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走单骑

2015-12-24 11:29
东方剑 2015年3期
关键词:长山命案专案组

◆ 聂 耶

千里走单骑

◆ 聂 耶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响六下的时候,冯金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转动了几圈酸楚的脖子,又甩了甩发麻的胳膊,走到了窗前。看着玻璃上映着的自己的模样,冯金铭心里涌起了些许感叹。到底是年龄大了,脸上的纹路也深了。工作时间稍长一点,脑袋就发懵,看东西好像有了重影,也不知道是眼睛太疲劳,还是镜片上沾了灰尘。冯金铭取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睛,又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块小绒布擦拭镜片。

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窗外,半边太阳在地平线上绝望地挣扎,努力地发散出最后一丝橙黄色的光亮。很快夜色就悄无声息地如潮水般漫上来,山峦、房屋、稻田被慢慢地揉进了一片墨色里。镇上人家的屋顶上已经升起了炊烟,一团一团的,顺着风向南飘散。偶尔有几声狗叫声夹杂在风里,还有女人尖细的呵斥声,好像是在教训孩子。

“今晚又加班呢?”说话的是所长王新亮。

“嗯,工作上的事情,不做完心里觉得不踏实。”冯金铭点点头。

晚上在派出所吃饭的只有三个人,所长王新亮、老民警冯金铭和刚进公安队伍的年轻民警李昆。

“老冯,要是所有人工作起来都和你一样拼命,世界就真的太平了。”王所笑着说。

“唉,我也是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这个世界的责任太重大,我可背负不起。不过,我昨晚又梦见了那个案子,它这么多年来一直压在我这里,堵心啊。”冯金铭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叹了口气。

“这个案子过去多久了?那时候我好像还没有调到清水派出所工作呢。”王所说。

“整整二十五年了。”冯金铭回答。

“是啥案子啊?冯哥,都过去二十五年了还让你这么惦记。”旁边的李昆冷不丁地插句话进来。

“一起命案,一起悬了二十五年的命案。”冯金铭看了看李昆,缓缓地说。话语里满是遗憾。

“命案?”李昆咧了咧嘴,望向王所。

“破案这事不能急,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最近全省在搞专项行动,集中清理一批陈年旧案,像我们所这个二十五年前的命案,应该属于这次行动的清理行列之内。”王所说。

“王所,这可是个好机会,‘8·14’命案是我们派出所这么多年来,唯一一起没有侦破的杀人案。以前局里开会的时候,大会小会都拿这个案子做反面教材,这次可终于让我们等到翻身的机会了。”冯金铭急着说。

“老冯,你的心情我理解。这几天你找时间将资料整理一下,然后所里再开会讨论具体行动事宜。”王所拍拍冯金铭的肩膀。

“冯哥,这个案子我全力支持你。”李昆也在边上说道。“行。”

20多年前的8月14日深夜,清水镇发生了一起惊动全省的命案。在镇上开废品收购店的老板张德义,被人杀死在废品店内,身上钱物洗劫一空。

最早发现尸体的人,叫王亚军,是住在清水镇上树村的一个村民。他在村里也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是张德义业务上的一个“下线”。每个月的中旬,是镇上赶集的日子,王亚军会将自己收到的废品集中卖到镇上张德义开的废品收购店里,从中赚取差额。

按照王亚军在当年笔录中的描述,8月15日,也就是案发第二天上午十点,他按照惯例拖着一车废品来到张德义的废品收购店。张德义平时就住在废品收购店里,那是他自己修建的一栋高三层的楼房,外面用水泥砌了一圈围墙,围出半个篮球场大小的院子。张德义是个做事很勤快的人,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会将院门打开,坐在院子里一边整理废品,一边等着大家送货上门。一般来说,清水镇周边的人都会趁着赶集,将家里的一些不用的废旧物品带往张德义的店里出售。可是那天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店子还是没有一点要开门的动静。店子的围墙外等了不少人,但任凭大家怎么敲门喊话,里面也没有人回应。

那天正是王亚军的儿子过生日,他急着去集市里挑选生日礼物。王亚军长得高高瘦瘦的,手脚很灵活。他心里着急,便提议从围墙上翻进院内看看。镇上的人都知道张德义有贪杯的习惯,大家猜测张德义是不是头天晚上喝醉了,睡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张德义家的院墙有三米高,单凭一个人很难翻过去。众人都出手帮忙,将王亚军顶上了墙头。王亚军趴在墙头往屋子里面一瞅,果真看见张德义趴在堂屋的桌子上睡觉,周围的东西零零碎碎散落一地。王亚军趴在墙头上喊了好几声,张德义也没有反应,他便翻身跳进了院子。等王亚军走进堂屋准备喊张德义起身的时候,他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瘫坐到地上,差点没把裤子给尿湿了。王亚军看见张德义面朝下,头磕在桌子上,脑袋后凹下去一个大窟窿,像是一只漏气的足球,很不规则地缺失了一块。血从窟窿里喷溅出来,凝固在饭碗上、碟子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王亚军几乎是后退着爬出堂屋,一边爬一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按照其他目击证人的描述,王亚军说的情况基本属实。王亚军从院子里打开门后,大家都拥进去目睹了现场,但同时也将现场破坏得比较严重。

根据法医的推断,张德义的死亡时间为12小时以上,也就是14日晚上20时前后。因为现场被众人破坏,技术民警没有提取到有用的脚印或者指纹。从现场情况来看,此处应该就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副所长刘永清推断,作案者很大可能是张德义的熟人或者生意伙伴。废品店院门和店里的门锁均完好无损,说明其人有正当理由进出张德义的家中。案发时间是在月底赶集的时候,每个人手上都存放有不少现金,张德义死后随身携带的腰包失踪,家里也有被翻动的痕迹,这说明行凶者熟悉镇上赶集的规律,并对张德义本人的习惯比较了解,有图财害命的动机。案发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张德义是被人从后面袭击。这也进一步说明行凶者是张德义的熟人,所以才能从容地进出张德义的家中,并趁张德义吃饭没有戒备的时候,用钝器对着张德义的脑袋施以致命一击。这一击打得又准又猛,将张德义的后脑勺敲碎了,一击毙命。作案者应该为男性,年龄在28岁至40岁之间,手臂力量足,爆发力好,而且下手狠毒。

“8·14”命案发生的那一年,冯金铭刚参加公安工作。他在清水派出所担任刑侦民警,天天跟在副所长刘永清的后头学习如何办理刑事案件。那时候,冯金铭还只是一只警界“菜鸟”,大家都喊他小冯。

“8·14”命案是冯金铭到公安队伍上班后,接触的第一个重大案件,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尸体。冯金铭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看到尸体时的反应。记得那天正是他和刘所值班,接到群众的报警电话后,他立刻和刘所开着三轮摩托车直奔命案现场。冯金铭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既紧张又兴奋,还伴随着一丝恐惧。他在脑海里不断地勾画着命案现场的场景,以及模拟自己该做的工作。但等到他真实地走进案发现场,看见张德义脑袋后面那个凹下去的血窟窿和餐桌上那一摊干枯的暗红色血迹,看见伤口上到处乱飞的苍蝇,隐隐闻到尸臭的时候,他只感觉到早饭在胃里面一阵翻腾。他扭头跑出门外,蹲在路边的草丛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事后,刘所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冯,当警察可不是拍电影,我们经常要和死亡打交道。如果你连看尸体都忍受不了,不如趁着年轻赶紧转行干点别的。”

这话像钻子一样,钻进了冯金铭的心窝里。在冯金铭后来的几十年从警生涯中,在他工作上遇到难事、坏事,遇到过不去的坎的时候,那句话就会像一股烟一样,从他心窝里冒起来,然后又化成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胸腔上。让他感到疼痛,感到委屈,感到愤怒!凭什么说他忍受不了,凭什么要他转行,冯金铭的倔脾气被激了上来。别人说他不行,他偏要干下去,他这一干就在公安战线上干了二十五年。这些年里,冯金铭破获大大小小的案子数百件,亲手抓获的犯罪嫌疑人有几百人。抢劫的、盗窃的、吸毒贩毒的、卖淫嫖娼的、拐卖妇女的……就是杀人犯,冯金铭也亲手抓过七八个。只可惜刚参加工作那年遇到的“8·14”命案,却一直悬在那里,至今没有破案。

当年,副所长刘永清是带着遗憾退休的。再过几年,冯金铭也该到退休年龄了。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不知不觉就把冯金铭从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大叔。刘所退休后,一直放不下未破的命案,隔三岔五就会打电话来询问冯金铭。可这案子一直找不到头绪,一拖就拖了二十五年。前两年的遗体告别会上,刘所是带着不甘离开的。冯金铭心里觉得很愧疚,愧对刘所,也愧对这身警服。

冯金铭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将跑远的思绪一点点拽了回来。他重新戴上眼镜,拧亮了桌上的台灯。“8·14”命案案卷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仿佛一段尘封的历史,正在等待着他的开启。

“8·14”命案如果换在今天这个环境下,肯定早就破了。这个案子难就难在发生在二十五年前,而且又是发生在清水镇上。有句玩笑话形容当时的环境: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但又隐隐地自有其道理。二十五年前,清水镇还不到现在的一半大,人口不到五千,经济发展水平比城市更是差了一大截,镇上的人进城赶集全靠双脚走路,摩托车在镇上都是个稀罕物,更别提小汽车了。清水镇就那么一点点大,镇上的房屋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坡上,多少户人家、多少栋房子从远处望过去,一目了然,但走起来才发现道路弯来弯去的,一走就是小半天。那时候电话、手机都没有普及,谁家有什么事情,站在家门口往外面一声大喊,附近的邻居都能听见。到了晚上,镇上更是连个路灯都没有,更别说摄像头。家家户户都养了不少狗,白天的时候,狗群在镇上追逐嬉戏,晚上则回到各自的家里看家护院。当时人口登记管理没有现在严密,买火车票不需要实名制,住个旅馆也不需要电脑登记,更没有暂住证、居住证的说法。在那个年代,公安机关侦破案件,全靠民警的经验和智慧,和现在的科技破案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命案发生后,江南县公安局从刑侦大队和清水派出所抽调专人,成立了“8·14”专案调查组负责命案的侦破工作。专案组的成员以张德义开的废品收购店为轴心,走访了周边的上百户群众,对张德义的一些生意往来也进行了全面调查。

张德义不是本地人,他是从北方一个偏远的城市搬过来的,在清水镇上从事废品收购生意,已经有三年了。张德义死亡的时候才33岁,没有结婚,父母在北方老家,在清水镇一个亲人也没有。他体格很健硕,个头比当地人要高,有一米七八。当年他一个人来清水镇创业的时候,因为争抢业务还曾和当地废品收购店的老板发生过冲突,也遇到过镇上“混混”的挑衅和敲诈,好几次都惊动了派出所。张德义是个不怕事的人,他做生意很公道,说话也很直爽,除了爱喝酒,没有其他不良爱好。张德义废品收购店的生意不错,鼎盛的时候,业务涵盖了周边的七八个乡镇。那时候的张德义很风光,在清水镇也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针对“8·14”命案的侦破,当年专案组内部曾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是业务竞争雇凶杀人,另一种则认为是图财害命熟人作案。这两种猜测都有各自的道理,双方谁也无法说服谁。

专案组便分成两组分头行动。第一组以刑侦大队的民警为主,重点围绕周边曾和张德义有利益冲突的四家废品收购店进行调查。专案组人员认为废品店老板有作案的动机,他们是“8·14”命案的既得利益者。当年,张德义生意做得红火的时候,侵害到了周边其他废品收购店的利益,这四个老板都曾先后和张德义产生过矛盾,有的还与张德义进行过直接的肢体冲突。

专案组对四个老板案发当天晚上的活动情况进行了调查,同时还摸排了店里员工的情况,调查了老板的亲戚朋友,对老板进行了传唤和询问。但结果令人沮丧,其中三个老板都没有作案时间,并且有第三方目击证人证明,而在他们的亲戚朋友里面,也找不出符合行凶者特点的嫌疑人。不过,专案组在最后一个废品店老板那里获得了好消息。这个老板叫叶胜利,和张德义的矛盾最为突出,两人之间曾爆发过肢体冲突,而且,他在案发之前的一个月左右就已经关掉店门人间蒸发,镇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是蓄谋已久?还是畏罪潜逃?

专案组人员仿佛找到了一个重大突破口,但在当时那个年代,要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一个人何其困难。专案组不得不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对叶胜利的邻居、朋友、亲人进行走访和调查,大概在半个月后才打听到一个线索,并顺藤摸瓜在上海的一家医院里找到了叶胜利。原来叶胜利被查出得了肝癌,为了治病,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将叶胜利和母亲接往上海治疗。据他的女儿说,叶胜利已经是肝癌晚期,住院报告也表明叶胜利已经住院一个月之久,不可能有作案的时间。专案组的第一种看法宣告错误。

专案组中的第二组以清水派出所民警为主,副所长刘永清担当组长。他的观点是图财害命熟人作案。专案组人员围绕和张德义有生意往来或人情往来的人进行逐一调查,并对张德义的进出账目进行了仔细核对。但因为牵涉的人员众多,专案组警力有限,无法对这么多的人进行一一细查,多数人都只进行了一些简单的问话,甚至有些人只留下了姓名和地址。那种海量排查法虽然不细致,还很粗糙,但在最大的程度上保证了没有漏网之鱼。

在随后漫长的排查过程中,刘所以及专案组的成员们终于从茫茫的人海里,凭借着多年的经验剔出一部分有作案动机的人,他们或有前科,或者和张德义有债务往来,或者曾和张德义发生过口角纠纷,而且他们还符合作案的一些基本特征。像这样的人一共有四个,专案组一时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只能将这四个人均列为专案组的重点监控对象,留待时间来查明。

随着时间的推移,专案组调查的速度也逐渐放缓下来,又因为不断地有新的案件发生,专案组的人员也不断地被抽走。到那一年年底的时候,专案组已经只剩下了清水派出所的几个民警,而对这四个嫌疑人的调查监控工作,也由表面转入了地下。不过,经过长时间的排查和筛选,犯罪嫌疑人缩小到了一个人。

这个最后的嫌疑人叫伍长山,是张德义的老乡。他离婚后独自带着儿子女儿在清水镇生活,有赌博前科,经常向张德义借钱。在张德义的账本里,专案组民警还发现了一张伍长山欠张德义五千元钱的欠条,还款日是8月 15日。

伍长山是张德义在清水镇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听群众反映,两人常在一起喝酒。当年专案组也曾对他进行过调查,但据伍长山说,当天晚上他在家里喝闷酒,醉酒后就睡着了。因为现场找不到直接的证据,又没有目击证人,只好放伍长山回家照顾孩子。

之所以说伍长山嫌疑最大,是因为他符合作案的诸多条件。他当年32岁,身体很结实。和张德义岁数相当,又是老乡,所以常在一起喝酒。他熟悉张德义的业务,又和张德义有债务纠纷。除了没有直接的证据,他符合作案的一切条件。

而且最可疑的地方,是“8·14”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年,伍长山从清水镇神秘失踪,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一双儿女。从那以后,伍长山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冯金铭曾将这个情况上报给领导,但在当时那种科技手段下,寻找一个想刻意躲藏的人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随着专项行动在全国的铺开,清水派出所“8·14”命案被重新提上工作议程,伍长山也被正式列为嫌疑人。在冯金铭的毛遂自荐下,他成为了该案件的牵头人,李昆协助他的工作。

对于“8·14”命案侦破的思路,冯金铭已经想了很多年。根据当年的资料,冯金铭决定以伍长山的前妻刘倩为突破口。俗话说“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刘倩是伍长山那两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当年伍长山虽然带着孩子离去,但孩子毕竟和刘倩有着血脉关联,这么多年来双方总会有一些联系。

刘倩与伍长山离婚后,就从镇上搬去了县城居住,好在她的名字没有改变,现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不到一会儿,李昆就通过全国人口信息系统查到刘倩现在的地址。

找到刘倩的时候,冯金铭并没有亮明身份。他留了个心眼,撒谎说自己是清水村的干部,当年村上的一位老邻居,上了年岁,突然很想知道当年一些朋友的近况,所以他才来帮着打听伍长山现在的下落。

关于伍长山现在的地址,刘倩也不知道,她离婚后就改嫁了,和伍长山再也没有联系。

“那现在你和孩子们还有联系吗?”冯金铭问。

刘倩点点头说:“那还是有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女儿还是会打个电话来问候一下,有时候还寄来点东西。”

“我记得你还有个儿子吧?”

“儿子像他爸,性格很冷,一直记恨着我当年离开他们,所以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

“那你女儿现在住在哪里呢?”冯金铭相信只要找到伍长山的女儿,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伍长山。

“她现在在云南开了一家店子,生了一个女儿,上次在电话里还叫我奶奶来着。”

“你女儿是不是改名了?”

“是啊,她说伍凤这个名字太俗,就改了名字,现在叫做伍靓。”

冯金铭一拍大腿,怪不得这么多年来他们会凭空消失。二十五年前电脑还没有普及,那些老身份证信息都写在纸制的档案里面。伍凤改了名字后,换了地址,新立了户头,这些信息是会被重新录进电脑的,公安机关在查找旧信息资料的时候,自然不会和新的资料发生关联。

伍靓现在是一个新的线索,冯金铭找到所长王新亮汇报情况:“‘8·14’命案有重大突破,我要出差去云南。”

从江南县到云南,老冯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老冯,现在所里事多人员紧张,实在分不出人给你,只能委屈你‘千里走单骑’了。不过如果你发现伍长山的行踪,我们会立刻派人过来接应你。”所长王新亮说这个话的时候也挺无奈。

冯金铭对王所的话表示理解,现在公安机关哪里都缺人,能让他放下手头的工作,专心出外寻找线索,王所长已经顶着很大的压力了。

“千里走单骑。”冯金铭觉得这个形容真不错。他提着工作包大跨步地走出了云南火车站,打车直奔伍靓家附近的辖区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冯金铭翻阅了派出所的暂住人口登记记录。记录上显示,伍靓是二十五年前迁到本市居住的,现在家里一共有三口人,住在离派出所三条街外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并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超市,名叫“靓靓超市”。冯金铭建议当地民警先不要打草惊蛇,只对伍靓家的电话和手机进行监控即可,自己则借了派出所的一台民用牌照的车辆,天天停在超市对面的马路上进行蹲守。饿了就吃个面包,渴了就喝一瓶矿泉水。

伍靓的生活很简单,她早上7点在超市门口送孩子坐校车去幼儿园,晚上六点钟到门口等校车送孩子回来,其他时间全是在超市里度过。她的老公是本地人,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晚上下班后会到超市帮忙。超市因为开在小区门口,生意很不错,每天进进出出的有好几百人。要想在这几百个人里面甄选出五十多岁的伍长山,冯金铭一点把握也没有。

冯金铭还没有等到伍长山的出现,却意外地发现了伍靓的亲哥哥伍鸣。那是在一个周末的时候,伍鸣带着一家三口到伍靓家玩。伍鸣和年轻时候的伍长山长得一模一样,那眉眼,那身形,如果不是隔了二十五年,冯金铭会以为那就是冯长山本人。伍鸣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他也改了名字,并在五年前娶了一个本地的女孩结婚,现在有了一个快四岁的儿子。

通过刘倩找到了伍靓和伍鸣,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冯金铭判断,既然伍长山的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孙女都出现在这个城市,那么伍长山在这个城市的可能性就非常大。毕竟伍长山也是快六十岁的人啦,谁不想在晚年享受一点天伦之乐。只是估计伍长山也改了名字,而且二十五年没有见过他了,容貌肯定会发生一些改变。

冯金铭现在要做的事只是等待,鱼饵放在水里,只等鱼儿上钩。可这一等,就过去了半个多月。这半个月中,除了看见伍靓和伍鸣以外,冯金铭连伍长山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是伍长山听到消息逃窜了,还是自己的推断有误?或者伍长山就躲在他两个孩子其中一个的家中?老冯立刻联系本地派出所,请他们以人口普查的借口分别对伍靓和伍鸣两家进行走访,同时,申请对伍鸣的电话和手机进行监控。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老冯依然一无所获。

正当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李昆从清水派出所那传来消息。他从伍靓、伍鸣的电话记录详单中排查出一个尾号为“1800”的不同寻常的手机号码。通过调查,这个号码来自山西,一个月总会在伍靓、伍鸣的电话记录里出现两三次,而且每次通话时间都是深夜,一聊就有十分钟之久。

这个打电话的人肯定同时认识伍靓和伍鸣,而且关系非比寻常。这样一推断,打电话的人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伍长山。

冯金铭再次独自踏上了北去的火车。来到山西后,冯金铭联系当地公安机关对这个手机号码进行了调查,他发现,从调来的资料上显示,这个人并不叫伍长山,而叫伍山。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伍长山刻意改名?

这个伍山买电话卡时,留下的家庭住址是假的,留的座机号则是一个公用电话的号码,冯金铭再次失去了目标。

冯金铭也曾拨打这个尾号为“1800”的手机号码,但该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看来只有伍长山自己打出电话的时候,他才会打开手机。根据调取的这个电话号码详单显示,这个号码只和伍靓和伍鸣联系过,其他信息一条也没有。老冯现在能做的唯有继续等待,等待手机开机。他晚上睡在派出所的宿舍里,白天则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碰运气。

在来山西的第七天深夜,李昆那边再次传来好消息,该手机终于开机了,目前正在和伍靓通话。根据手机定位显示,目前这台手机位于本市中心医院的位置。

老冯火速通知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开着警车往市中心医院赶去。

根据住院人员的资料调查,伍山住在四楼的4011病房,那里是医院的重病室。

这个结果有点出乎冯金铭的意料。

走出电梯的大门,来到4011病房门口。冯金铭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室内望去。在室内的第二张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正在用手机打电话。冯金铭仔细地观察他,发现他脸上的轮廓和当年的伍长山有着几分相似。

冯金铭将执法记录仪打开,挂在胸口,推门走了进去。

“伍长山,我是江南县公安局民警,知道为什么来找你吗?”冯金铭走到伍长山床前,说道。

“嗯!”伍长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他甚至笑了笑,说:“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你还有什么要说?”冯金铭继续问。

“哎,我想说的话太多了,我糊涂啊。当年我借了张德义的五千元钱,眼看还款的日子快到了。那天晚上,张德义喊我去他家喝酒,我去了后,张德义要我还钱,并说我作为他老乡把他的面子都丢尽了,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我们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当时大家都喝多了,我从灶上拿了一根很粗的擀面杖,绕到他的身后,对着他脑袋就一棒子敲下去。我当时也没有想过人的后脑勺那么脆弱,我一棒子下去,就把张德义敲死了。我当时也吓坏了,杀人要偿命啊!我把张德义怀里的腰包取出来,然后趁着天黑赶紧跑回了家。”

“你后悔吗?”

“我太后悔了,但后悔有什么用啊,世上没有后悔药买啊。那时候虽然公安局没有找我的麻烦,但我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我晚上睡觉一闭眼,就看见张德义站在面前,把我吓得半死。我毕竟杀了人,心里老是觉得不踏实。我知道公安局在暗地里调查我,我怕露馅,于是第二年,我带着孩子离开了清水镇,将孩子送到云南的一个远方亲戚家里寄养。我自己则继续在外面东躲西藏,吃不好,睡不好,走在路上看见穿警服的人都会吓出一身冷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白天出门,怕看见太阳。我混在乞丐队伍里,吃冷菜冷饭,住桥洞、工地。我好多次想死了算了,但一想到我的儿子、女儿,又不想死了。我之前曾去云南看过女儿和儿子,但也只是远远地看看。我也想去抱抱孙子、孙女,但我怕啊,我怕突然哪天就有警察从后面跳出来,当着我儿子女儿的面将我抓走,我怕连累他们。后来,我跑到山西,在私人小煤窑里做事,工资一天一结算。这里不看身份证,也不管你从哪里来,于是我在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直到我前一阵子病倒了,得了矽肺病。”

“那你现在的意思是?”冯金铭问。

“我早就想自首了,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我现在的病情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我就给儿子女儿打电话聊天,听孙子孙女在里面喊我爷爷;不好的时候我身体什么知觉都没有,就和死过去一样。我知道你们会通过电话查过来的,我不想躲了,有些事情也该了结了。”伍长山说。

“人生真像是一场梦啊!我躺在这儿,眼睛一闭、一睁,好像一辈子就过去了。我对不起张德义,对不起他的家人。昨晚我还梦见他了,他喊我去陪他。这些年我存了一些钱,请你拿去补偿给张德义的家人吧,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点。”伍长山从枕头下拿出一个存折。

冯金铭点点头,将眼前的一切录制在执法记录仪里。

“8·14”命案终于成功告破。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冯金铭心里却一点也没有破案后的激动。也许是故事的结局没有想象中的圆满,也许是故事的结局拖得太久。

冯金铭在电话里给所长王新亮报告了破案的消息。他突然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去看以前的老领导刘永清了。这次回家后,他无论如何得抽时间去墓地看看,将这个迟来了二十五年的消息捎给他。

发稿编辑/耿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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