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经东史:汉赋演进之学术思考

2015-12-17 23:23
关键词:汉赋扬雄西汉

许 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210046)

公元前2世纪在东方的土地上建立了大汉王朝,这堪与欧洲罗马帝国并称的东方帝国经“文景之治”到“武宣之世”(汉武帝、汉宣帝)进入鼎盛,而伴随政治经济与文化学术的繁荣,也形成了“一代之文学”的汉大赋,且衣被后世,成为历史上整个东亚文学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样式。然研究界囿于“一代文学”之成见,多视汉赋为一整体而与前之“楚辞”后之“唐诗”并称,或就赋域言亦前之“战国”而后有“魏晋”,于汉赋,尤其是汉大赋殊少演进而产生之变异的分析。缘此,笔者曾撰写《论东汉赋的历史化倾向》一文①提交2014年8月7日—11日在中国西安·延安召开的“第十一届国际辞赋学学术研讨会”之论文,详见 《第十一届国际辞赋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第98—111页。,试图说明汉大赋由西而东的变迁,思之未尽而复为此文,意欲从学术的眼光考量西汉赋缘“经”而东汉赋重“史”的创作旨意,并由此彰显出两汉赋不尽相同的学术因缘与批评趣味。

引述:以经、史衡赋之成立

汉赋与经史之学的关联,首先体现在汉人因史传文,如 《史记》《汉书》中赋家传记以载录赋体创作文本之例,同样体现于史传中评述赋体之功用而衡之以经学,特别是当时被经学化了的《诗》三百篇。绾合这二者最典型的就是司马迁的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一方面,司马迁在传记中叙述了相如创作 《子虚赋》《上林赋》(天子游猎之赋)《大人赋》“三惊汉主”的史实①按:唐初蜀郡相如县令陈子良 《祭司马相如文》以“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概括其人生建树。有关“三惊汉主”之原由,详参拙文 《诵赋而惊汉主——司马相如与汉宫廷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一方面又于“太史公曰”中评论其赋云:“《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 《诗》之风谏何异”[1]3073,是以经义衡裁赋用的典型。如果说“依经立义”开辟了汉赋批评的传统,而“因史传文”并不能说明赋家创作的“史学”意识,那么可以通过汉人对赋体之产生及功能的评述中再观觇其义。

在汉人论赋之产生的论述中,《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后序》有较详尽的论述: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

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 《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

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 《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2]1755-1756

这段文字可分四节,先引 《诗》毛氏 《传》,并作简略阐释;次则追溯古代聘问旧制,以明揖让之礼称 《诗》喻志,亦即“赋诗言志”之义;再述聘问礼废,而兴“贤人失志之赋”,已将“赋诗”与“作赋”暗中连接;末论楚、汉赋家骋辞之赋,批评其失 《诗》的讽喻功能。其中论“作赋以风”,同于司马迁的依经立义,而言及“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闳衍之词”,则又包含了赋体产生的历史意识。这种对赋史的认知在班固 《两都赋序》对西汉赋的发生与繁盛有清晰的辨析:

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於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3]2-3

结合 《汉志》与此赋序,有两个视点值得关注:一是以汉赋衔接楚骚,然皆依 《诗》(经)立义。如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以 《诗》衡“骚”云:“《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 《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刘勰 《文心雕龙·辨骚》详论 《离骚》之义云:

其陈尧舜之耿介,称汤武之祗敬,典诰之体也;讥桀纣之猖披,伤羿浇之颠陨,规讽之旨也;虬龙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每一顾而淹涕,叹君门之九重,忠怨之辞也:观兹四事,同于风雅者也。至于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4]35-36

各举“四事”,以彰显其异同于“经典”,内含“骚”之形容、词章与特色,关键仍在于明其“自体”与合乎经典之“体”。这种以赋承骚而法经的思想,与西汉王朝承秦制而法楚风相关,而自西汉中后期到东汉王朝兴起的“大汉继周”思潮的要义就在制度上去“秦”化,而文风上去“楚”化,赋家由经入史的思维及奥秘正深契于中。二是汉赋之兴与宫廷“言语侍从”队伍形成的关系,对此前贤言说已多,其中近人钱穆引述《汉书·严助传》中“武帝善助对,由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奇等,并在左右”[2]2775一段解析云:“武帝兼好此数人者,亦在其文学辞赋。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虽独尊经术,而内廷所用侍从,则尽贵辞赋。”[5]98这里同样隐含了一个奥秘,就是言语侍从对西汉赋创作鼎盛的作用,而随着西汉末到东汉间言语侍从地位的衰落,赋家创作也出现了由针对现实转向反省历史,其中包括了由经学的微言大义向史学的用事述理的变移。

考察汉赋中的经史之学,特别是西汉重经而东汉重史问题之成立,宜从两方面叙述,一方面是赋家与学术的关系。清人方苞 《书 〈儒林传〉后》谓:“古未有以文学为官者……以文学为官,始于叔孙通弟子以定礼为选首,成于公孙弘请试士于太常……其变遂滥于词章。”[6]52-53虽取广义的文学观,但已暗示了汉代学术与词章的分离。从另一视角设论,晚清吴汝纶为严复译 《天演论》作序认为有“自著之言”与“集录之书”,汉人属前者,唐代始启后者,故“汉之士争以撰著相高”[7]148。这既是扬雄撰 《法言》《太玄》而“悔赋”的原因,也同时说明了汉赋家以学者自膺而赋作亦内含丰富的学养与思想。沿着这一传统,后人论赋多衡以学术,尤其是汉代学术的扛鼎之学的经与史。如刘勰 《文心雕龙·诠赋》开篇即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以 《诗》之经义衡赋。而在 《事类》篇中论及楚、汉赋风时又谓:

观夫屈、宋属篇,号依诗人,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唯贾谊 《鵩鸟赋》,始用鶡冠之说……刘歆 《遂初赋》,历叙于纪传,渐渐综采矣。至于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4]411

其中“捃摭经史,华实布濩”正是他对汉赋中兼备学术与词章的理解,而评述刘歆 《遂初赋》“历述于纪传”的史家写法改变前人(屈宋及西汉赋家)而开启后世(东汉赋家),是颇有深意的。再摘几则评赋之语:

孙兴公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刘义庆 《世说新语·文学篇》)[8]260

赋家者流,犹有诸子之遗意,居然自命一家之言者,其中又各有其宗旨焉。(章学诚 《文史通义·诗教下》)[9]80

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赋可载入列传,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刘熙载 《艺概·赋概》)[10]96

第一则以经衡赋,第二则旁及诸子,第三则由 《史》《汉》载文推及“读赋”而“知人”,彰显的正是以史学眼光解读汉赋。而由学者对汉赋学术之认可转向认知汉赋中的经史之学,还需进入另一方面的叙述,即由两汉赋家创作之异同来考察其用经与史的视域与形态。

创制:以四类题材赋为例

论述汉赋的创作特色有“家数”和“题材”之分,《汉志》区分“屈原赋”等三类被后人演绎出如顾实所谓的“屈原赋之属,盖主抒情者”、“陆贾赋之属,盖主说辞者”与“荀卿赋之属,盖主效物者”之风格类型[11]173-181,刘勰 《诠赋》继谓荀、宋及汉赋“十家”之风格,所谓“举要以会新”“繁类以成艳”等,皆“家数”之分,而萧统 《文选》分赋为“京都”等十五类,是总结汉晋赋作而肇始的“题材”之分。依据“家数”划分,刘勰称述的汉赋八家(枚乘、司马相如、贾谊、王褒、班固、张衡、扬雄、王延寿)确实代表了汉赋创作成就,这其中就包括了被人们称道的汉赋四大家(马、扬、班、张);而根据“题材”划分,在 《文选》选赋十五类中最能代表汉大赋风格与成就的当数“畋猎”“郊祀”与“京都”“纪行”四类题材,前两类以西汉为盛,后两类以东汉为主,各自彰显的恰在正是赋家经学思维(用经)与史学思维(用史)的宗旨异趣。

为了说明问题,试列举明清时人评述这四类赋中代表作的见解如次:

规模亦自 《高唐》《七发》诸篇来。然彼乃造端,此则极思,驰骋锤炼,穷状物之妙,尽摛词之致,既宏富,又精刻,卓为千古绝技。(孙月峰评司马相如 《子虚赋》)[12]328

战国讽谏之妙,相如得之;相如 《上林》之旨,子云得之。策士之雄辨,出以才人之丽笔,倍觉巽而善入也。后幅正谕,开赋家多少法门。(杨用修评扬雄 《羽猎赋》)[12]354

大约是规模 《大人赋》,然只是语意色态间仿佛似之。至立格却又不同,此所谓脱胎换骨。(孙月峰评扬雄 《甘泉赋》)[12]314

篇中以礼制为本,以遵俭尚朴为旨归。首尾折公子之言以示讽,中间先叙皇居,后言典礼,至于备至嘉祥而极。真煌煌巨文。(何义门评张衡 《东京赋》)[12]207

登山眺野,触目兴怀,虽铺叙寥寥,而哀音历落,具见黍离之感。唐人吊古诸作仿佛似之。(孙执升评班彪 《北征赋》)[12]374

前赋北征,重在悯乱,此赋东征,重要训子。题目相似,而用意不同。立言质实而不华,慎重而有体。(方伯海评班昭 《东征赋》)[12]377

第一、二则属“畋猎”类,其中关键词在“状物”与“讽谏”;第三则所评实为“郊祀”之作,论者虽认为扬雄 《甘泉》仅形似相如 《大人赋》,然“规模”之说颇有见地;第四则论“京都”类,其“礼制为本”也能涵盖班、张同类大篇;第五、六则评述班氏父女的“纪行”类赋,关键词一在“兴怀”“吊古”,一在“训子”“质实”,用意虽不同,题材却一致。在诸评之前,祝尧 《古赋辩体》以相如 《子虚赋》为例评述汉大赋而张扬其“词夸”“词媚”“词赡”“词藻”“词壮”,似绾合两汉而言,而其评班固 《西都赋》时谓“此赋两篇亦一篇也。前篇(指 《西都》)极其眩曜,赋中之赋也;后篇(指 《东都》)折以法度,赋中之雅也”①见祝尧 《古赋辩体》卷三 《两汉体上》、卷四 《两汉体下》,文渊阁 《四库全书》本。,虽区分“两都”之赋,然其“眩曜”与“法度”也揭示了两汉赋风的差异,前者更多体现于“畋猎”与“郊祀”,后者是“京都”赋的主旨。

如何从诸家评述中抽绎出西“经”东“史”这一论题,还需落实前述四类题材的具体创作,从赋家的构篇描绘与引述典籍中有所发现。先述构篇描绘。概括地说,汉代骋词大赋的思想及书写模式主要分两类:一是赋家通过描绘着意在“省祸福”,主题是“训戒”“改作”,这以西汉的“畋猎”“郊祀”题材的创制为典型;一是赋家通过描绘着意在“观威仪”,主题是“昭德”“宣威”,这以东汉的“京都”题材创制为典型②参见蒋晓光、许结 《宾祭之礼与赋体文本的构建与演变》,《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如果考察其学术背景,其中的差异同样存在着重“经”与“史”的问题。西汉赋的“训戒”“改作”更多通过“物”的铺写,以彰显微言大义之讽,而东汉赋的“昭德”“宣威”更多通过“事”的记述,以彰显德教礼制之颂。所不同的是,随着西汉赋家言语文学侍从地位的降坠与解消,游离朝廷的文人赋创作兴起,于是其“史”学意识更多地体现于纪行题材之中。这种情形在诸家赋的具体描写中也有所体现,试观赋例如次:

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河江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鹖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径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豸,格虾蛤,猛氏,騕,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3]370-372

于是大厦云谲波诡,嶊嶉而成观,仰挢首以高视兮,目冥眴而亡见。正浏滥以弘惝兮,指东西之漫漫。徒回回以徨徨兮,魂固眇眇而昏乱。据轩而周流兮,忽轧而亡垠。……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泰壹之威神。[13]53

这两则赋文分别引自相如 《上林赋》与扬雄《甘泉赋》,无不夸饰天子校猎与祭祀的场景与形态,亦即赋家所认为的不当行为,均非现实所有,所以结果是以天子“省悟”束篇,如前赋之“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呼!此大奢侈!’……”,后赋之“云飞扬兮雨滂沛,于胥德兮丽万世”。所谓“曲终奏雅”,归于“讽喻”,正与西汉赋家中经学思维的“微言大义”相通。

东汉班、张京都大赋虽然也多物态的夸饰,如班固 《西都赋》“昭阳特盛,隆乎孝成”一段描写,然终归于正论,即所谓“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流大汉之恺悌,荡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扬乐和之声,作画一之歌。功德著乎祖宗,膏泽洽乎黎庶”,寓历史教训在于昭德思想。这种创作现象在班、张描写“东京”的赋文中尤为明显。例如,“今论者但知诵虞夏之 《书》,咏殷周之 《诗》,讲羲文之 《易》,论孔氏之 《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浊,究汉德之所由。唯子颇识旧典,又徒驰骋乎末流,温故知新已难,而知德者鲜矣。”[3]38这是班固 《东都赋》所述,系作者在大量描述光武帝、明帝之“德教”后借“东都主人”之口批评“西都宾”夸耀西京势力而未识德教真谛。赋中论述关键在“汉德之所由”,即非泥于旧典的“驰骋乎末流”,而是大汉继周的生动活泼的礼德实践,其中内蕴着“精古今之清浊”之历史教训与经验对现实的指导与拷问。又如张衡 《东京赋》云:

是以论其迁邑易京,则同规乎殷盘。改奢即俭,则合美乎 《斯干》。登封降禅,则齐德乎黄轩……民去末而反本,咸怀忠而抱悫。于斯之时,海内同悦,曰:“吁!汉帝之德,侯其祎而。”[14]156-157

张赋颂扬的主旨是“文德既昭,武节是宣”,故论迁邑于东更加注重“古今之清浊”的历史意识。赋引 《斯干》, 《诗·小雅》篇名, 《文选》薛综注:“《斯干》,谓周宣王俭宫室之诗也,今汉光武改西京奢华,而就俭约,合 《斯干》之美。”[3]127很显然,张衡从“俭德”的视角赞美汉光武帝东都宫室之制,正取法“周德”,同时又以盘庚迁殷与黄轩之德明其传统,因俭而刺奢。而东汉京都赋之所以大加赞美“汉德”继周,还源自两大“乱世”教训,即“亡秦”与“莽政”,这是解东汉京都赋“明德”思想的历史根源,也是赋家史学思维的具体呈现。

至于自西汉末年刘歆创作 《遂初赋》开启汉人“纪行”赋题材,东汉继作踵出,究其创作主旨在于描写真切的人生亲历,感怀古事(捃摭经史),寄托今情(华实布濩),并以“历叙于纪传”的方式呈示了赋体“因事以陈词”的特征。对此,可以班彪 《北征》与班昭 《东征》两赋纪行途中的描写为例:

日晻晻其将暮兮,睹牛羊之下来。寤怨旷之伤情兮,哀诗人之叹时。越安定以容与兮,遵长城之漫漫。剧蒙公之疲民兮,为强秦兮筑怨。舍高亥之切忧兮,事蛮狄之辽患。不耀德以绥远兮,顾厚固而缮藩。首身分而不寤兮,犹数功而辞愆。(班彪 《北征赋》)[3]427-428

睹蒲城之丘墟兮,生荆棘之榛榛。惕觉寤而顾问兮,想子路之威神。卫人嘉其勇义兮,讫于今而称云。蘧氏在城之东南兮,民亦尚其丘坟。唯令德为不朽兮,身既没而名存。惟经典之所美兮,贵道德与仁贤。吴札称多君子兮,其言信而有征。后衰微而遭患兮,遂陵迟而不兴。知性命之在天,由力行而近仁。勉仰高而蹈景兮,尽忠恕而与人。(班昭 《东征赋》)[3]434-435

班彪赋作于刘玄更始三年,即光武帝建武元年,时赤眉军杀更始,为避三辅之乱,作者由长安往安定,投依凉州隗嚣,赋中所写,乃途中因所见而感发。上引一段赋文,是作者途经安定(西汉治所在高平)所述,先取 《诗》义以叹行役之苦①按:赋文“日晻晻其将暮兮”四句取辞 《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取意则如《六臣注文选》铣曰:“言思君子为怨旷,嗟行役为叹时。”,继则历述“亡秦”教训,包括蒙恬筑长城以劳民,结果被赐死而身首异处的下场,赵高与李斯矫诏赐死扶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以致昏庸乱政,秦政败亡诸史事,以古鉴今,抒写对现实形势的忧患与思考。班昭赋虽自言“先君行止,则有作兮;虽其不敏,敢不法兮”,以《东征》摹写其父的 《北征》,然缘作者从洛阳往其子任所陈留,故途中见闻多自我感发。上引赋文写作者过“蒲城”(卫地)思古论今,叙述子路为蒲大夫“死而冠不免”、蘧伯玉贤德而不被卫灵公所用、吴公子季札“适卫”说蘧瑗、史鰌等谓“卫多君子,未有患也”,以及卫终败于翟等史事②有关子路、蘧伯玉、季札及古卫国的衰亡,详见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左传·襄公十四年》《襄公二十六年》《襄公二十九年》《史记·卫世家》以及 《论语·卫灵公》中的记载。,并以“知性命”与“忠恕”诸经义③按:赋文“知性命之在天”四句取意于 《论语·颜渊》:“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礼记·中庸》:“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诗·小雅·车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论语·里仁》:“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充分展示了赋家因事陈词蕴含的历史忧患与现实担当。而合观班氏父女的纪行之赋,如所引之段落,均因史事而引发现实慨叹,且终归于政治之“耀德”与品格之“令德”,这又与东汉京都赋的主旨切合,即由西汉之尚“神”而骋“力”向东汉之重“事”而明“德”的转变。

再看赋家引述典籍,其中经义尤多,比较而言,西京较多引 《诗》《书》《春秋》(以“公”“谷”为主),东京沿用其例,却更多增引 《左传》与 《周礼》,因为后者之于经义尤多历史化意识①参见许结、王思豪 《汉赋用经考》,《文史》2011年第2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46页。。以引 《诗》与 《礼》为例:司马相如《上林赋》:“悲 《伐檀》,乐乐胥。”前句取义《魏风·伐檀》,后句取辞 《小雅·桑扈》“君子乐胥,受天之祜”,奉“天”悯“人”,讽喻君王“佚游”之乐。扬雄 《甘泉赋》:“乃搜逑索耦,皋、伊之徒,冠伦魁能,函 《甘棠》之惠,挟东征之意,相与齐虖阳灵之宫。”此承 《鲁诗》而主讽谕义。《甘棠》,《诗·召南》篇名,考扬雄《法言·先知篇》:“或问 ‘思斁。’曰:‘昔在周公,征于东方,四国是王;召伯述职,蔽芾甘棠,其思矣夫!”此明 《甘棠》诗言召公述职事。

两赋所引或“刺”或“美”,皆以微言见“义”。而东汉赋引礼则多关乎制度,所以重“事”而明“史”。如班固 《西都赋》描写都城建设与宫廷职守云:“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案:取用 《周礼·冬官·匠人》:“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郑玄注:“天子十二门通十二子也。”“佐命则垂统,辅翼则成化。”案:取用 《周礼·地官·保氏》:“保也者,慎其身以辅翼之。”“总礼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虎贲赘衣,阉尹阍寺。陛戟百重,各有攸司。”案:取用 《周礼·天官》有关“内小臣”“阍人”“寺人”, 《夏官》之“虎贲氏”之职守。又如张衡《西京赋》描述京都制度云:“于是量径轮,考广袤,经城洫,营郭郛。”案:取用 《周礼·地官·大司徒》:“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岛岛之地域,广轮之数。”又 《冬官·匠人》:“广八尺,深八尺,谓之洫”、“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狭百堵之侧陋,増九筵之迫胁。”案:取用 《周礼·冬官·匠人》:“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此处引述《周礼》,乃赋家以“汉制”比附“周制”,即“汉德”继承“周德”,其借 《礼》经“名物”以颂美或讽谕现实“制度”之法,同样内含汉代的学术及其变迁。

批评:赋体制作与学术变迁

从前述四类赋的创作看两汉学术的变迁,有两个历史节点值得关注。一是儒学渐次当路,即以儒术缘饰吏治之风盛行;二是言语文学侍从队伍由形成、盛炽到衰落而式微。有关第一个问题,牵涉到赋风由西而东的转变,其中最突出的有三:其一,由西汉赋的战国纵横余风之尚奇而骋词向东汉赋谨肃而弘大的变移;其二,由西汉赋因纵横排阖而呈示出“体国经野”的气象向东汉赋因宏整雅赡而呈示出“义尚光大”气象的变移;其三,由西汉赋尚存秦制之霸气与楚风之艳说向东汉赋体现“大汉继周”并构建“汉体”的因文明礼之规范的变移。清人李光地认为:“秦恶毒流万世,复浮于莽……莽后仍为汉,秦后不为周耳。实即以汉继周,有何不可?”[15]381李氏虽就两汉而言,然其“复浮于莽”中却透露出一信息,就是东汉学者是由惩于“新莽”之乱政而追溯“亡秦”之教训而构建汉礼,从而变化西汉“承秦”而为“继周”。也因此,清人何焯评张衡《东京赋》云“东京之本于周,犹西京之本于秦也,所以推周制以为发端”[12]211,言述制度间也隐含了王霸之道的潜变,其中一要因就是西汉元、成以降“儒生政治”的成立及对东汉政治及文风的影响。至于第二个问题,关系到对赋家身份的认同,体现于赋的社会呈示,又有着西汉重“献赋”而东汉重“写赋”的差异。对西汉献赋盛况班固 《两都赋序》颇有记述“言语侍从之臣……朝夕论思,日月献纳”“公卿大臣……时时间作”,以至“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故而有“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的称颂。这里有两点值得说明,其一,西汉献赋之盛,在于武帝朝内官制度的强化,赋家作为宫廷语言文学侍从,地位较尊贵,且利禄之诱,激发赋家献赋热情,故赋作亦多迎合与针对现实而感发①详参简宗梧 《从专业赋家的兴衰看汉赋特性与演化》(收录 《汉赋史论》,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版)、拙作 《汉赋造作与乐制关系考论》(《文史》2005年第四辑)。。其二,孝成之世虽献赋之风未歇,如扬雄作为郎官侍从成帝并献“四赋”(《甘泉》《长杨》《羽猎》《河东》),然其文学侍从地位的衰落以及献赋风气的衰退,已然明显。班固所说的“论而录之”指的是刘向父子整理西汉艺文而言,而非鼓吹“孝成之世”献赋盛况,至于扬雄本人中岁以后的“悔赋”,包括“童子雕虫”之讥及对赋体“欲讽反劝”之思,内含了对自我身份的怀疑与忏悔。如果我们对照史书记述司马相如以赋“三惊”汉主的殊荣②参见拙作 《诵赋而“惊”汉主——司马相如与汉宫廷赋考述》,《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4期。,对照扬雄自省赋家身份的冷落,特别是到东汉赋家如班固、张衡一以撰“史”彰显,一因“孤技”幸进③范晔 《后汉书·班彪列传》:“(班)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固弟超……乃驰诣阙上书……具言固所著述意……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又 《张衡列传》:“安帝雅闻衡善术学,公车特征,拜郎中,再迁太史令。遂乃研核阴阳,妙尽璇机之正。”,皆不由赋而求闻达,其中的演进迹象非常明显。也正因为汉代由西至东文学侍从地位的衰落,赋家的创作出现两种转向:一是脱离朝廷应制的个性化赋作的增多,一是赋中“今”学衰而“古”学兴,而这一点又与当时经学肇起尚“古”之风,且对通经致用的“博士官”系统形成挑战有关。

由上述两个节点看两汉学术变移对赋风的影响,还可通过史家对赋创作的记述以及汉人自身对赋体创作的认知及反省,得到一些启示。例如:

上读 《子虚赋》而善之……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相如以……三人(子虚、乌有、亡是公)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讽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尝为 《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1]3002、3056

时天下承平日久,自王侯以下,莫不逾侈。衡乃拟班固 《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后迁侍中,帝引在帷幄,讽谏左右。尝问衡天下所疾恶者。宦官惧其毁己,皆共目之,衡乃诡对而出。阉竖恐终为其患,遂共谗之。衡思图身之事,以为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以宣寄情志。[16]1897、1914

上述文献分别引自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与 《后汉书·张衡列传》,有前者“献赋”、后者之“写赋”的不同,尤其是相如献赋对象是帝王有强烈的针对性,其中包括对西汉“天子礼”的构建及对武帝“尤重鬼神之祀”的讽谏,颇为隐谲神奇;张衡或仿前作或宣情志而写赋,批评的是诸侯与宦官,针对的是社会政治现象,所以更多普泛且显豁的用事精神。如果对照两人的赋作,相如赋的隐谲体现的是微言“经义”,张衡赋的显豁则体现了史笔的风采。这种区分在汉人对赋体的批评中也有呈示。

在西汉学者的眼中,赋的功用与 《诗》同义,其中代表评论就是司马迁的“讽谏”说。继后有汉宣帝称赞赋见语载 《汉书·王褒传》:

上令褒与张子侨等并待诏,数从褒等放猎,所幸宫馆,辄为歌颂,第其高下,以差赐帛。议者多以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说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弈远矣。”[2]2829

其将“古诗同义”与“辩丽可喜”并称,一取经义,一取词章,内含了辞赋兼有“雅”“郑”的理论批评,其推尊“风谕”的赋用思想则一脉相承。到扬雄论赋,有两则文献最具代表性。一则是 《法言·吾子》中有关辞赋创作的四问四对: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剑客论》曰:“剑可以爱身。”曰:“狴犴使人多礼乎?”

对此,李轨分别注曰:“悔作之也”、“相如作 《大人赋》,武帝览之,乃飘飘然有陵云之志”、“雾縠虽丽,蠹害女工;辞赋虽巧,惑乱圣典”、“击剑可以护卫爱身,辞赋可以讽喻劝人”、“击剑使人狴犴多礼,辞赋使人放荡惑乱”[17]45。对照李注看扬雄所论,已包含了他的“悔赋”观、“讽劝”说以及“丽则”论。

另一则赋论文献是 《汉书·扬雄传》引雄自序语: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 《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

这以相如 《大人赋》的创作初衷与武帝接受之效果为个案,来说明辞赋创作“劝百讽一”的困境,直可视为其“丽则”论的思想基础。然则无论是“讽谏”还是“丽则”,都是就一点开解,那就是与“古诗同旨”的经义思想。

与之不同,东汉赋论自班固 《两都赋序》倡导“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双向开解,以及以“雅颂之亚”对赋体的正面阐释,赋学批评已改变以“讽”为主且“曲终奏雅”的“点状”论述,亦即古 《诗》为代表之经义衡赋,而更关注“面状”的尚事致用的整体评价。这从诸家对汉赋创作以反彰正的批评中更有凸显。例如王充 《论衡·谴告篇》对相如、扬雄赋的非议:

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 《大人赋》,上乃僊僊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 《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长卿之赋如言仙而无实效,子云之颂言奢有害,孝武岂有僊僊之气者,孝成岂有不觉之惑哉。然即天之不为他气以谴告人君,反顺人心以非应之,犹二子之为赋颂,令两帝惑而不悟也。①刘盼遂 《论衡集解》,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8页。按:文中之“僊僊”,刘氏集解引孙人和曰:“《史记》《汉书》作飘飘,《扬雄传》作缥缥。飘、缥音同,飘飘、僊僊义近。”

将扬雄 《甘泉赋》与相如 《大人赋》并称,以罪二子之“赋颂”,这与扬雄批评“赋劝不止”虽有类似的思想,然其对西汉赋虚夸的批判却与他对当朝(东汉)赋求“实”的颂扬并存。如《须颂篇》对班固赋中美明帝之“德”的赞赏:

孝明之时,众瑞并至。百官臣子,不为少矣。唯班固之徒称颂国德,可谓誉得其实矣。颂文谲以奇,彰汉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与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18]406

姑不论王氏“誉得其实”是否真实,然其评赋与东汉京都赋创作指向完全一致。再如张衡《东京赋》中一段批评相如、扬雄赋作的文字:

夫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坚冰作于履霜,寻木起于蘖栽,昧旦丕显,后世犹怠。况初制于甚泰,服者焉能改裁?故相如壮 《上林》之观,扬雄骋 《羽猎》之辞,虽系以隤墙填堑,乱以收罝解罘,卒无补于风规,只以昭其愆尤。臣济奢以陵君,忘经国之长基。[14]146

他认为赋达不到劝美刺恶的目的,起不到讽谏的作用,虽有美词,也于世无补。就这层意义而言,刘熙载 《赋概》认为汉赋“至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义鲜”[10]95,明张承班义,不乏胜意,而落实于东汉赋家的致用观,则又不无偏颇。因为东汉赋家无论“美”与“刺”,均与以史喻今的实用思想相维系。再看王符 《潜夫论·务本》一则合论诗、赋的文献:

夫教训者,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或矇夫之大者也。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辩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19]19-20

其论着眼于“教训”,论证“道术”与“德义”为文之要则,以批评赋家陈“无然之事”,尽管王氏所指并非仅属西汉,但其求实而致用的赋论,则与东汉赋家创作中的史学观一致。综观两汉赋创作与批评的不同,兼涉后人的一些有关赋体的评述,从汉代学术史的变迁来看,我想再围绕赋家之于“经”与“史”问题提出三点思考:

一是由天道圣统到宗法圣统的转变,影响着赋家西“经”而东“史”的走向。区别而论,西汉赋家对天子校猎、郊祀诸礼的描绘,决定于当时的礼制构建。据西汉末刘歆言“周礼” (指《仪礼》),以为仅存“卿”“士”“大夫”“诸侯”“诸公”礼,而“天子礼无一传”①王应麟 《玉海》卷五十二引,文渊阁 《四库全书》本。,故西汉造礼,要在天子礼。然考察周 《诗》中如“周”“鲁”之颂,或诸侯,或天子,然重在“宗汉”,即“庙祭”,可是汉天子无宗法贵胄血统,故而一则大量造神,一则强调祭天之礼(郊祭),以构建受天之命的“天道圣统”。所以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郊事对》中答张汤问认为“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也”,又在 《郊祭》中改变 《王制》的诸侯礼规定,提出“春秋之义,国有大丧者,止宗庙之祭,而不止郊祭,不敢以父母之丧,废事天地之礼”[20]414、404。而西汉盛世以董仲舒为代表兴“春秋学”,对应的正是 《孟子·滕文公下》所说的“《春秋》,天子之事也”。正因如此,西汉赋写天子礼,更多天意的抒发而形成“天人之学”的书写,其诡谲之微言,恰与当时“通经致用”之义相系。而东汉赋无论是对京都制度的描写,还是个人行历的记述,同样影写出礼制的变迁。因为西汉后期(元、成以降)“儒生政治”中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就是关于“庙祭”(立与废)的讨论,这也说明了刘汉由造神之“天道圣统”向注重皇嗣血统即“宗法圣统”的回归,所谓“大汉继周”亦有个中意味②有关元、成之世的“庙议”,详见 《汉书·韦成传》,而其对赋体创作的影响,可参见蒋晓光、许结 《元成庙议与 〈长杨赋〉的结构及影响》,《浙江大学学报》2011年第6期。。这一礼学走向影响于赋域,有两点明显征象:一是赋家言“德”,改“天德”为“帝德”,如扬雄 《长杨赋》对文帝的“俭德”、武帝之“功德”、成帝之“纯德”的描述,直接影响了东汉班、张 《东都(京)赋》的书写模式;二是议论入赋,出现“破体”现象,所以孙月峰评扬雄 《长杨赋》“是仿(相如)《难蜀父老》”[12]363,即将西汉之论入“赋”,且成为东汉赋家书写“礼德”而议论化的主要导向。合此二者,使东汉赋家的创作更多的是人事的描述而形成“古今之学”的书写,其平实的议论,正体现了赋创作的历史化进程。

二是由小学素养到史学素养的转变,影响着赋家由西而东的创作走向。章太炎谈文重西汉赋与魏晋论,于赋曾谓“赋之亡盖先于诗……自诗赋道分,汉世为赋者多无诗。自枚乘外,贾谊、相如、扬雄诸公,不见乐府五言,其道与故训相俪,故小学亡而赋不作”[21]91-92。章氏精通小学,故论文有 《文始》明音韵声律之本,其言“小学亡而赋不作”虽原本此,然观西汉赋家如相如、扬雄皆“小学家”,其中内含了身份的认同。考诸 《说文》“六书”,其中“象形”“会意”“转注”为“类”,即图画;“指事”“假借”“形声”为“事”,即记号,如果西汉赋家创作更多在“类”,以图画而展示出空间的审美感,则东汉赋家创作更多在“事”,以记述的方式而展示了时间的历史感。同样,与西汉赋家精通“小学”不同,东汉赋家多为“史家”身份,因此落实于创作,诚如刘勰 《文心雕龙·练字》以汉赋家为例所述云:“且多赋京苑,假借形声;是以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臧否大半。”[4]420所谓西汉赋家因精于小学而多玮字,实与采用方音、方言有关,具有地方性的语言特征,而东汉赋的异称与僻解,乃因作者不通小学之因。正是从语言学的角度,万曼曾撰写论文 《辞赋起源:从语言时代到文字时代的桥》[22],观文题就明确其看法及汉赋演变的意义。如果我们再从学术史的意义审视西汉赋尚多语言的表现,东汉赋更趋向于文本化的书写,就可以看到前者因“小学”多玮字而彰显其声响的效果与奇特的形象,而“小学”实附于“经学”;后者则偏重于“礼学”更关注于经纬组织的结构,而“礼学”更近于“史学”。在最具代表性的汉大赋中,以“游猎”与“京都”两种题材为主,前以西汉赋家独擅,后则东汉赋家创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三是汉赋“诗源说”中有关 《诗》之“六义”入赋及其变迁,同样体现了两汉赋风不同的走向。可以说,从纵向的变迁来看,“六义”进入赋学批评视域是伴随辞赋创作的主体精神而来,形成了先“风”次“雅颂”再“比兴”的理论序列。而这一现象也正是在汉代对赋体经典化的过程中得以呈示。质言之,西汉赋家以其创作继风、骚之后,以“讽”为创作主体意识,这与司马迁、扬雄等批评家的经学思想深为契合。至西汉末、东汉前期,随着王朝宗法圣统的重建,礼制思想的强化与对雅乐的推扬,“雅”“颂”更多地进入辞赋创作与批评的视域。班固 《两都赋序》所称辞赋“亦雅颂之亚也”是最为典范的论述。与之相应,东汉赋家在赋作反复言说“雅颂”也呈现出相关的意旨:

冯衍 《显志赋》:“颂成、康之载德兮,咏南风之高声。”[23]260

班昭 《大雀赋》:“上下协而相亲,听 《雅》《颂》之雍雍。”[23]370

李尤 《东观赋》:“臣虽顽卤,慕 《小雅·斯干》叹咏之美。”[23]386

张衡 《思玄赋》:“玩阴阳之变化兮,咏《雅》《颂》之徽音。”[23]398

赋中咏叹雅、颂之音且结合具体 《诗》篇,既标明当时赋家的创作思想,也是赋论批评的一种诉求。而返归汉赋用 《诗》,“风”诗多情怀,故灵动而微妙,“雅”“颂”诗多史事,故平实而雅赡,其风格之异隐含的学术之变,或亦对应本文主旨值得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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