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俊云
1
再次见到钱志海,是在我们大学毕业后十年,他到我所在的城市来出差。
晚上八点钟,下了晚自习,我驱车到高铁站去接他;高铁站外的广场上,钱志海站在风中,右手扶着行李箱,左手揣在裤兜里。
我不知道我俩的友谊是否还在,十年未见,或许我们都会有一些变化,会有一些隔阂,虽然我俩都是老师,他是小学老师,我是高中老师,面对的对象不同,我担心我俩没什么共同话题,经过这么多年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风吹雨淋,我怕我们都变得拘谨,没有了校园时代相处的随性与洒脱。
我走上前去,热情地跟他握手、拥抱,我说,钱兄,十年未见,变化挺大呀。
我仍然喊他钱兄,大学时我就这么喊他。
钱志海笑着说,谁变化不大?你还不是一样,我看你起码胖了十公斤。
我说,我确实长胖了十公斤,钱兄,原来你是瘦得前胸贴后背,现在至少胖了二十公斤吧?
说着,我把双手放到他胸前和后背,锤了锤,摸了摸,比起十年前,他胸背之间厚实了太多了。因为长胖的缘故,他的外貌和身材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样,精瘦精瘦的,脸颊凹陷着,像是一阵风来,都能将他吹倒。白色衬衣下肚子鼓起来了,腰也明显肥起来了一大圈,脸也比十年前要饱满,颧骨看起来没有那么突出了。
钱志海点点头说,我胖了二十一公斤,原来还有点腹肌,现在腹肌外是一层油,没办法,工作后运动时间少,变成中年油腻大叔了。
我俩哈哈大笑了起来:岁月是把杀猪刀,从来没有饶过任何人,大学连恋爱都没谈过的钱志海,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也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们不油腻,谁油腻?
我打开后备箱,把钱志海的行李箱放好,他坐在副驾驶,我载着他,顺着城区主干道,穿过三个红绿灯,我们在城东南的小巷里,一家酸萝卜鱼馆歇脚,吃饭。
店里没有更小的鱼,只得点了一条三斤多的,还要了一瓶酒,钱志海以为我要酒后驾车,我告诉他,我老婆下自习后会到鱼馆来给我们开车,我们可以开怀畅饮。
酸萝卜鱼还没有做好,饭桌上只摆了一盘瓜子,我俩坐着嗑瓜子。他问我,工作怎么样,高中老师辛苦吧?
我说,也就那样,说辛苦,也没有那么辛苦,就是有时候感觉心累,当老师,就这样,你呢?
钱志海说,你是知道的,我的理想就是当个老师,工作这几年来,我还清了助学贷款,车子、房子、妻子、孩子都有了,我感觉我很知足,很幸福。
看到钱志海今天的状态,我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我知道他没什么追求,能顺利当上老师,他已经实现了自己毕生的理想,并且能够养家糊口,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我手里捏了一大把瓜子壳,又懒得站起来,便把脚伸向垃圾桶,用双脚夹着垃圾桶缩回来,钱志海看着我,他说,十年了,你一点没变。
我说,在其他人面前我需要圆滑、世故一些,我得有防备之心,和你,不用那样吧?
钱志海认真地说,不用,不用,你我就像大学时一样,多好!
茶水上来了,我给钱志海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我问他,你跟他们还有联系吗?
钱志海说,没有,毕业后就没有联系了,我没有他们的任何联系方式,你呢?
我说,几乎不联系,我都很少跟你联系,更何况他们,顶多偶尔给他们的朋友圈点个赞。
我说的“他们”,是我和钱志海的室友,段勇和陆小文。
2
大一上学期,我们都住在六人间,学期结束,段勇和陆小文约我跟钱志海申请四人间,那时我们的关系还比较好,整天嘻嘻哈哈的,很快乐,我也知道他俩约我,只是想带着我一起玩游戏,即便我的电脑只是用来查资料和写作,或是看看电影,而钱志海没有电脑,他顶多只是凑个人数而已。
从六人间到四人间,是大学时代同窗友谊的分水岭,我本没有跟他们住四人间的打算,我想跟钱志海继续住在六人间,但是其他室友都约了人,申请四人间,这样只有我和钱志海住在六人间,我们不知道熟悉的室友走了,又会有什么样的人住进来,索性也跟着段勇他们申请了四人间。
四人间环境比六人间要好了许多,都有独立的衣柜和桌椅,空间也要宽敞些,生活学习更加舒适。
住进四人间后,我们也常常一起去上课,一起打球,一起吃饭,人是群居动物,但时间久了,谁跟谁性格合得来也就显而易见了。
钱志海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他经常出去打工,发传单、搞促销、当群众演员,什么都干;我喜欢看书,多数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只有段勇和陆小文在宿舍里打游戏。也就是这样,钱志海早出晚归,我又不跟段勇他俩打游戏,我们室友之间越来越没有共同话题,我们各自为阵,慢慢的,关系疏远了。
说是疏远,其实是段勇和陆小文排挤了钱志海,我不过是“中立”的一方,并没有疏远谁,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和选择,我也能理解,就像打游戏、看书、打工,都一样精彩,没什么可说的。
段勇和陆小文则不一样,总觉得钱志海脱离了集体,没有集体荣誉感,比如周末,有时我们会去网吧通宵,钱志海打工要早起,就不去;我们在宿舍煮火锅吃,钱志海也没法参与,他总是忙着打工挣钱。有一回,我们三个买了菜回来煮火锅,正在吃的时候,钱志海回来了,我邀请他一起,他欣然接受。
吃完后,段勇和陆小文开始算账,买菜的钱都是段勇掏的,要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当然,这是我们集体活动的惯例,很正常,钱志海也乐呵呵地掏了钱,其实钱志海吃了喝了,钱也掏了,并没有占谁的便宜,但在段勇和陆小文那里就不是这样了。段勇看似开玩笑的说,钱志海应该多出点钱,你又没有跟我们去买菜,也没有参与我们煮火锅的过程,你吃的是现成的。
说完,他爬到床上躺着休息去了。
陆小文接话道,不用多出钱,不然还说我们欺负他,花他的钱呢,把碗筷洗了吧。
钱志海倒像是听不出他俩的不满,果断地收拾了锅碗瓢盆,独自去刷碗,他刷,我帮着漂洗。
洗好碗筷,钱志海去超市买卫生纸。
段勇从床上坐起来,说,钱志海这是什么意思?集体活动不主动参加,半途加入进来,弄得我们一脸不是一脸的。
陆小文说,这不是很正常么,人家现在忙得很,社会实践呢,不像我们,只会缩在学校里,一事无成。
我知道他们嫉妒一个贫困生的自立自强,却又无法改变那种自己对自己不满意而无可奈何且又矛盾的心理,我对他们说,每个人的家庭情况不一样,我们都是一个宿舍的,不要对他那么苛刻,他想干什么是他的自由,他打工挣点生活费无可厚非。
段勇撇着嘴道,他不是有国家助学金吗?
没等我说话,陆小文又说,国家助学金哪够?唉,明年我也申请助学金去,我家也贫困得很嘛。
3
酸萝卜鱼煮好端上了桌,满满一大盆,香喷喷,热腾腾,酸麻辣样样俱全。我倒了两杯酒,给钱志海递过去一杯,说,先吃鱼,多吃点,酸萝卜鱼是我们这的特色。
我们边吃边聊,钱志海喝了一碗鱼汤,碗里的鱼也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的肚子也填饱了一些,我俩举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我问他,现在你还恨他们两个吗?
钱志海说,现在谈不上恨了,又不跟他们在一起工作或者生活,恨也没有意义了。
我说,当时我劝过他们的,劝他们不要那样对你,他们不听。
钱志海说,正常的,当时只是想着,毕业后各奔东西,谁也不跟谁过,也不想跟他们计较,跟他们斗,毫无意义。你还记得段勇得结膜炎吗,硬说是我传染给他的,你说多荒谬?
跟钱志海说到过去,就怕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但他说,过去的就过去了,说起来,也不过是一种人情世故的体验罢了。
很多人以为钱志海是懦弱,如果换成段勇、陆小文,必定睚眦必报,其实他是大智若愚,明哲保身。
那年夏季,钱志海得了结膜炎,他没有引起重视,眼睛又红又肿,两只眼睛肿得饱满发亮,时刻流着脓水,就像发情期的母牛的水门。一觉睡醒,眼屎和粘稠的脓水糊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上不了课,假条都是我帮他交给老师的,那段时间里,打饭也是我给他打,后来感觉情况不对,他才到医院去看,已经晚了,他那两只五点零的眼睛,视力已经严重下降。
钱志海到学校药店买了药涂过,没有任何效果。怕传染到我们,他的洗脸毛巾挂在离我们的毛巾很远的地方,每天洗脸都用开水烫了毛巾做热敷,洗脸盆也重新买了一个铁的,比一般的洗脸盆要小;段勇看到他的洗脸盆,阴阳怪气地说,钱志海果然与众不同,洗脸盆也标新立异,有点像女生洗某些部位的专用盆。
陆小文接话说,他的眼睛现在在特殊时期,要理解。
说完,两人笑了起来,钱志海也跟着嘿嘿的笑,他说,是的,我现在是特殊时期,非常特殊。
过了几天,段勇的眼睛开始发痒,也开始流冷眼泪,早上起床,那冷眼泪也会凝固,段勇到医院去看,确诊为结膜炎。他便请假住院治疗,女朋友全程陪同照顾。
三天后痊愈出院,那天是星期三,他风风火火回到宿舍,开门开得山响,进门走到钱志海床边,拍拍他的床头说,钱志海,你的结膜炎传染给我了,还好我发现得早,及时去住院,不然就跟你一样了,精神损失费可以免掉,医药费是不是要报销一点?
我们正在睡午觉,我朦朦胧胧中听到了。钱志海抬起头来,半睁着眼睛问,什么?
段勇没有说话,重重地上了床,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故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到了上课的时候,段勇和陆小文提前走了,我和钱志海洗漱好,去上课的路上,我为钱志海打抱不平,我觉得结膜炎是季节性的疾病,不能无凭无据就说是别人传染给他的,我们学院有好几个人都得了结膜炎,我天天跟你在一处,我怎么没得,段勇怎么不赖自己体质差?
钱志海脸上拂过一丝惊愕,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他说,段勇说的有道理,可能是我传染给他的,空气传播。
钱志海对于他们的语言暴力,总是淡然一笑,从不放在心上,心态豁达,但慢慢地,他也很少在他们面前发表见解,只是为了避免与他们无谓的争论,虽然他的家庭经济拮据一些,但他知道自己的方向,他在努力,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周末,如果他不去打工,也会跟着我到图书馆去看书,我和他的相处,平等、简单、快乐、随意、放松,没有那些是是非非,没有那些语言的讽刺,不用防备,或许这才是室友之间正常的相处吧。
4
我给他盛了一碗鱼,也许是吃得晚,太饿了,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第二杯酒也已下肚,钱志海的脸红得像是快要下蛋的母鸡,我的脸也辣乎乎的,热到了耳朵根。
我俩又碰了杯,即便我俩都不胜酒力,酒却越喝越有劲,越喝越过瘾,讲起十多年前学生时代的事情,还是眉飞色舞。
说实话,有段时间我也跟段勇他们打过游戏,如果不是钱志海,我可能就跟着段勇和陆小文打游戏上瘾去了,所谓跟好人,学好人,跟巫婆,跳大神,这话一点也不假,正是他们对钱志海的偏见,才让我望而却步,我们不是一路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们对钱志海的伤害和侮辱更甚,有时也开始用对付他的方式来对付我,好在我不像钱志海,我总是第一时间回击,我不会向“恶势力”低头,他们在我这讨不到便宜,但弄得我们的关系乌烟瘴气的,在寝室里,我们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他们总是一有时间就打游戏,周末更是整天整天地打,虽然戴着耳机,口中却不断的说着该怎么打,该怎么配合,用什么战术,听起来,他们个个都像是游戏高手,队友却像猪一样。
吃饭前后探讨的是游戏,下课后说的是游戏,睡觉前讲起的还是游戏,我和钱志海都早早出门,很晚才回,他俩也似乎觉察到了室友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
我不知道他俩私底下是怎么说、怎么想的,在那个钱志海不去打工的周末,天气阴冷,他俩很热情地约我们煮火锅吃,语气和语言也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对钱志海说话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语调,眼看室友间的关系就要正常化了。
说起那次煮火锅,我和钱志海都禁不住笑起来,钱志海放下筷子,举起酒杯示意喝一口。第三杯酒已经下去了一半,我的头有些晕了,酒从口里流到嗓子的时候,却又显得不是那么的火辣,这时,我们的酒兴才正式进入了状态。
段勇从床上坐起身来,他建议我和钱志海到学校外的菜市场去买菜,他和陆小文到学校超市买饮料。我建议说,我和钱志海哪能做主,买菜还是一起去,都去看看,自己喜欢吃什么还得自己做主,我怕我和钱志海搅黄了你们的兴致。
陆小文表示赞同,说集体活动就得集体行动。
我夹了一块鱼,对钱志海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段勇为什么要让我俩去买菜,如果是我们之间,你不去,我顶多觉得你只是懒而已,但他们说出来的话,绝对没那么简单。
钱志海说,当时我倒没想那么多,不过现在你这么一说,按他们的品性来讲,好像确实没那么简单啊。
我举起酒杯说,来,喝一个,不用揣测了,管他呢,都过去了,如今在社会上,比那还需要揣测的多着呢。
5
我们每人凑了一百块钱,然后一起坐公交车到菜市场去买菜,还买了两件啤酒,两瓶白酒。
回来的时候,段勇让钱志海去跟宿管阿姨说话,引开她的注意力,我们三人乘机拎着菜上楼。没错,学校宿舍本不允许学生自己做饭,我们煮火锅,是违反学校规定的,为了利用周末“改善”伙食,我们只好偷偷摸摸地进行。
我们顺利把菜和酒拿到宿舍,钱志海也紧随其后,推门而入;我在择菜,段勇和陆小文给他们的女朋友打电话——只要在宿管处登记,周末,女生是可以到男生宿舍来的。
钱志海从袋子里拿出肉来洗干净,放到砧板上切了起来,段勇打完电话,弯着腰看着钱志海切的肉,说到,钱志海,肉怕不是这样切的!
我们知道段勇又开始找茬了。
一个人如何对待别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如果他非要逼着自己改变,就成了他对别人的忍耐,即是忍耐,便不能忍太久,随时都有指指点点的可能。
我看钱志海切的肉,并没有任何问题,我说,钱兄,来跟我拣菜,段勇你切肉吧,钱志海切的不对,煮出来都不好吃。
段勇当然只会说不会做,所以让他做他也做不好,他拿出蒜来剥着,陆小文拿起菜刀切肉,手法刀法和切肉的纹路,都跟钱志海一模一样,钱志海说,陆小文,段勇说肉不是这样切的,请段勇教教你怎么切。
段勇看起来并没有听到钱志海说的话。
陆小文说,怎么切它也只是肉,就这样切了。
菜快要拣完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女朋友也到了,她们为了表现出女生的勤快,端起盆子就去洗菜;我拿出几瓶啤酒,起开,我们几个就这样喝了起来。
电饭煲的灯从红色跳到了黄色,米饭煮好了,陆小文找出插板和电磁炉,炒好了火锅底料,加入清水,只等着菜下锅了。
6
陆小文纳闷钱志海怎么周末不去打工,有闲情逸致在宿舍吃火锅。
实际上,钱志海打工不过是打游击,断断续续,机会时有时无,工资也不能按时发放,他想找一份相对正规,相对稳定的工作来做。这一次,他是在其他打工学生的介绍下,等着周日去肯德基面试呢。
借着酒劲,陆小文表示也想去参加面试,并且还约上了我,我估计陆小文也知道自己的堕落,想洗心革面,重新开始不一样的大学生活。我本没有打工的打算,拒绝了他。我说,我没有经验,面试肯定过不了。
陆小文说,怕什么,钱志海都敢尝试,如果他能成功,我想我们也没有问题。 他的话,得到了他女朋友的支持。
这话说得,仿佛他比钱志海还要优秀一样,自信没有错,但不能盲目。
这不,周日我们一起去面试了,面试结束,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钱志海就接到了肯德基的电话——面试成功的通知,让他尽快去办理健康证,准备照片什么的。
我和陆小文的手机却迟迟没有响,回到学校也没有响过。
我举起酒杯,钱志海我俩干了第三杯酒,我问他,当时你到底是怎么应聘成功的?陆小文那么洋洋得意,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钱志海反问我,他们有没有问过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学期间选择打工?
我想了想,说,好像问过。
钱志海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回答的大概意思是,身边打工的同学也比较多,我也想锻炼锻炼自己,使自己的大学生活更加充实。你怎么回答的?
钱志海说,我说的没有你这么高端,我就是说了实话,我说,我的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困难,想挣一点生活费,为父母减轻负担,面试经理又问我,家人支持吗,我说,相当支持,我之前也在打工,做了很多工作,经理又问,影响学习吗?我说,不影响,我还没有挂过科呢,也从来不逃课……
我说,其实你的回答更能打动他们,也更贴近生活,让他们看到了你的自立自强,与你比起来,我的回答可以说是苍白无力!估计陆小文的回答更加的空洞。
面试回来的几天里,看着钱志海忙出忙进,办理健康证,准备肯德基工牌用的照片,陆小文都闷闷不乐,仿佛周六吃的火锅是为钱志海做了嫁妆,提前给他面试成功办了庆功宴。
钱志海的健康证很快就办了下来,肯德基根据他的实际情况为他安排了上班时间,基本都在周末,学校离肯德基有十公里左右。到了周末,大家都在享受周末快乐时光的时候,钱志海不得不每天早早起床,坐公交车去上班。
本来洗漱台是在卫生间门外朝西靠窗的位置,为了不影响我们休息,钱志海起床洗漱都到卫生间里去,关上门,听不到一点响动,他总是蹑手蹑脚,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什么时候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段勇和陆小文则不一样,晚上打游戏到12点,早上醒来时总是抱怨钱志海起床洗漱声音震天动地,影响他们休息。
段勇说,钱志海真是为了钱,脸都不要了,我们大学在一起才几年,他怎么能这样,室友之间的友谊他都能不管不顾,掉钱眼里了。
陆小文顺着他的话道,钱志海姓钱,钱钟书也姓钱,他跟钱钟书比起来,差远了,钱钟书姓了一辈子钱,却不迷信钱,钱志海但凡有钱钟书一半的豁达,也不至于这样。
明明钱志海早起洗漱,不声不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我不知道他们的话为何而出。我刚醒来,就听到他们的抱怨,只好装作还在熟睡的样子,见我没有回应,他俩没再说。
我知道,他们只是想借我的口去打压钱志海。
喝完了第三杯酒,倒满第四杯,我给钱志海盛了一碗米饭,他摇摇头,对我说,我有一个疑问。
我看着他问,什么疑问?
他说,你也经常跟他们在一起,你对我怎么就没跟他们一样。
我说,世界上有两种人,有一种人的人生信条是,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另外一种人的人生信条是,善待他人,就是亏待自己。
钱志海放声笑了起来。
我问他,钱兄,你笑什么?
钱志海说,你还是那么幽默,并且言简意赅,总结得很到位!
我说,你去打工的日子里,我也没闲着,你以为大周末的,我去图书馆只是混日子?如果是去混日子,我现在能发表那么多小说和散文?
钱志海问我,你现在还看书吗?
我告诉他,当然看了,我看,也写,自己也买书,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一样,工作后,我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现在我已经实现自己的愿望了。
钱志海端起酒杯说,还是你有追求,不错,来,大作家,喝一口。
我俩又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酒。
7
我和钱志海大一的时候就报考了大学英语四级考试,我考过了,他差了那么一点点,他不服气,也不放弃,大二的时候,他又报考了,大二那个考四级的周六,没有协调好,肯德基给他排了班,他选择去上班,放弃了四级考试。
起初,我以为他就这么放弃了,到了大三那年,他还是报了。我跟他说,四级考没考过,对以后找工作也没有什么影响,你还是安心去上班吧,不用把自己搞得那么累。
钱志海揪住我的衣领说,你小子是不是也看不起我?你这智商都考过了,我会过不了?
我一把推开他说,人家考四级都是大一大二的时候,有高中时期的英语底子在,你都大三了,你以为你的智商像我?
钱志海放开我的衣领,揣了我屁股一脚,说,你是门缝里看人,不对,你是狗眼看人……
我笑着跑在他前面回头说到,今年你要是考过了,我用我的手掌心当烧烤架给你烤肉吃。
说归说闹归闹,大三的钱志海,周末打工,平时除了上课,都跟着我到图书馆去,我看野书,他备战英语四级的考试。
他努力和拼搏的韧劲儿我是知道的。
玩游戏的能力跟游戏装备不断提升的段勇和陆小文,知道钱志海这样一个大三的人还要去拼四级的时候,不免觉得好笑。
那天午休,我们躺在床上午休,段勇对钱志海说,四级考过了又能怎么样?你以后顶多也就当个老师,再说了,过四级能为考教师加分吗,就算考教师要求过四级,你能进面试吗,退一万步说,如果你进了面试,你有那关系吗?
陆小文接话道,所以说,大三了,人要务实点,多研究研究就业吧,考四级有个卵用?
我说,个人追求不一样,就算只是有个卵用,至少它还有个用处。
陆小文对我说,知道你早就过了四级,没针对你说啊,不要多想。
钱志海的想法一直都很朴实,他也说了一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话,我不知道等我们毕业考教师的时候,英语四级会不会成为一个硬性要求,会不会是一道门槛,总之,提前准备肯定没错。
我和钱志海再去图书馆的时候,他对我说,你们都劝我不用再考四级,但你的话里,是一种支持,我怎么感觉他们的话,说得他们就像是救世主,如果我再花时间备考四级,就会耽误了自己,谁都救不了我一样?
我笑笑说,他们的确是在拯救你,我也是,你知道的,拯救跟拯救不一样,说到底,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8
大三那年,在钱志海的精心准备下,他还是顺利考过了四级。
或许,段勇和陆小文说的也没错,英语四级过不过并没有关系,对于我们考教师的人来说,确实没有遇到过要过四级的要求。
我喝了口热乎乎的鱼汤,问钱志海,你报考教师有要求过英语四级的吗?
钱志海说,没有,压根没提到英语四级的事。
我说,看来段勇他们是对的。
钱志海说,是的,他们有先见之明,有过人之处。
我说,你后悔吗?
钱志海问,后悔什么?
我说,后悔跟我们申请四人间,让自己遭受了不公的待遇。
钱志海说,我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坚持用你的手掌心当烧烤架烤肉吃,现在后悔已经没用,来不及了,你已经用你的双手撑起了一个家。
也许,钱志海不会忘记他所受到的来自室友的语言暴力,当然,我想,他更不会忘记大学时奋斗的经历。
钱志海顺利到肯德基上班后,陆小文不止一次煽风点火的在我面前说起我俩面试失败的经历,在他看来,那是他的耻辱,哪怕我面试成功了,他和钱志海失败了也正常,怎么就只有钱志海成功了呢?
对于我来说,我能接受自己的失败,失败就失败了,无所谓,为什么自己失败了,别人就不能成功?说实话,有时真搞不懂陆小文他们是什么样的心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干旱季节来临,学校宿舍又停水了,我们只能到外面的公共水龙头去提水来洗漱,路程不算远,但我们住在四楼,提着满满一桶水上四楼,还是要费一些气力。
洗脸、刷牙、洗脚,我们都是谁的桶里有水,顺便舀出来用,用完了再去提,并且形成了默契。
那天早上,钱志海起床洗漱,段勇听到他的洗漱声,便说,钱志海,现在学校停水,洗漱不用那么浪费吧?节约点,你的桶里没有水,你用的是我们的水,你怎么不去提?
然而事实却是,钱志海经常去提水,这一次不过是他头天打工回来晚了,桶里的水被用完了。而段勇和陆小文则是恰巧在自己桶里没有水的情况下,钱志海也不在宿舍,就去提来了水。
钱志海说,没事,用完我去提就是了。
陆小文说,你要是去提水,最好拎着我们的桶去,你用你的桶提来的水,我们不一定敢用。
钱志海说,我又没说你们什么,用就是了,怎么会不敢用呢?
陆小文说,怕不卫生。
我从卫生间出来,听到这话,便对段勇和陆小文说,话不能这么说,钱志海洗脸刷牙能浪费多少水?段勇你昨天还用他提来的水洗头呢,那才叫浪费,我们现在洗头都到外面去洗了。陆小文,你昨天早上不是还到他桶里舀水刷牙的么,现在怎么就成了不卫生的了?
段勇回答我说,此一时彼一时嘛,现在他用的水,是我们提来的……
我拎起他们的水桶,把水倒在我和钱志海的桶里。我说,这水钱志海用过了,脏了,还是我们用吧,让他重新给你们提去。
钱志海洗漱完毕正在换鞋,我喊他,钱兄,走,提水去。
我和钱志海去给他们提了两桶水,从那以后,停水期间,钱志海再没用过他俩的水。
即便如此,他们对钱志海的欺负却从未停止过,有一次,钱志海小便后冲了水从卫生间出来,段勇便进去了,不一会儿就夸张地捂着鼻子跑出来说,太臭了,太臭了,钱志海不是已经冲了厕所了吗,怎么还这么臭?我从来没闻到过这么臭的尿。
钱志海说,正常嘛,谁的尿不臭?
他这么说,是因为段勇的表演,让他以为他那已经冲了的尿液,真的臭得段勇手舞足蹈。
陆小文没说话,只是看着段勇,段勇脸上露出狡猾的笑,陆小文表情严肃,仿佛在说,尿臭就别在宿舍卫生间解决啊。
人和动物在受到伤害的时候,总会本能的做出自我保护的反应,乌龟受到伤害,把头往龟壳里一缩,等到风平浪静后,再悠然自得的去寻觅食物;刺猬受到伤害的时候,身体缩成一团,露出满身的刺,你要是伤害它,它也就伤害你,谁也不让着谁。
我觉得钱志海就像一只乌龟,当然,这不是贬义,他不争强好胜,身体和心理,都有厚厚的盔甲保护着。
包括现在也一样,他还是那性格,任凭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
我曾经担心他哪一天被欺压得爆发了,俗话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装作认真的样子说,你放心,等我爆发的时候,我一定要宰了那两个龟儿子,也一定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我对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校园霸凌引发的惨案事件也时有发生,物极必反,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拿别人的善良当懦弱。
9
我举起酒杯说,钱兄,你知道你说要宰了他们两个,当时我有多害怕吗?
钱志海说,你怕什么,没听出那是一句玩笑话吗?
放下酒杯,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是怕你心里扛不住他们的软暴力,真的爆发了。
钱志海说,室友之间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值得我去报复,你说在一起四年,我有看不惯他们什么,对他们挑三拣四了吗,没有吧?归根结底,是他们吹毛求疵,跟我没什么关系。不跟他们计较,也是在保护我自己。
我说,钱兄,有些人觉得你是懦弱,其实众人皆醉你独醒啊。
钱志海笑笑,喝了一口酒,没说话。
现在看来,钱志海真的是人间清醒,他不争不抢的性格,使得他工作后也过得比较开心,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幸福美满的家庭,他很知足。和他聊天,我感觉自己很羞愧,很多事情没有他看得透彻,为了利益,为了升职,与人明争暗斗,弄得头破血流……
钱志海问我,段勇和陆小文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回,段勇一开始干了几年协警,后来不干了,现在不知道做什么,陆小文跟人合伙开饭店,受疫情影响,我看他发朋友圈,生意应该不怎么行。
钱志海感叹,当初我们准备教师考试,他们看不上,成天玩游戏,说是打死都不当老师,看来是真的有骨气。
10
我们吃好了,老婆也下了晚自习,她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来到酸萝卜鱼馆,我给老婆介绍钱志海,老婆伸过手去说,欢迎钱兄,有什么需要,联系你老同学就行,不要客气!
钱志海说,当然当然,谢谢嫂子,打扰你们了……
我给老婆讲过我和钱志海的故事,只不过她从未见过我这个大学时的室友及朋友。
老婆说,十年后,二十年后,钱志海肯定还会记得段勇和陆小文的所作所为,记得他们尖酸刻薄的话语,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后悔,是否反思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习惯了伤害别人的人,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带给别人的伤害,更不可能反思,因为这一切,只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
编辑手记:
室友的故事在十年后的对话中娓娓道来,我的室友钱志海是一个来自贫困家庭,大学时自力更生,勤苦打工但从不放弃自己理想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也经受着寝室其他室友的欺凌,对此钱志海从不报复,也不抱怨,他在一切的纷纷扰扰中“任凭风雨飘摇,他自岿然不动”。小说自带一种温情的与往事干杯的气质,在对话中将室友的形象鲜明的塑造,主人公钱志海就是一个“人间清醒”,没有指责,没有攻击,看得透彻,坚持自己的信念,奋斗自己的人生。但在字里行间却也能让我们品出一些反思的端倪,大学时代本应该美好的室友情不该因某些人性中的自私和嫉妒而变得色彩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