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它有一副鲜艳的披肩
花里的孩子名为雏菊,秋天也不衰老,不生长皱纹和白发。它有一副鲜艳的披肩。
雏菊的披肩好像是英国都铎王朝的装束,花瓣从胸前环绕到后背,像防止吃饭洒汤的围嘴,像公鸡的颈羽。
雏菊开遍了北亚的原野,它的披肩盛满了阳光和露水。露水从花瓣流入花蕊时,雏菊再次称赞造物主给了它一副披肩。晨雾封锁了土地,好像天空的牛奶洒了,地面的乳汁比江河宽阔。雏菊闭上眼睛嗅白雾的气味,嗅不到牛奶味,只有潮湿的泥土的腥气,更不能用碗喝。阳光照下来,雏菊的花瓣像涂了显影液,慢慢从白雾里清晰,好像云里栽的花。
雏菊遍地开放,但每一朵都孤单。我看到一个孩子单独站立时,感到了他的孤单。我们愿意看到孩子和他的父母亲在一起,更愿意看到孩子的手被大人握在手里。可是谁领走雏菊呢?山峰领它走吗?小杨树领它走向河边?雏菊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小大人,它不怕孤单,它有披肩。
小时候,我把一片雏菊的花瓣揪下来,看到花朵露出巨大的豁齿。雏菊的长牙少了一颗。再揪一片,觉得它失去了下巴的胡子。摘掉一半花瓣时,它只剩一个朋克发式。揪掉了所有花瓣,雏菊全变成光头。花蕊浮肿般堆在面庞,草茎奇怪地支着这个没头发、没披肩、没有裙子的脸庞。孩子不懂得珍惜,更不懂雏菊是花里的孩子。他们摘光花瓣之后,把雏菊丢到尘土里扬长而去。孩子惯于残害花草,猫狗与玩具。人小就体会到残害或者叫破坏带来的成就感。一种美妙的什物,经过他们的折磨变得丑陋。正像他们长大之后要接受生活没完没了的折磨。他们不知道生活为什么要折磨他,就像花朵不知道孩子为什么残害它们。开花有什么不对吗?没有花瓣的花有什么好看?文革初期,遍街的景像给孩子们带来了突如其来的惊喜——政府的窗玻璃被砸碎,剃光头的官员脖子挂着牌子请罪。红色、黄色、绿色的油印传单被风刮进排水沟里。孩子们心情舒畅,可以不上学,可以看红卫兵打人。那时候的孩子的父母给孩子说过关于悲悯、尊重等话题吗?没有。好多中国人的心里没这样的种子,现在也没多少家长告诉孩子谦卑止暴。现在的家长们只会说“成绩、分数、奥数、择校、大学、成功”这些话题。他们不知道,他们参予培养的孩子在特定的环境下会变成有组织屠杀的刽子手。只要各方面条件俱全,当一个恶人,或者叫当一个集体无意识的恶人一点不难。多少人心里原本装着变成暴徒的角色憧憬,只在等待时机。基督教所说的原罪,佛教所说的无明在中国人身上一点不少。有没有一位家长对孩子说,“你的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打人,更不能沾上别人的血。”有这样的家长吗?即使有,也很少,比中彩票的人少的多。
雏菊在夏天盛开,我觉得它好像跟音乐有关系。雏菊跟音乐有什么关系?每次我这样问自己却答不上来。我仔细寻找线索——有哪一首歌曲的名字提到过雏菊?谁?舒曼和舒伯特有过这样的歌吗?想不起来。我也想不起哪一首标题音乐提到过雏菊。接着,我猜想哪一位音乐家会给雏菊写一首歌或曲子。他们满怀童贞,从雏菊的卑微中见到田野广大的美,像见到穿民族服装的保加利亚姑娘跳玛组卡舞。她们的裙子有玫瑰红的披肩。这个音乐家有可能是萧邦,他连“雨滴”都写了,为什么不写雏菊呢?这是一首跳跃的、晶莹的钢琴练习曲。德沃夏克也应该写雏菊。说起泥土气息的题材,我先想起德沃夏克。东欧比西欧土气,好像东欧的泥土比西欧多出好多,也厚,上面长玫瑰花、麦子、山毛榉树和雏菊。德沃夏克写的雏菊可以泡酒喝,不治病,就图酒瓶子里花瓣好看。没准也有疏肝之效,菊嘛。舒伯特能写出非常好听的描绘雏菊的歌曲,如果他愿意写的话。描写雏菊跟描写儿童有什么不一样吗?一样的,哪块儿都一样,雏菊只比儿童多了一件披肩。我还喜欢猜想这些歌(乐)曲的乐件与歌(曲)名,我觉得我适合想这些事。钢琴能表现所有题材,包括雏菊,矢车菊和杭白菊。吉它也行,但它描述的是西班牙田野的雏菊。小提琴不对味,雏菊不盛载深婉的表达,它也没有摧人心肺的美。中提琴和大提琴当然也不适合,雏菊不厚重不回忆也不哲学。明亮的铜管不合适表现雏菊,它没那么坚定庞大,但圆号描绘田园时可以涵盖雏菊。木管太通透了,雏菊不是一条小溪也不是山峰上的积雪,用不上木管的通透。表现雏菊最好的样式是童声合唱,钢琴或木琴伴奏,(配器加双簧管,背景加不多的竖琴旋律)。孩子们唱这首(希望由舒伯特作曲)的雏菊之歌时,身上戴着雏菊那样的彩色披肩。名字——给这么好的作品起名是累活——叫什么名字呢?《雏菊》,《雏菊练声曲》,《雏菊的早晨》?都不理想。这个事以后再说吧,不着急。
雏菊傻乎乎的单片花瓣挂在脖子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它的茎是细杆,带白绒。花瓣啪叽打开、一览无余的花都是傻花,对雏菊而言叫单纯,因为它是花里的儿童。你看中原的牡丹,最符合中国人的性格,搞不清它有多少层花瓣,欲舒又卷,形左实右,花心纷繁似被水洇湿的手纸,何止工于心计,可谓美得渊深。说它是国色没错,天香就有点说大了。总之不会有人说牡丹是儿童。
雏菊在田野开放。大地涂满透明的余晖的黄颜料,雏菊赶着金黄的马车回家。夕阳的光里飘浮白色的颗粒,雏菊为此瞪大了眼睛,看微尘趴在蟋蟀的黑甲胄上,不知下落。
梨花为山川安神
四月,春草如在显影剂里刚刚露出一点轮廓,还没形成势力,梨花已经开放。
梨花以花瓣试探天气,摊开瓷器似的白花瓣。而红花在六月之后才露头,红在炎热里不容易凋谢。
梨花瓣单薄后仰,像小女孩用手黏在褐色的枝上,四、五瓣围成一朵花。只有豆芽十分之一粗细的花蕊戴着小黄帽,像杂技演员躺地上用脚蹬坛子。
春草埋伏在旧年的枯叶里,弄不清是转世还是新生。春草在边边角角偷着绿,枯叶掩护它们朝山坡潜行。草芽走在树下抬头看梨花,盼花瓣落下来,闻闻香味。
梨花为山川安神,它的白晰似乎只为曲水流觞调琴。梨花的情操不归于西洋乐,也不是维瓦尔第的《春天》,它性近古琴,一音复余音,抚弄流水幽咽。春云那么淡,像贴上去的云母片,与梨花般配。
北方的四月还在萧索,旷野见不到闹意。最闹的虫子还没来,明晃晃的野花也没开始闹,更见不到青蛙。梨花在静寂时分出场,如演员提前十年站到台上。梨花由此意态淡然,不像演出,像给自已排练。水袖略略挥一下,唱词只在心里默默念过。山上的梨花,比所有的草木更像远望,等消息。它引来了春天,却还在等春。鸟儿斜飞过来不落,仿佛不相信梨花的真实。没有飞蝶翩翩,怎么能叫真花?
梨花、杏花是土地的第一张信笺,字迹还模糊。土地手里还没有青草的墨水、红花的墨水。泥土在春天用的是白墨,跟人画国画正相反。古人称“墨分五色”,这是对松烟的黑而言。天地最推重的墨色是白,不是留白是留黑。白墨的淡远比台静农的白梅更悠长,不枯、不涩、不焦,笔笔都是润。天地的浓墨是大地的青草,一皴一川,闭着眼睛用笔扫就可以,不必太工。而梨花由天工仔细点染而来,连工带写。画杏花的时候,稍带一点胭脂,一点点就够了,让它留一些雨水浇过的淡粉。
我来树下,伸手想摸一下却不知摸什么。花瓣嫩不可摸,而树干比我还老。站在树下,略微可与梨花相比的是两鬓的白发。发白不及梨花美,但我们俩都白在了上边。我发觉第一根白发时,认为珍贵,拔下夹在一本书里。如今头上的白发太好找了,用手摸,都感到白发抚我。
头发白不算什么怪事,比脱发好得多。我不染发,听凭上帝的意思。哪个人的白发不与他的面容眼神相配?全配。人之衰老,从混浊的虹膜、松驰的背肌、手的皮肤、耳朵形状、嗓音、指甲、吃完饭剔牙的动作、颈皱纹、腹部脂肪、走路的姿态和眼神里流露无遗,染什么头?染发师只管染黑这些头发,上帝掌管其它的一切。我与梨花共白头。
野百合花还没开完
站在图里古山顶往下看,除了那块像钓鱼翁似的孤石,全是绿草。油绿的草叶昨晚被雨水冲刷过,草叶向下倒伏,像一个滑梯。下了山,一片白桦林挡住了去路,好像讨要买路钱。
桦树单株、两三株长在一起,树干清洁纤秀,站在一起有如羞怯。大自然多么神奇,松树幼小也透出苍老,榆树让人想到风雨,而白桦树如纤纤少女。在这样的树边应该拉手风琴,或把手绢掏出来系在树上。我还想跟树一起跑——白桦像是会跑的树。
穿过白桦树——我用手掌在树身一一滑过——来到少郎河边。河水轻松流过,仿佛是克孜勒城边的安吉拉河。安吉拉河从贝加尔湖流出,流向堆满灰色云朵的北西伯利亚。我在河的南岸做过一个小敖包,是用捡来的白石头堆起的。在蒙古大地,人们会捡石头添加它,增加福气。
河水里传出来泥土味,这是头两天下雨带来的气味。河水显出比白云游得还快,超过了天上的云影。大块的水如切不开的青玉,透出青黑的肌理。河水转弯处,倒映着图里古山的侧影,像是石崖饮水。
河边开满野百合花。这片滩地从山坡缓冲下来,现在开满了花。野百合、老鸹眼、矢车菊都开在这里,好像地毯刚从河里洗完摊在这儿晾晒。花里面最妖娆的是野百合花,开放最盛时,它们的花瓣卷曲到后面,像杂技演员练习弯腰叼手绢。野百合有红花、黄花和白花。我觉得白色的野百合花还没开完,等待变成红色或黄色,花蕊已先期变红。一些白花的花心透出黄晕,有的透出绿晕,探出金色花蕊的红百合花最耀眼。
野百合花半开之际像伸长脖子的唱机喇叭,百代唱片的标识即如此。那么,这儿奏响音乐才对。花蕊里传出转速很慢的老唱片的声音——《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是苏格兰古老的民歌,也是情歌。从野百合花的喇叭里传出来的都应该是情歌,还有《都塔儿和玛丽亚》和《燕子》。《燕子》是一首多好的哈萨克民歌啊,哈萨克斯坦为什么不把它当做国歌呢?它旋律的结构如巴赫的音乐那么精致,像水晶魔方,有三成的忧伤,但被辽阔冲淡了。
野百合啊,野百合。这是我在心里对野百合说的话,第二句和第一句重合,因此算一句。看到这么活泼的、跳跃的、鲜艳的花,不说点啥不好,说也不知说啥。见到一位真正漂亮的姑娘时,你能说啥呢?说不出来啥,只能说漂亮啊漂亮,跟没说一样。据说,人见到美或置身爱情中,大脑额叶的判断功能被屏蔽,要等到六个月后才恢复。我蹲下,用手捧着花朵,像捧着泉水。松开手,野百合花得意洋洋地晃头。我轻轻地走出这片野百合花的领地——一个人站在花里面显得太高,衣服跟花比显得不自然,而人的五官显得奇怪,不如花朵之没五官,人的手脚也不妖娆。我慢慢退出去,脚别踩到这些天使。
一群鸟飞了过来,飞到我刚才站立的地方。也许它们刚才就在那里,被我吓跑了。它们落在野百合开花的地方,蝴蝶拍着不中用的翅膀跟着飞过去。那里是野花、小鸟和蝴蝶谈恋爱的地方,生灵在此汇合。花朵和鸟羽的鲜艳都是因为爱,“天地之大德谓之生”。它们没有房子和婚介,天地为庐,风中野合。
荷
光是“荷”这个名字就足够好。荷的音念出来语气平缓,不促不亢也没办法激烈。荷——从中脘缓缓而出,上牙膛和印堂感到和的气息,即和气。荷这个字也好看,如团团圆圆的荷叶,有草有人有可,符合伦理。
植物最大的叶子,我只见过荷与芭蕉,而荷把叶子漂在水上。陆地的树叶如小鸟羽毛,披纷飒飒,包住一株树,假装在风里飞行。荷叶的冠盖占领一小片水。这片水比圆规划的还圆,荷上站着露珠。我觉得水变成荷叶上的露珠很幸福。水在荷叶上站立,滚动,却不涣散。水如果变成珠而且站立就和精灵没什么两样。它们瞪着眼睛看一切,边看边滚,不留一丝痕迹。屋檐的雨滴,竹叶的水滴都没有荷上露珠这么惬意。
口诵荷字可除躁气。人吵架前念一百声“荷,”就只想睡觉而不愿意争吵了。荷乃合。借中医的说法,寡人有疾乃是身心未合。肝肾不合气郁。水火不合湿寒。阴阳交泰曰合,于风曰和,于植物一类曰荷。
八月既望,适于和风中赏荷。西湖里面的曲院风荷就是一个荷风国,小于荷兰国。曲院在南宋是皇家麯院,酒气纷纷,荷花颜面酡红,一看就是酒精过敏,花朵见了风摇晃,仿佛真醉了。我住进曲院风荷,才知道这里有木屋。高大的芭蕉叶下,被雨水淋湿的木屋像水牛皮那么黑,竹叶擦试窗玻璃,各屋转角处走来皮毛斑斓的野猫,譬如白毛黄斑白毛黑斑的猫,没见到白毛白斑的猫。从我住的房子大步往外走,不出十五步可见荷花。小步走七步,见到了桂花树下的水仙花。桂花包容,让不香的花先开。杏花、桃花、迎春苹果这些不香的花都先开,白一下,黄一下,做一个序幕,尔后百花登场。倘若集中精神闻杏花,会闻到一点带杏仁苦味的微香,但我不会对外说此事。在春天,一帮人手扶杏花闭眼闻,让蜜蜂干什么?
盛夏,荷叶让西湖的水面缩小了,西湖垂柳依依的岸边挤满荷的圆圈,像几千个小孩藏在水里,撑着荷叶的绿伞。荷花的红里有一点点蓝,红更亮了,可称之艳。树上的花开花要把身子靠在枝上,不胜单薄,而荷花单腿站在高高的茎上,茎下的荷叶如圆圆的舞台。荷花绽放要有台子,这并非矜持,而为端庄。未放时,荷的花瓣双掌合拢,白白的花苞顶尖晕红。打开后,花瓣捧出恬静的、鲜美的、果实般的红。
荷叶让鱼虾感受到水下森林的乐趣,红鱼黑鱼在荷叶下享受绿的阴凉。风把荷香藕香送到十里八乡,荷让江山多一份和气,大度安详。
欲开又拢的婴儿手
早上,山麓的凉意近秋。石头砌的池子里温泉的汤水蒸发白雾;蝉声织出一片比雾气更密的网,尾音拉得很长,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边上跑步,迎着空气中温泉的硫磺味,绕过桥,面临一大片荷花。
荷花长于绿琉璃似的瓷花盆里,沉在一尺多深的水里。这样,它们就不必被人们说成是出污泥而不染了,这一片水塘没污泥。花盆小,荷花开得也小,一朵朵只有拳头大;比洗脸盆大的荷花更玲珑可心。
我坐在鹅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几与花瓣齐。未经意间,觉得荷花像欲开又拢的婴儿的手。花比婴儿的手大些,但其红肥圆拢都像婴儿的手掌。怪不得佛菩萨喜欢安坐在荷花里,花瓣如一个个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无外喻示美,或开示美。其美红白相间,美而圆满。这么大一朵荷花竟被细茎孤零零地举着,高出水面很多,显出卓然不群。这枝细茎举得也好,不偏不倚刚好举在荷花的中间。因此,说荷花如一只灯盏也算贴切。花心是一截莲蓬,可作灯盏里的蜡烛,只是没火苗而已。现在是早上,不必有火苗。
我起身接着跑,沉迷花草消磨意志。顺一条汽车路往山上跑,过玉米地,见松鼠上树、鸭子下河,绕过一片苹果树林下山。从高处再看这片荷花,如见一队迎亲的队伍:荷花骑马坐轿,在一片绿叶的拥簇下,涉江而来。我觉得红花、圆叶、绿叶都是民间故事的题材,仿佛荷花比别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么会骑马坐轿?它高高在上,左顾右盼都是涟漪。老百姓发明了荷花仙子之说,月季比它更艳丽,也未佩仙名。
陆地上的花长在泥土里,花边上还有青草、树木,还有爬来爬去的蚂蚁。而荷花的背景干净,只有水。水如一面镜子,映衬荷花的娴静。风把水面吹起皱纹,荷花因而多情。它在风中微微俯仰,似颌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罢。
其实荷花颜色很艳,算是桃红。我猜这种颜色并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颜色。其它的花配上这种颜色会显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会极俗,而荷花却不俗。一来它的艳红有白色在下面托衬,二来水面实为暗调子,显出它新鲜,甚至童稚。它如婴儿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画荷花是文人画的主要题材,源头是八大山人朱耷。数不清的画家仰慕八大,心摹手追,但画出来就俗。荷这种东西容易画出败意,不鲜灵。从技法说,中国画的看家本领——皴法在画荷中基本用不上。传递荷花精神,关键看画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笔法笔笔是中锋,苍润鲜明,这是功夫,也是境界。用晕染一类手段画荷只算刚入门。
扑不灭的火焰
我觉得玫瑰这两个字不能随便写,就像火药、夜、雷霆这些字不能随便写一样。玫瑰虽然仅仅是花,但它似有花之外之上的另外的力量。而玫非梅,瑰字由玉和鬼连接。看到没有?它肯定不仅仅是花,玫瑰除了开花之外还做些什么呢?可怜我们不知道。
红和玫瑰连起来写,三个字像着了火,扑不灭的火焰——这是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人以红玫瑰寓意爱情,可是爱情广大渊深,这个词约与世界一样大。一朵花能寓意吗?爱情包含着盲目、聚散、怀疑、渴望、怨恨和生殖,也可以包含仇恨杀戮,当然也会有甜蜜——如果你觉得那是甜蜜的话。爱情让好多事情改了道,人的难以改变的性情因为爱情发生改变。有的大人物为了爱情而发生战争,有的小人物由于爱情而疯掉。风、雨、地震和飓风改变了大地却改变不了人,爱情却能改变人,哈哈。有人变得好一点,更多的人如泥沙沉入河底如狮螺。爱情并没有打算把人变好变坏,它像化学试剂一样激活了人的潜在程序,让人不由自主地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我像不敢写玫瑰一样不大敢写爱情这两个字,惹不起的东西就别惹,如今敢写是因为老了,爱情爱情爱情,没事的。人如果不遭遇爱情,这一生该有多么坦荡,如骏马一般无牵无挂。但上帝不允许人类如此逍遥法外,引爆了人的爱情之后,上帝跑了,剩下的事由当事人收场。人的智慧好像还没有进化到可以圆熟处理爱情的阶段,你看电视剧里的爱情,尽是漏洞。人在爱情里并非笨,而是蠢。爱到可以爱,阿猫阿狗(春天里)都在爱,情这个字一出来,人就完了,暴露了他们进化途中未臻完善的纰漏,闹各种悲喜剧,莎士比亚对这个了解的最多。人判断不了爱情的前因后果,不具备感知爱情危险的预警能力,理智在爱情面前全体瘫痪,修复系统大约需要36个月,我是有体会的。人看不清自己的一生,皆因爱情挡在那里。其实爱情并不能叫爱情,它不像字面这么纯洁,它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语文学家还没替它想出恰当的名字,姑且跟着别人一起叫——爱情,古人叫两情。两情其实比爱情准,各想各的爱,是两个人的独情。人有趣的地方是他无论被爱情害得多么苦,还在赞美爱情,啊啊。人这么善变、这么功利、这么不择手段,他们会爱别人吗?
红玫瑰是爱情的象征,在此先要献出我的敬意,但我不知道红玫瑰哪些地方像爱情。倒过来说也一样:爱情哪些地方像红玫瑰呢?估计两者在什么地方相通。玫瑰花的香气比它的花容更吸引人,而所谓香味是语言形容不到的另外的独立世界。有人把爱情归结到性激素里面,睾丸酮或乙烯雌芬如何如何。虽然我们从没见过这两样东西,在放大镜下也没见到过,但认同基本是它们在怂恿人去恋爱。一个男人无缘无故和一个女人相抱并结婚,这不是傻子吗?其傻超过和树相抱并结婚。我们之所以理解这么傻的事是由于我们身上都有睾丸酮和乙烯雌芬,被它们捉弄了一生。而玫瑰花的香气类似于化学激素,为人所嗅,而不为人所见所知,含着荷尔蒙。玫瑰花在香味里描述一个世界,它何其甜蜜,其香如蜂蜜一般黏稠,苦味根本挤不进来,愁绪更挤不进来。在五味杂陈的世界上,玫瑰用筷子粗的茎从大地抽出芬芳。谁知道哪一块土壤的甜蜜被玫瑰抓在手里?谁知道玫瑰是怎么想的?在香水萃取玫瑰花香之前,玫瑰事先萃取了默默无语的大地,找到甜蜜的泉眼,如同黄莲找到大地的苦涩,茉莉找到大地的清香,黄金找到大地的光芒。我们怎么找不到呢?掘开土,我们只看到了土,卡其色的、湿润与干燥的土。土是什么?我们说不清,也许青草说得清。庄稼和树知道什么是土,但它们不告诉我们。土里长草不算奇迹,好像这属于本分,土里长出玫瑰太令人惊奇。这不仅是奇迹,而且是秘密,星空与大地不知有多少秘密瞒着人类。而人类截流造水电站也瞒着大地星空。玫瑰花暗紫的嘴唇如同洞悉一切,人接触到玫瑰的香气就变成用鼻子思考的人。鼻子里有主管思考的细胞吗?不知道。佛家之谓“色香声味触法”,嗅排第二。鼻子开拓的世界无法目睹,无法言说,无法描摹。用气味对话比用语言对话复杂得多。玫瑰以香气发问尚能饭否?哪一样气味可以回答廉颇老矣!在气味方面我们是哑巴。成千上万朵花发问成千上万的话,我们未答。成千上万棵树木问无数事情,我们不答。白桦树带甜味的气息是什么话?白杨树带苦味的气息是什么话?桅子花的话心事重,柚子花的话条缕分明,梨花淡然无语,艾蒿满口方言。而玫瑰好像在说法语,兰波高庚瓦雷里,勒内居里拉封丹,我们还是未懂,人这一生竟没听懂花的一句话。人类往太空发射各种语言和音乐,盼外星人呼应。为什么要把“外星人”想像成“人”呢?他她它们为什么不是一朵花?解码花的气味与花草对话会不会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以红玫瑰象征爱情是人类的比附。人类以星空比附浩瀚,以大海比附宽广,用自己的心定义世界,离世界越来越远。红玫瑰是一颗颗星辰,滑落大地,用香味述说我们听不懂的话,花瓣上露珠眨眼,我们也没懂,老师没教。玫瑰的刺用血来滋养,玫瑰的绿叶转为紫红。玫瑰独立不羁,酝酿着冷酷和热烈的秘密。香气和暗红的花瓣只是玫瑰的纱衣,它实有钢铁的躯体,如同爱情的质地无异于顽石。
指甲桃
头一天上小学,放学前我已想好结束学业,一切均无趣。50多名相貌各异的儿童坐在木制的、有小刀刻痕的桌子前大吵大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话说没了,他们伸出舌头在嘴边涮——啦、啦、啦,很快有人模仿,全部“啦——”。而上课,老师说一些奇怪的话。然后排队,我也不喜欢排队。走路盯着前面同学的脚,怕踩掉他的鞋。还是不断有人出列、提鞋。
放学了,我姐塔娜领我回家,她高我一年级。明天我不上学了——本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但没说。她太爱上学了,令人不解。塔娜和她的同学领我穿过运动场。这地方真好,我把遇到广阔地域时的感受称之为“好”。她们指着北边说:“骑兵列队从那边过来,向司令敬礼。”
“司令在哪儿呢?”我问。
“在主席台上。”主席台空寂无人,上面有儿童堆的小土包,插着柳树枝和玻璃碴子。
“司令呢?”没人回答。我回头看,塔娜她们已跑远,追蝴蝶,裙袂飘飘。
站在主席台上,我看到了消防队灰色的瞭望塔。体育场对面的地方是长途汽车站,那地方也好,穹顶高,说话有嗡嗡的回声。我们又到汽车站,有人坐在刷绿漆的木条长椅上,脚下是绑着双爪的公鸡和点心匣子。阳光从落地长窗射入,光柱里微尘浮游。我喜欢光柱——特别是夕照光柱中的微尘,小而反光,不慌不忙地浮动,像在水里。我们在各处的椅子上坐了坐,享受在椅子上摆腿的快乐。然后去卖票的窗口。林西、克什克腾、天山……这是各窗口上方写的字,她们念诵,我不认字。因为个矮,也看不到窗口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事情。她们抱我往里探望—— 一个镶金牙的女人拨算盘,桌上放一叠硬纸片的车票。
塔娜她们竟有办法随上车的人进站——和收票员说好,一会儿再出来——我们走在公鸡和点心匣子后面,入站台。站台有一口红砖的花池,上边站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她举一根冰棍,“冰棍啊,冰棍。”半透明的冰棍快化了,像出太阳时玻璃窗的霜。我担心冰棍“噗”地掉下来,落在土里。
“快来――”塔娜喊。她们围着一行花,正采花瓣,车站戴大沿帽的人在笑。“这叫指甲桃。”我姐说。指甲桃一尺多高,淡绿的粗茎像玻璃管,仿佛一碰就出水。花瓣或深或浅,然而全都红。她们急急地摘花瓣,往兜里装。我也摘,但不知做什么用。
“行了!行了!”大沿帽摆动卷红旗的木棍劝我们走。她们跑到候车室的山墙蹲下,我也蹲下。她们拿花瓣在指甲上揉搓,指甲变成了红色。赵斯琴举起十指晃动,“哎——”好看,成花瓣手了。
不一会儿,我们全成了花瓣手。回家的路上,她们嘁嘁嚓嚓说别的事,而我始终看她们和我自己的红指甲。
第二天早上,我妈推醒我,说上学。我回忆起学校情景,苦恼,说不上学了。我妈说怎么能不上学呢?我欲辩忘言,以哭抗争,泪水走出眼睛往下落。揩拭之时,看到指甲上的一点残红,想到体育场、车站以及长窗光柱中的微尘,说“上就上吧。”
花的启蒙
我家住南箭亭子那会儿,园子里种花。从小对颜色的认识来自花。
我们南箭亭子家家有菜园,栅栏是红松劈柴板子,鱼鳞的一面向外,中间铁丝勒着,透过缝隙,看见各家的花。
东边有木材厂,电锯“呜呜”地把红松原木的外皮锯下来,带一些木质。这是劈柴,做栅栏,也烧火。
初夏,塞外的小城一点点开花,柳絮先飘过了。井台的积冰全化掉,比冬天矮了两尺。南箭亭子家属院的街道鱼刺形,主干横伸十几个胡同。夏天,面朝哪个胡同都见小孩玩耍,觊觎和蠢蠢欲动,直至连砖缝里都挤入夜色。
上午八点钟,花还不上班。九点半,它们在阳光三十五度角的照射下亮相。太阳不到场,花根本不稀得开。花开,挂着清凉的露水。和它们的叶子比,花瓣太不一般了,比任何材料都娇嫩。
南箭亭子家家都栽牵牛花。牵牛花属旋花科,花冠由紫过度到蓝,其色阶是检验色盲的好工具。虞美人为罂粟科,红花挂白边儿。三四瓣花开着,背后十几瓣拥簇。石竹花,如同化了妆的罂粟花,五个瓣,红有白边儿。康乃馨也是石竹科,和罂粟很相像,但花蕊被包着,色调朴素。罂粟,艺高人胆大。其它植物没它那么大的毒,也没那么艳、那么浪。罂粟使我后来觉得它像跳弗拉明戈的西班牙娘们儿,裙边层层叠叠。这朵花边上应该有吉它,响板,有人手握两只高跟鞋,蹲着用鞋跟在石板上敲。朋友听我说花的科属,问“有保卫科吗?我爸属于保卫科。”箭亭子大院还有紫茉莉,它是草花,有点像牵牛。其艳丽蓝乎紫乎,让人说不清,晕了。指出花的色彩是冒险的一件事,所谓紫,只是人类发明的粗糙的说法而已。如果天下有“紫色”的话,有无数种紫,在花中能看出却说不出。植物世界的红、黄、蓝、白之间从来都是水乳交融,它们有亲戚,或者说,植物——是些不纯洁的守夜人。一朵白色的花,仔细看,有微弱的红色已进入。几乎所有的红色中都进驻了蓝,明白了吧?
每个夏季,花朵训练了我对色彩的认知,特别是色彩的明度,或称锐度。花代表着整个自然界的明度。
我对颜色的第二度认知来自草原。草原展现天空的无穷色彩,包含了所有的色阶。城里居住的人,听了这个估计会糊涂——天空有红色、橙色、绿(是的,绿)色吗?有。
我写过,草原雨前的天空有“海带色的浓云”,这是天空的绿色。雨来了,云从铅灰中脱出靛青,空气夹杂腥味,连云彩都会绿,像草坑里的水。早晨,早于太阳出山的轻云,如果晴天,它们浅橙色,薄薄的。如果有雾,日出前的东天红如炼钢炉,像火焰一样彤红正大。而草原的蓝天应了一句话:晴空如洗。洗得什么东西都没了,云彩和其它的杂色都被甩干,只剩下蓝。天上大片的蓝覆盖在地下大片的绿上,清楚准确。上帝造物的时候不拖泥带水,也没时间雕琢。这种背景下,人的活动十分微末。如果从山顶看一个人在草原上骑马走,和蚂蚁的速度差不多,只是一个骑在另一个上面。人盖的小小的房子,房子冒着断断续续的炊烟,人走出房子无端地转一圈儿又回到房子里。人太微末了,所以草原上的人们脸上带着谦恭。在草原看天看地,说人要“改天换地”,真是愚不可及。
我童蒙时代的色彩观第三次受到启示是见到钱。第一次见到钱在几岁、什么情境?属实应该牢记,然而忘了。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呵呵(学网络上的话),自从见了它——也可以写成“自从见了伊”,一辈子都在和伊打交道,躲都躲不开,爱之恨之都无损伊的光焰。我不知有没有从生到死没见过钱的人,他一定纯洁或古怪。我第一次见到钱,就觉得好看,而且没学坏。
最早见到的壹分钱纸币,牙黄质地,褐色油墨印刷。贰分钱纸币为蓝调子。我沉醉于伍分钱的色调,像鱼缸烂水草那种绮靡之绿,苔色。“伍”字为隶书。隶书可写出人间各式各样的情感,张黑女碑、张猛龙碑俱如此。这个“伍”的字体像南汉宸所书,南是人行第一任行长。字没有于右任的“伍”写得茁壮,但比于右任富贵。壹、贰、伍分钱为我童年私有资金,每日观之。“观之”时,发现纸币最好看是底纹。其它的大钱,如壹、贰、伍、拾圆,见虽见过,惊鸿一瞥而已。
刚刚拥有分值纸钞的时候,我姐教我用《人民画报》的铜版纸叠钱夹。一共叠了六个钱夹,两侧衣袋鼓鼓囊囊,只有四个钱包有钱。我获得一张伍分纸币之后装入最美的钱夹——画面为蓝色的大海和细如拐杖的灰色的舰艇高射炮管)。我上街,走几步打开钱夹看一看伍分币,浓绿,财富之绿荫。再走几步,拿出来在阳光下晃一晃。那次,我心里只想着钱,头撞到电线杆子。电线杆子为木制,刷沥青。撞就撞了,没什么事儿。最离奇的,是我走着走着撞到了墙上。我走路和墙平行,头怎么能撞墙呢?钱可通神,果真不假。
花需要有人夸它
入秋,我跟友人登青藤山。因泥石流路阻,借住半山腰的兵站。
兵站有十个小兵,每天跑步唱震耳欲聋的歌,饭前唱震耳欲聋的歌,临睡也唱震耳欲聋的歌。友人说,这地方没蚊子,是被歌声震跑了。回家后,电视里传出不震耳欲聋的歌,我竟受不了。我媳妇说,你跟火车司机的习惯一样了。
这里苍山环抱。我站在院子里望天空,盼望飞过一架飞机,好跟它招招手,太寂寞了。然而打破这寂寞的,是一小片花园。
营房南侧还有一幢房子,住着一个女军官。她穿蓝制服,是空军,跟穿绿军服的小兵不一样。她在这里做什么,咱们不能问。离房子不远,是她的花园。
这小片花园,花开鲜艳,有盆栽也有土栽。我发现女军官看花会用很长时间,以手抚弄花朵,像摸小孩脑袋。最奇怪的是,她好像跟花说话。
一次,女军官迎面走过来,身材修长,面带笑意。“你在跟花说话?”我问。
“是的。”她回答,“花需要有人夸它。”
我竟不知怎么回答,这个话题很陌生。
她走到花畦边上,“对正开放的花,你要挨个表扬它们,花才高兴。你认识这些花吗?”
我不识鸟兽草木之名,只知“红的花,蓝的花,黄的花。”
她谅解地笑了,“这是绣球花,像一捧雪,忍冬科。东印度公司的医生希鲍德在日本发现了这种花,在拉丁学名后加了他恋人的昵称OtaKsa。”
“他恋人在日本?”
“对,叫楠木潼,日本女孩。你不是作家吗?你没读过皮埃尔·罗迪的小说《菊子夫人》吗?以这个故事为原型。希鲍德是《日本植物志》的作者。”
我只好说闻所未闻。
女军官并不在意我的无知,接着说:“这个花是单药爵床,开黄花,叶子是轮生,玄参科。这个大喇叭样的花是木本曼陀罗,它的长脖子叫距。这个花叫红千层,顶端叫花药,下面是花丝。开紫花的是地丁,堇菜科。这个你见过吧?马蹄莲。”
“见过。”我说,“马蹄莲。”
“它是埃塞俄比亚的国花。你知道吗?它的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就是马蹄莲的意思。1887年,曼涅里克二世请皇后给新首都起名,皇后就用漫山遍野的马蹄莲为首都命名——亚的斯亚贝巴。”
真是花里乾坤大啊!这个通植物学的女军官跟我说话时还夹杂对花说的话,如“你太柔美了、你太骄傲了”等等。
离开这里后,我对女军官和她的花园有一些萦绕于怀。女军官名字叫瞿麦。我查资料,这也是花的名字,在日本叫“抚子”,指纯洁美好的女性。
小小的一朵花,藏着人间的秘密。如果悉心欣赏,可以沉醉其中。人何必跑东跑西呢?我对花竟连一分钟都对视不住,辜负多少造化的美意。瞿麦脸上一直带着笑意,那是从花上传染过去的“意”。
风—如徐志摩所说——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
五一长假时,从早晨起,桑园次第出现晨练压腿的人、耳贴半导体听新闻的人、下棋人、无所事事的茫然人。阳光照暖后,出现最积极的人:小孩。
眼前的孩子约一岁多,刚学走路。他双脚像敲鼓一样用力拍打地面,节律却不匀,趔趄而快,见什么便一阵风跑过去,抓起来看,甚至吃一吃。小孩认为,天下之物兼有看、摸、吃三种性质。因此,大人料理孩子,主要在防范他的摸与吃,其次是别摔着。
孩子东西奔走,忽在黄花满枝的刺玫前停下。花和他眼睛同高,看完,伸手抓。大人拦住(有刺),示意他闻嗅。孩子以为是吃,张嘴咬花朵。大人重新示范——闻,吸气,表情微醺。孩子察觉这是新玩法,嗅之,香味入脑,神色悦然;跑开,过一会儿又回来闻。刺玫的香没因吸嗅而少,还香。小孩子闻了跑开,再闻,大为开心。少顷,孩子示意让边上系花绢的叭儿狗闻香。狗是人家的,不好办。孩子哭闹,于大人怀抱后仰,如“不想活了!”大人和狗主研究过,抱叭儿狗闻花香。狗乃嗅觉最灵之物,受不了这么贴近的气味熏陶,这像骂狗,像人吃芥末。叭儿狗怒窜,抗议大吠,委屈小叫。孩子看了大笑,以为狗在逗他,指使大人抱狗再嗅,狗主领狗急忙走开。孩子困惑,看人狗俱远,回来再闻小黄花之香。挺香嘛,跑啥?刺玫的枝条如一团包裹,绿枝探出,花朵在外,像系铃铛的小帐篷。孩子拣石子、树叶依次让它们闻花。
孩子成为使者,让石子和树叶和刺玫交朋友,因为她香。花在枝上孤单,不能下地走动。
闻过了,孩子扔掉它们,找新东西闻香,玻璃、纸盒和风干的狗粪。孩子的父亲观棋入迷,由此,狗粪平生闻到了花香。
孩子比大人仁慈,有好东西让众生分享。以后,他一点点长大,会自私。在五月的空气里,花香是礼物。我在辽大操场跑步时,风——如徐志摩所说——“不知从哪个方向吹来”,遭逢槐花香气。人猛地闻到这么缠绵的香气,迟疑或怔忡,像有人喊你的名字。风中花香,是无意间听到的婉约的私语,听到的人也想一一回答它们。
各个方向吹来的风,在空气中飘洒温软的传单,从早上到夜晚,这比在树边闻花更飘逸——不见花树,却有香来。
在桑园,开花的只有刺玫,高大的碧桃树已被伐倒。花里有话,对孩子、石子、树叶和玻璃一一说过。孩子这时又对瓶盖发生兴趣,他把瓶盖放在垂直的墙上,掉下;拣起,再放上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