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
张枣是中国先锋诗歌的代表诗人之一。作为民国长沙望族的后代,父亲常常用俄语给尚还年幼的张枣朗诵诗歌,而喜爱白居易、杜甫的外婆则在最早的时候启迪了他体会诗的愉悦。家庭中浓厚的文化氛围和后天西方文化的熏陶,共同铸就了张枣诗歌独特的美学风格。他善于从古老的韵府中寻找诗歌书写的生机,并佐以现代派的新奇。《何人斯》写于1984年,共计44行,是张枣早期的代表作。1984年,正是“朦胧诗”的新锐势头锐减,“第三代”诗歌[1]蓄势待发的“重要的潜伏期”。“第三代”诗人大多出生于60年代,在四川的高校尤为活跃,他们努力地摆脱已有的经验框架,提倡诗歌的原创性和独特性,并出现了多种形式的诗歌实验。当时张枣年仅21岁,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代表,他的诗歌实验主要集中在古典诗歌中创造新诗学。《何人斯》正是以丰沛的古典情愫、清润婉转的诗风一举奠定了张枣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展示了他的诗歌在古典意义上的现代性追求。张枣独特的诗风在此开启,新的诗歌路线亦由此确立。
古典诗歌、远古习俗、神话传说作为一种潜在的美学因子,沉淀在张枣的精神血脉之中,成为了他自觉的艺术追求。张枣不断地从古典诗歌的传统中汲取营养,《何人斯》受《诗经·小雅》中的同名篇章启发,《十月之水》源自《易经·渐》,《楚王梦雨》源自宋玉的《对楚王问》,《桃花园》源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张枣在阅读《诗经》时,“何人斯”这三个古老的汉字打动了他,词语中美妙的韵律让他感动流连。同时,他也从中获得某种现代性的启示。《诗经·何人斯》的开头写道:“彼何人斯?其心恐艰;胡逝我梁,不入我门?伊谁云从?维暴之云”。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那究竟是什么人?他的心幽深莫测。为何去看我鱼梁,却不进我的家门?现在还有谁跟他,只有他那暴虐心!这个开头对张枣的触动非常之大,激发了他潜藏已久的问题意识。同时期,欧阳江河创作的长诗《悬棺》中,也有“那是谁”的追问。不同的是,欧阳江河在用质疑的语气追溯古典文化的怪诞与阴暗,而张枣却在温婉的质疑与古典的肃穆中,展示了诗人对中国传统诗学品格的坚守。“问题意识”是张枣诗歌中一个十分重要的部分,究其一生他都在追问:“我是哪一个?”他在《何人斯》的开头迫不及待写道:“究竟是什么人?”一路追踪下去,直到结尾“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张枣把《诗经》中第三人称“他”转换成了第二人称“你”,并热衷于把二者之间的关系在诗歌中铺开,在抒发情感的同时有着很强的故事性。诗歌第一段由抒情主人公“我”对负心汉“你”的询问展开。温柔的追忆与严厉的追问交替出现,情感层层递进、跌宕有致。先是“我”听见了“声音”,确定“你”“只可能”在外面,而“你”进了门却不来找“我”,只是“溜向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接着又用“我们曾经”、“你钟爱”这样情意绵绵的句子回忆“我们”美好的过去,接着话锋一转,责问“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何对我如此暴虐?”第二段的开头用“我们有时”、“我……你”、“你和我”这样的句子深化情感回忆,以“为何不来问寒问暖”却在“冷冰冰”地来回走动的批判结束,第三段书写听见“你”的声音”和看见留着灰垢的外衣,却“不见你的脸”,也不见遗留的“晚餐皮果”,述说了不忍对方离去的绵密情愫和深沉的哀伤。而抒情主人公“我”显然不愿放弃这段业已逝去的感情,在接下来的几段中,用“你要是”、“你若”、“你将”这样的句子来设想“你”现在的行为,书写一个痴情女子对负心丈夫的深情守望。张枣用感性的描绘,展现了他诗歌独有的婉转、纤丽、轻盈而温暖、甜润的质地。
从更深的层面上看,《何人斯》中的“我”可以看作是“隐身”的书写着作者本人,而“你”可以看作是是古典诗学的化身。“你”和“我”紧密纠缠的关系及故事,也可以理解成张枣对古典诗学的辨识与追寻。一方面,诗人渴望古典诗学在现代汉语的语境中复活。《何人斯》中“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而温暖”,也可以理解为作者在复活古典诗学时的“温暖”心境;另一方面,古典诗学又很难与现代社会的意绪紧密融合。“你的心幽深莫测”可以理解成在现代语境之下,古典诗学因晦涩而难以被理解。在“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何对我如此暴虐?”这样的诗句中,作者尝试着与古典诗学进行对话与互动;与其说这是张枣对古典诗学的飘忽不定的质疑,毋宁说是其对古典诗学的真切呼唤。事实上,对于诗人张枣来说,他和古典诗学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着某种隐秘的亲密性,这种亲密性源自于诗人认定的彼此间的一致性:在《何人斯》中张枣写道:“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他在另一首诗歌《楚王梦雨》中写道:“我要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纷纷雨滴同享一朵闲云”;“本是一件东西”、“同享一朵闲云”的表述异曲同工的认定了二者的同一本源。张枣对精妙汉字的敏锐触觉几乎是天生的,他常常徜徉于古典汉语之间,善于用貌似平淡的词语来排布句子的轻重缓急,抒发复杂、深切的意绪,“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搭配起来,行文中散发出淡淡的忧伤。张枣选用了“冷冰冰地溜动,门外山丘缄默”的优雅语调、缄默的物态来展现了永恒时间的流逝感,他借“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来表达时光流逝之中的疏离,而“我们”“背靠着背”的遭遇也成为了诗人与古典诗学关系的一种隐喻。虽然20世纪80年代,包括张枣在内的一些年轻诗人在努力衔接古老的诗歌传统,然而因为古典诗学蕴含着上千年的诗歌传统与诗歌规范;而这些“传统”在现代的语境之中,因失去了根基和张力而日渐深奥、僵化却是不争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典诗学的“皱纹”无法轻易“抚平”,古老的脉络很难被接续。虽然,《何人斯》中绵密的情愫和彻骨的忧伤仿佛触手可及,但张枣并没有放弃重溯古典的努力,他依然用“二月里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的独白来展示他的坚定与信念。“二月白花”犹如神来之笔,在呈现了人事与物景之间的突兀转换的同时,喻示了消逝与永恒的亲密关联,美丽的诗境中明显化合了古典的情致,神秘的联想幻化得如此真实。在诗歌的最后一段张枣写道“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他用内敛、静谧的守望表达了重拾古典诗意的坚定信念。对于张枣而言,他的追寻并不是简单地把古典诗学移植到现有的语境之中,而是致力于诗意的发明。他曾经说过:“怕就怕陈旧不是一种制作出来的陈旧,而是一种真正的陈旧。我觉得,古典汉语的古意性是有待发明的,而不是被移植的。也就是说,传统在未来,而不在过去,其核心应该是诗意的发明。”[2]当古典的风物在现今的世界之中不断的消损之时,东方神韵却在张枣的诗歌中复活。他努力守护着一个与混沌、变化的现实截然相反的,诗意、温馨世界,并试图在现在的艺术样态中接续中国古典文学的伟大传统。从这个意义上讲,《何人斯》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情愫与张枣不可重复的青春写作的冲动之间,所达成的一次出神入化的组合,展示了他化古于无形的卓越技艺。
《何人斯》之中,充满了古典的优雅气韵,也就是“古趣”。这不仅是因为诗中借用了历史题材,或者说使用了历史话语就是具有“古趣”,而是因为张枣的诗歌体现了历史意蕴的内在延续。诗人选用什么样的语言、声音说话,并非命定,也不一定是性情使然,更多的是一种选择,一种营造。事实上,张枣是第三代诗人中借鉴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最多、最明显的诗人之一。在《何人斯》中,他用“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马匹婉转,长鞭飞扬”这种优美的,如同画卷般的美好景致来描绘一个负心汉的爱情逃亡;用“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我守望着”这样精妙、温婉而带有梦呓式的语句来描绘弃妇的决心,去追寻那个不可挽回的“你”,既有着画卷的质感又有着优雅的古韵,把世俗的情感化为高远飘逸的独白及深奥沉潜的玄思。读他的诗歌是一种唤醒,古老诗意的芬芳从“韶华流水”“香烟袅袅”“伐木叮叮”“马匹婉转”“长鞭飞扬”这些婉转萦回的词句中扑面而来,张枣的骨子里的东方气韵与优雅从容显现无疑。
对爱情阐释与理解同样显现了诗人的古典唯美主义倾向。可以说,爱情对于敏感早熟的张枣而言并不陌生,他有着看穿世事的早慧。在他那里,爱情也是一门艺术,是隐蔽的情感体验。在他的诗歌中,爱的美感是从对话性与投射性中获得的。“我们曾经/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张枣把女性的疑惑、痛愤、哀伤转化在语言精巧的求索中。而他对爱情也进行了不露声色的处理,犹如温柔呢喃的诗句构成了巨大的意义想象空间,面对着被丈夫抛弃的痛苦,他没有对怨妇心情进行一再直接表白,而是用了古典诗歌中“比”的手法,即以“彼物”比“此物”,借一个事物作类比来表达诗人或抒情主人供的情感。《何人斯》中,张枣用“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来比喻抒情主人公“我”心如刀割的痛苦;用“疾风紧张而突兀”来比喻弃妇“我”与负心汉“你”之间的紧张、生涩的关系;诗歌还借“一片雪花转为两片雪花”暗喻抒情主人公为负心汉泪眼婆娑以至“眼睛昏花”的情境。张枣的诗歌曾现出一种古典的温柔,这种温柔并非源自于对尘世间的种种痛苦、烦恼甚至苦难的回避,而是基于对生命意义的深切理解和同情,他善于用缠绵、唯美的语句艺术化地书写复杂情绪,诗歌之中快乐、甜美、甚至忧愁与悲伤都优雅有度。
张枣曾经说过,他不是要做一个“大众诗人”,而是期待被“佼佼者”阅读。顾彬曾评价道:“与其说张枣是20世纪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我更想说张枣是20世纪最深奥的诗人。”张枣的“元诗写作”鲜有人理解,主要是因为:首先,在主题上,张枣坚持纯粹诗意地追求。他的写作既不主动贴近现实,也从不与涌动的诗歌潮流相对接触。他的诗歌之中既没有北岛式的政治与时事批评的激情,也不见于坚的解构与书写生活碎片的努力。他自动地远离庸常的生活,不让世俗的喧嚣影响自己的心灵,也不关注大众所关切的政治、社会问题,他一直追求的是属于理想世界的意义乌托邦,故而其主题显得深奥、晦涩。其次,张枣的诗歌克制、简明,每个词汇的能量都是不可预测的,并有着非凡的想象力,这也进一步加深了语意理解的困难。《何人斯》中用“纸窗、星宿和锅”这些高度跳跃的语言并列在一起,和扑朔迷离的时间架构来表达思想与感情,使得诗歌的语言展示了一种内在的张力。张枣还把个人的生活经验或生命感悟浓缩在诗中,在第一段“你的心幽深莫测”和“进了门”之间穿插了“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这样的细节。初读起来仿佛与前后文之间没有必然的关系,他对这些蕴含个人的体验、经历的细节也不做任何解释,任由读者猜测,使得诗歌晦涩难懂。再次,张枣有着向“古典传统”学习的创作决心,他的诗歌之中有大量的古典意象。诗文典故信手拈来,并根据诗歌的内在需要而进行陌生化的转换。诗中“伐木叮叮”,不由地令人想起《诗经·伐檀》中的“坎坎伐檀兮”;而“门外的山丘缄默”、“香烟袅袅上升”这些诗句中都有着若即若离的古诗文的典故。这些诗文典故经过张枣陌生化的处理,诗句的意义不会随着文本的递进被知晓,却在语义的进展中日渐深邃,扩张了诗歌的阐释空间。如果要领会其中的意义,就需要读者具有相应的智力、才情和默契。这种寻求“知音式”的写作,就需要有能够神交意会的读者。最后,在张枣看来,“古典汉语的诗意在现代汉语中的修复,必须跟外语勾连,必须跟一种所谓洋气勾连在一起”。也就是说古典诗意必须立于世界的语境之中,在多重的声音中采撷精华,发明出古典汉语中蕴含的诗意。故而,张枣的诗歌不是简单的古典意境的堆砌,而多种语言背景促进了他对诗歌语言的差异和距离的审视与把握,使得他的诗歌有时候很难捉摸。
除此以外,《何人斯》创新之处,还在于诗歌的“对话”结构上。张枣在1995年8月12日南德电台的访谈中说:“我相信对话是一个神话,它比流亡,政治,性别等词儿更有益于我们时代的诗学认知。不理解它就很难理解今天和未来的诗歌。”他的诗歌是面向倾诉对象的,只是,这个倾诉对象有时是“隐形”的对话者;有时是追问式的探寻对象,有时是倾诉式的召唤对象。这个倾诉对象多数以第二人称“你”的形式出现,而“你”有时是历史长河中的古人,有时是现世生活中的知音,有时就是另一个“我”。虽然,《何人斯》中那个只有“声音”“影子”“你”略显虚幻而渺远,很难幻化出“你”的确切形象,“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为什么对我如此暴虐?”的对话交流之中潜藏着作者对知音传统远遁的焦虑。但“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只有在“你”的眼光和对话中“我”才能获取确切的认知,而“你”也在“我”的守望中确认自我。“你”、“我”和“隐身”书写者在诗歌中交替转换,形成一个开放式的对话结构,加深了诗歌的美学意蕴。
另外,“甜”是张枣一生的关键词,即使在他生命最后寂寞的岁月里,他仍然坚信生活的甜,他曾把“甜美性”总结为“汉语性”的三个特征之一(其它分别为:赞美性和天人合一)。张枣说:“诗歌也许能给我们这个时代元素的甜,本来的美。”张枣从来不做破坏式的呐喊,即使是他要否定或改变的事物,他也尽力去感受其中的“甜”。在修辞上,张枣喜欢在中西开阔的文化眼界的背景之下,对古典汉语中各种甜的元素进行有意识的采集,他对笔下的一切都心怀温柔与善意。在《何人斯》中张枣力图从“皱纹”“星宿”“锅”“鲜鱼”“牙齿”“晚餐”“皮果”“灰垢”这些日常生活中萃取出给予我们安慰的存在,用流逝的美感加以打磨,“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让你全身也膨胀如感激”,营造出轻盈而唯美的氛围,还原出淹没于生活之中的美感与“甜”,使得古汉语焕发出了甜美、温柔的一面。张枣用纤细、敏感的灵魂触角,捕捉生命里的浮华、苍凉、孤独与痛苦,然后用眼泪和颤抖的心,孕育出“甜”的种子。
张枣浸染于80年代西方现代派诗歌的影响之中,却展示了一种高远飘逸的古典气息,他的身上有着西化了的士大夫气质。张枣的诗歌创作,代表了诗歌创作的另一种维度。因为他从不盲从于涌动的社会潮流,并自觉地与政治保持审慎的距离,试图在西方与东方、现代与古典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契合点,这使得张枣在中国早期的现代主义诗歌之中脱颖而出。张枣的诗以精神逃亡的姿态从琐碎日常生活的自动撤离,在对历史文化传统的坚守的同时,用古典的形式来负载现代的体验,展示了古典与现代的完美结合。张枣对语言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在纯诗的美学自律中布置灵魂的居所,处处直抵人性的幽微之境。一方面给中国文学添加了创新的元素;另一方面,亦在抒情源头上继承了“风、骚”传统,保留了传统诗歌的特点,有着南朝诗歌中的雅致唯美、宛转悠长甚至是潮湿暮霭之气,散发着古老的馨香。张枣的诗以精神逃亡的姿态从琐碎日常生活的自动撤离,用古典的形式来负载现代的体验,展示了诗歌写作的另一种维度。
[基金项目]内蒙古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多元文化与草原文学的传承与弘扬研究”(项目编号:2014B083);内蒙古民族大学科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新时期草原文学汉语创作研究”(项目编号:NMDGP1513)。
注 释:
[1] 《第三代诗会》(见四川《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1985年第1期)题记中写道:“随共和国旗帜升起的为第一代,十年铸造了第二代,在大时代的广阔背景下,诞生了我们——第三代人”。“第三代”的概念由此而来。第三代诗歌是由校园诗歌开始,常常采用反诘的姿态,他们认为诗不应是文化、历史、政治的载体,诗就是诗本身,它与生命同构共生。
[2] 张枣:《“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亲爱的张枣》,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