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艳
(西安工业大学北方信息工程学院 人文社科系,陕西 西安 710200)
《西榴城》是冷梦2011年推出的一部长篇力作,冷梦以她特有的敏感与深邃的思想,通过对一桩历史迷案(涉及120名游击队员生死的一罐银元)的描述和三个家族、两代人命运的展现,写出了一个错综复杂、纠葛近半个世纪而难以揭破真相的曲折动人故事。在这里,有对公平与正义的呼唤,有对人间真情、真爱的深沉礼赞,有对人性虚伪与丑陋的深刻鞭挞,有对社会现实污浊与黑暗的有力揭露——而这些,正是《西榴城》的魅力所在。冷梦曾说她要完成她文学家的使命:“我得活下去,我肯定得活下去;而且,不仅我要活下去,我还得告诉那些与我一样挣扎在精神深渊中的人们好好地活下去。就像我小说中的毛哥哥和小芹,巨大的苦难没有淹没他们,他们用爱超越了生死,进入了永恒;也像小说中西榴城最初的缔造者给予这座城市的祝福:美丽地活着。”[1]3从这里,可以看出冷梦作为一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知识分子对现世生活的深切观照,由对美好生活的执着热爱而衍生出来的对现实生活的深沉忧患,以及对于理想世界的执着追寻。
西榴侯,汉高祖刘邦分封的最后一批贵族,西榴城的最初创建者,血统高贵,对美丽、美好有着执着的热爱,他们以榴花为族徽,希望世世代代都能“美丽地活着”。
历史到了甫老太太这里,活得依然高贵与美丽,她的气度、衣饰、语言、行为,无不体现着这个家族曾经博大与恢宏的气度,以及优雅与尊贵的姿态。儿子毛哥哥(甫和民)在众人眼里高贵如同王子,纯真善良,坚贞执着,为“向阳巷17号院”的底层人民带来无限的幸福与快乐;二儿子甫和泽是西岭小学的校长,是学生灵魂的导引者,为了追寻公平与正义,历尽艰难万险,却不曾有丝毫的退却;大儿子甫和惠为了游击队光荣而神圣的革命事业,置自我的安逸幸福不顾,不辞劳苦,辗转奔波。而这些高贵者都毁灭了,毁灭在一桩人为的冤案中。甫和惠因为一罐莫须有的银元,因为满春虎等人的自私,被杀人灭口;甫和泽为“冰窟游击队的重见天日”,为哥哥冤案洗刷,被虚伪的法律判了死刑;甫和民被异化的亲生儿子送上了黄泉路;而甫老太,眼见心爱的儿子失踪的失踪,死亡的死亡,担忧这个家族的覆灭,恐惧于这个疯狂世界对这个家族的亵渎,饮鸩酒自杀。
这些具有高贵血统、尊贵气质、崇高精神的人都死了,这个高贵而又美好的家族覆灭了,“美丽地活着”,祖先的愿望,成了遥远的绝响。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冷梦是以一种憧憬、向往、艳羡的目光来写这个家族的荣光的,但事实上,作者却只能在一种遗憾、失落、纠结的心境中结束这些高贵者的故事。
《西榴城》中的“丑类”弥漫于角角落落,塌鼻儿的老奶活了2100岁,一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是皇权与金钱的忠诚拥护者。她愚昧迷信,深深地迷恋皇权,认为皇权就是正统,任何人都不能蔑视和冒犯,反对者或者反抗者就要死,所以对流着贵族血液的西榴侯爷的后代,充满着一种敬仰与崇拜之情,认为他们是皇权的代表。但是后来,当知道侯爷家和贵族早成了老皇历,而如今官府才是正统才是皇权后,她对甫家立即换了一副心肠,雄赳赳气昂昂地做了红色纠察队员,做了满春虎他们的密探,出卖了毛哥哥;她又自私冷酷、残忍狠毒,为了赚钱,用劣质的茶水,用瘟死的鸡,来赚昧心钱,置他人生死于不顾;对自己的亲孙子塌鼻儿,在金钱面前,也只是把他看成赚钱的工具,毫无怜惜地为了200块钱把塌鼻儿雇佣给小玉,而对小玉要塌鼻儿做什么,连问都不问,在金钱和孙子面前,她眼里只有金钱。
当年游击队队长和政委、如今的西榴城总督满春虎和枢密院院长、大法官陈济时,他们是造成甫家血海冤案以及游击队副队长郑虎在内的120名游击队员死亡的大魔头,面对过往,选择刻意隐瞒,甚至故意销毁证据,编造谎言,制造冤假错案以混淆视听。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不择手段,权力成了他们谋取私欲的工具,他们肆意地蔑视公平与正义,肆意地践踏他人的人格和尊严,肆意地牺牲他人的青春与性命,肆意地毁灭美好与崇高。
陈虹刚是丑类的又一代表,是开在现代都市的一朵“恶之花”,作为法官,本应是公平与正义的代表,可是他阴险虚伪、卑鄙无耻、丧尽天良。他知道甫家、满家、陈家这几个家族的真相,可是他不仅隐瞒真相,还要毁灭揭露真相的一切证据,他残害善与美,他硬着嘴黑着心不承认生父甫和民,明知这是一桩历史冤案,仍不顾法理,故意把养父陈济时制造的冤案办成铁案,让生父冤死在其枪口之下,却毫无羞耻之心。
这些丑类还有生活在“向阳巷17号院”的王六,他靠投机倒把富裕起来之后,为富不仁,残忍地压榨李婶、张二等,甚至残忍地杀死了陈伯。还有肆意地欺负云霓的县长及县长的儿子,等等。这些“丑类”无处不在,他们是社会的蛀虫,是假恶丑的代表,让原本美好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扭曲的、异化的、黑暗的世界。
“麻木者”多是那些生活在底层没有知识、没有文化,愚昧而被压迫的对象,他们不去恶意害人,但对害人事件往往表现出一种强烈地认同或者说深深地漠然,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或者说没有自我意识。比如牛岭镇赵村和王村的村民,村子里的牛接连死去,牛是那个时代山里人主要的劳作工具,春种秋播没有耕牛犁地,男女老少只好往自己身上套上绳索拉着铧犁代牛犁地,但是“牛死了农民并不悲伤,反而过节似地兴高采烈,有人敲锣喊叫着:牛死了到队里分肉去!咣咣咣!村里的人欢呼雀跃,家家户户端盆拿锅蹲在队部的院子里分赃牛肉”[1]67。他们是麻木的,麻木到死了耕牛,要自己或者父母妻儿艰辛地套上绳索拉着铧犁代牛犁地都无动于衷,这是对于自身苦难的无动于衷;对于赵地主“坐木桩”那种悲惨的死法,那种痛彻心扉的喊叫,不仅没有一丁点的同情,反而为这种残杀同类的行为兴奋不已,激动不已,如小说中所说:“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所有人谈论起来都津津有味,所有人对每个细节都能说得有声有色。”[1]124对于被侮辱被损害的同村村民赵男与王女,他们更是表现出空前的兴趣,赵男父亲被残忍地逼死,未婚妻被人睡了又睡,无奈只得解除婚约;而王女,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为了全家人,牺牲了爱情,牺牲了青春,奉献出纯洁的身体,把一个女人能奉献的全部奉献了出来,可是换来的却是人们的鄙视,未婚夫的解约,自己的“被霸占”。即使这样,这两个苦命人还是被绑在了一起,村民们像发了疯的野兽一样,去肆意地侮辱、蹂躏和虐待这一对苦命的男女,仿佛这起惨绝人寰的对于弱小者的批斗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节日的盛典,为之欢呼,为之歌唱。在这里,看不到人性之中善良的一面,温情的一面,存在的只有兽性,赤裸裸的兽性。
“良善”者以李婶、陈伯、小芹、塌鼻儿、小玉等为代表,他们单纯善良,有着朴素的是非善恶观念。李婶和陈伯在知道毛哥哥“致命的喜爱”无线电之后,知道了那个给孩子们带来欢喜与想象的无线电之后,尽管这是被当局者严令禁止的(因为当局认为,这是一项很罪恶、很危险的爱好,人们会利用它干一些里通外国、危害西榴城安全的罪恶勾当),但是却竭力保护毛哥哥这项个人科学爱好。对于甫老太所说的她大儿子甫和惠的故事也充满同情,“李婶眼里一下汪满了泪水”[1]179,尽力安慰痛苦心碎的甫老太太。陈伯一再提醒李婶,生怕再说什么话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这种对受难者的深深同情,对甫家故事的深深理解,让人觉得甫家的冤案还是有人能鞠一把同情之泪的,让人相信人间还是有真情存在的。李婶、陈伯、小芹等生活在“坑里的”人,地位卑贱,却有一颗颗美丽无暇、纯洁善良的心,他们知道南山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知道甫家兄弟已成了西榴城的公敌,但他们怎么也不相信甫家兄弟是范瞎子所说的“歹人”,塌鼻儿不愿意给自投罗网的甫和泽开门,李婶、陈伯不愿意做什么“红色纠察队员”来监视毛哥哥,他们严严实实地保护着甫家兄弟。在红色纠察队来抓捕毛哥哥的时候,塌鼻儿想去报信,而小芹更是以柔弱之躯挡在了最前面,努力为毛哥哥辩护,临死的时候心里惦念的还是毛哥哥和家族面临的这场飞来横祸,其灵魂附在小玉身上之后,仍锲而不舍地为毛哥哥讨取公平和正义,为毛哥哥家族的血海冤屈不辞劳苦地寻找证据,甚至被幽禁在家也绝不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这些人几乎都处于社会最底层,没有地位和权力,但他们却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身上散发着人道主义的光辉。然而,如今的城市是一个崇拜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的社会,他们的良善在现实面前往往软弱无力,他们保护不了想保护的甫家兄弟,没有办法为甫家伸冤,有时甚至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但在这里,我们不应该忽视的是冷梦对爱的执着和信念,对人性高贵的信仰[2]。在她眼里,这群良善的人是伟大的,是西榴城的人性之光,是人性真善美的代表,尽管力量微弱,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温暖着人心。
通过以上对《西榴城》中众生形象及命运的分析不难看出,作者是在一种极为复杂、微妙的情感中完成这些形象的塑造的,作者理想的代表——西榴侯家族遭到无情的毁灭,这个家族像族徽“榴花”那样“美丽地活着”成了永远的幻影;而代表西榴城人性之光的那些良善者在繁华热闹的崇拜权力与金钱的都市中显得卑弱无力,在现实面前,很多时候由于自己的弱势地位,即使是正义的一方,还是不免被西榴城的丑类给毁灭,比如陈伯、小玉等;而对于《西榴城》中的“麻木者”,在作者的叙述中,我们可以读出作者心底的凄凉与悲哀,人性的丧失、兽性的膨胀,牛岭镇人麻木自私地活着,如一具具行尸走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对于《西榴城》中的“丑类”,作者给予了较多的关注,他们是如今西榴城的当权者,虽然时代已经到了现代,可是专制、阴谋、草菅人命与明代并无什么不同,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曾经的薛棣冤案因为莫须有的一个金鸟笼子和如今甫家的冤案因为莫须有的一罐银元非常相似,薛棣没有辩驳,薛家被满门抄斩,甫家兄弟为了清洗冤案竭力奔波,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结果也是整个家族的覆灭。作者的思考深入到了政治制度,无论是曾经的封建时代,还是如今的现代社会,在专制的制度下,所谓的光明和正义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丑类让如今这个繁华热闹的西榴城变成了一个充满私欲、阴谋与黑暗的世界,丑类肆意横行,麻木者自私冷漠,而弱者只能卑贱地生活在这群“丑类”的专制与压迫之下,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主宰,更别提去追求什么公平与正义。“丑类”颠倒黑白、危言耸听、草菅人命,残忍地毁坏人间的真善美,因他们的存在,如今的西榴城变成了一个扭曲了的、疯狂了的、异化了的世界。这些是冷梦对当下物欲横流的社会,对政治制度的一些敝端,对人性自私丑陋的深入思考。
前苏联作家阿·雷巴科夫说:“作家啊,他们是人民的良知。”文学是人生的十字架,陈忠实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文学这个魔鬼”。冷梦说:“1998年我获鲁迅文学奖时,我已经感觉到了生活的不幸和文学使命的沉重……”[3]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作家,冷梦一直没有放弃,她一直在奋进。“毕加索五十多岁还在变、齐白石七十多岁还在变,我也想变。我还在追求,我觉得我的梦想没完成,但梦想是什么,还在找,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最终的我……我想写这样一个作品,把我的灵魂放进民族的灵魂中。”[3]在《西榴城》中,她在思考到底什么样的国度才是理想的国度,到底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才是完美的政治制度,在这样的国度与政治制度之下,公平与正义可以得到自由伸张,人们的生命与安全可以得到保障,善良、纯真、美好可以无处不在,阴谋、黑暗、专制消失不见……然而,那个让作者饱含深情礼赞的西榴侯家族覆灭了,“美丽地活着”成了梦幻,那么到底何处是我家园?到底什么样的世界才是一个美丽新世界,什么样的社会才是适合现代人生活的社会?什么样的人性才是健康合理的人性[4]?这是作者的追问,《西榴城》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却在小说中写出了作者的希望,既然过去已经不可追寻,现代社会又肮脏不堪,作者就把目光放到了未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寄希望于未来,可是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作者没有说。只是从甫家大儿媳祁红玉那里知道了大西洋上有个叫“西布里亚”的小岛,她在那里买下了一个种植园,一个翡翠一样美丽和青绿的种植园,远离都市,远离人群,本打算在洗刷了甫家的冤屈之后,和自己的丈夫以及三弟甫和民及小玉一块儿到那里重新开始生活的,但事与愿违,甫家始终没有逃脱灭顶之灾,所有和甫家有密切关系的人都死掉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所以那片生命中的绿洲只能成为祁红玉的一个遥远的梦想。而小说的结尾写到了塌鼻儿,一个与甫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唯一知道甫家、满家、陈家几个家族故事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证据去为甫家的冤屈做任何事情的老长不大的孩子,一个底层良善者的代表。祁红玉、小玉把梦留给了他,作者也把梦留给了他,希望他能在大西洋上的那个叫“西布里亚”的小岛上,重新建立一个美丽新世界,让那里的人实现西榴侯家族的最初梦想——“美丽地活着”。然而,尽管梦想很美好,可是仅仅靠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带着李婶和张二,单枪匹马地去遥远而又陌生的大西洋去开创一个新的天地,听起来还是那么的遥远。但那毕竟是一个梦,一个可以寄托理想与希望的美梦。
总之,《西榴城》是冷梦作为一个有良知有责任心的作家,面对现实都市中的种种问题、种种弊病,对人性的丑陋与自私,对政治制度的合理性进行的深刻思考。通过这部小说众生命运的沉浮,可以看出作者心底的纠结、痛惜、愤懑、失落、憧憬、困惑——虽然最后到底什么才是理想的国家、理想的制度,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是毕竟写到了一个美丽的梦,有梦就可以去追寻、去期盼、去实现。
[1]冷梦.西榴城[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1.
[2]李星.《西榴城》:崭新的小说文本[J].群书博览,2011,12(12):91-92.
[3]冷梦.穿越精神的黑暗丛林[N].金融时报,2012-08-10(15).
[4]陈忠实.横空出世非同凡响——我读《西榴城》[N].文艺报,2012-09-2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