多。孟欣欣鼻孔朝天,炫耀说,我是跟电视学的啊!姚苏美不和他们多啰嗦,领回本子那天,她一头汗水地跑到镇信用社,把本子上的钱取出来,又亲手存进去,心才放下来。
搬新家,姚苏美用钱比过去大方,买彩电购沙发,买衣柜添餐桌,成百上千往外掏,眼不眨手不软;换季添新衣也不吝啬,都挑满意的买。孟欣欣花钱大手大脚,过去姚苏美一直限制他克扣他,要十块给五块,短斤少两,没有一次满足过他。自打拿到土地款,就开闸放水,变得大方起来。女子十八一枝花,男子二十能当家。当家就是成家立业。欣欣虚龄二十,有合眼的姑娘是可以处一处的。眼睛看的,耳朵听的,姚苏美知道男孩到这个年龄手里不能短了零花钱。不知欣欣有没有女朋友,看他花钱大手大脚,隔天就往外面跑,好像是有了。这全是猜测,姚苏美打算瞅机会问个清楚。
孟志海是工作狂人,过去当支书,像个海洋警察管得宽,用他自己的话说,眼睛一睁忙到熄灯,全村两千口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要他出面张罗。现在做物管主任,工作单纯,上班八小时,下班关门走人,舒坦死了。但是他刚做这事,各项工作还没摸出头绪,暂时还不敢轻松。日子一天天过,事情一件件做。目前亟待做的事是收取物业管理费,开门七件事,事事要花钱。很顺当,通知贴出去不到一周,大部分人都能主动缴纳。钱不多,每平方米不到三毛,每户一年也就三百元左右。用这钱买烟,也就是两三条;买酒,两三箱,与五十万相比是九牛一毛,不值一说。少部分没来缴的,孟志海打个电话或是上门去,钱就收上来了。姚二妹家是最后交的,这让孟志海没有想到。孟志海带着会计上门去,张东来的母亲张氏说交这钱没道理,她抬手划拉一下,问孟志海这屋子是自己的,还是集体的?孟志海不知她设套子,说当然是自己的,房产证上写着你全家人的名字。张氏说,噢,既然如此,那你来收钱干啥?孟志海给她讲道理,把收来的钱的用途掰开揉碎,一项一项算给她听。姚二妹恰好回来,见婆婆为这点小事和孟志海瞎纠缠,感觉丢面子,把婆婆拉进里屋做工作。钱最终是收来了,但孟志海感到物管工作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好做。
7
张东来早年南下打工,在东莞的一家外资企业当领班,月薪三千元,除去吃喝开销,余下两千多元,过年回来,他把余款交给母亲。张氏见到厚厚一扎钞票,乐得合不拢嘴,满脸的皱纹汇集到眼角处,把两只老眼挤得只剩两道细缝。张氏把钱锁进箱子,喜滋滋地对张东来说,儿啊,妈把钱收着,留你娶媳妇用。第二年张东来又把余款拿回家,张氏见了钱改口说,先盖房屋,后娶媳妇。张东来的大(父亲)张老爹有点惧内,他小声问张氏,你去年讲好先娶媳妇的,咋变卦了呢?张氏没好气地说,家有梧桐树,何愁金凤凰?你把嘴巴闭紧了没人说你是哑巴!张老爹蹲在一旁抽旱烟,嘴巴像水里的鱼一吞一吐,果然就不再说话。出了正月,张氏请风水先生挑个黄道吉日,在老宅子上翻盖新屋。数日后新屋落成,村里人无不对张氏竖大拇指。姚苏美看出这家人不同凡响,把平常日子过到全村人前头。她怕肥水流入外人田,于是当起红娘,将自家堂妹姚二妹说给张东来做媳妇。没想到红线牵得挺顺当,好事很快办成了。她先将姚二妹领来给张氏过目,张氏一看就喜欢。张氏性急,怕好花落入别人手,当晚托人给张东来捎信,要他立马回来。张东来接到信,不知何事,星夜兼程往回赶,到家才知是相亲。既已回来,那就听从安排吧。张东来有点小情绪,也有点无所谓,同时也明白,母亲做事从不缺少主见,她既然让他十万火急地赶回来,一定有她的道理。张东来有预感,他即将相看的这个人肯定非同一般,不是金枝玉叶,也是百里挑一。果然不出所料,初见姚二妹,张东来慌得不敢说话;再看姚二妹,张东来的两只眼睛就不会转动了。姚二妹那个羞啊,地下有缝能一头钻进去。姚苏美知道有戏,佯装生气地批评张东来,说有你这样相亲的吗?跟饿虎似的!言外之意张东来明白。张东来毕竟走南闯北,很快恢复常态,姚苏美问他在东莞的情况,他就把自己的见闻细说给她听。
张东来记得,姚苏美嫁到幸福村,全村跟闹地震差不多,好多男人为一睹姚苏美芳容,找借口到孟志海家去,今天借扁担,明天借箩筐,全是芝麻小事。姚苏美不知底细,跑里跑外为他们拿东西。男人们看了姚苏美,心里就发感慨:同吃五谷杂粮,同喝六塘河水,同是肉体凡胎,这人与人咋就不一样呢!今天相了姚二妹,张东来感觉她比当年的姚苏美还要美。张东来在东莞两年,仔细回想,还真没看到比姚二妹漂亮的人。结在幸福村男人们心里的疙瘩,张东来一下就把它解开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姚苏美娘家的那一方沃土,养育出这一对漂亮的姐妹花。
姚二妹外表美,心灵也美。结婚后,张东来把心思放在家里,迟迟不去东莞打工。张氏看了心急,一日趁姚二妹外出,瞅空对张东来说,儿啊,眼光要放远,日子要从长计议。女人围着灶台转,头发长见识短,你千万不能被她拴住腿脚啊!张东来见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当即反驳,说是你当初十万火急要我回来相亲的,如今我把人家娶回来,你又要我把她一个人扔下,我狠不下心!张氏见得多了,新婚男人都这德性,个个都像贪嘴猫,见了荤腥就挪不动步,于是不急不躁,和风细雨地对东来说,女人好比自家碗里的肉,早是吃,晚也是吃,跑不了的。换句话说,家里怎么能是她一个人呢,不是还有我和你大么?张东来撇撇嘴,鼻子里哼一声,说出一句从东莞学来的时髦话:你们是两代人,有代沟!张氏不明何意,但从东来的神情上看出不是好话,她认真琢磨一下,说,别跟我沟啊河的,告诉你,你妈活了几十岁,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你信不信?张东来还想争辩,姚二妹回来了。姚二妹是个聪明人,她闻出家里有火药味,就明白根子在哪里。她对张氏说,妈,我和东来已商量好了,正要告诉你呢,过两天我们就去东莞。张氏一听,眼睛瞪得像铜铃,想东来这个臭小子长本事了,和媳妇商量好的事还瞒着她,真是有了媳妇忘记娘啊!但是在儿媳面前她又不想承认自己被蒙在鼓里,于是自找台阶说,东来正和我说这事呢。好啊,你俩一道出去,相互有个照应,我和你大在家就放心了。张东来有点摸不着头脑,一把将姚二妹拉进房间,关上门问,我们啥时商定要去东莞的?姚二妹指一指外面,悄声说,别瞒我了,妈是为我们好。她上前一步,依偎进东来的怀里,继续说,你想过没有,我们现在是坐吃山空啊,等把老本吃光了,将来有了孩子,他吃啥?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张东来彻悟过来,说,还是你站得高望得远。二妹,听你的,我们一道去东莞吧!姚二妹脸上笑出一对小酒窝,高兴地说,我们这就做准备,早一天动身,早一日挣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东来和姚二妹顶着星星出门了。张氏和张老爹披着衣服走出来,送行的话没说几句,一眨眼就看不见人影了,只听到嚓啦嚓啦的脚步声。再过一会儿,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张东来的工作现成的,到了东莞就上班。姚二妹相貌出众,工作也好找,几家餐饮店争着要她当服务员,姚二妹选择一家中意的待下。这是权宜之计,张东来想等找到好工作,就不做服务员。
到东莞不久,姚二妹怀孕了,反应还挺重,呕吐不止吃啥吐啥,人一天天瘦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餐饮店的活干不下去了,张东来就让她歇着,一歇就歇到年底。这年张东来提前回家,过完年再要走,姚二妹不同意,要他在家陪她,等她生完孩子再走。春暖花开时,姚二妹顺利生产,养了个大胖小子。张东来高兴,张氏和张老爹更高兴。张东来打算等胖小子满月就去东莞,哪知到时又变卦。张东来担心母亲又要赶他,哪知母亲没说,他也就装聋作哑一天一天往下过,再不提出门的事。胖小子一天一个样,不到一岁就学会走路,能离开姚二妹了。这时恰逢村里换届,孟志海举荐,姚二妹平地拔萝卜,一家伙进入村领导班子,当了妇女主任。
当上村干部,家里家外两不误,到月还领津贴。从此,张东来家里的日子好过了,张氏和张老爹走出门,腰杆子直直的,说话也有了底气。
时光如水,日月如梭,一转眼,胖小子已入学读书。姚二妹当了多年村干部,可能是没有新鲜感了,想换个事干干,去年她辞职下海,到镇上开店做生意。万事开头难。开始生意不好,赔钱赚吆喝,月底算账,连店铺租金都挣不出。幸好没打退堂鼓,苦撑苦熬几个月,生意逐渐好转,那个月盘点,账面平衡;又过一个月,账面是正数了。年三十这一天,举村搬迁,全村人住进一个小区,姚二妹以她敏锐的目光发现了新的商机。
8
开店要到镇工商所办证,无证就是非法经营。
办证并不复杂,先申请,往银行存入一定的注册资金,不几日证就办好了。有了营业证,想办税务证就不难了。
姚二妹有过办证的经验,再办证就轻车熟路。张东来不懂这事,他要姚二妹先把店开起来,有证无证照样挣钱,别小鸭吃蛐蟮自己绕自己。姚二妹说,听你说话,好像天底下没有你不能做的事。张东来见妻子表扬他,挺直腰杆,牛皮哄哄地说,咱走南闯北,多少也见过一些世面,办事知道深浅。姚二妹反话正说,不想张东来没有听出来。姚二妹不再绕圈子,窄巷子里扛木头直来直去,她说,东来,无证经营不合法,工商所的人发现了是要罚款的。张东来“嘁”的一声,昂起头说,啥合法不合法,家门口做买卖,谁还能管到家里来?!姚二妹笑了笑,想这个张东来,说他不懂法,还挺会钻空子。细琢磨,他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小区远离镇街,工商所的人养尊处优,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往下面跑的。既然如此,不如先做起来,看看势头再说,好了就登记办证,不好关门走人,回镇上与张东来一道开店去。
拿定主意,跟着开始找店面。
店面不好找。幸福家园有几十栋楼,六百余户人家,但住底楼的人家仅占住户的六分之一。店必须开在底层,也就是说,姚二妹的店铺要在这六分之一的家庭里寻找,看谁家愿意租赁。只要功夫深,铁棍磨成针。姚二妹想她做了多年村干部,找一间屋开店铺应该不成问题。结果事与愿违,她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把住底楼的人家走了一遍,没有一家愿意租赁的,回答她的话也大同小异—没有多余的屋,租赁给她,住起来就窄巴了,进进出出的不方便。这是实话,姚二妹知道人家没有诓她。
活人岂能让尿憋死,姚二妹要另想办法。
分房时,谁家住高层,谁家住底楼,孟志海开了几次会,广泛征求意见。参会者有村干部,也有村民代表,大家一致认为还是抓阄合理。乡间做事,遇有难断难决之事,最明快公道的做法就是抓阄,复杂问题简单化,大伙都能接受。
抓阄那天,抓到底楼的人家跟走路捡到狗头金一样开心;抓到二楼的人家也是喜笑颜开;抓到五楼六楼的人家大骂自己手臭,运气不好,说离地远,悬在半空中,心里不踏实。张东来抓的是三楼,用他的话说是中不溜儿,不好也不坏。搬进新家,姚二妹对张东来抓到的这个楼层很是满意,连夸他手气好。镇上人有“金三银四”的说法,意思是三楼是金层,最好;四楼为银层,次之。没住楼没有体会,住进来才感到镇上人说话有道理。
租房不成,姚二妹想用自己的“金层”与住底层的人家调换。从这个念头产生起,她就挨门逐户询问,把住底层的人家走了一遍,没有一户点头的。罢,罢!没有胡屠户,我不会吃带毛猪的。也是灵光一闪,姚二妹骑车到镇上的水果批发市场买一袋苹果,驮到小区的广场上零卖,出乎预料,不到半天果子就卖光了,算算账,赚了十五元。姚二妹心中暗喜,想没有店铺,她照样把生意做起来。晚上和张东来说这事,张东来也挺高兴,说她是提篮小卖,成本小,无风险,见效快。第二天又骑车去水果批发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比昨天的人多得多。有人和姚二妹打招呼,姚二妹一看,发现来这里的大多是幸福家园的人。姚二妹批了两袋回来,在广场上刚放下,好多人就往这里涌。姚二妹当他们是来买水果的,就把秤拿在手上,把身上的零钱掏出来,留着找零用。不想来者不是买水果,而是学着她,也摆摊卖水果。姚二妹想这样不行,于是把水果背回去,打算到自家的楼下卖。到那里一看,住在底层的人家早在门口摆起水果摊,先她一步卖上了。姚二妹知道这条道堵塞了,她想开沟挖渠另辟蹊径,卖别的东西,哪知她今天卖油盐酱醋,明天别的人家也卖起来;她又变换项目,乘车到城里的汇通市场批来童装、儿童玩具,不出三天,小区里就有人也卖起这个。姚二妹还发现,有些住底层的人家,把后墙凿开,正经开起店来,有卖烟酒百杂的,有卖服装和儿童玩具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有的人家甚至学镇上人卖起性保健品,广告灯箱做得红红绿绿的。红的是字,挺抢眼:七十二小时紧急避孕,让你享受人生快乐;绿的是风骚女人,袒胸露乳,长着一双勾魂眼,老远就盯着你瞅望。太阳刚落山,灯箱就亮起来,吸引好多人驻足观望……真正是全民皆商啊。姚二妹黔驴技穷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所幸还有退路,她把卖剩的东西背到镇街上,放到自家的店铺里卖。
9
今天的太阳好像没睡足,升起时没精打采的,孟志海隔着玻璃看一眼,想可能要下雨,告诉姚苏美出门带雨伞。姚苏美笑说,你又不是神仙,有这本事早调进中央气象台做预报员了。孟志海说,信不信由你。说后埋头吃饭,吃完就去上班。十时左右,天突然暗下来,接着刮起大风,高压线发出“呜呜”风哨声,像狼嚎;小区里破纸片、旧塑料袋像花蝴蝶四处乱飞。凭感觉,风力在六级以上。孟志海走出办公室,看到天上的云像战马由西往东飞。跑在前面的是风云,跟在后面的是雨云,竖起耳朵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这种天气孟志海小时候见得多,那会住的是泥草屋,遇到刮风下雨,就担心屋顶上的草被大风吹走,发现问题,全家出动,和泥压草,或用草钩铁叉将草固定住。挖墙雨最可怕,雨斜斜地落下,跟锥子一般,下久了泥墙就会坍塌。那时怎么也想不到今天能住上高楼,别说刮风下雨,就是刮台风下冰雹也不怕。
雨说来就来,是瓢泼大雨,孟志海跑回办公室,关上门窗,再看窗外,自己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里,茫茫大雨与己无关。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钻出云层,天空出现一弯彩虹。彩虹如桥,色彩缤纷。孟志海想那是仙间的桥,非人间所有。
中午下班,孟志海刚进门,姚苏美就说,你的话真灵,说下雨还真的下雨了。孟志海有心逗她,板着脸说,灵啥呀,我那是瞎蒙的,碰巧了。哦,差点忘了,上午接到电话,我的工作可能要变动。姚苏美正把饭往餐桌上端,走到半道停下来问,你要调往哪里,那个工作比物管主任好还是差?孟志海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差了我是不会去的。说到这里,孟志海咂吧一下嘴,叹息一声说,好是好啊,就是离家远了,舍不得扔下你们娘儿俩呀!姚苏美说,只要好,远了不怕。孟志海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年半载回不来一次。姚苏美紧张了,半晌才问,到底是哪里呀,你快告诉我,我们不去行吗?孟志海忍住笑,抬手往北边一指说,老远,是中央气象台!姚苏美想起早晨说的话,才知道孟志海逗她玩,把饭放到桌上,打他一下,说,吓死人了,人家当你说的是真话!
坐下来吃饭,没见到儿子,孟志海问,欣欣去哪里了?
姚苏美说,我也说不清,早晨你出门,他跟着就走了。
骑摩托没有?孟志海问。
姚苏美说,骑了。咋啦?
孟志海说,没啥。吃饭吧!
姚苏美感觉孟志海有事瞒着她。会是啥事?她心里仿佛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自打拿到土地款,欣欣就变得大手大脚,花钱像淌水,今天要一百,明天要二百,少了不行,不知他干啥用的。前些日子,他缠着姚苏美买摩托。买车不是小钱,姚苏美不敢当家,要他去找孟志海。欣欣知道家里的大事全是孟志海说了算。孟志海对他管得很严,这事找他,肯定是嘴抹石灰—白说。他缠住姚苏美,觍脸说,你是我的好妈妈、亲妈妈,我就要你买嘛。一边说还一边做出赖皮相,像小时候那样,身子扭来扭去的。姚苏美苦着脸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不比过去了,开门七件事,连喝口水点个火都得花钱你知道么?孟欣欣捂紧耳朵,大声嚷嚷,我不听!我不管!那是你们大人的事!小区里那么多人骑摩托,还买手机。我不要手机,只要摩托!姚苏美没辙了,欣欣这话说得她心软,小区里和欣欣一般大的孩子都有摩托,没事就在路上兜风,后面坐个漂亮女孩,一加油门,车往前蹿,女孩的头发飘起来,眨眼就跑远了。有几个孩子还买了手机,到人前就显摆,嗯儿啊的,也不知给谁打电话,打完就别到裤腰上去。欣欣也是大小伙子,想买车是正常的。姚苏美不再犹豫,咬咬牙拿出五千元。孟欣欣接过来快速数一遍,说还差,要姚苏美再拿点。姚苏美生气道,还嫌少啊?你这样花下去,我和你爸下半辈子就没指望了!孟欣欣满不在乎地说,五十万呐,我花这一点是九牛一毛。姚苏美想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啊。不说了,要节省还是自己节省吧。于是又拿出三千,说,就这些了,量体裁衣吧,你看着办!孟欣欣拿到钱飞跑出去,下午骑回一辆“光阳”牌的摩托车,紫红色,挺漂亮。有了摩托车,孟欣欣在家待不住了,眼瞅孟志海上班去,骑上摩托就出门。为这事孟志海批评过姚苏美,说她太宠惯孩子。孩子的毛病都是娘惯的。孟志海还说,孩子就像野马,做家长的不能听之任之,当收就收,不能心软。今天看来,这孩子真是野了。
这顿饭吃得沉闷压抑,无滋无味。
下午,孟志海在班上,心里像有硬物堵着,啥都不想做,业主来反映问题,他是答非所问,人家说半天不见他往记事本上写一个字。业主知道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说了一堆话等于放屁,糟蹋时间,还浪费好多唾沫星子,于是不再费口舌,一边告辞一边说,孟主任,你要是感觉哪里不舒服千万别硬撑啊,日子还长,身子骨要紧!
孟志海回过神,连说没啥没啥,你接着说。再一看,人家已经出门走了。
晚上下班,欣欣不在家,看来还没回来。孟志海不像往日爱说爱笑,板着脸坐在沙发上抽烟。姚苏美也不说话,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手里忙着,眼睛却瞟着楼下。饭好了,还不见欣欣的身影。
这顿饭吃的比中午还沉闷。孟志海饭量大减,吃一碗就丢下筷子。姚苏美也不吃了,把碗筷收进厨房。孟志海跟进来问,欣欣手里有钱没有?姚苏美想隐瞒的,想一想还是说了实话:早晨给他二百,他说车要加油。
孟志海一拍大腿,说,不好,欣欣出大事了!
姚苏美像得了软骨病,身子乱打晃,碗也不洗了,哭着说,你快告诉我,欣欣会出啥事,他一不偷二不抢的呀?
孟志海只是猜测,具体出啥事,他也说不准。
孟志海突然想起下午到办公室谈事的那个人。那人叫张大才,原来是一组的。他的儿子叫张小宝,比他家欣欣大两岁,过去挺勤快的,闲时外出打工挣钱,忙时回家收割栽插。自打拿到土地出卖款,就脱胎换骨,像变了一个人,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出门打工不说,还跟着坏人学坏事,三天两头进赌场,钱是愈耍愈大。前些日又买了摩托,兜风就兜风吧,大不了烧几个油钱,这几天老往沭城跑,说那里的小姐便宜。孟主任你说说,便宜是啥意思啊,小姐又不是肉?孟志海当然明白便宜是啥意思,但他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也就没有很好地回答他。再说了,他现在是物管主任,不是村支书,只管小区里的事,不管小区里的人。张大才见孟志海恍恍惚惚的,当他哪里不舒服,就劝了他一句,然后拔腿走人。张大才来反映自家情况,是想要孟志海出面管一管,让张小宝悬崖勒马好好做人。孟志海对张小宝的情况不是不了解,小区里像他这样贪图享乐、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不是少数,他们像流感一样,这一群体的人都被传遍了,也被污染了。孟志海有自知之明,他若是出面管,那也是狗逮耗子,难见好效果。孟志海现在想的是,他家欣欣千万别和张小宝混到一起去。老话说,常在水边走,没有不湿鞋。混入这一群体,早晚要出事。
真是怕事有事,半夜时分,欣欣丧魂落魄地回来了。姚苏美问他摩托车,他说被沭城的警察扣押了,让天亮拿钱去赎。姚苏美说话的声音都抖了,问要多少赎金?欣欣的头埋进裆里,鼻子一抽一抽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五千。姚苏美一听哭起来:败家子啊,你是痴还是傻呀?自家的摩托,还要花钱赎,天下有这样的事情吗!
屎不拨不臭,孟志海不想把事情挑明了,他无力地挥一挥手,说,都睡觉去,天亮的事天亮再说!
10
钱就如同手中的沙子,不管你攥多紧,指缝里总在往外渗漏,也就是说,卖地得来的钱在日日变少。
张东来的家是张氏掌权,家庭开销都是她做主,张东来和姚二妹挣来的钱要上缴,用时再从张氏手里拿。姚二妹嫁过来时,张东来担心她接受不了,不想姚二妹不计较这个,还说一家人,谁当家都一样。
应该说,张氏家的日子要好于一般人家,她和张老爹身子骨硬朗,很少有头疼脑热的;也不吃零嘴,除了吃饭穿衣,没有其它开销。孙子张大欢在城里读书。大欢聪明,中考时全镇第一,城里几所学校抢着要,择校费免收。张东来、姚二妹在镇上开店,锄头镰刀、烟酒百杂、童衣童鞋啥都卖,虽说没赚大钱,总归是赢利了,月底总要向张氏上缴一点。张氏爱哭穷,和人家说起,就说这要支出,那也要开销,窟窿大补丁小,日子要算计着过哦,迈大步就喘不过气来,生怕人家跟她借钱。
搬进幸福家园,住在三楼,生活在半空里,菜园子没了,猪牛羊不好养了,鸡鹅鸭兔全部宰杀吃肉,猫狗也送了亲戚,现在家里是清静了,除了人,找不到其它会喘气的活物。日子是舒坦了,像个城里人,每天除了弄点吃的,没别的事,可是钱却倒了大霉,用水、用电要花,看电视、烧煤气也要花;再往小事上说,丢个垃圾要买塑料袋,上厕所也要买草纸(过去扯几片树叶一擦了事)。最可气的是孟志海,每年都要来收物管费,一收就是几百元,好像没有他小区的地球就不转似的。花钱最多的还是一日三餐,油盐酱醋、生姜大葱、白菜萝卜、大米白面……不掏腰包进不了家门。过去种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星戴月亮,辛苦是辛苦,冬天双手冻出血口子,夏天浑身晒得像黑铁蛋,但是田里长的是粮食和蔬菜啊,要吃到田里去割,吃不了挑到镇上还能卖钱。想到这里,张氏眼睛一亮,办法有了,和张老爹一说,张老爹咧开大嘴呵呵笑,溜须说,老婆子,你就是诸葛亮在世啊。好!好!老两口说动就动,他们跑到楼下,用小铲子在花园里松土,松好了就栽葱种蒜。忙完这个,又收拾阳台,把堆放的杂物挪到床肚底下。吃过中饭,张老爹找副担子出门挑土,张氏在楼梯口接应,刚跑两趟衣服就汗透了。张氏说,到底不做事了,身子骨变得娇气,看这汗淌的。张老爹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是呢是呢,我的衣服早溻透了。张氏说,要么歇一会儿?张老爹这回没听话,昂着头说,歇啥呀,这点破事累不倒我!张氏笑说,说你胖你就喘了。看你能的,跟十八似的!张老爹接过空担说,今天我就十八给你看看!太阳落山时,阳台上垫了厚厚一层土,足有半尺厚,张老爹直到挑不动了才歇手。张东来和姚二妹晚上回来,看阳台变了样,问是咋回事。张老爹抢话说,你妈要种菜给你们吃。张东来咳一声,不屑地说,一辈子修地球,没够呀!张氏不高兴了,冷脸说,咋说话呢?癞蛤蟆打哈气口气还不小呢,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张东来还要说什么,被姚二妹拉了一下,话到嘴边又滚回去。张氏接着说,我种菜是为你们考虑,收多收少,对家也是贴补。
种好阳台上的菜,张老爹又忙起来,把不用的竹篮吊到窗外,从楼下看像一只只鸟窝。张氏不知他吊这东西干啥,问了张老爹还卖关子,要张氏猜。张氏看了一会儿看出门道,笑说,老东西,还挺有主意的!张老爹听张氏表扬他,谦虚道,我也是受你启发,要说聪明还数你。张氏嗔道,少拍我马屁。说后自己也笑了。张老爹像骑驴一样骑在窗户口,身子一半在窗户里,一半在窗户外,张氏看着紧张,怕他摔下去,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有张氏做帮手,张老爹做事快多了,半天下来,几扇窗下全部吊上竹篮。逢集那天,老两口去镇上买回几只鸡放进竹篮。鸡初进竹篮有点紧张,一动不动地趴在篮底,害怕掉下去摔死,几天后也就习惯了,在竹篮里四处走动。鸡是母鸡,屁股宽宽的,鸡毛油油的,冠子红红的,高兴时嘎嘎叫唤,张氏估摸快下蛋了。没过几天,张氏听到有两只鸡在窗外唱着蛋歌,跑到窗口一看,篮底有两枚红壳鸡蛋。张氏把鸡蛋抓在手里,老眼都笑没了。从母鸡下蛋这天起,他们家就省下了买蛋钱。
种菜养鸡是开源,张氏又在节流上做文章。
搬家前,张氏家吃的是井水,用时到井上挑,挑多挑少全凭力气,不用花钱。搬进小区,吃的是自来水,力是省下了,可是要花钱,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淌,水表像风车一样转圈子,表里的数字也跟着起变化。水是按吨收费的,一月一结算,想赖账都难。张氏听人家说过,把水开小,水表转得慢,这样就能节省费用。她试着将水龙头开小,水表就像老牛拉车,还真的慢了下来。张氏像科学家做实验,将水龙头往小里拧,水流变成一条细线,回头再看水表,水表像死掉一样一动不动。水表不动,表里的数字也不动,不用说,水的吨位也不会增加。张氏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激动。和张老爹说了,张老爹盯着水表瞅了半晌,感觉张氏分析的有道理。张氏一不做二不休,将米缸腾空了,挪进卫生间,用管子连上,让那一线细水流入缸里。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水昼夜不停地流,缸里的水滋养着张氏一家人,他们吃的是缸里的水,用的是缸里的水,如厕后也用缸里的水冲刷马桶。缸里的水有时不够用,张氏别出心裁,就用小桶去公用厕所里拎。公厕里的水是集体的,不用白不用。
张氏家的开源节流被小区里的人看好,家家效仿。住在底层的人家,天时地利,他们不用吊筐吊篮,而是将窝棚搭在窗下,养鸡养鸭养鹅,白天将鸡鹅鸭放出去,偌大的小区成了家禽们的乐园。
11
整个幸福家园,还数张东来家的日子好过。
人老觉少,每天天蒙蒙亮,张氏就起床做饭,饭好了装到桌上冷着,张东来和姚二妹起来就吃,吃了去镇上开店赚钱。张东来买了摩托,又买了手机。他买车不是兜风,而是为了背姚二妹,两口子出出进进的方便;另一个用途就是进城看儿子,给他送点吃的用的。大欢正在长个子,需要营养,就像盖房子,根基要打牢,房子才牢固结实。买手机是装点门面,做老板了,腰上挂着手机,如同部队首长腰上别着手枪,气派!
姚二妹回小区开店失败了,对张东来来说是个好事。想她回去那些日子,张东来一个人守着店铺,忙起来连上厕所的工夫也没有,有屎有尿只能憋着,瞅到空子才能跑出去解决。姚二妹回来了,他成了甩手掌柜,想出去溜达拔腿就走。不过也有不好的一面,这就是不自由了。他一个人百无禁忌,想怎么就怎么,晚上打烊后,和几个店主到隔壁的小饭店喝几杯小酒,说说荤话唠唠嗑也是可以的。他们几个人喝酒是轮流做东,这次是你,下回是我,谁也不吃亏,掏钱买快乐。当然这笔开销是要打入成本的,也不知姚二妹看出没有,反正没听她问起过。姚二妹是个好媳妇,她没问,张东来就当她不知道。男人之间的事,女人还是少过问为好。
店是百杂店,啥都有,爱美的小媳妇常会光顾,挑挑拣拣评头论足。那天快要打烊了,一个小媳妇悠哉游哉地走进来,看样子是逛着玩,打发时间呢。女人买东西没个准,诚心想买啥,不定有满意的;要是瞎逛说不定就能歪打正着,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个小媳妇就是这样。她逛着看着,就在一件秋装前驻足不前。张东来见了知道有戏,说,拿下来试一试吧,不买不要紧。小媳妇也不说话,回头嫣然一笑。张东来颠颠跑上前,把衣服拿下来,将上面的浮尘掸干净。小媳妇礼貌地说一声谢谢。小媳妇很挑剔,穿到身上左看右看,还将头往背后伸去,看后面合体不合体。张东来看出她是满意了,就打算卖个好价钱。卖东西就是这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看好了贵一点也能卖掉,相不中就是说破嘴皮,白送人家也不要。行话讲叫贴船下篙、看酒下菜。小媳妇开口说话了,她说,老板,这件衣服咋卖啊?声音甜甜的,嘴巴里像含着糖果,很好听。张东来答道:签子上写着呢,明码标价,老少无欺。小媳妇是行家,她不会相信签子上的价码,于是拦腰砍一半,说,一百五吧!张东来想这价已经有赚了,但他想多赚一点,实现利润最大化。他有意苦着脸说,加点吧,你不会让我做赔本买卖吧?小媳妇看出她开出的价可以成交,就紧咬玉牙,说不加不加,你要是不卖我就走人。说着开始解纽扣。张东来看出,小媳妇是晃虚枪吓唬他,生意谈到这个份上,你撵她也不会走。就走过来,帮小媳妇拉一拉衣袖又抻一抻衣角,说,多合身,这衣服天生就是为你设计的啊!小媳妇一听笑了,自吹自擂说,人家都说我是衣裳架子,穿啥都合身。张东来被她逗笑了,说是呢是呢,哪天我生意做大了,请你给我当模特。小媳妇笑得花枝乱颤,说那敢情好,咱们说定了!说着原地转了一圈,停时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倒。张东来英雄救美,伸手去扶她,慌乱中手停在小媳妇的肉胸上。当她要发火的,谁知小媳妇母鸡似的咯咯直乐,说老板你干嘛呀,你这是占我的便宜你知道吗?张东来没经过这事,脸腾地红了,连说对不起。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的。小媳妇佯装生气说,说对不起我也不会饶恕你,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谁知安的什么心!张东来看出小媳妇不是真生气,说不饶恕可能是想压他的价。果然不出所料,小媳妇向他摊牌了,丢下一百五十元,留下一阵香风走了。张东来目送她的背影,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晚了还做成一笔买卖,挣钱又赚摸。这样一想,身子就痒痒了。锁上店门,也不急着回去,到小饭店要了一碗肉丝面,吃完就进浴室洗澡去了。
第一次去镇浴室洗澡是上个月的事。
那天几个人在小饭店喝过酒后,做东的店主要招待他们洗澡。洗澡前,店主对大伙说,门票他买,浴资自付。说后一脸坏笑。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跟着笑,骂店主是小气鬼,应该向雷锋学习,把好事做到底。张东来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他想“浴资”应该就是门票,不想里面还有名堂。当然洗一次也就清楚了,都是过来人,又不是童子鸡。
张东来今天是一个人来,轻车熟路,没有顾忌。张东来忘不了上次洗澡闹的尴尬。那天几个人泡澡出来,躺在大厅里喝茶吹牛,顺便也聊一聊生意上的事,有几个衣着暴露的小姐走过来,要为他们按摩。看来那几个人是这里的常客,把小姐当成下酒菜。小姐在他们面前站成一排,他们点菜似的一人点了一个,剩下一个小姐等张东来点她。张东来心跳如鼓,脸红得像猴屁股,吓得不敢说话。几个人见他这副熊样,笑他没见过世面,请客的店主替他点下那个小姐,几个人从沙发上溜下来,猴急急地跟着小姐走了。张东来像离群的孤雁,一个人在大厅里受煎熬。在小姐指挥下,张东来死猪似的躺在沙发上,一会儿正面,一会儿反面。小姐先是按,后是捶,再后是敲,从头到脚,不留死角。说不上是啥感觉,张东来只记得小姐手上是带电的,手到哪里麻就跟到哪里。麻是微麻,痒痒的,酥酥的,往心里钻。按摩结束,小姐向他要了二十元。
张东来今天要再次体会“触电”的感觉。刚才卖了一件衣服,净赚五十元,后来花几块钱吃了一碗肉丝面,还剩四十多,再减去小姐按摩费,还有赚头。细水长流,有赚就好。张东来不想一口吃成胖子,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在浴室里小泡一会儿,张东来就不想洗了,他爬出池子,擦干身上的水,赶紧到大厅里躺着。一个小姐早把张东来看透了,见他躺下就问他要按摩吗?张东来点一下头。小姐说一声跟我来,就在前面走了,张东来屁颠屁颠地跟着。小厅里黑灯瞎火的,初来乍到啥也看不清。张东来叫小姐把灯打开。小姐说,开啥灯呀,你又不是童子鸡摸不着门路。说后就扑过来,两只手蛇似的箍着张东来的腰。张东来是过来人,明白小姐的意思,也就是吃碗肉丝面的工夫,事情就结束了。完事后,张东来意犹未尽,咂巴一下嘴,好像饥汉吃肉,还没来得及品味,碗里的肉就囫囵下肚了。想再来一次,小姐把手伸向他,他掏出两张十元票子。小姐退后一步说,你打发叫花子呀?痛快时喊爹叫娘的,转身就变脸。男人都是白眼狼,没一个好东西!张东来和小姐讨价还价,说上次就是这个数,你不能乱涨价。小姐声音高起来:你蒙鬼啊,上次你没做,做了就是五十。张东来不知行情,小声对小姐说,叫啥呀,不就五十嘛!付钱后心想,只当刚才那件衣服卖亏了,那碗肉丝面喂狗了,没啥了不起。
这就是一个人开店的好处。
姚二妹回来了,张东来的自由土崩瓦解。
多日没喝酒,张东来馋得直流口水,酒虫在肚子里翻跟头。张东来瞅个空子对姚二妹说,我上厕所去。趁这工夫,顺路和几个店主约好晚上喝酒。打烊时,几个人过来叫他,姚二妹见张东来有事,就先回了,把摩托车留给他。
这顿酒喝得有点高,脑子里像装了发动机,嗡嗡响。散场后,几个人看着张东来说,我们洗澡去吧,老办法。
今天是张东来做东,按规矩门票应该他买,“浴资”自付,不用他操心。张东来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是不谋而合。
一把澡又“洗”去五十元,张东来想好了,姚二妹若是问起,他就说买酒喝了,吃饭吃了。姚二妹不是小气人,应该能够接受。
骑车回到小区,把摩托锁进车棚,张东来开始爬楼。一层又一层,像老驴推磨,转得头昏眼花。爬到家门口,门却打不开。张东来醉迷呵眼的,看看钥匙没有错,插进锁孔使劲拧,门像死掉似的一动不动。刚要叫,里面的人把门打开了。他在镇上洗过澡了,于是直接走进房间,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张东来不知自己闯下大祸,开门人也错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上床后各自睡去。半夜时分,这家男人耍完钱回来,见床上睡着别的男人,当婆娘偷奸养汉,给他戴绿帽子,不问青红皂白,薅起来就打。张东来被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酒被吓跑了。看看这家的房型和自家的一样,连床也放在相同的位置上,不同的是婆娘。张东来知道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一团泥巴落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自认倒霉吧。男人今夜输了钱,心里正窝着火,回家见到这一幕,正好把火发到张东来身上。男人从厨房拿出菜刀,直指张东来,问他是公了还是私了。张东来吓得想尿裤子,颤声问,公了怎样?私了又怎样?男人斩钉截铁,一字一顿说,你强奸我婆娘,公了要判你重刑,闹不好要杀头;私了,回家拿五万,写字画押,咱们两清!
张东来权衡一下,哭丧着脸说,私了吧。
12
张氏像母鸡护雏一般护卫着自己的家,使其不受损失,更不受侵害。她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家竟会遭遇不测,被楼上那个恶人算计上。责任全在东来,喝酒把不住分寸,尿水灌昏了头,回家时摸错家门,稀里糊涂地爬到别人家床上,与人家婆娘同床共枕。东来胆小怕事,那个恶人狮子大开口,张嘴要五万,迫于压力,他竟然答应下来。钱不是树叶,秋风一吹雪花似的纷纷飘落。话说回来,就是树叶也不能便宜那个坏蛋。张氏坚决不拿钱,她给张东来打气,说别怕,天塌不下来。说着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肩膀:退一万步,就是塌下,也由妈给你顶着!
姚二妹的心情与张东来一样,想私了算了。钱是挣来的,拿钱买平安,若是闹出个好歹来,那可是人财两空啊。
张氏没有悲观失望,她说那个恶人是敲诈,闹开来吃官司的是他,而不是张东来;还有,那个骚货也脱不了干系。老话说得好,母狗不翘尾,公狗不敢爬。那个骚货不给东来开门,东来能上她的床吗?二妹你评说评说是不是这个理?姚二妹胡乱点头,她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跑上楼去稳定恶人的情绪,要他耐心等待,婆婆想通了就给他拿钱;一会儿又跑下来做婆婆的工作,要婆婆息事宁人,顾及一下东来的脸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婆婆顽固不化,就是不松口。楼上那个恶人看讹钱无望,最后提出无理要求,他说张东来送他一顶绿帽子,他要把绿帽子还给张东来。姚二妹不明何意。恶人面露淫笑,说,你男人睡了我婆娘,我也要睡你,睡了两清!说着伸手拉扯姚二妹。姚二妹听后火冒三丈,想冲上去甩他嘴巴,被张东来死死拉住。这事一直闹到天亮也没有结果,最后去孟志海那里评理。
这几天,孟志海情绪低落,心情懊糟,出门低头走,生怕别人和他打招呼。欣欣不争气,一个大小伙子,整天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不说,还给他捅娄子。老话说财主无三代。孟志海不是财主,家也不富裕,祖祖辈辈在土坷垃里刨食吃,日子像温吞水,饿不死撑不昏。去年全村集体搬迁,他家咸鱼大翻身,卖地得了五十万。五十万就是五十扎大票子,堆在柜台上跟小山一般,看着喜人,就跟当年娶媳妇一样开心。可想想土地没了,全家人往后就指望这钱过日子,就不敢高兴了。欣欣这代人是在甜水里泡大的,不知道挣钱难,花起来大手大脚,若是由着他,他和姚苏美下半辈子就得喝西北风。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出事后,孟志海对欣欣实行严管,锁了他的摩托。姚苏美当场表态,从今往后不再给他零花钱。这都是权宜之计,往远处看,得让他出门挣钱,自己养活自己。
家里一档子事才处理妥当,不想早晨上班,路上看到的又是憋气事,这日子让人没法过了。都说瘟疫传染快,现在看坏事比瘟疫传染要快千倍万倍,只一天时间,家家窗下全部吊起竹筐竹篮,饲养起家禽来。养就养吧,空间是你的,环境也是你的,孟志海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不去管你,但是散养散放就不对了,把小区当饲养场,满眼花花绿绿,遍地鸡屎鸭粪。更有甚者,把小区里的花园当菜园,变花草为青菜萝卜。走在路上孟志海就想好了,上班后让物管办的人下去,挨门逐户做工作,杜绝家禽散养散放,恢复花园原貌。小区是大家的,环境也是大家的,孟志海相信,只要把道理讲透,他相信,小区里的人一定会像过去那样拥护他,支持他。
来到办公室,孟志海见公厕外排着两路长队,一路男人,一路女人,泾渭分明。自打市场放开来,很难见到排队购物的事。孟志海不知公厕里出啥稀罕事,走过去看究竟。一看才知,大伙排队,为的是排除内急。他们家是停水了,还是马桶坏了?孟志海记得他出门前上过厕所,家里的马桶是好的;也没有停水,解手后一揿按钮,哗啦一声,脏物就被冲入下水道。孟志海想自家没有问题,不代表别人家没有问题,他要了解一下,如有问题要尽快维修,这是物管主任份内事,干不好就是失职。
请问你家出啥问题了?孟志海问排在队前的一个人。
无言。
孟志海抬眼看,只见那人咬紧牙关,脸上布满深仇大恨。看来是内急难忍,屎顶屁门子了。孟志海理解他,此人是怕开口说话,跑了气,肚子里的屎也跟着往外溜。
孟志海又问另一个人。那人直言不讳地说,有公厕,在家里上,脑子有毛病啊?孟志海闻后惊诧不已。
小区规划时,本来没有公厕的,孟志海想一个小区没有公厕,物管办的人内急了怎么办,总不能回家去解决吧,于是建议在办公的地方建两间公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天看,他的建议是错误的。
上班后,孟志海按计划行事,带上物管办的人出去做工作。跑了几户,无人理睬他们。孟志海不死心,苦口婆心地讲道理,有一户人家回答说,孟主任你别浪费唾沫星子,你讲的道理我们全懂。我们知道环境重要,没有环境就没有健康,但是和环境比,我们知道吃饱肚子更重要。话不多,听着震耳。孟志海明白不必再费口舌了,他就是说破嘴也是口抹石灰—白说。于是带头往回来,走到物管办门口,见有人用胶皮管把公厕里的水接到外面,洗衣洗菜,用完了还拎一桶水回家去。孟志海很想说几句,一想水不是油,别说拎一桶,就是拎十桶百桶也不值几个钱。不想月底收水费,公用水费比平常高出几十倍!孟志海当机立断:堵公厕里的水,锁公厕的门。
13
这两天,幸福家园笼罩在古怪诡谲的氛围之中,仿佛雷雨前的那个短暂瞬间。这不是好兆头,敏感的人发现,幸福家园可能要发生点什么。
孟志海还像往常一样,推开饭碗就去上班。走在小区里,见好多人家在安装防盗门防盗窗,阳台也用不锈钢管焊接起来。孟志海驻足观看,感觉这些人家是庸人自扰,也可以说是脱裤子放屁自找麻烦。买这些东西是要花钱的,有钱你可以用在别处,把家封得像个牢笼,看着是安全了,实则不安全。门窗能挡住君子,但挡不住小人。报纸电视上早有报道,眼下的小偷比孙悟空还厉害,手段高明着呢,连保险箱都不保险,你把家弄成这样,不是向他们做广告,说你家有钱吗!过去大家都是穷鬼,敞门睡觉都不怕。搬迁了,得了几个钱,感觉腰杆子硬了,是富人了,可那钱不在你家里呀,它们现在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银行的保险柜里睡大觉呢,要偷只能偷存折。说句放心话,就是存折被偷也不怕,密码在你脑子里,小偷没密码,只能干瞪眼。孟志海一边摇头一边往前走,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风声,跟着“扑”的一声响,半空里飞下一只垃圾袋,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他头上,垃圾袋破了,袋子里的残汤臭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上装脏了,裤子也脏了。孟志海往楼上看,想找出扔垃圾的人,问问是啥意思。每家的窗户都关着,连个人影也不见,看来扔垃圾的人不是有意为之,就是想省点力气,不往楼下跑。孟志海前两天跟保洁员提要求,要她们用竹竿把树上的垃圾袋挑去。小区里的绿化树上挂着好多垃圾袋,风一吹哗哗响,跟招魂幡似的,不吉利,也有碍观瞻。孟志海原来当是外面飞进来的,现在才知道根子在哪里。看来得管一管,任其发展,小区就成垃圾场了。
回家换一身干净衣裳,又洗了头,才出来上班。走近办公室,见一群人在门口指指点点,像在围观什么。孟志海快步上前,拨开人群往里一看,见他的门上涂着粪便,门把手上还挂着女人的卫生巾。卫生巾上的血呈暗红色,几只苍蝇趴在上面吸食,像瘾君子见了毒品那样陶醉。围观的人见孟志海来了,捂着鼻子散开去。孟志海心里恶心,找来扫帚硬着头皮打扫。做出这等事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那些想进厕所用水的人,看厕所的门被锁,就把气撒到他身上。孟志海想,愈是这样愈不能让步,让他们闹去!在椅子上刚坐定,张大才哭丧着脸找上门来,说屋漏偏遭连阴雨,倒霉事都让他家遇上了。孟志海要他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别兜圈子。张大才咧嘴说,他家小宝被派出所扣留,他正在想办法营救,不想家门又被撬。孟主任你说说,我咋这么倒霉呢……张大才蹲在地上,用拳头一下一下捶打自己。孟志海说,你赶紧去派出所报案,让公安来取证,争取早日破案,追回损失。张大才说,我哪也不去,就来找你,你是我们小区人民的主心骨。孟志海闻后有点紧张,弄不清张大才是何意图。他迫使自己镇静,一边给张大才搬椅子,一边观颜察色。要说张小宝出事,那是早晚的事,不足为怪。好吃狗不离茅厕缸,这小子三天两头往沭城跑,把钱往小姐身上烧,不出事那就奇怪了。跟着好人学好事,一泡鸡屎能坏上一缸酱,孟欣欣走上斜路,就是跟张小宝学的。孟志海心想抓得好啊,应该多关他几天,叫他吃点皮肉苦,断了寻欢的念头。但他家遭劫却是麻烦事。小区里有保安,保安就是负责小区安全的,如今他家不安全了,保安就是渎职,就是虚设,应该承担责任。孟志海记得清楚,张大才家的物管费都是按时交的,不像张氏家要他们费心。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讨说法,把话挑明说,就是要物管办认下他家的损失。孟志海硬把张大才拉到椅子上坐下,问他家都少了啥。张大才猛地擤一把鼻涕,手在鞋帮上擦一下,说,我把零花钱藏在鞋窝里,小偷没有翻到,但是两只母鸡不见了,眼下正下着蛋呢!孟志海一听放下心来,开导他说,损失不大嘛。大才啊,不要学女人,遇点挫折就哭鼻子淌眼泪。男子汉大丈夫,泰山压顶不弯腰,天塌也要强顶着,不能装熊,更不能说孬话!说到这里,他把张大才拉起来,顺手往门外推,说你快回家去吧,营救小宝要紧,耽误一天小宝就要多吃苦多受罪。张大才抬起泪眼问,孟主任,听你话的意思,我那两只老母鸡就打水漂,便宜那些小蟊贼啦?孟志海想了想说,你放心,物管办负责赔偿,过两天你来办手续。张大才见他的目的达到了才转身离去。孟志海目送他,想张大才真是个糊涂蛋,大处不算小处算,掂不出轻重缓急,两只母鸡值几个钱,张小宝到沭城嫖一回娼能买多少只鸡,他算过吗?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话孟志海没有说出口。孟欣欣也犯过这事,他没有资本说人家。
孟志海想消停一会儿,泡一杯茶放到窗台上冷着,听到小区里吵吵嚷嚷的,往外看是一群老娘们在吵架。孟志海把门关上,他怕老娘们来找他评理。老娘们不会有大事,张家长李家短,针鼻大点儿事也能吵上半天,要是为她们评理,你啥事也别想干了。孟志海从窗口端回茶杯,才喝上一口,门就被拍响了。孟志海不出声,想造成室内无人的假象。外面的人很有耐心,一边拍门一边大叫:孟主任你躲着也没用,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听声音是张氏,不知她和谁吵架斗气。孟志海把门打开,只见张氏右手捧着左手,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嘴里像含着热物吸吸溜溜的,说她的手被阶级敌人打骨折了,要孟志海给她做主。说着流下两行老泪。孟志海吃惊地问,谁这么大胆,敢下毒手打你?张氏说,还能是谁,楼上那个恶人呗,他早就想报复我!
张氏的儿子张东来那次喝酒过量,进错门上错床,与楼上那户人家结了怨恨。本来张东来答应私了的,不想那户人家狮子大开口,张嘴要五万,想把输掉的钱捞回来。张氏不理睬,一分钱不出,两家人找孟志海评理。男女事说不清道不明,清官难断。孟志海就和稀泥,说你们两家前世有缘,今世才楼上楼下住着,远亲不如近邻,应该像兄弟姐妹一样友好相处。两家人听孟志海说话有道理,连连点头。孟志海又说,张东来上错床有错,但是你家婆娘开门迎接也有错。两家人又是点头。孟志海清楚,点头是表象,仇恨的种子已种进心田,随时都能生根发芽,葳蕤生长。孟志海那天不偏不爱,左打一板右打一掌,一顿饭工夫,两家人就被他打出门去。
今天为的何事?孟志海问。
张氏说,我在花园里挖地种菜,那个恶人说地是他家的。我与他讲理,说地是小区的,属公有,谁挖就是谁的。他蛮不讲理,以强凌弱,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打我。孟主任你可要秉公办事,狠狠处理他,他要是不服,我就到派出所告他!
孟志海顺着张氏的话说,对呀,这事就该公安管,你赶紧到派出所去,让他们立案查处。
张氏见孟志海打退堂鼓,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你就知道收钱,有事要你处理,就当缩头乌龟,看我下次还交你钱不!
这话很伤人,放在过去,借她一个胆也不敢说这种话。考虑到张氏身有伤痛,忍了。张氏气呼呼地出门去,孟志海吃不准她是到派出所报案,还是找那家人闹事去。不管张氏采取哪种手段,身为物管主任,孟志海都脱不了干系。
想过去,比现在,孟志海感到物管主任不好当。
14
转眼到了年底,下一年的物管费开始征收;还有公摊水费电费,也按户分解下去,要及时收上来。通知贴在大门口,来往行人都能看到。会计把收据准备好,等了一个星期,没有一户前来缴纳,这是孟志海没有想到的。物管办征收的费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年收当年用,透支节余一清二楚,账目公布上墙,欢迎业主监督。今年的支出高出年初预算,究其原因,是公摊费用上去了。水厂和供电公司已送来缴费单,限定日期,到时不缴,停水断电。孟志海与送单人说好话,要他们放宽几日,幸福家园决不会拖欠他们一分钱的。说出口的话,泼出门的水,通知出去一周,会计那里没收到钱,孟志海犯难了,公摊费用上万元,他拿什么给人家?
接到缴费单那天,孟志海就让会计算细账,看问题出在哪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花费大把的时间。会计在计算器上忙活半天,把各户用电用水累计起来,然后用缴费单上的数减去累计数,看到计算器上还剩余五位数,会计慌了。从头再来又算一遍,还是这个数。会计把一叠材料拿到孟志海那里,孟志海看后吃惊不小。公厕已锁,水笼头已封,物管办的人内急都回家去,公摊费用非但没有下去,反而大幅度上升。孟志海担心抄表员写错了,打电话核对。抄表员的态度很不友好,说话像吃了枪子。他说,老孟啊,你当我七老八十老眼昏花是吧?你当我拿钱不干好事是吧?说后叭地挂机,孟志海抓着电话还在犯愣怔。会计皱着眉头说,这里面一定有名堂。孟主任,我们要暗访一下,找出原因。孟志海无力地点点头。
时间就是金钱,时间不容许他们拖延。暗访从下午开始,不是大兵团作战,而是分头行动,每个人刚跑一两户,就发现问题。下班前大伙在孟志海办公室碰头,孟志海听后有点不信,说,水流如线,能流走那么多钱?会计(原是村会计)闲时喜爱看文学书籍,说出的话很有文采。他说,怎么不能啊,涓涓细流汇成大海,这是书上说的。大伙一听都点头附和。治安科长(原是村治保主任)说,你们注意到没有,好多人家把走廊里的照明电接回家,用了公的,省下私的,公摊费当然就高了。这是新情况,孟志海一听心里的火直往头上蹿,他拍案而起,说,反了天了,说说看都是谁,抓住了罚他个狗日的!会计很冷静,他说,怎么罚?眼下不比过去,现在不是他们找我们,而是我们求人家,颠倒了。会计说的是实话,过去村是一级政府,村民家里的大事小事都能管,村里握有生育和宅基地审批权,虽说他们审批后还有手续需要办,但他们这是第一关。想想看,如果他们不给办,其他手续就不用谈了。那时做个村干部是多么风光啊,谁家有事他们就是座上宾,吃香的喝辣的,嘴上还叼着带屁股香烟;走出门见到的都是笑脸,就连张氏也是老脸带笑,老远就打招呼。搬进小区后,手中的权力消失了,大伙也渐渐与他们疏远了。思前想后,孟志海有了感触,他叹息一声说,不谈过去,只说眼下。我的意见是,我们可以变换一下工作方法,上门收费,顺便检查一下水和电。大伙听后,都说这方法可行,是一举两得。
这事由孟志海带队负责。
行动前贴出告示,让各户知道是咋回事。第二天物管办倾巢出动,从第一栋楼的第一单元开始,一户一户往后挨。第一户就遇到难题,会计上前按门铃,无人应;又敲门,还是无人应。顺着楼道一户一户敲,家家无人。怪了,好像约好似的,都赶街上集去了。回到楼下,大伙分头到第二单元第三单元去敲门,还是无人。这栋楼的人显然是躲了。于是去第二栋楼,刚到楼道口,空中飞下一袋东西,大伙没提防,袋子砸到会计身上,破了,臭气熏天,一看是粪便。大伙举头向楼上看,一个身影迅速退回屋里,窗户随即关上。好像是张氏,这袋粪便很可能就是她扔的!她家在三楼,先上去问个明白。孟志海安排会计回家换衣服,自己带人上去,叫了半天,张氏把门打开一道缝,人堵在缝里,只露出半张脸,问他们何事。张氏脸上结冰挂霜,问完话就想关门。孟志海手把着门说,我们来有两件事,进门说吧。说后推门进屋。孟志海毕竟做过多年村支书,现在不是了,但是余威还有,张氏不敢把他拒之门外。大伙进了屋,客厅就显得小了。张老爹在阳台上给菜浇水,见来了人,就到客厅说话。
都是熟人,说话不用拐弯抹角。孟志海问张氏,楼上飞下一袋脏物是怎么回事?张氏说,我不知你说的啥。张氏神色慌乱,不敢与孟志海对视。看她这样,就说明那袋粪便与她有关。但是没有亲眼见到,又没有证人,就不能把事件硬扣到她头上。今天上门的目的是收费和检查水电,别的都不重要。
张氏真的骨折了,她左手上着夹板,用带子吊在脖颈上,像电影里刚下战场的伤病员。她做事用那只好手,看着很别扭。孟志海想说几句暖心话慰问一下,想起那天的不痛快,又怕说了扯出事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孟志海言归正传,说起今年的公摊费用和下一年的物管费,自然又讲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道理,让她家带个好头,给小区做表率。张氏一听,脸上的道道皱纹像蚯蚓似的游动起来。这是她发火的前兆。不出所料,张氏暴跳起来,说话像打机关枪:别给我穿高木屐!你把我家当你们养老儿子啊?我自家过自家的日子,谁要你们管你们找谁收钱去!说着就撵他们出门。治安科长是火炮性子,他冲到张氏面前说,请你识相一点。欠债还钱,买东西付款,自古就是这个道理!张氏见治安科长对她凶,说,凭啥让我交公摊费?那是你们用的。你们搞腐败叫我掏钱,天下有这道理吗!说着用那只好手捞了一把,治安科长的脸上立马出现几道血口子。张氏怕对方还手,往地上一躺打起滚来,尖叫道,没得王法啦,强盗上门欺压百姓啦……张老爹也躺到地上,大喊大叫,和张氏一唱一和,像演二人转。孟老太爷和张氏家住对门。孟老太爷的小儿子听到哭闹声,猛地打开门,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说,我家老爷子烦死你们了!你们要是不走,我就打电话报警了!说话明显向着张氏家。好汉不吃眼前亏,孟志海见状,带着人慌忙撤走。
收费搁浅了。
新的一年悄然来临,物管人员、保安、保洁人员上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着落,水厂和供电公司付款期限已到,明天就要断水断电。断了好啊,物管办已经揭不开锅了,就是砸锅卖铁也付不起那笔巨款。孟志海翻开会计送来的新账本,看到上年结转的红色数字,心里乱成一锅粥。他叹息一声,把账本合起来。
15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上个世纪。回想六七十年代那会儿,家家点的是煤油灯,队长、会计家才点罩子灯,天黑以后,伸手不见五指,全家人靠一盏煤油灯照明。孟志海那时读小学,晚上写作业,靠油灯近了,头发哧溜一下就被烤焦了,满屋都是焦煳味。注意看,读书的孩子没一个有好头发。吃水要到门前的水塘里一担一担往回挑,一瓢水先洗碗,再刷锅,最后留给猪羊喝,一点不会浪费。
现在电断了,水也停了,无月的夜晚,幸福家园里一片黑暗,每家点起煤油灯,如豆之光,仿佛杯水倒进沙漠即刻就被吞噬了。没有电,电视机、电唱机都成了哑巴。小区里黢黑一片,路过一户人家,透过玻璃看见屋里的灯,如同黑夜见到鬼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上楼下楼靠手电筒照明,一时间,蜡烛、煤油、手电筒成了抢手货。
吃水是个问题。张氏的左手还没有好,做事使不得力,她指挥张老爹把公厕的锁砸了,水笼头捅开,实指望有水的,哪知滴水不见。张氏抬脚踹了一下门,和张老爹骂骂咧咧地回家来。没有水,阳台上的菜变黄了,叶子耷拉着,像缺奶的孩子,看着叫人心疼;小葱也无精打采的,葱绿成了黄绿。水是生命之源,该死的水厂,该杀的水厂,心肠坏透了,想把幸福家园的人都渴死啊,心肠比旧社会的地主老财还要毒百倍。气过了,骂过了,日子还要往下过。张氏和张老爹不是华山一条道,张东来和姚二妹在镇上开店,跑几里路到那里吃饭喝水,回转时捎两瓶开水,晚上就能对付过去。别的人家可苦了,有的投亲,有的奔友,像饥荒年代逃难一般,为一口水而奔波。这不是长久之计,解决问题的惟一办法就是交齐欠款,让水厂开闸放水,供电公司推闸送电。这两家表态,只要款到,滞纳金可以减免。“水大头”“电老虎”,说话铁口钢牙,由此看,胳膊很难扭过大腿。
孟志海已几天没去办公室,他想去,但不能去。他每天都让姚苏美装作路过的样子走那里看看,从姚苏美带回的情况看,这几天小区里很不平静,又有几家遭劫,有一家上午刚在信用社提了五千元,下午就被贼偷走。这个贼一定知根知底,真是人心叵测!张小宝从派出所回来没几天,旧病复发,又骑车去沭城寻乐。倒霉人放个屁都砸脚后跟,喝口冷水也塞牙,张小宝跟小姐还没做成那事,派出所的人像神兵天降一般到了现场。张大才恨铁不成钢,放出话说不救他了,让公安判他几年,最好把他的祸根给割了。这是气话,最终还是到信用社提了五千元把他救出来。都是钱惹的祸。想想两年前,张小宝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勤劳又持家,常年出门打工,按月寄钱回来,张大才去镇上取钱就差用喇叭筒喊了。张大才的意思很明显,他想让小宝有个好口碑,过两年好讨媳妇。自从搬迁后,张小宝就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看来人是不能太有钱,就像窝里的鸡,吃一爪刨一爪才好。
一群老娘们,每天按时按点坐在阳光里打麻将,谁够牌了就推倒重来,满桌哗哗的洗牌声,听着就像下冰雹。老娘们出手不高,彩头不大,但是半天玩下来,也有几十元输赢。赢者高兴,输者骂街……
孟志海摆摆手,让姚苏美就此打住,他的头大了,不想再听了。好好的一个村,变成这个样子,他心疼啊!
几名保安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区,保洁员也作鸟兽散。民以食为天,他们都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去了。
孟志海也要操一操自己的心,为儿子的未来着想。孟欣欣二十出头了,自出娘胎还没出过远门,孟志海打算带着他,出去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