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续德 王秀芝 编辑/吴冠宇
江南运河与钱塘江两岸的沟通
文/李续德王秀芝编辑/吴冠宇
钱塘江三堡至盐官段。 摄影/吴若峰
柳浦埭、龙山闸联通江南及浙东运河,可将浙江东西两路以至赣、皖等地连成一片,自五代吴越时期至明清一直是连接江南广大地区的主要联结点,甚至可以说是杭州之所以立城的根本。
浙江素有“水乡”之称,水网发达,东部地区江湖河道纵横交错,西部山区又多溪流,给人们带来了舟楫之便。利用天然水道航行,始于远古,而春秋后期即有人工运河开凿的记录。进入两晋,勾践口中“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太史公笔下“饭稻羹鱼”的钱塘江两岸,由于北方人民南下躲避战祸,带来了当时最先进的耕作技术及工具,经济、文化都得到了快速发展,从而成为全国经济最发达,财富最丰盛的地区之一。这当中江南水网的航运之方便快捷,对人口的流转及随人口迁移而形成的文化传播,至关重要。兰亭修禊等文化盛事就发生于钱塘江南岸的绍兴地区。晋时,会稽内史贺循依鉴湖开凿浙东运河,即已开通南岸的西陵埭,西陵埭其后虽改称西兴运河或永兴闸,但浙东运河与北岸的交通一直通过此地且延续了一千余年。而北岸与钱塘江的沟通当为现六和塔以东江干一带的柳浦埭及后来的龙山闸,以后亦一直以江干一带为连接钱塘江两岸的主要联结点。
清同治杭州府水道图。图中龙山闸之东偏北有龙口闸,当为浙江闸演变而来。 供图/李续德 王秀芝
据考订成书于东汉年间的《越绝书》卷二《越绝外传记吴地传》记载,“百尺渎、奏江,吴以达粮”,百尺渎是现在所见钱塘江北岸航道的最早记录。关于百尺渎的起始位置,《舆地志》云:“越王起百尺楼于浦上望海,因以为名。”《咸淳临安志》卷三十六曰:“百尺浦,在县(盐官)西四十里”。后人由此演绎出百尺渎,即百尺浦,在今萧山县境的河庄山东,称古时海潮由南大亹出入,海潮改走北大亹后河庄山遂隔于南岸,而且萧山现在尚有百尺溇等地名。殊不知河庄山虽处于盐官约四十里处,但位于南稍偏西的方向;河庄山与南大亹北岸的赭山尚有十余里的路途,如此距离如何“望海”;再则没有记录亦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南大亹处于龛山至河庄山之间,且有山何至于起楼“望海”?处于现萧山城厢镇的百尺溇地名与当时悬隔大江的百尺浦当无关涉;勾践质吴,由会稽西上七十余里至固陵(今萧山西南湘湖越王城)渡江,其后秦始皇巡越以至于所有有关于两岸交通的记载,再未见百尺渎的文字。故而谭其骧先生在其《杭州都市发展之过程》一文中说:“以秦汉时代而言,至少今城东南江干一带,尚在海中……古代江海交会南北津渡处,实在今之富阳而不在杭州。”
秦汉时期有关钱塘江两岸交通的文字记录非常少见,南宋《会稽志》记录:“运河在绍兴府西一里,属山阴县,自会稽东流五十里入萧山县。旧《经》云‘晋司徒贺循临郡,凿此以溉田’。”浙东运河东通姚江、甬江直出大海,西出萧山以达于西陵(由于钱塘江上下游江水、潮水所带泥沙淤涨,现萧山西兴一带已经成陆,时称西陵,北出勾践时之固陵约四公里),北渡钱塘江而与钱塘江北岸之江南水网联通。如此,两岸之间相对安全便捷的水上航道就此固定,并一直沿用了一千余年。
连接西陵北上船只的北岸码头则有柳浦埭及浦阳北埭。浦阳北埭位于今杭州周浦定山,与鱼浦隔江而对,为钱塘江北岸的一个重要渡口,但更为直接地与江南河网连接的港口,无疑是柳浦埭。
柳浦埭,据胡三省注《资治通鉴》云:“柳浦埭则今杭州江干浙江亭北跨浦桥埭是也。”现今为杭州南星桥三廊庙一带。参照《南齐书》卷四十六《顾宪之传》记载齐武帝永明六年(488年)西陵戌主杜元懿之言“西陵牛埭税,官格日三千五百”,及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浙江二·钱塘县》中说到“柳浦,六朝时谓之柳浦埭。刘宋泰始二年遣吴喜击孔顗等于会稽,喜自柳浦渡,取西陵,击斩庾业”,可推知当时柳浦埭于两岸经济、军事、政治及航运之地位。
2005年5月6日,浙江杭州柯桥小景。 摄影/szg/CFP
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灭陈,随即废除陈朝廷建立的钱唐郡,在余杭设杭州。杭者航也,渡也,古代浙江东西之渡口在此,秦于此立县即以杭为名。杭州之“杭”也由余杭之“杭”所衍。《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三《江南东道五》记载:“隋平陈,废郡,改为钱唐县,……合四县置杭州,在余杭县,盖因其县以立名。十年,移州居钱唐县。十一年,复设州于柳浦西,依山筑城,即今郡是也。”
杭州移州钱唐以致移州柳浦,具体的原因因为文献的缺失已不可考,但柳浦的地理位置必然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隋时江干已经成陆地,柳浦濒江,西靠凤凰山,西南有六和塔所在的龙山等山根捍御江流,江洪、海潮的影响相对较轻。对江通过西陵可联通浙东运河,西溯钱塘、富春、新安江及兰江,可将浙江东西两路连成一片,甚至可以控扼闽、赣、皖等地,北面居高临下,可以俯视太湖平原,其地理位置的重要自不待言。由柳浦扩展而来的杭州此时的政治地位或已超越曾为越国之都的绍兴,并成为江南最大的城市之一,作为州治的地位自此稳定,其后随着地方行政制度的变迁而一再升格,府治乃至省会亦一直设于此地,甚至两度短暂地成为一国之都,盖因其形势之便。
随着大业六年(610年)隋炀帝“敕穿江南河”,水上航运对于维护大一统帝国在政治、经济方面所起的作用愈发关键。虽然隋炀帝由于过度役使人民而国运短祚,但后世利用他所开发的运河系统转漕粮米布帛,于维持国家的统一与领土的完整,促进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全汉升在《唐宋帝国与运河》中记叙:“斯坦因发掘新疆吐鲁番哈刺和卓附近阿斯塔纳的坟墓所得的出土物品中,有两段浙江婺州的税布,其年代略较开元为早。”要将处于浙江内陆的财富运输至遥远的吐鲁番并规避海上风波之险,通过杭州、柳浦的运河航道再转运北上,就是必然的选择。
三堡船闸自1996年便开始运行,它是京杭大运河与钱塘江沟通的重要枢纽。 摄影/吴若峰
进入唐代,江南地区早已成为国家政权赖以生存的经济中心之一,连接江南各地的运河体系自然成为朝廷的命脉,杭州作为江南运河与浙东运河、钱塘江上游各县及闽、皖等地,甚至交通海外的重要枢纽,其地位自然非同一般。经过李泌、白居易等先贤的几番经营,杭州迅速崛起成为国内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城内运河体系也逐渐发展完善。
五代十国战火不断,偏安于东南一隅之地的吴越以杭州为首府,境内以运河体系为基础的水利建设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杭州城内的运河系统也进一步地完善,其时杭州最重要的水利工程当属捍海塘的兴筑、西湖的疏浚以及龙山、浙江二闸的兴建。
闸的建立在于捍御咸潮的同时固护运河水势,建复闸的意义则在于运河浅涸时适当引入钱塘江水补充运河水量。龙山闸为单闸,涨潮时江与河平则启闸以供船只出入,落潮时则闭闸以护水势。浙江闸为复闸,有上下两闸,应为在钱塘江潮退潮时开上闸、关下闸,放江水入河,潮汛过后关上闸,待泥沙沉淀以后开下闸,放清水进入下一段运河以补充西湖供水之不足。如此方式可以减缓闸口泥沙、海水的进入,对保持航道的通畅有极大的作用。龙山、浙江两闸“大致滨江纲运皆由龙山河入城,海舶则自西兴渡江,入贴沙河”。(谭其骧《杭州都市发展之经过》)明黄汴《一统路程图记》卷七之二十四条记载:“杭州府至普陀山水路:本府出草桥门,十八里至西兴驿……”草桥门即望江门,此段意为出望江门过浙江闸渡钱塘江至西兴入浙东运河,或反其道而行。
现在一般的观点认为龙山、浙江二闸是与捍海塘于同一时期由钱镠兴建,如孙忠焕在《杭州运河史》就提到“钱镠在修建‘钱氏捍海塘’的同时,又在运河入江(钱塘江)口修建了龙山、浙江两闸,以遏江潮夹泥沙入河。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一《西湖总叙》中曾如此赞誉龙山、浙江两闸:‘五代以前,江潮直入运河,无复遮捍。钱氏有国,乃置龙山、浙江两闸,启闭以时,故泥水不入。’龙山闸在今杭州闸口白塔岭一带,浙江闸在今南星桥三廊庙一带,这也是杭州白塔岭至三廊庙一段运河命名龙山河的由来。”1983年望江门一带钱氏捍海塘的考古发掘所得证据,与各类史籍记载相符,表明捍海塘的确是钱镠的功绩,但二闸的兴建则不尽然。
查考吴越相近时期的史料,未见钱王建闸的记录,即使清嘉庆二年钱镠三十一世孙钱泰阶所撰《捍海塘志》,虽有《水利》一门亦未提及开闸事。最早提及隔截江水的当为苏轼《请开河状》:“钱氏有国时,郡城之东有小堰门。既云小堰,则容有大者。昔人以大、小二堰隔截江水,不放入城,则城中诸河专用西湖水,水既清澈,无由淤塞。”言堰而未提闸。之后有杨孟瑛《开湖议》:“五代以前,江潮直入运河,无复遮捍,钱氏有国,乃置龙山、浙江二闸,启闭以时,故泥水不入。宋初崩废,遂至淤塞,频年挑浚。苏轼重修堰闸,阻截江潮,不放入城。”杨孟瑛于明弘治十六年(1503年)出任杭州知州,田汝成于弘治十六年(1503年)出生,嘉靖五年(1526年)进士,可知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卷一《西湖总叙》对二闸的表述是由杨孟瑛《开湖议》而来。而且“钱氏有国”时长八十六年共有五代君王,不能确认二闸是钱镠所开,但建于吴越时期可以明确,证据是龙山闸旁白塔的树立。
白塔的建造年代虽无确切文字记载,但具有典型的五代时期建筑风格,梁思成在《浙江杭县闸口白塔及灵隐寺双石塔》(《梁思成文集第三集》)一文将白塔各部件与《营造法式》互为稽核,并与同时期南北方甚至日本唐构建筑相比较,也比较了灵隐寺双石塔,认为白塔应与灵隐寺双石塔同建于吴越王钱俶时期。白塔是佛教建筑,然孤立于钱塘江畔龙山闸旁白塔寺边,又具有明显的航标功用,如此基本可以认定二闸是在钱俶或稍早时期开凿。而确定龙山、浙江二闸为钱镠所建,太过武断。
浙江闸在今南星桥三廊庙一带,应为此前柳浦埭改埭为闸或附近位置;龙山闸在今杭州闸口白塔岭一带,背靠龙山或曰回龙山,龙山河东北上至现三廊庙西折北,至碧波亭与茅山河合,至凤山门以北则为唐时称沙河、宋时称盐桥河的现中河。浙江闸(至清代称为龙口闸)所在河道向北分两支,一为往东北延伸之贴沙河,一为北向之城河,与龙山闸所在河道各自独立又互有联通,共同淡水水源来自于西湖。
吴越纳土归宋,杭州迅速从一邦之都重回东南一隅,政治地位发生变化,经济地位也随之发生改变。一邦财赋不再能专为当地所用,专力于水利的撩清军等制度也遭废置,造成了宋初杭州水利的失修。表面上杭州还是一派兴盛的景象,运河的交通仍是十分的便捷,如日本僧人成寻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对其于熙宁五年航行钱塘江两岸、随船过闸的经过以及江口的繁盛景象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载,从中可以明确当时的浙江闸为复式船闸。但苏轼的《请开河状》则是地方官眼中同一时期的真实情形:“轼于熙宁中通判杭州,访问民间疾苦,父老皆云:惟苦运河淤塞……若三五年失开,则公私壅滞,以尺寸水行数百斛舟,人牛力尽,跬步千里。虽监司使命,有数日不能出郭者,其余艰阻,固不待言。问其所以频开屡塞之由,皆曰:龙山、浙江两闸,日纳潮水,沙泥浑浊,一汛一淤,积日稍久,便及四五尺,其势当然,不足怪也。”苏轼再次出守杭州已为十余年后的元祐年间,江河形势大为改变,为解决运河淤塞及水源问题,苏轼于元祐四年组织捍江兵士及诸色厢军一千余人开浚茅山(苏轼所言“茆山河,南抵龙山、浙江闸口,而北出天宗门”当包括龙山河在内)、盐桥二河,并重修龙山、浙江二闸以恢复通航功能。
宋室南渡,于凤凰山麓钱王宫址重起宫阙,龙山河因逼近大内而不再通航。“龙山河,南自龙山浑水闸,由朱桥至南水门,淤塞年深,不通舟楫。”(《梦梁录·卷十二》)“盖禁中水从此流出,注铁沙河及横河桥下……与江相隔耳。”(《梦梁录·卷七》)
入元后,延祐三年(1316年)浙江省左丞相康里脱脱“令民浚(龙山)河……立上下两闸,仅四十日而毕工”。三十年后,其子行省平章政事达识贴木儿再次浚治,“南起龙山,北至猪圈坝,延袤三十余里”的城内外运河。龙山河的复通,使得杭州城内与钱塘江再次直接连接,且河道环合舟楫甚便。
明初“洪武五年,行省参政徐本、李质同都指挥使徐司马议开河增闸,河横阔一丈余,闸亦高广于旧,寻又改闸为坝”,“洪武七年,参政徐本、都指挥使徐司马以河道窄隘,军舰高大,难于出江,拓广一十丈,浚深二尺,仍置闸限潮,舟楫出江为始便”。但虽经多次疏浚,终因钱塘江潮含沙量太大,泥沙淤积无法根除。明嘉靖年间又改闸为坝,与钱塘江隔绝,过船须翻坝,“只小船经行,大船均不由矣”。明末以来,运河已不通江,水系中断。“杭城之水有上中下三河,辗转递注,皆受西湖之水。水三道入城……一抵浙江驿之南龙山闸而止,溢则流出于江”。龙山闸一带后称闸口,为钱塘江上游泛流而下之竹、木集散地。
清雍正二年(1724年)改龙山坝为闸,之后又改为堰坝,其后闸坝之间又有多次反复,如道光八年九月十三日浙江巡抚刘彬士奏报《东西海塘秋汛安澜暨八月份海塘沙水情形并请增筑江海塘工疏》中又请修龙山闸,详细描述了龙山闸的规制:“龙山闸二座,均宽一丈八尺。闸口深三丈,闸墙高九尺,外口左右护闸雁翅各长三丈、宽五尺、高九尺。闸口内外启闸板而槽下砌泄水石板,签钉桩木。雁翅磡外两边石磡二座,左首长十丈八尺,右首长十丈二尺,共凑长二十一丈,宽五尺,俱高七尺。”但此时的龙山闸之设主要是为排泄城市内涝洪水。因沙涂淤涨,至清末龙口闸(浙江闸)亦与江隔绝,运河与钱塘江之间不再有航路直接沟通。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建造钱塘江大桥时,闸口一带成为料场,之后作为铁路货场为铁路部门圈占,龙山闸处也一直留有泄洪闸门,民国年间曾于三十六年(1947年)“修理中河龙山闸(添置闸板),疏浚中河龙山闸至小桥河段”。20世纪50年代初期在小桥东侧尚留有坝,船只、竹、木等通过机械绞盘翻坝入中河运输入城,1958年时废弃。
2000年修建标准海塘时,新建2孔龙山闸一座,内建有中河引排双向和西湖引水两个泵房,有仪器每隔一小时监测中河水位,一旦中河水位下降,泵站开启,江水直接注入中河,河道中设一滤网拦截大粒泥沙。而如果中河水位过高,泵站反向或同时开启闸门排水入江。闸口淤泥则一年两次以高压水龙冲刷入钱塘江。2014年10月1日龙山闸所在的白塔公园开园,白塔主体经过清洗,因为沾染潮气而产生的苔藓及火车烟熏过的痕迹已经消除,设立了“白塔历史文化陈列馆”,但有关龙山闸历史的介绍相当缺乏。因其前身是闸口火车堆场,故公园依然保留了大量铁路元素,有铁轨、仓库、火车、龙门吊、信号灯、老式蒸汽火车等展示。
但此地早已不通航船。现在沟通钱塘江两岸的航道,则是由1988年底竣工的三堡船闸承担。正如龙山闸一样,许多联通江南及浙东运河的工程已随着现今经济社会的发展,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和功用。但杭州城的真正起步却离不开它们——将浙江东西两路以至赣、皖等地连成一片,自五代吴越时期至明清一直是连接江南广大地区的主要节点,甚至可以说它们是杭州之所以立城的根本。
钱塘江海宁盐官段即景。 摄影/吴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