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项丽敏 编辑/吴冠宇
夏花园
文、图/项丽敏编辑/吴冠宇
皖南入夏最明显的特征是山的颜色,不再像之前那样繁复。之前,也就是春天的时候,若是请画家来画皖南的山,得把所有的颜料盒打开,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样也不能少。入夏后就简单多了,只需一管绿色,就能画出皖南山间的景致。
也不只是山,入夏后皖南的村庄、田野、道路,都是绿的,甚至天空也被洇染,变成绿色,整个世界“像是潜入了一汪绿水”。
这个时节,一个人走进山中,很快也会被倾覆下来的绿染透,眉间脸上,摇摇晃晃全是绿的影子,风穿过竹林和青草,拂在手臂上,毛茸茸,感觉身上也伸出了绿色的枝条、藤蔓,缠绕着向四处蔓延。
当然,仔细看的话,山间低处,除了绿还是有其它颜色的,比如金银花的白,五月菊的黄,益母草的紫,野草莓的红,野蔷薇的粉。
金银花就是忍冬,初开时是白色,开至快要凋谢时转黄。金银花的外形没有什么特别,并不起眼,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香气。金银花的香气是木质的——朴素,清新,明媚却不甜腻。入夏后,金银花的香气就弥漫开来,即使看不见花,也能感受它的存在,一条香气的河流在山间流淌,悄无声息,绵绵不绝。
五月菊的名字是我随口叫的,不知道它的学名是什么,查了很多资料,仍然不知。五月菊的叶子像灰灰菜,花朵却完全是小雏菊的样子,金黄色的花瓣和花蕊,挤挤挨挨,像一群有着阳光姓氏的孩子,光着脚丫在竹林奔跑,在树下捉着迷藏。
村庄的犄角旮旯也随处可见五月菊的身影。皖南老房子多,有些老房子年久失修,没有人住了,五月菊就大模大样地入住进去,占据了墙根、天井、前后院子,甚至跨上了那有些颓塌的墙头,把荒废的老房子变成它们的夏宫。
益母草是唇形科的草本植物,唇形科的植物开起花来很有意思,张着性感的大嘴,下唇突出,向外夸张地伸着,滑稽地吐着舌头。益母草不像五月菊那么繁茂,不留意的人很难看见。我之所以看见,是因为它的名字,每次看见它就会想起住在乡下的母亲。
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文字里写过野草莓,也为它写过诗,野草莓仿佛是我情窦初开时爱过的人,那爱是发乎天性的,纯洁的,没有丝毫欲望的气息,仅是对这人间美好事物的倾心。每年入夏,我会到野外采一些野草莓,只是这几年来,采野草莓已变成不那么容易的事了。湖边空地被大片开发,建成了楼盘;村庄边上和茶园里的野草莓不能摘,很可能有除草剂的残留。只有走很远的山路,去到少有人迹的山林深处,遇见的野草莓才可以放心摘下,在它未曾改变的津甜滋味里,怀念一下那久已逝去的年少时光。
野蔷薇也叫荼蘼花,入夏前就开了,到此时已然是一副星辰寥落的样子。想起《红楼梦》里那句“开至荼蘼花事了”,忽觉眼前亮晃晃的光阴黯了一下。此花开过,便是芳菲尽时,一年春去夏又来,故里草木逐日深。
竹的绿在初夏时最好看,此时山中草木多已长成深碧色,唯竹的绿是新的,像刚从壳里剥出,清透水灵,瞭一眼,心尖子就酥了。
竹在春天是枯黄的,没精打采的样子。不过春天的竹林也有可看之处,有一种名叫蒲儿根的小黄花,成片地开在竹林,像身着鲜服的小孩子奔跑在里面。那小黄花洋洋洒洒地开着,从三月开到五月,引得路过的人总想停下来,拐进竹林里去,和小黄花们一起绕着竹子跑几圈,或安静地在它们中间坐着。
为什么竹在春天是枯黄的呢?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几年,后来的一天突然就想明白了(简直是顿悟)——春天是笋的生长期呀,林子里那么多笋,奇迹一样从泥土里冒出来,冒出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着身高,这些都是变枯了的竹在地底下使着力气吧。
春天的竹林里经常会听到啪啪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四顾无人,也无鸟兽出没的踪影,只见地上多了几片褐色笋壳——那啪啪声就是笋壳落地时发出的。
笋用急迫的速度生长着,每长一截就要挣脱一层壳,等笋壳蜕尽,竹便长成。此时再看竹林,已是一汪碧潭,间或有蝉声从里面溢出。
不是所有的笋都能长成竹的,长成竹的笋是少数的幸运儿,更多的笋,在它们刚冒出地面时就被农夫采挖走了。对农夫来说,笋是山野赐予人间的美味,采挖它们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于竹林来说,农夫挖去一些笋也是替竹林做了好事,这就像给菜地删苗——删去一些,留下一些,那些留下的才能更好的生长。
竹是聚族而居的,又善于繁衍,在地下埋一节带着笋芽的竹根,过个三五载,一片蓊郁的竹林便长成了。这就像皖南散落在大山脚下的村落,早先也只移居过去一两户人家,人烟稀少,过了百来年,再看这里,已是一个屋宇毗连的兴旺之地了。
皖南的竹是很多的,品种也多,除了植物学家,少有人能准确分辨它们并叫出名称。我习惯以本地人的方式辨认它们:羽毛一样长在山上是毛竹,长在河边和道路旁的是水竹,院前院后簇拥的是雷竹、凤凰竹。
苦竹也喜欢长在河边,叶子青白,边缘有睫毛般的细绒。苦竹笋的味道也是苦的,吃时要多焯一遍水,消暑清热,夏天吃最好。
皖南常见的还有那支楞着阔大叶子的箬竹,大多长在村口或山边,到了端午节前,村里的妇人便戴着草帽,提着竹篮,赶过来采那裹粽用的新箬叶了。
有竹的地方就有了韵致。隔着一片竹林的绿隙看河,看古桥,看过面的农家房舍或慢慢走过的人,皆有静谧的美感,予人遐思。
有竹的地方也是有灵气的。初夏的烟雨之日,或雨后初晴时,车行于皖南山中,满目接踵而至是绿得要将人融化的竹海,整个人顷刻间轻盈起来,浊气顿消,内心空净透明,漾动着无言的喜悦,像被一条流淌在空中的清冽之泉施洗过。
新竹。
敲下这个标题纯属无意识,或下意识。
敲下这个标题是因为,整个上午,我都处于香气的围困里,这香气像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从我醒来的那一刻就缠上来,不停地说,香吧、香吧、香吧……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念叨得我的头都晕了,几乎失去理智,想把香气一股脑地轰出去。
这香是栀子花的香,不是一朵栀子花,而是十朵。
这十朵栀子花是昨天早晨买来的,在集市上,从一个农妇手上买来的。昨天早晨去集市原本没打算买花,只想买点西红柿当水果吃。这时节是本地西红柿正当成熟的时候,好吃又便宜,还很营养,最重要的是,吃多少也无须担心它会变成脂肪挂在腰上。
很快就买到本地的西红柿,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见一个白发农妇,穿着蓝布对襟褂子,手里拿着一束栀子花,向我举起,在她身边还有满满一篮子的栀子花。
“怎么卖?”
“一块钱。”
我痛快地掏出一块钱硬币,递过去。如今很难用一块钱买到什么东西,就连鸡蛋也要一块五一只了。
农妇将手里的花束递给我,花束被一根棉线绑着,白白胖胖的花苞挤在一起,不用数,至少十朵。
太多了,我心里想,其实只要两朵就够了。
回到家,找出三只瓷质杯子,洗净,装水,将栀子花分成三份插进去,客厅放一杯,书房放一杯,卧室放一杯。
收拾停当,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头——花买多了?
昨天还好,昨天的栀子花只是花苞,即便那香气已够浓的,还没浓到造成侵扰的地步,而经过一夜的酝酿之后,十朵花苞约好了似的,全绽开了,香气顿时失去控制,泛滥,把房间挤得满满的,把我挤得透不过气。
除非把栀子花从窗子里扔出去,才能轰走香气。但我做不到,怎么说那花也是无辜的。
于是把三杯栀子花全放进书房,把房门关起来。这就等于把花香关了禁闭。
果然安静了很多,空气里“香吧、香吧……”的嘈杂声没有了,我终于能在电脑前坐下,打开文档,敲下一行字:“栀子花茉莉花”。
“栀子花茉莉花”是皖南乡间的俗语,我嫂子常说这句话,当她儿子缠着她,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要求不断翻新的时候,我嫂子就吼:臭小子滚一边去,栀子花茉莉花,你烦不烦人?!
俗语是民间的成语,不知道出处,不可解释,反正祖祖辈辈都这么说,就流传下来了。
我嫂子最擅长说俗语,一套一套的,这和她从小的语言环境有关,乡间出生的孩子,在襁褓里就被大人拴在背上,上山下田,走哪背哪,满耳朵都是原汁原味的乡俚俗语,等她会说话了,自然就成了俗语的传承者。
俗语和谚语一样,既简约又生动,也体现了民间的幽默与含蓄,比如这句“栀子花茉莉花”,最初听嫂子说的时候,老忍不住想笑——这话听起来是在训斥孩子,却丝毫感觉不到语言的暴力,反倒觉得语气里有一种疼爱。笑过之后,又替这两种花抱起屈来——栀子花和茉莉花,素雅又香馥,多么招人喜爱,凭什么用它们来形容那些招人烦的人呢?
直到今天早晨,当我被栀子花集体释放出来的香气薰得心神不宁时,突然就明白了,哎呀,还真是这样,可不是这样么,单是一种花的香就搅翻了天,再加上另一种花的香……还不叫人直接晕死过去。
栀子花。
可爱又烦人的东西,就像这“栀子花茉莉花”,让人喜欢不是,怨又不是。
不过呢,说到底,还是人自己不够节制,若是从农妇手里接过花束时,退给她八朵,只拿需要的两朵,就不会为这过于喧嚣的香气困扰了。
上、下:豆娘。
在盛夏清晨的湖滩,看见最多的昆虫就数豆娘和蜻蜓了。
蜻蜓飞在湖面,豆娘飞于稻田。
豆娘也属于蜻蜓目,在乡下就有叫它细蜻蜓或水蜻蜓的。豆娘的身体比蜻蜓小多了,也不像蜻蜓那样可以在空中一直飞,很少停歇。豆娘看起来是纤弱的,在田间飞一会儿就落于叶上。
豆娘可以用很长的时间静静停栖着,有风吹过,它就稳稳地抓住叶子,身体随风而动,荡着秋千。豆娘停止飞行时,翅膀收拢在肩上,这是和蜻蜓有区别的地方。蜻蜓的翅膀是平展摊开的,好像随时准备着起飞。
豆娘喜欢栖身于田畔,也栖于山间溪流的石头,对花朵却不上心,不在其间伫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豆娘有很多种颜色,我所看到的就有红色、墨色、麦色、豆绿色、石青色、银灰色……也有这几种颜色相间的。
红色的豆娘很俏丽,像身着嫁衣的小娘子。
今天早晨就拍摄到了一只红色的豆娘,难得一见的是,它嘴里正衔着一枚肥肥的蚜虫。呵,原来看起来纤弱的豆娘竟是食肉者,而我以前以为它和蝉一样餐风饮露呢。
豆娘交尾的样子也很有趣,首尾相吻,成环,成串,悬于叶尖或缓慢飞行,像一对对表演着高难度杂技的演员。
在水边常见一种形似蝴蝶的蓝色豆娘,小时候我常被它的魅影所迷,跟随着它的翅膀沿河奔跑,想捉住它。
看见美丽而神秘的事物就想捕获,这是人类的天性吧。
豆娘,当我举起相机对准它,并在唇间读出这两个字时,忽然想到蒲松龄笔下的灵异女子。这样一种轻盈美丽的昆虫,它是不是从聊斋的窗子里飞来的呢?
我有一个姓何的朋友,名叫田田,这名字是她母亲取的,没生她之前就和她父亲商量好了,生个男孩叫何田,生个女孩叫何田田。也许是因了名字的缘故,田田酷爱荷花,每年夏天都要来皖南,在傍着荷塘的徽州村落里住上几日。
今年夏初田田突然生病了,腿部做了手术,一时不能离开病床,心里又记挂着荷花,便给我电话,让我替她去看一看她的荷花姊妹,看看她们是否开得一如往年。
记得多拍些照片,回来发给我看。田田挂电话前说道。
荷花。
说起来我也是个“花痴”,爱拍四季的花花草草,却没拍过荷花,也没有特意观赏过荷花。人工种养的花我都很少看,我所留意的,多是山间无名的花草。
受田田之托后,心里便惦着去看荷花的事,生怕被别的事耽搁了。一到七月,就背了包,提着相机,去了徽州的呈坎村,装成摄影师的样子,在村口的荷塘转悠了半日。
我去的那天荷花开得正兴,满塘粉红铺排,一朵压着一朵。花太多了,反倒不知该把目光放在哪里,所谓“看花了眼”便是这般情形了。七月的皖南还在梅雨季中,雨水绸缪,那天的雨又更为缠绵,急一阵缓一阵下个没完,中间小晴了几次,每次晴几分钟,像课间休息。
这雨也并不叫我生恼,心里还挺欢喜的——在雨中看荷有很立体的视听效果,雨拍打在荷叶上,起初像一个孩子小跑的碎步,踢踢踏踏由远而近。当雨势渐疾,连成一片,耳边听到的便是春蚕食桑的沙沙声,听着听着,又似古寺传来的诵经之音。
荷花很适合在雨中看,夏天的花都适合在雨中看,比如木槿、凌霄、美人蕉,在雨中越发显得精神,别有情致。在雨里站着,透过相机的镜头盯着眼前的情景,片刻之后,就有了遁入另一时空的恍惚感——新荷、垂柳、香蒲、狐尾藻、回环起伏的古老徽州建筑、半月形石拱桥、伏在桥沿垂钓的少年、往来游人,以及四处弥漫的绿意和水汽——这一切仿佛并非当下真实的场景,而是来自一个遥远时光的虚像折射,一个幻觉。
荷花的美是醒目和隆重的,初看惊艳,时间一长也就淡然了,而荷叶却与之相反,初看平淡,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荷叶在雨里是生动的,有活泼的动感。当从天而降的雨水被荷叶接住,在荷叶里汇集,快要溢出荷叶的时候,荷叶就巧妙地俯向一侧,把雨水斜斜地倾下来。下面的荷叶接住细泉,再俯身,微微一倾,把细泉送入塘中。雨水倾空了,荷叶摇摆两下,自动归正。
雨下个不停,隔个片刻,荷叶便要倾斜一次,卸下细泉。荷塘里的荷叶层层叠叠,是数不尽的,一股股细泉此起彼落,使人入迷。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身上被斜雨打湿也不觉得。
到午后那雨还没有收稍的意思,我便端了相机在廊亭里坐下。廊亭里也有垂钓的少年,在亭边或坐或站,手里握着钓竿,每拉起一次,钓勾上便有细长小鱼甩着尾巴。少年将鱼解下,丢进木桶,太小的就重新丢入荷塘。被放生的小鱼入塘后,迅速钻到荷叶下,不见了,仿佛要赶着向妈妈报平安去。蓦然,我想到田田,想到田田的母亲。
田田的母亲是徽州人,年轻时嫁到北方,生下田田不久就去世了。田田说她不记得母亲的样子,即便做梦,母亲的样子也是模糊的。
田田只有一张母亲的旧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徽州村落,马头墙的房子毗连着,房前是盛夏的荷塘,石拱桥在荷塘中间,母亲就站在桥上,远远看去,很纤细的样子,风吹着她的长发,吹着她的裙角。满塘的荷花荷叶也都斜斜的,吹向一边,像要随风一起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