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君
这一年据说是金猪年。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我还没感觉到我的日子是金灿灿的。但我确定我确实是猪年出生的。那是1971年的五月三十,是农历。母亲说她把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几十年了,我也习惯把这一天当作我的生日。
但有一次,我路遇一算命先生,他拉着我硬要为我算一卦。怎么推也推不掉,我只好按先生的要求报上生辰八字。没想到先生告诉我,1971年是闰年,那年有前五月和后五月之分,且前后五月都没有五月三十。我回家又翻了黄历,确实前后五月都没有三十。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是个不太准确的日子。我开始固执地思考,我的命运,会不会也是一个不太准确的记录的案例。
我有些失落,但我还得活着。
我对出生的日子不会感到尴尬。村长对于自己的出生年月尴尬不尴尬我真的很想知道。村长是同我一起撒尿和土捏泥人长大的。我们关系很好,甚至一起喝酒后,我们会红鼻子涨脸地争论或争执,是我先拉了秋子的手还是他先拉了秋子的手。秋子是村长的老婆。我们在争论或争执时,秋子也不说话,她就坐在那里,为两个男人夹菜倒酒。当然我也看得出,她一脸的幸福。看着她那浅浅的笑,我常常不用村长劝,端起杯子就是一个干。
村长到现在也不确定他的生日。这是我们村里头偶尔说起的笑话。之所以说是偶尔,是因为现在很少进行户籍清查了。在我和村长都还小的时候,我们就知道村长的生日是周安民盖房子的那一天。现在说盖房子是指建新房。但那时盖房子是指翻盖房顶,也是村里人家的大事,一般都能记住盖房子的当天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谁家盖房子是几月几号倒没人去记。
那时候村里人盖房子真不容易。有钱人家会用点牛毛毡;稍稍富一点的人家会用麦草;一般的人家只能用点谷草。这谷草就是稻谷的秸秆。这在川西坝子,这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地界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但要盖一次房子,也得攒个三五年的草才能办到。天要下雨,房会滴水,没办法了,只有去向隔壁子借。村里人叫邻居不叫邻居,而叫隔壁子——大家的房屋左右相连,只有一墙之隔。作为隔壁子,隔墙有耳,一般是不会有什么秘密的。
在村里,我们叫盖房子的师傅为索索匠。索索匠很受人尊重。盖房子,只要主人没有用好酒好肉招待好,他们轻轻一动手脚,保你来年夏季下雨时天下大雨,你房里就下小雨。而且漏雨的地方还不是他翻盖的那个地方。之所以把盖房子的叫做索索匠,是因为他们盖房唯一使用的工具叫做索板。索板是用一块长条形的木板做成的。先做一个手柄,再在手柄以下的地方刻下十多条斜坡面的凹槽。这些凹槽的坡度又刚好与房顶的坡度一样。有一天,索索匠王贵来我家盖房子,我拿着他的吃饭家伙索板来回地看。王贵就问我看啥嘛。我说我看到了溪流、长江、大海。其实那时我连村子都还没走出过,去哪里看长江、大海。王贵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爪钉,你娃娃说来听听,你咋就能看到这些东西。我就说,索板上的槽槽就是溪流,你用索板从屋顶轻轻拍打麦草或谷草一路下来,就像河水在流着,房子盖完了,房顶就是大海了。很多年后,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这一发现。记得那天,早上老师刚教了我溪流一词,并说了溪流一路流下去就汇成了长江,长江再一路流下去就到了大海。王贵对我妈说,你家爪钉聪明,他妈的就这么个索板,他就他妈的能看到大海。他长大能做诗人。还是很多年后,我才弄明白王贵说我长大能做诗人的原因——村里人那时正在批斗一个在村里劳动改造的诗人。村支书,也就是现在村长他老汉,为了损诗人,就说诗人写的东西不咋样,其中就有“骏马啊,四条腿;大海啊,全他妈的是水!”我想因为诗人的诗,让王贵和其他村里人一样,知道了大海啊,全他妈的是水。也知道做诗人一定要知道大海,而我又说出了大海,所以王贵说我长大后能做诗人。
世事难料啊。但王贵说我长大能当诗人,我还真当了诗人。因为从王贵表扬我后,我就想,当诗人可以走出村子,走到大海边,能看大海,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现在,我很少去想大海了。我想得最多的是村长的生日。我总觉得村长的生日与暧昧有关。
我最早知道村长的生日是周安民盖房子的那一天的时候,我还很小。大约也就五、六岁。但我清楚记得,那天是个秋收后难得的好天气,太阳在午后的西方上空挂着,狗儿在谷草堆中狂奔着。母亲同几个村妇坐在其中的一个谷草堆上,摆着龙门阵,手中纳着鞋垫子。有人问妈,你们爪钉要过生了嘛,请不请大家吃九大碗哟,他可是你的幺儿哟。就有人附和,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妈大声回应道,看把你们馋得,连我幺儿的生日都忘了。他是五月三十生的嘛。我生幺儿那天,你们忘了嗦,早上我们还一起出了早工。我挑了一担石灰,去谷子地里撒,灭那些虫虫呢。那年的虫虫真多!有人答道。妈又说,我想起来了,王二嫂和刘二娘还问我哪天生?我说快了。她们还说会不会赶在六月六之前,到时就可以晒晒衣服了,结果当天晚上就生了爪钉。
六月六,村里人有晒衣服的风俗。据说这天太阳光强,毒得很。衣服、被子晒过后就不会长虫子了,也不生跳蚤了。因为有了晒衣服之说,妈一直坚信我的生日是在五月的最后一天。
秋收过后,人们就忙着盖房子了。因为这时候,房子翻盖过后,经过冬天的干燥,再经春季细雨的浸泡,等到夏季暴雨来到之时,就经得起风雨的考验了。
这时候,王贵经过谷草堆。妈和其他村妇不约而同地向王贵问道:又去给周安民盖房子嗦。王贵面无表情。妈就和其他村妇大笑起来,王贵继续拖着残腿向前走去。那方向确实是周安民家的方向。周安民的家与村长家的老屋是连在一起的,是真正的隔壁子。
王贵伫立在周安民房前,像在凝思。我和几个小伙伴、包括后来做了村长的刘富,一起来到王贵背后,大声地喊着:索索匠,跛子王,曾经靓,有票子,就是娶不到老婆子,哪里还是小伙子。这顺口溜也不知是谁编的,我和小伙伴们一听就会了,常常拿来取笑王贵。
王贵转身,双目愤瞪,吓得我们屁滚尿流,作鸟兽散般跑开。刘富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了。王贵急忙跑过去。他那屁股一撅一撅,在逗得我们大笑之时,我们又为刘富担心起来,生怕王贵将刘富一顿暴打。没想到,王贵跑过去后,扶起了刘富,还对着刘富的手轻轻地吹了几口气,然后在刘富屁股上又轻轻地拍了两三下,让刘富走了。刘富有些惊恐又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王贵,跑开了。在刘富回头的一刹那,他的目光与王贵的目光对接上了。我们看见了王贵少有的笑容。王贵的那一次笑容,不知为什么,几十年后,我都还能记得。
其实,王贵原来不是跛子,是村里有名的标致小伙。那时候什么人都不能干个体,在砍资本主义的尾巴,但王贵不同,他是索索匠。社会主义不可能让百姓家家户户住在没顶的屋子里吧。王贵除了出社里的工外,农闲时还能挣好多钱。所以给王贵提亲的人还真不少,但王贵始终没有同意。
王贵是去给周安民盖房时从屋顶摔下来摔成跛子的。周安民是个孤儿,又成天在村里游手好闲,村里人极其恨他。在周安民原来那两间草草房倒了后,没有地方居住的他,找到村支书要求解决实际困难。村支书,就是刘富的老汉,为了体现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将自家的房子腾了一间给周安民住。不过在我长大后听人说,为了那间房子,村支书还专门召开过社员大会,通过讨论,社员们一致同意周安民的困难不能让村支书一人来承担。大伙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村支书外加300分的工分。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出一天工也就挣个4、5分。后来我同村长喝酒说起这事,直夸老支书给周安民的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温暖的温度太高了吧。村长只是嘿嘿地笑。有一次老支书听了我这话,大发雷霆,说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让周安民搬来与他做了隔壁子。
老支书做了不少的事儿,按常理他是该悔过的。但他居然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让周安民搬来与他做了隔壁子。老支书出身成分好,八辈子的佃户。又读过几年书,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村支书。在村里人眼里,他就是一个官。年青的他硬是如愿以偿地讨上了村花,也就是后来成为了刘富他娘的春花。
村支书讨上春花后,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村里的姑娘妇女都在暗地里说春花做了一件大好事。但没过多久,村支书的老毛病又犯了。村支书爱到各队去走家窜户,用现在的话说叫体察民情。还有,村支书在各队分粮时,总会去监秤。因村支书有这一爱好,分粮时去领粮这重体力劳动本该男人去的,但多数时候去的还是些女同志,特别是那些年轻的女同志为主。
说是监秤,其实村支书哪里是在看秤,他是在看女人。轮到谁家分的粮过秤了,村支书总要对来领粮的女同志说上两句,什么奶子又大了,是不是怀上了。就有胆大的女人答道,你又没有来过我家,你咋就晓得怀上了呢?还有人说,村支书,你来摸一下吧,看是不是奶子长大了。村支书也不客气,上前就是一把抓。然后村支书一阵哈哈大笑,长大了,长大了,奶水给涨的,肯定又怀上了,粮食吗,就按多一人分给她家嘛。
春花在结婚前就知道村支书有这些德性。但春花她妈说了,村支书是官,能有法子让春花不饿肚子,还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受村支书欺负。如花似玉的春花为了不饿肚子,不受村支书的欺负,就这样嫁给了村支书。
自从春花嫁给村支书后,王贵就不再到村支书家盖房子了。王贵盖房子的手艺是村里最好的一个。但村支书不在乎这些,你王贵不来,多得很的人争着为村支书家盖房子。
村支书家的房子有人争着盖。但周安民的房子却没有人盖。好吃懒做的周安民,谁会去给他盖房子?不但没好喝好吃的,还多半收不到工钱。
那一年,就是春花生刘富的那一天,不知怎的,王贵竟主动去给周安民盖房子。早早地,王贵就来到周安民的家,上了屋顶,拆了旧的草顶。那天,王贵盖得很细致,让周安民很是高兴。
王贵在屋顶看得清楚,村支书出门公干去了,春花在扫自家的院子。春花挺着个大肚子,还不时地看看屋顶的王贵。两人四目相对,无语。
忽然,春花捂着肚子,豆大汗珠从额头滴下。她一边慢慢地向家移去,一连喊周安民去找村支书,说自己快生了。
周安民找回村支书时,村支书看见一道血痕从院子一直拖到床前。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过当他看见春花一个人已顽强地为他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后,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村支书那天笑得很是灿烂。
闻讯赶来的接生婆,听说春花母子平安,也在村支书面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难得对人说声谢谢的村支书也对接生婆说了声谢了。细心的接生婆从春花床前沿那道血痕走了出来。在血痕的尽头,接生婆才发现王贵跌坐在地上。王贵神情有些痛苦又有些安详。他对接生婆说,他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当村民七手八脚地把王贵送去医院后,大家也就记住了村支书的娃娃是周安民家盖房子那天生的。
这娃娃就是刘富,现在的村长。
好多年后,我们都长大了。村里也沾改革开放的光,富了,不断有项目上马。村干部的权力也大了。但村支书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他要病退了。病退前,他找到几十年的老搭档——邱村长,希望邱村长在当上书记后,他儿子刘富能当个村长。
村长是要村民自己选的。村里经过各社民主推荐,有了好几个候选人。就在公示期间,村民们不知怎么开始又再说起刘富的生日这话题。
刘富很烦,来找我喝酒。说他不想当村长了。我说你个瓜娃子,当村长可以喝香的,吃辣的,多好!刘富说他想跟我一样,当诗人,自由。我说你娃可别当诗人,你爸当年批斗来我们村里劳动改造的诗人弄得好凶,你爸批斗诗人的事现在村里人都还拿来说事。等你做了诗人,村民们肯定会想起你爸当年冒名顶替诗人作的那首“骏马啊,四条腿;大海啊,全他妈的是水”的诗来,何必让人笑话呢?
刘富听进去了。这娃很努力地去挨家挨户宣传他的施政纲领。村民们哪里听得进这娃的话哟。刘富说他这一走才知道他爸当真得罪了不少人。
这时候,村里又传开了刘富是私生子。这对刘富来说,竞选的困难又增加了不少。刘富说了,他要知道这话是谁先无中生有的,他得弄死两个来摆起。
有人说这话是王贵传出来的。刘富就去找王贵理论。可惜王贵不在家。这时候有人跑来告诉刘富,王贵跳水自杀了。
王贵挺凄惨的。自从给周安民盖房子摔断腿后,请他的人就越来越少。再后来,村里人家家户户都修了小洋楼,王贵同其他索索匠一样,失业了。残疾的王贵终身没有娶上女人。王贵生前唯一爱做的事情,就是去周安民的家,也就是村长的老屋前去站一站,且一站就是半天。村民们说王贵是因为没有女人给逼疯了。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听村里人这么讲。
村委会组织村民去打捞王贵的尸体。年迈的爷爷也去看热闹。来到那河边,爷爷说这地方是凶地,名叫杀人堰。爷爷在村里是德高望众的老人。村民们都很服他。爷爷说王贵是好人,肯定那些水鬼专欺王贵这样的人,所以把王贵拉下了河。村民们不再说王贵是投河自尽的了。
杀人堰?是的,这地方就叫杀人堰。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讲过:很多很多年前,爷爷那时还是壮小伙的时候,邻近村的村民与我们村的村民为争灌溉用水,我们村的人在围堰堵水,邻近村的人来掀坝放水,发生了冲突,两村人用锄头钉耙打了起来,结果出了人命。后来,人们就把这地方叫做了杀人堰。
但我们自小就知道,我们村是属都江堰的自流灌溉区,对爷爷说的事情很是不相信。在这个离都江堰水利工程只有二三十里的地方,还有人会为争灌溉用水弄出人命来的。我们宁肯相信是爷爷编的故事来故意吓我们,让我们害怕,不再来这地方下河摸虾捉鱼出意外。所以几十年后,村里人大多忘记了这地方的老地名叫做杀人堰了。
村长的选举如期举行,结果令人大为不解,刘富这小子竟以全票当选。刘富当了村长后,自己掏钱在王贵自杀的地方立了一个碑,上面用黑体字写着:杀人堰。我找到刘富,我说你小子疯啦,立这么个阴森森的碑在这里,不利于招商引资嘛。刘富对我说了句你懂个球后,扬长而去。
今天是2007年的正月初一,我同村长一样,一同走进了金猪年。但我这条猪儿,今年又没有了生日,因为今年又没了农历五月三十。村长说过,他今年本命年,要做个大生,生日就定为立那杀人堰碑的那一天。那天他要正式宣布,他的生日不再是周安民盖房子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