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认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极端专制对中国社会发展的钳制力和对人性的摧残是世所罕见的。公元前四至五世纪,当地中海区域贸易形成的城邦文化让古希腊的悲剧大师在雅典剧场通过自己的作品张扬自由意志和自由精神时,中国历史却没有为自己的知识分子提供精神的家园,而是扭曲他们,向他们注入以奴性为主的自卑自贱自残的文化基因。那时的中国正处于春秋和战国时期,谈不上什么贸易,有的只是由极端专制所导致的空前战乱。只有在宫廷才能端上饭碗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没有出路,而又面对血流成河、白骨如山的战乱和君主的残暴与昏庸,便只有进一步趋势媚时了。这种趋与媚的先决条件当然是根绝自我,铲除个人意志,以择其主,效其主,献其智。于是,哲学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军事学的、伦理学的一切都以急功近利、邀宠讨好为目的,为君王们的专制而设计治国纲要,为大政方针而研讨理论、钻研战略战术等一切犬马之劳就都是必然的了。因此,被古今学人津津乐道、百般盛赞的先秦“百家争鸣”时代,实际上是百家争宠时代。
请看:孔子的仁政之论实际是为侍君驭民之论;孟子关于君与民孰轻孰重之论实际上是稳固专制体制的君本主义;老子看似恬淡脱俗,然其所谓的 “无为而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实际上是献给君王们谋图天下的整体战略方针和奸刁的招数;墨子的“兼爱”是帮国君治天下的,实际上爱民是其表,爱君是其里……至于韩非、李斯、苏秦、张仪等辈,工具性精神则就更明显了。当然,我们并不否认他学术和智慧中的有价值成分,但这与他们的精神实质是两回事。
这个长达数百年的百家争宠时代,生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基因和中国传统文化基因,奠定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取向——从势而不从道,就是说,知识分子的价值不是追求精神信仰和个性自由,而是把自身交给权势,把得到权势的认可和使用当成最高的人生追求。从这种意义上说,并从整体上去看,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争宠的历史,其中官场上的得失,也是争宠的得失;文字狱的形成,也是出卖他人以求宠的结果。其中的悲与喜、贵与贱、福与祸、荣与辱、欢歌与血泪,说穿了,还不是得宠与失宠吗?“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看似博大,细一辨则看出其从皇势定社稷的奴态来。千百年来,多少人沉入从势的烂泥塘昏迷不醒,沤烂了自己的天性,能有什么闪光的东西留下来呢?只有少数人,在争宠中或“弃权”,如陶渊明;或一败涂地后又在从势和从道中痛苦地徘徊,如李白;因争宠失宠而陷入精神的炼狱,如苏东坡……才给我们民族留下了一点有个性色彩的精神财富,但少得可怜!
“五四运动”标志着中国知识分子的空前觉悟,但就整体而言,其自我精神并未全面形成,只是在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文化的大趋势下,从势争宠的因素弱了些而已。接下来这些年,则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百家争宠时代。计划经济时代的那种管理模式,拒绝个人任何选择的就业环境,舆论的压制,特别是“高压”政策的步步加重,使本来相当缺乏自我精神的知识分子更加奉行传统的犬儒主义,工具欲和表现欲空前强烈。得宠则信,得宠则安。而取宠的主要手段就是彻底地坦白交代,无情地揭发批判,甚至撒谎,颠倒黑白,捏造事实,理性和良知,信义和人格,一齐丧失。
啰嗦这些似乎是在翻历史旧账,但这是世纪末仍未解决的大问题:知识识分子是从势,还是从道?这个价值取向问题,关系到我们民族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