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栅子街

2015-12-16 16:05◇马
四川文学 2015年1期

◇马 平

第一章

1孔福民踏上木板,两腿发颤。双栅子街开挖了两天,已经剖开了一条深沟,木板架在上面,算是临时的桥。孔福民从木板上走过去时一点不虚,现在回过头来走第二遍,木板突然变窄,他好像突然老了。

木板下方却有人喊:“老师!叔!孔老师!”

孔福民走下木板,才敢回头张望。街道被蓝色铁皮围了起来,就这儿开了一个缺口,几个脑袋在沟里晃动着,好像几团黑土要飞到街面上来。

“叔! ”

一个人从沟里爬上来,在孔福民脚边打一个滚。

孔福民认出来了,这个灰头土脸的小伙子是三顺。

“金三顺!”深沟里传来一声喊,“当心扣工钱啊!”

孔福民把三顺从地上拉起来,问:“你咋在这里?”

三顺拍拍身上的土:“叔,我掉沟里了!”

夏天的太阳亮晃晃的,灰头土脑的三顺看上去像是冒充的。三顺告诉孔福民,他来成都打工快一个月了。他说:“我知道你在成都,但没你的电话。孔元的电话我也没有。没想到今天却把你遇上了,成都这么大,这真是天意!”

孔福民问:“你不是在上海打工吗?”

“别提了。”三顺说,“叔,你给我留个住址,留个电话,我下班后去找你。”

“我就住这儿。”孔福民指一指身旁的大门,“二单元二楼二号。”

三顺二话没说,眨眼间回到沟里,还真像是掉下去的。

孔福民觉得眼睛有一点花,生怕脚下一虚也掉下去。他想打听一下把这街道挖开干什么,突然看见大门口摆放了一个花圈。他出门时还没有这个,才一会儿工夫,这小区里又死人了。他没有再看花圈第二眼,赶忙进了大门。

2院坝里正在布置灵堂,哀乐却已经放起来。

孔福民在这小区里只认识一个人,就是守大门的刘大爷。他不用关心是哪家死了人。回到家里,他把窗子都关了,哀乐却还是那么刺耳。

双栅子街隔三差五就能看到花圈。城市里的人好像死得勤,人却越来越多。村子里几年下来没死几个人,人却越来越少了。

孔福民在双栅子街已经住了一年。儿子孔元在一家摄影杂志做编辑,去年离了婚,孔福民只得从乡下来带孙子。孙子孔桓已经上小学了。儿媳顾媛离婚后去了法国,也不知是不是嫁到了法国。

老伴儿去年去世了,走的时候也是这哀乐。孔福民的眼睛里突然涌上了泪水。

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孔福民洗了一把脸,却舍不得开空调。这房子是孔元暂租的。孔元离婚前有一套房子,不知是不是断给了顾媛。孔元已经买了新房,再过一个月就要交房了。租这房子的开销不少,新房又是按揭,孔福民得处处为儿子节约。

快到午饭时间了,孔福民却不想进厨房。老伴儿在世时,他在家里没上过灶。从乡下出来不久,他就去书店买了一本菜谱,一年下来,他勉强能做几个菜了。不过,他觉得自己不是做厨师的料。他这辈子最想做的是文人。他喜欢琢磨,喜欢关注一些别人不太在意的东西。比如,他现在住的这条街叫双栅子街,他土生土长的村子叫双峰村,他就觉得这两个“双”有着某种瓜葛,或者某种缘分。还真是遇巧了,双栅子街上有一家双峰酒店。双峰村确有两座山峰,像女人的乳房。但双栅子街这个名字是咋来的,他花了一年时间都没有弄明白。这座城市应该编一本书,讲清每个街名的来历。或者有这本书,但他没有寻到。书店里没有,街边的地摊上也没有。他没有向孔元问过这个问题。如果去请教守门的刘大爷,他或许只会摇头,笑咪咪地摇头。

孔元有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没有“双栅子”,只有“栅子”:“用竹子、芦苇等做成的类似篱笆的东西,有的带顶,多用来圈住家禽。”

孔福民当时有一点兴奋。圈住家禽?就是说,这儿原来也是农村?

这“篱笆”内就有一家书店,刚才,孔福民去那里买欧洲地图,顺便又问了问,还是没有他想要的关于街名的书。孔元三天前去了欧洲,每天都打电话回来通报行程,若有地图对照着,孔福民就可以和儿子同行了。但欧洲地图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厚厚的书,太贵,他没舍得买。

如果有一本介绍街名的书,太贵,他也不一定舍得买。

孔福民想写的《双峰村与双栅子街》,就这样一直动不了笔。

事实上,孔福民并没有写过什么像样的文章。早年写了一篇《双峰的传说》,后来又写了一篇《再说双峰》,都发表在县文化馆办的小报上。他在村里算个文化人,因此,他在村小当了几年代课教师。

儿子却对文字没有兴趣,不声不响做了摄影家。

没有欧洲地图,孔福民觉得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孔元这次一走就是十几天,也没说去欧洲干什么。他总是在晚上孔桓做完作业要睡觉的时候打电话回来,他说欧洲那边刚天亮。孔元主要是和儿子说电话,孔福民不过是个接线员。

话筒里的声音非常清晰,电话就像从隔壁打过来的。

“世界很小。”孔福民想起孔元常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没错,世界很小。他竟然在这儿碰见了同村的三顺。世界变成了一块木板,一条沟。

3孔福民泡了一碗方便面,就解决了午饭。

他曾经对老伴儿说,应该给方便面一个发明奖。但在乡下吃方便面,常被视为好吃懒做。其实乡下的年轻人差不多都外出了,留守老人能有一碗方便面吃,阿弥陀佛。

儿子孔元知道他的口味,所以家里从不缺方便面。孔元一般不回家吃饭,孙子孔桓在学校吃午饭,不上三个月,孔福民就把方便面吃腻了。好吃算不上了,只剩下一个懒做。

现在,他还有了午睡的习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悠闲的城里人。

哀乐却让他睡不着。一会儿,汗水就浸湿了凉席。他想爬起来去看看三顺,但外面太阳太烈。天再热,他也忍着不开空调。睡不着不打紧,只要脑子不闲着,这日子也算没有白过。他有时几乎一整天都想着老伴儿。他住的这个房间很小,连个合适摆放老伴儿照片的地方都没有,搬进新家以后或许会有。他为了搞清楚与老伴儿有关的某件事发生在哪一年,往往会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一摞照片看上一阵,然后拿笔在纸上理出一条线索。家里从来都不缺纸和笔,连在乡下也如此。但是他并没有为亡妻写一篇文章的计划。他觉得,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撑不起一篇文章。

这会儿,孔福民想的却是三顺。

三顺是孔福民当代课教师时教过的学生。三顺和孔元是小学同学,就是说,孔福民也当过儿子的小学老师。三顺上学时成绩不好,还很调皮,没想到后来娶了双峰村最美的姑娘谢青。谢青比三顺小,孔福民没有教过她,却知道她成绩也不好。老伴当年曾私下说,孔元上了大学,能把谢青娶了也不亏。儿子读了名牌大学,娶了大学同学顾媛。顾媛比谢青还漂亮,这可让孔福民两口子在村里长脸了。

三顺把谢青搞到手的故事,在村里传得有鼻子有眼。双峰村吃水困难,哪家哪户挑水都会爬坡上坎。一天黄昏,谢青挑水走在半坡上,担子突然被身后冒出来的小伙子卸了过去。小伙子挑着担子飞快地爬上坡顶,等了好一阵谢青才跟上来。小伙子就是三顺。三顺对谢青说,都累了,到油菜地里歇歇吧。谢青二话没说,就跟着三顺钻进了油菜地。

老伴儿在家里说这事时直摇头,那女子咋那么贱,幸好没跟了孔元。

孔福民说别听人乱嚼舌头,就把话题岔开了。

他其实是心虚,因为这是照抄照搬了他自己的故事。

孔福民也当过助人为乐的挑水工,跟在他身后的正好是三顺的妈贺云兰,只不过他们钻的是玉米地。

在双峰村,贺云兰是同辈女人中最漂亮的,风流韵事时有耳闻。一天放晚学后,代课教师孔福民从村小回家,在坡上遇见了正挑着一担水往上爬的贺云兰。孔福民挡在路当中,身子往前凑凑,贺云兰就让担子滑到了他的肩上。孔福民挑着担子冲到坡顶,贺云兰就像东西被抢了似的追上来。

孔福民让两桶水坐在地上,说:“我们到玉米地里歇歇凉吧。”

贺云兰低声说:“只怕更热。”

孔福民自顾自钻进了玉米地。贺云兰在地边上来回走几步,确定附近没人,才慢吞吞跟了进去。

两个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前不久,贺云兰去学校为三顺交学费,等学生放了晚学走光了,她才进了教室。她把钱捏在手里,说了半天自己男人的病。孔福民不敢在教室里乱来,可话里还是有话的。如果一分钱不收,他就得填一个大窟窿。他少收了五毛钱,算是为这玉米地埋了一个伏笔。

天还没黑,地边上出现了一个小孩的影子。小孩在往水桶里屙尿,响声清亮。孔福民大气也不敢出,贺云兰却大声嚷开了:“你个小杂种,进来,我们一起屙!”

眨眼间,小小的人影就不见了。

孔福民悄声说:“不知是哪家孩子。”

“管他呢。”贺云兰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我家大顺二顺三顺,你家孔元,又咋样?”

“他可能看见我们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

孔福民胆子大起来,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为你换一担水。”

“童子尿,有多脏啊?”贺云兰说,“我看你这个文化人,也是个屙童子尿的!”

孔福民听出来了,她这是在取笑他那方面不行。他当时可是说硬话了:“头回生,二回熟,到了第三回,恐怕你要哭!”

贺云兰假哭两声,然后笑开了。

孔福民挑着那担童子尿,一直把贺云兰送回家。三顺的爹金兴旺是个病秧子,当时不知正生着什么病,腰都不能打直,道谢就像鞠躬似的。贺云兰故意高声对孔福民说:“二回,我再说谢你!”

不久就有了二回。贺云兰在放晚学后到学校去了,那是他们上午碰面时约好了的。孔福民有一间很小的办公室,窗子不过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透气孔,用一摞作业本就遮严了。贺云兰脱得一丝不挂,仰面躺在办公桌上,一双脚伸出桌面悬在空中。那女人当时三十出头,一身细肉亮晃晃的,把黑屋子都照亮了。孔福民不再像在玉米地里那样猴急了,结果却比头回还不像样。

那以后,贺云兰有意躲他了,就没有三回了。说起来,就五毛钱,人家却为你脱了两次,孔福民觉得很丢脸。他在家里还行,在外面打野食却不行,他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贺云兰。

老伴儿到头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戏,孔福民也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她。

4孔福民出门去接放学的孙子。

双栅子街暂时禁止车辆通行,但依然闹腾腾的。要不是蓝色铁皮围着,孔福民就会天天来这街上看挖沟。他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修水库修水渠修公路,改土造地,乱糟糟的工地总让他感到亲切。

蓝色铁皮里面有些什么,一点儿也看不到。孔福民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三顺了。他倒是常常看见贺云兰,那女人就像一直住在城里似的,身上看不出多少变化。金家三兄弟都带着老婆外出打工了,一齐给爹妈寄钱,就连金兴旺也比从前精神多了。

双栅子街小学是名校,孔元在这条街租房,就是为了孔桓上学方便。孔桓从学校到家不过十分钟路程,本不用来接去送,但孔福民不放心,何况早晚走这一趟,其意义和逛街大不一样。孔桓今天上学时说晚上想吃水饺,而从超市买的水饺已经在冰箱里冻着。孔福民知道附近有一家肯德基,他想去为孙子买一个他爱吃的汉堡包,还有薯条,但害怕错过了放学时间。孔福民只有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孙子,他乐意在他们身上花钱。老伴儿是村里出名的能干人,种粮食,种果树,种香菇,养猪,养兔,走时给他留的钱有三十几万。他要拿二十万给孔元买房,孔元却不要。

孔福民接到了孔桓,说:“乖孙子,我带你去吃肯德基吧。”

“算了。”孔桓说,“你又不喜欢外国。”

“乖孙子喜欢,爷爷就喜欢。”

孔桓说:“还是回家凉快。”

5孔元租的这套房子三室一厅,祖孙三代一人一个房间。

吃过晚饭,孔桓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作业,孔福民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孔元出国前特别交代,不能让孔桓看电视,尤其不能让他动任何光碟。孔福民爱看历史题材电视连续剧,孔元就不断为他买回这方面的光碟。孔福民房间里的电视机没有孔元房间里的大,但也配了一台影碟机。孔福民不会用电脑,但在乡下时他就会用影碟机了。

这几天,孔福民又在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他小时候最喜欢看小说《水浒传》,他对电视剧有很多不满意,一些重要的人物连影子也看不见,比如没羽箭张清。戏都让潘金莲抢了。这会儿,他却专门挑出潘金莲的戏来播放。

他觉得贺云兰有点像潘金莲。

这些年来,贺云兰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大概真把他当成没用的男人了。其实,他那方面没有一点问题,好得都跟西门庆似的。老伴儿走了,他常常半夜里醒过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熬后半夜,毛头小伙子似的。再过两个月,他就满五十八岁了,天知道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他已经动过找一个老伴儿的心思。要是能在这大城市找一个女人,他就又要在村里长脸了。

但是,他咋跟儿子开得了口。

孔元现在时常夜不归家,还隔三差五带女人回来过夜。他们回来时都是深夜,天不亮女人就走了。这瞒得过孔桓,但瞒不过孔福民。孔福民在后半夜常常是醒着的,他只是不知道儿子带回来的是不是同一个女人。一天半夜,儿子的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叫声,时断时续。孔福民当时愤怒了,这真是个不孝之子啊!

西门庆去王婆家里私会潘金莲的时候,孔福民听见了敲门声。

三顺找上门来了。

孔福民压低声音说:“小声说话。”

三顺站在门外,嘴巴动了动,没有叫“叔”,也没有叫“老师”。

孔福民接着说:“孙子做作业呢。”

三顺轻手轻脚进了门。孔福民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间,先把空调打开,再端来一杯水,然后关上房门。孔福民坐在床上。三顺坐在一只塑料凳子上,对着空调机夸张地张开双臂,冷气好像要让他飞起来。

孔福民问过三顺的晚饭,又问:“你不是在上海吗?咋到成都来了?”

三顺收起他的翅膀,端起水杯。他说:“听说你在这儿安营扎寨,就投奔你来了!”

孔福民也想说一句笑话,却觉得不合适。

三顺喝一口水,说:“我这大半天都没有想通,城市这么大,咋就把你老人家碰上了。”

“不是说,这世界很小吗?”

“对我来说,这世界太大了。”

“你们把街挖开干什么?”

“不知道埋什么。”三顺说,“反正不会是埋人!”

孔福民也想说一句胡话,还是觉得不合适。

三顺又喝一口水,放下水杯,问起了孔元。

孔福民等潘金莲把酒喝了,才说:“去欧洲了。”

三顺说:“他这是跑到外国乘凉去了!”

孔福民不知道欧洲这阵子是什么天气,就埋怨了几句成都的天气。

三顺说:“你只管开着空调在屋里歇凉,管什么天气!”

孔福民扭了扭脖子,问:“谢青呢?”

三顺说:“离了!”

孔福民抓起摇控器,让电视音量小下来。

三顺和谢青一起在上海打工,他们经常吵架。有一回,三顺喝醉了酒,差点让谢青破了相。结果,谢青从上海跑到成都来了。

孔福民问:“你这是追她来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

孔福民只得把话题岔开:“你爹的身体现在咋样了?”

“我爹?死了!”

一股冷气扫到孔福民身上,他打了一个颤。

“死了三个月了。”

两个人都停了说话,一起听着楼下的哀乐。电视里的西门庆和潘金莲却行起好事来了。

孔福民叹息一声:“村里的事,如今都传不到我耳朵里来了。”

“你比我爹小些吧?叔,你什么时候喝喜酒啊?”

“什么喜酒?”

“你得赶紧开始你的第二春啊!”

“你这孩子!”

“现在只要有钱,找个什么样的女人不行?”

“你这孩子……”

这时候,三顺的手机叫了。手机里传出女人的声音。三顺火烧了屁股似的,喝干那杯水,说走就走了。

6孔桓做完作业,洗了澡,才问:“刚才来的是谁?”

孔福民突然有点气短,像做了亏心事。他说:“你爸爸的一个同学。”

“不会是女人吧?”

“你这孩子……”

“爸爸半夜带女人回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座机突然响了,孔福民赶紧抓起话筒。

孔元说他在巴黎,问孔桓是否做完作业了,孔福民懒得回答,把话筒径直递给孔桓。

孔福民听见孔桓给他爸说,小区又死人了,正在放哀乐,烦得很。他又听见孔桓问:“你在巴黎,见到妈妈了吗?”

巴黎在欧洲,顾媛在欧洲,孔福民这才想起这个。

孔桓问:“巴黎真比成都好吗?”

孔福民去孔桓的房间看了看,发现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是孔桓自己调的。孔福民摇摇头回到客厅,见孙子有点不高兴,问:“你爸见到你妈妈了?”

“他给我领回一个新妈妈,你再给我领回一个新奶奶,我就真是过上新生活啦!”

这哪像一年级小学生说的话。孔福民对孔桓说:“爷爷在城里住不惯,说不定还得回乡下去。乖孙子,爷爷想双峰村呢!”

孔桓去了厨房,端来两块西瓜。他一边吃西瓜,一边说:“爷爷,我同意你领一个新奶奶回来,我不同意爸爸领一个新妈妈回来!”

孔福民咬一口西瓜,口齿不清地说:“乖孙子,你只有一个奶奶。”

孔桓洗漱的时候,孔福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张碟片已经放完,他却没有换上另一张。床上铺着凉席,躺上去凉丝丝的。

孔福民刚才对孙子说的可不是假话,他真想双峰村了。换句话说,他想老伴儿了。他们磕磕绊绊几十年,现在老伴儿躺在山坡下的一个角落里,她这会儿多孤单啊。往年夏天,每天晚上,孔福民都会在自家院坝里搭一把躺椅,仰在上面看星星。老伴儿坐在一旁摇着蒲扇,总是念叨儿子如何如何,儿媳如何如何,孙子如何如何。蚊虫多起来了,她说,我孙子这辈子多好,蚊虫咬不上他了。苹果熟了,她说,儿媳回来时喜欢吃家里这苹果,可惜,没人给她带些去。电视里说成都堵车严重,她说,儿子恐怕也天天遭堵呢。堵车有什么要紧?这乡下倒不堵,可谁愿意呆在这里?

老伴儿是指望随儿子进大城市生活的。原以为小两口要接他们进城带孙子,却得知孩子还没出生就已经请好保姆了。老伴儿一直在积钱,房子都漏得不像样了,她也舍不得花钱添几匹瓦。她可不羡慕村里的人修了楼房。她想得开,说儿子儿媳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就租个小房子挨着他们住。结果,孙子一天一天长大,老两口的钱越积越多,儿子儿媳却越来越忙。老伴儿还没到过成都呢,突然撒手走了。

老伴儿走时都不知道儿子已经离婚了。癌症一发现就是晚期,孔元回家接母亲去成都大医院治疗,已经来不及。老伴儿害怕火化,倒留恋起双峰村了。儿子和孙子在家守了五天,老伴儿就咽了气。孔福民对村里人解释说,儿媳在国外,一时回不来。花圈上却有顾媛的名字。

事实上也是这样,顾媛当时已经去了巴黎。

孔元和顾媛为什么离婚,是谁提出来的,孔福民至今不知道。现在离婚都成家常便饭了。他在双峰村生活了几十年都没见个离婚的,近年来却一个接一个。现在,三顺和谢青也离了。金兴旺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自己老婆是什么样的女人,但他没有把贺云兰离了。

老好人金兴旺,咋说死就死了。

电视里也一连死了好几个人,楼下的哀乐却突然停了。

第二章

1天没亮,哀乐又放开了。孔福民早早起床,打豆浆煮麦片。爷孙俩吃早饭的时候,顾媛的姐姐顾娜打电话来说,她下午到学校去接孔桓去她那里过周末,说是孔元昨夜给她打电话了,担心小区里的丧事对孔桓影响不好。

这个安排让孔桓很高兴。顾娜有个儿子,比孔桓大两岁,两兄弟喜欢在一起玩。

孔桓出了大门就一路小跑,孔福民叫不住,只得跟着跑起来。他好几年没有这样跑过了,他一边喘气,一边喊:“放学时,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孔桓不跑了,转身给爷爷鞠了一个躬。

孔福民往回走的时候,心情也不错。太阳刚刚出来,双栅子街已经热气腾腾。他还没老,他真想在这街上再跑一趟子。

他索性又去走了一趟那张搭桥的木板,脚下再没一点虚的感觉。那个缺口已经围上了。

刘大爷坐在门卫室里,笑咪咪地朝他点点头。

孔福民对刘大爷说:“老哥,若有个小伙子来找我,你放他进来。”

“亲戚啊?”

“我的干儿!”

回到屋里,孔福民给自己的手机充上电。他昨天晚上没来得及记下三顺的手机号码,要是那小子不再来,昨夜的戏可能就白编排了。

昨天夜里,孔福民翻来覆去睡不着。金兴旺死了,贺云兰成了单身女人,二十年前的那两场戏立即拉开幕布,孔福民大睁着眼睛,把贺云兰在玉米地里的表演看一遍,又把贺云兰在办公桌上的表演看一遍。他也看到了自己,功夫本来不错的,却两次都把戏演砸了。

他已经这个岁数了,但他自己知道,文戏武戏都难不倒他。

他想了想三顺说的“第二春”,笑了一下。

三顺到成都可能是来追谢青的,孔元到欧洲可能是去追顾媛的,孔福民总不能马上就到天上去追老伴儿。他愿意从双栅子街追回双峰村。他曾经在贺云兰身上跌倒,他还可以从她身上爬起来。他不能让那个女人一辈子看不起自己。

村里的孤老头儿多着呢,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先。

现在,三顺送上门来了,换句话说,三顺把他妈送上门来了,这大概就是那小子说的“天意”。眼下的问题是,孔福民一时回不了双峰村。他没有贺云兰的电话。他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等金三顺再来。

孔福民在盥洗间照了照镜子。他年轻时在双峰村可是数一数二的小伙子,就像现在的孔元似的。他要是生在这大城市,说不定也能娶到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他在镜子里并不老,但他知道,城里女人这辈子恐怕与他无缘了。

接下来,他要把几间屋的卫生都搞一遍,好像有人马上要来相亲似的。

2孔福民平时是不进孔元的房间的。这间屋乱得无处下脚,就等着搬新家了。他就是想帮着收拾一下,也不知从哪儿下手。屋里有一个书柜,却让坛坛罐罐和奖杯塞满了。书和摄影器材什么的都胡乱堆在地毯上,捡回来的几块石头也砸在里面。摄影作品从地上爬到了墙上,却没有一张顾媛的照片。顾媛的照片都在孔桓的房间里。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是孔元的肖像。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到了画家笔下,竟然丑成了这个样子。

孔福民看了看几块石头,没看出好在哪里。他却知道,随处可捡的石头,一般不会是好石头。

孔元的床并不大,床上也有不少书。他半夜把女人带回来,那些书应该碍手碍脚。孔桓的耳朵尖着呢,那半夜里的动静不知让那小东西偷听去了多少。

当年那个往水桶里屙尿的小东西,那玉米地里的动静也不知让他偷听去了多少。

屋里热得像蒸笼一样,孔福民只穿了一条裤衩。他给书桌擦灰时,发现两个抽屉是锁着的。抽屉里无非是存折、卡和证件,大概还有离婚材料。离婚材料上可能有他想了解的东西,比如财产分配和孩子归属。没有钥匙,他可不能把抽屉撬开。他想,儿子大概不会把钥匙带出国。他相信钥匙就藏在这间屋里。他有的是时间,就是花一天时间才能找到钥匙,他也乐意。

孔福民不能让儿子察觉到房间被人搜查过,所以翻找工作进展缓慢。他拿起一本书抖一抖,把掉出来的照片原样插好。他轻轻掀开一块石头,就像下面藏着小鱼,一不小心就溜了。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避孕套盒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他还得把那空盒子放回原处。

他大约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钥匙。

钥匙在书柜里,在一座头像雕塑下面。那是一颗外国老汉的头,一颗空心的头。钥匙放在书柜的格板上,被外国老汉若无其事地罩着。孔福民拈起钥匙时手有点抖,外国老汉差点人头落地。

一个抽屉打开了,接着,另一个抽屉也打开了。

抽屉里也很乱,有购房资料,却没有离婚材料,也没有存折和卡。一个大信封被塞满了,却是一摞碟片。

孔福民有点失望。他好像刚从沟里爬出来,就冲了个澡。

他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拿到了自己的房间。影碟没有包装盒,碟面上的外国字他不认识,但那些男男女女的画面让他有了某种预感。他往影碟机里插碟片时,手抖得很厉害。

电视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还有炸开的女人叫声,还是让他吓一大跳。

过了好一阵,他才抓起摇控器,让女人的叫声小下来。要不是哀乐掩护,楼下的人会误以为二楼上杀人呢。

3孔福民过去听说过有这种片子,却从来没有看过。他一连换了几张碟片,出来的全都是外国人,一上来就干仗。他关了影碟机,一连喝了两杯水。

他把碟片全部装进了信封,排放顺序却是全乱了。

他把信封放回抽屉,没错,左边的抽屉。他把抽屉锁好。他的手里捏着钥匙,但他已经弄不清楚,钥匙是从哪个外国老汉的脑袋下面摸出来的。

外国老汉有三个,他们都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身上的反应,盯着一直鼓着的那个地方。孔福民不再看他们,随手掂起一座头像,把钥匙压在了下面。

已是下午两点,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睡一个午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是他对不起儿子,还是儿子对不起他。他只知道,他对不起老伴。

他也对不起贺云兰。

他想上街去碰碰运气,或许三顺又会从沟里蹦出来。但他好像病了,昏昏沉沉地躺着,一动也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突然响起来。他以为是三顺,却听见一个女人在门外高声叫着:“查气表!”

一个年轻女人进来,到气表跟前看了看,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孔福民又进了儿子的房间。他拾起上午的抹布,把书桌和单人沙发擦了一遍。他把散乱的书一本一本捡起来,在地毯上整整齐齐码着。他让那些石头卧在原地不动。他想再次打开抽屉,但他对自己说,钥匙已经找不到了。

没错,钥匙放错了地方。

4孔福民差点错过孔桓放晚学的时间。他一路小跑赶到双栅子街小学,孔桓正要上顾娜的车。顾娜曾经来这儿接过孔桓,几个月不见,这个女人好像胖了。顾娜对人有点冷漠,她那表情和查气表的女人差不多。

离天黑还早,孔福民却早已饿了。他拿定主意,自己请自己下一次馆子。双栅子街餐馆很多,孔元经常带着老爹和儿子下馆子,他们差不多把这条街吃遍了。孔福民从没有独自一人上街吃过饭,他不知该上哪一家,只好一路看过去。

他看见三顺时,心里一热,身上却有一股凉风拂过。

“叔,我计划晚饭后去你家里。”

三顺穿得比昨天体面一点,头发也刚刚理过。他已经不在这儿挖街了。他说:“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明天我去面试。”

孔福民说:“走,叔请你,请你下馆子!”

“我还约了人的……”

“谢青?”

“谢青的一个同学,女同学。”

“一起!叫过来,一起!”

三顺站到一棵樟树下面打电话,说了好一阵。他把手机塞进裤兜,说:“她想吃火锅。”

孔福民最不喜欢火锅,但他还是说:“这条街有三家火锅店,最好的是锦城故事,要排号。”

“先去排着吧。”三顺说,“这会儿全城都在堵车,等她赶过来,正好轮到我们了。”

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到了锦城故事。果然,大门外面已经在排号了。孔福民领了号牌,要了一个包间,大约要等四十分钟。

“这会儿你脸色好些了。”三顺说,“刚才见了你,我还以为你生病了。”

“没睡好觉。”孔福民说,“楼下哀乐吵的。”

这就说到了死人的事,说起了三顺的爹金兴旺。他们一边说,一边沿街向前走了一段,在一家糕点铺外面停下来。孔福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这儿来买糕点。说来说去,三顺都没有提起他妈贺云兰。他说得最多的是大顺和二顺,他的两个哥哥如今都发财了。

三顺说:“我们三兄弟,就我没出息。”

孔福民问:“你的孩子呢?多大了?”

“上小学了。”三顺说,“谢家老人带着。”

“你妈不给你带孩子啊?”

“她?她能把她自己管好就不错了。”

街上已经亮灯了。孔福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过会儿,他可得让三顺用这手机给他妈打一个电话。他问:“谢青的这个同学,也是老乡吧?”

“茅坝乡的。”三顺说,“她娘家那个村,叫南溪。”

“我去过那儿。”孔福民说,“南溪村离双峰村,最多二十公里。”

“那个村子,当年很穷的。”

孔福民和三顺一路说着,回到了火锅城。等了十来分钟,服务员把他们领进了一个包间。孔福民让三顺点菜。三顺要喝枸杞泡酒,服务员说没有,孔福民就点了一瓶红花郎。三顺的眉眼间有贺云兰的影子。孔福民拿出手机,说:“来,给你妈打一个电话。”

“她这会儿肯定在打麻将,没心思和我说话。”

孔福民有点尴尬,说:“我老伴儿走时,你爹你妈都去送了葬的。你爹走时,我在成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对我说一声。我得给你妈打个电话,表示一下歉意。”

三顺却不理会孔福民的话,只说:“我妈对我最不满意。”

孔福民说:“她一个人过,你们三兄弟放心?”

“她并不老,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她咋会一个人过呢?”

这哪儿像一个儿子说的话。孔福民有点生气,不知是生贺云兰的气,还是生她这个儿子的气。

这时候,三顺约的女人孟春梅到了。

5孟春梅个子小,却很乖巧。她说话声音也小,却很好听。她落座后不停地道歉,说:“不好意思,让老人家久等了!”

“你可别叫老人家。”三顺说,“我的老师,老了吗?”

孟春梅夸张地看着孔福民,然后做出吃惊的样子。她说:“老师,你年轻呢!”

孔福民好长时间没和女人一起吃饭了,他有些不自在。更主要的,那碟片的药性好像还没有散尽,他见了女人心里不踏实。他拿着菜单,就像在看一封刚收到的信。他说:“今天我才知道,自己还年轻。”

孟春梅当然不会明白他的话,看着他说:“看上去,最多五十。”

火点燃了。火锅的味儿很淡,女人的味儿却越来越浓。孔福民把菜单递给孟春梅,让她点自己喜欢的菜。

孟春梅说:“我申请一份红糖糍粑。”

孔福民也喜欢红糖糍粑。他说:“当年,在乡下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糍粑。”

三顺说:“人一开始怀旧,就真老了。”

孟春梅正给孔福民的油碟放调料。她用筷子敲一下三顺面前的碗,说:“我今天还想高中时的事呢,我老了吗?”

三顺缩一缩脖子,对孔福民说:“她当年考大学,只差几分呢。”

孟春梅摇一摇头,不愿说这个话题。她给三只酒杯斟上酒,说:“我本来不喝酒,但今天破例,陪老师喝几杯。”

孔福民也没什么酒量。他举起酒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三顺一饮而尽,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泪汪汪。”

孟春梅只抿一口,等着他往下说。他却只顾涮毛肚,不说了。

孔福民看出来了,孟春梅并不喜欢火锅,三顺倒是喜欢。他对孟春梅说:“三顺说你是南溪村的,我去你们村上采过桑叶。”

孟春梅说:“我都不知道,现在那儿还有没有桑树。”

孔福民说:“当年,满村都是桑树。”

孟春梅说:“也没见把村子养富了。”

孔福民说:“我们村里也有桑树,却总是短一点桑叶,把蚕送不上山。”

三顺问:“叔,你当年采了南溪村的桑叶,给没给钱啊?”

孔福民说:“那会儿讲互帮互助……”

“什么互帮互助啊?”三顺嚷起来,“我们村里的人当年外出采桑叶,白天搞侦察,晚上下狠手,说白了,就是偷!”

“你这孩子!”

“当年你偷的桑叶,肯定就有孟春梅家的。叔,你得给人家赔个礼!”

孔福民做样子给孟春梅敬了一杯酒,孟春梅忍着没笑出来。

三顺却不依不饶:“叔,你当年只采了桑叶吗?没采一点野花?”

孔福民假装不懂:“野花又不能喂蚕。”

三顺说:“南溪村出美女,你不知道吗?”

孔福民说:“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当年,你没打过哪家小媳妇的主意?”

孟春梅用筷子戳三顺的嘴:“才喝几杯啊?满嘴跑舌头!”

三顺用嘴咬住了筷子。

孟春梅的手机突然叫起来,和孔福民手机的铃声一模一样。她让那双筷子留在三顺嘴里,赶紧接听手机,叫了一声“姐”。然后,她一直听着,不说话。最后,她说:“我知道了。”

三顺拿掉嘴里的筷子,独自喝了一杯酒。接下来,他又和孟春梅喝了一个交杯酒。

孟春梅说:“老师,这都是闹着玩的!”

孔福民说:“都年轻过……”

孟春梅的声音突然大些了:“老师年轻时,大概比我们现在还疯呢!”

三顺埋头吃鱼头,那样子是顾不上说话了。

孔福民说:“我年轻的时候,心思都在写作上。”

“这就对了。”孟春梅扮一个鬼脸,“搞写作的人,十有八九风流。”

孔福民就诉起苦来,说得有一点急。他仿佛是要给自己的失意人生理出一条线索来,却越说越乱。说到老伴儿,他的眼里涌上了泪水。

孟春梅给孔福民夹了一块山药,说:“老师,你想找个伴儿吧?”

三顺说:“这还用问。”

“那么,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伴儿?”

三顺嚷起来:“他要是找个上年纪的,我首先不同意!”

孔福民不知道这小子是瞎起哄,还是话里有话。

孟春梅的手机又叫起来。她看一眼来电显示,起身出了包间。

孔福民问三顺:“她是你现在的对象吗?”

“她有男人。”三顺的舌头有点大了,“她男人在北京打工。”

孔福民不知说什么好了。

6孔福民这可是平生第一次请人下馆子,第一次为吃饭“买单”。他一直惦记着,他还没有得到贺云兰的手机号码。买单和酒让他有了说话的底气,他对三顺说:“我要的号码,你还没给我呢!”

三顺说:“我们上你家,歇歇凉吧!”

孔福民说:“正好今晚孙儿不在家,去吧!”

两男一女离开火锅城,在双栅子街上走着。三顺踉踉跄跄,却走得飞快,好像那蓝色铁皮里面会蹦出人来,把他拽下沟去。孟春梅怕他摔倒,却跟不上他。孔福民落在后面,他害怕三顺溜掉,赶紧小跑起来,脚下比早上追孙子时还要轻快。三顺却又突然掉头,把孟春梅接住,在大街上搂在了一起。

孔福民站在小区大门外面等他们,身上一阵比一阵燥热。他对守大门的刘大爷说:“我的两个学生请我吃饭,都喝多了!”

刘大爷探头看一眼,说:“不是干儿啊?”

孔福民说:“是干儿,也是学生!”

回到屋里,孔福民开了客厅的空调,然后端来西瓜,放在茶几上。

三顺吃了西瓜,立即变得爽快了。他把自己的手机号和他母亲的手机号各念了两遍,孔福民一一存入手机。孟春梅说:“老师,我也给你提供一个女士的手机号码……”

三顺拈起一块西瓜,塞进孟春梅的嘴里。然后,他向孔福民诉起苦来。他说他来成都以后住在合租房里,一个房间里住两个人。他说:“那人带女人回来,我就得打个让手,大半夜了还在大街上逛。”

孔福民听出来了,这小子大概想和孟春梅在这儿宿一夜。酒劲儿好像上来了,他听见自己说:“孔元这个家,却是从没有来过外人的……”

孟春梅说:“我们坐会儿,就要离开的。”

孔福民把电视打开,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三顺就在他身边,他有充足的理由给贺云兰打一个电话。他可不能让贺云兰一接电话就听见哀乐。于是拿着手机进了孔元的房间,随手掩上房门。

这个房间也能隐约听见哀乐。他打开电视,把哀乐压了下去。他拨打贺云兰手机的时候,那根手指好像单独醉了。

手机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他重复拨打一次,手机还这样说。

他听见了客厅里拉拉扯扯的声音。接下来,他听见了重重的关门声。

那是他自己卧室关门的响声。

他赶紧出了屋,沙发上的两个人不见了。

他一连吁了几口气,在自己卧室门前站了站,然后轻轻推了推门。

门,已经锁上了。

7孔福民拍打两下门,却没有叫出声。

座机突然惊叫起来,他抓话筒的手直哆嗦。

电话是顾媛打来的。顾媛离婚后还叫他爸,说话却客客气气。孔福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这屋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巴黎。还好,顾媛一听孔桓去了她姐姐家里,立即就把电话挂了。

孔福民把客厅的空调关了,却让电视开着。他故意把音量开得很大。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却不知道演的什么。

座机又叫起来,他又吓了一跳。

孔元在电话里劈头就问:“昨天晚上,谁到家里去了?”

孔福民说:“医生!”

孔元的声音小了:“爸,你咋了?”

“病了!”

“中暑了?”

“中毒了!”

欧洲一派沉寂。孔元的声音又大起来:“爸,你到底咋了?”

“世界真是小啊!这屋里来个人,欧洲立即就知道了。三顺,你认识吧?人家一不偷二不抢,来看看你爹,给你爹解解闷儿,咋了?”

“我没说什么啊!我是担心你的安全……”

“我还死不了!”孔福民顿了顿,“我还有第二春呢!”

“爸……”

“你打电话来,除了关心儿子,还关心过老子吗?我是你的佣人……”

“这是国际长途,我挂了!”

孔福民放下电话,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生自己的气,也是在壮自己的胆。酒也在给他壮胆。他应该把门拍打得响亮一点。这儿可是体面人家,不是随随便便的出租屋,更不是油菜地玉米地!

他站在门口,突然听见了自己手机的叫声。他的手机丢在孔元的房间里,而铃声是从自己的房间里传出来的。他明白过来,那是那女人的手机。

手机叫了一阵,却没有人接。

过了一会儿,那手机又叫了,还是没有人接。

孔福民从门前退回来,关了客厅里的电视,只得又进了孔元的房间。自己的手机没有来电信息。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一遍一遍拨打贺云兰的手机。手机里的那个女人不急不恼,一遍一遍地说:“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火锅和酒在满身乱蹿,他把空调打开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凉快了,身上的火苗儿却越来越旺。书柜上的三个外国老汉,似乎都没有正眼看他。墙上油画里的丑儿子,似乎也没有正眼看他。电视正播着一部农村题材的电视连续剧,一个小媳妇不知为什么哭得死去活来。

他站起来,走到书柜跟前,又退回来。

他把电视关了。他把灯也关了。

门虚掩着,他小心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着门缝,不知站了多久。他听见的还是哀乐,却没有听见自己的房间传出什么声音。他仿佛站在那儿睡着了,在做一个梦。

他差点让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

他没有洗漱,就把自己撂上了床。

酒劲儿真上来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孔福民被吵架声惊醒了。他大睁着眼睛听了听,却是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明白自己真做梦了。空调的温度大概调低了,他感到了冷。他把毛巾被裹在身上,又沉沉睡了过去。

第三章

1天还没亮,孔福民就醒了过来。他是被冷醒的,也是被开门关门的响声惊醒的。他没有开灯,摸黑把空调关了。

他出了屋,先洗了一把脸。楼下传来扫地的声音。他到窗前看看,灵堂已经不在,几个人快把丧事清扫干净了。三顺和孟春梅已经趁早走了,他也得赶紧把他们的荒唐无礼清理干净。

自己房间的门半掩着。他开了灯,手一哆嗦,连忙又把灯关了。

孟春梅赤身裸体侧躺在床上。

他退回来,把门重重关上。

他闯进厨房和卫生间,之后又闯进孔桓的房间。他相信三顺还在屋里。其实他不知道找到三顺会咋样。

最终,他在孔桓的房间里坐下来,一直坐到大天亮。他不敢看顾媛的照片,却忍不住想着自己床上那年轻女人的裸体。他想重新闯进自己的房间,就朝自己的这个念头扇了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2孟春梅从屋里出来了。她见孔福民正往豆浆机里装豆子,说:“这个我会,我来吧。”

孔福民没抬头,说:“你们做的,我可不会。”

孟春梅笑了:“老师,你也会。”

孔福民给豆浆机加水,豆子也哗哗笑出了声。他仍然埋着头,说:“我以为你们都走了。”

“他要赶去面试,天没亮就走了。”

孔福民给豆浆机通上电。他说:“人家会以为他是个病人。”

“老师幽默啊!”

“我是说,他喝那么多酒……”

豆浆机好像有满肚子话,孔福民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了。

孟春梅的口气有点像撒娇了:“你要是允许我在这儿洗个澡,我会给你说个好事情。”

孔福民拿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孟春梅。

淋浴的声音点点滴滴,豆浆机的叫声却有一点焦躁。

孔福民守在豆浆机旁边,寸步不离。

豆浆熬好了麦片,孔福民盛了两碗。他把买回来的糕点盛在一只盘子里,这可是他第一次这样做。平时,这样酥那样饼,都是直接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吃的。

孟春梅从盥洗间出来,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她端起一碗麦片粥,喝一口,说:“这就是家的味道。”

孔福民把糕点向她面前推了推。他问:“孩子多大了?”

“没敢要。”

孔福民不好再问什么了。

“我和三顺不一样。”孟春梅说,“我没有离婚。我那位也在外面打工,最近从北京去了江苏。在江苏哪个市,我也不想去记。”

孔福民看一眼墙壁,好像那里贴着中国地图。

孟春梅说:“我们这样的情形,离不离都一样。”

孔福民埋头喝粥,喝出了声音。

孟春梅说:“半夜里,我和金三顺吵架了。”

孔福民拿起一个焦盐饼,一口咬掉一半。

孟春梅说:“我已经对他说了,我们到此为止!”

孔福民好像被噎住了。

孟春梅突然把头歪向一边,盯着孔福民。她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老师,你年轻的时候,不也和今天的年轻人一样吗?”

孔福民赶紧把饼咽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三顺乱说酒话了吧?

“你猜他说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孔福民说,“我又没在门外偷听。”

“他当年可是在门外偷听了。”

孔福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看一眼孟春梅,等着她说下去。

孟春梅却不再说三顺。她说:“现在,我要给你说好事情了。”

“什么?”

“我打算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

“听起来,我还是个未婚青年似的。”

“青年算不上,但你不老啊!”

手机铃声把话打断了。这一回孔福民没有弄错,不是自己的手机。

孟春梅只看了看来电显示,没有接听。她抓紧喝完粥,说:“有人催我了,我顾不上洗碗了。”

孔福民拿出纸和笔,记下了孟春梅的手机号码。

孟春梅也存下了孔福民的手机号码。她说:“你等我的好消息!”

3孔福民洗了一个澡,赤身裸体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还是原样,床也还是原样。他拿孟春梅用过的湿毛巾把凉席擦了又擦,然后把那毛巾丢进了垃圾桶。

日子突然变得乱糟糟的,他得把这两天理一理。理来理去,却还是光溜溜的女人。凉席上的一团亮光怎么会擦得掉。过了这么多年,办公桌上的那团亮光也还是那么晃眼。

孟春梅说,三顺当年在门外偷听了。那只有一个可能,那天放晚学后三顺没有离开学校。孔福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他和贺云兰在办公室里都说了些什么。或许,当时他已经意识到门外有耳,所以草草收场了。

孔福民从手机上翻出贺云兰的手机号码。他没有立即拨打,而是先穿好了衣服。如果光着身子打电话,他说起话来或许会没有底气。

这一回,那手机立即就通了。他赶紧自报家门。

“福老太爷!”贺云兰的口气淡淡的,“来打麻将啊!三缺一呢。”

“我不会。”孔福民有些慌乱,“这么早……”

“做贼还早啊!”

“手气好,手气好……”

过了好一阵,孔福民也没有弄明白是谁先挂断电话的。要是自己先挂断的,贺云兰或许正对那些人抱怨,孔老汉是不是在大城市耍疯了,打个电话骚扰我干什么?

孔福民很快就找到了再给贺云兰打电话的理由。他就说手机突然没电了。他本来不过是要对她说,他见到三顺了。

他好像等了这个女人好多年,他有的是耐心。他这会儿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给手机充电。他可不管手机是不是真没电了。他又去了一趟孔元的房间,看了看抽屉是不是锁好。孙子说对了,他真不喜欢外国。

他再一次打通了贺云兰的手机。

“你真会选时间。”贺云兰说,“我正解手呢。”

孔福民准备好的台词,一时没有了用场。他匀了匀气,问:“你不是在打麻将吗?”

“你定的规矩,打麻将不准解手啊?”

孔福民想说一句玩笑话,却一时拿捏不准分寸。他只好套近乎,问:“麻将打多大呢?”

“我这号人,能打多大?”贺云兰说,“五毛,你信不信?”

“五毛”两个字好像锥子,扎了孔福民一下。他不知这是不是话里有话,连忙说:“我在成都见到三顺了。”

贺云兰说:“我的三个儿子,就他没出息,没志气!他找你借钱去了?”

孔福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

贺云兰大声说:“麻烦你转告金三顺,他如果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乡下来!乡下一样养人!”

这一次明明白白,电话是贺云兰挂断的。

4孔福民在床上躺了大约两个小时,好像病了。他这是让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不敢在哀乐声中这样迷迷糊糊躺下去,就下了床。他没心思自己做午饭,只好又去下馆子。

街上还是老样子。三顺那小子把地面挖开,把烂摊子留给别人,溜了。他可没有给孔福民留下什么烂摊子。说到底,孔福民和贺云兰并没有什么缘分。两回偷情,两回电话,命中注定都不会有第三回的。

孔福民进了双峰酒店,上了二楼。孔元带他来这餐厅吃过饭,他知道菜有点贵。他在靠窗的卡座坐下来,点了三菜一汤,两个人吃都足够了。这辈子第一次自己请自己下馆子,他这是要争一口气。那女人在电话里何等口气,她哪知道孔福民在大城市过的是何等花天酒地的日子。面对一桌菜,他却没什么胃口,没吃多少就饱了。他明白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赌气。

窗下就是双栅子街。从上面看下去,那条沟无遮无拦。不知为什么,挖沟没用机械设备。街道很快就会恢复原样,自然会比原来更好。日子还长,他或许真可以找一个年轻女人过日子。

他买了单,让服务员把没吃完的菜打了包。

街上太热,他回家的脚步有一点急。

他把剩菜放进冰箱,拿起了记着孟春梅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想也没想就摁下了那一长串数字。

“老师,你没睡午觉?”

手机似乎把孟春梅的声音放大了。

“我都没来得及问一问,三顺又找了一份什么工作?”

“你要给他介绍一份工作吗?”

“我一个农民,有什么门路啊?”

“我逗你开心呢。老师,你莫生气啊!”

“你给我的说好事情,也是逗我开心的吧?”

“这么急?”

孔福民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着,也听见自己说:“你们都说我还不老,我急什么?”

孟春梅说:“等会儿,我打给你。”

孔福民放下手机,用笔在那张纸上胡乱画着。孟春梅的手机号码仿佛是一根藤,他需要理出这藤是从哪儿长出来的,还有,这藤会结出什么瓜来。

不一会儿,孟春梅打电话过来,说:“今天下午,我带一个姐姐过来,和你见面。”

5他们约好下午四点在双峰酒店茶坊见面。

孔福民不能睡午觉了。他上街理了发,在皮鞋美容店擦了皮鞋,在自动取款机上取了三千元钱。他回家来又洗了一个澡,换了一件灰色体恤衫和一条黑色长裤。这身衣服是这个夏天孔元给他买的,才穿过一两回。

离四点还早,他只好又看了一会儿电视。他接着看《水浒传》,却看不进去。

他三点半就去了双峰酒店。他上二楼预订了吃饭的包间,然后上了七楼的茶坊。他又选的是靠窗的茶座,点了一杯绿茶。他用手机发短信很费劲,花了大约五分钟才给孟春梅发了十个字:双峰酒店七楼翠峰茶坊。

他喝着茶,想了想自己十八岁相亲的情形,离现在整整四十年了。他望着窗下的双栅子街,心里好像也有一条空荡荡的沟。

孟春梅却是一个人来的。她在孔福民对面坐下来,说:“人家要晚到一会儿。”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涌满了黑云,看样子要下雨。

孟春梅要了一杯菊花茶,说:“她可是我的姐姐。”

孔福民微微一惊:“亲姐姐?”

孟春梅点点头。她告诉孔福民,姐姐叫孟秋华,在一个小区的物管公司做清洁工。她说:“姐姐比我大八岁。你不会嫌她年龄大吧?”

孔福民说:“我可不知道你的年龄。”

“我今年三十三。”

孔福民在心里算了一下,他大那女人十七岁。他说:“人家恐怕会嫌我老。”

孟春梅趁着人还没来,说了说姐姐的遭遇。孟秋华和丈夫外出打工,把儿子留在家里,由他的爷爷奶奶照看。儿子和两个小伙伴下河游泳,三个孩子全都淹死了。七天以后,爷爷跳了河,跟孙子走了。半年以后,孟秋华的丈夫在夜里掉下那条河,也走了。

孔福民问:“你说的是双河口的事?”

孟春梅说:“姐姐的婆家就在那儿。”

“这事离现在好些年了。”孔福民说,“双河口离我们村子有三十几公里,但那事多大啊,还是传过去了。当年只听说过三个孩子和一个老人的事。”

“一老一小走了以后,姐姐两口子就不再外出。”孟春梅说,“姐夫总往河边去,好像魂儿丢在那儿了……”

“我听说,那河里当年有很多采沙船,挖了不少吃人的坑。”

孟春梅歪着身子,望着窗下的大街。她说:“那河不像这街,可以围起来。”

天色转暗,街上那条沟已经看不清了。

孟春梅说:“我的姐姐,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八年了,还好,她总算挺了过来……”

窗外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这时候,孔福民看见一个女人进了茶坊。他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孟春梅的姐姐。

6一男两女到了二楼餐厅的包间。

孔福民一边点菜,一边听两姐妹说话。孟秋华的声音也很小,并且话不多。孔福民听见她说:“菜已经点多了。”

孔福民并没有把菜减下来。他问:“喝红酒?”

“喝水。”孟秋华端起面前的水杯,“我喝水。”

孟春梅顺着姐姐,也说喝水。

这两天,餐馆张着大嘴,一顿接一顿吃着孔福民,但这顿饭是吃不疼他的。他拿出了孔元平时在饭局上的派头,让服务员为两位女士推荐了冰饮。他自己没有必要装年轻装时尚,他就喝茶水好了。他一眼就看出孟秋华的个子比孟春梅高。这会儿他又看出姐姐还比妹妹漂亮一些,不过姐姐的衣着比妹妹普通一些。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做了清洁工,孔福民已经心生怜惜了。

不一会儿,菜上来了,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话都很少。要是三顺在,气氛或许会活跃一些。窗外不断有雷声滚过,他们好像都在等雨,但一顿饭差不多吃了一半,雨也没有下起来。

在雷声的间隙里,孔福民说:“想一想,人一辈子,听不了多少个雷。”

“这应该算得出来。”孟秋华扭头望着窗外,那样子正在心里算一笔帐。“至少,上千个吧?”

孟春梅对孔福民说:“姐姐读书时,数学最好。”

孟秋华回过头说:“语文最好。”

“姐姐不偏科。”孟春梅笑起来,“我却偏科。”

孟秋华就像是吃过晚饭来的,又像是没有胃口。她用吸管吸着冰饮,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她仿佛在用吸管说话,小得都快听不见了。她说:“我出门时没关窗子,要是下雨,屋里会进水的。”

孟春梅问:“那个女人呢?”

孟秋华说:“三天,没见人影了。”

孔福民想着那个女人去了哪里。杯子里是茶水,不是酒,他却有一点醉意。

孟春梅引开话题说:“老师,你写的文章,会出一本书吗?”

孔福民说:“我这辈子,可不敢有这个指望。”

“我姐姐喜欢看书。”孟春梅说,“你屋里藏了那么多书,借几本给她吧!”

“书都是儿子的。”孔福民说,“但是,我能做主。”

“算了。”孟秋华说,“我有好多年没看过书了。”

“我也没看过几本书。”孔福民说,“我是农民。”

孟秋华说:“我们都是农民。”

孟春梅就像生气了,说:“这个,没有谁跟我们争。”

孔福民说:“我可以算一个退居二线的农民。”

孟秋华好像让这句话迷住了。她说:“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

孔福民笑了笑,望了望窗外。街灯照亮的树叶在风里乱翻着。雷声停了好一阵了,雨不知下不下得起来。

孟春梅说:“老师,吃完饭,请我们上你家坐坐?”

孟秋华说:“我得赶回去关窗子。”

孔福民说:“趁雨还没下起来,我们都早点回吧!”

7孔福民刚回屋,大雨就下起来。他的心情糟透了,匆匆淋浴了一下。他从盥洗间出来时,听见手机叫断了气。一会儿工夫,他已经错过了孟春梅的两个电话,但他没有立即回过去。

手机又叫起来。这一回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孔福民慢吞吞穿好衣服,手机却还在叫。他接听了。

“我是孟秋华!”

声音还是那样小,在雨声中却是那样清晰。

孔福民在床边坐下来,问:“房间没进水吧?”

“没有。”孟秋华说,“窗子是关了的。”

“好。”孔福民说,“那就好。”

“我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你,打雷的时候,不要用手机打电话。”

孔福民知道这个。他问:“为什么?”

“雷还在,不说了。”

电话立即就挂断了。

孔福民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赶紧丢下手机。其实,只有哗啦啦的雨声。雨下起来之前,雷声就没有了。

双栅子街上扒开的深沟,这会儿大概已经成了河。

孔福民在床边坐着,等待着一声炸雷。他想了想孟秋华的口气,那就像是冒着打雷的危险向他通风报信一样。雷还在,他一动也不敢动,连空调和电视都没有开。

雷声却再也没有响起。没过多久,雨也突然停了。

孔福民这才发现,自己的窗子一直敞开着。还好,雨水没有进来。他起身到儿子和孙子的房间看了看,都没有什么事。

这一场雨来得慢去得快,屋里还是热得不行。

客厅里凉快起来的时候,孔福民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空调打开了。

他坐在沙发上,把手机上的那个号码看了又看。没错,这是一个女人,一个主动给他打电话的女人。他原以为这个女人没有把他打上眼,却又有了这个电话。他就是拿来纸和笔,大概也理不出一条什么线索。他不知道,吃了几顿饭,说了几场话,打了几通电话,接下来的日子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他在手机上输入孟秋华的名字,把这个号码存了下来。

孟秋华和孟春梅,两姐妹的名字紧紧挨在一起。

孔福民本来想给孟春梅打一个电话,听听她怎么说。他犹豫了一下,拨通的却是孟秋华的电话。

这个电话,他们说了一个小时以上。

第四章

1孔福民的手机一直闲来无事,现在却一连加了三个夜班。他从孟秋华那儿知道了一个说法,叫“煲电话粥”。

第一个晚上,孔福民从耳朵边上移开滚烫的手机,有点累,有点晕,有点恍惚,一上床就睡着了。他在半夜里醒过来,那个长长的电话好像是一个梦。孟秋华依然是话不多,她只不过向孔福民提了一些问题。比如,她问孔福民写过什么文章,然后又问都写了些什么,孔福民差不多把两篇文章都背诵了一遍。

第二个晚上,孟秋华继续在电话里向孔福民提问。她问孔福民在乡下时是如何发家致富的,养多少头猪,养多少只兔,种了些什么果树,等等。她问孔福民的老伴生了什么病,孔福民却不敢向她打听那条河。

孟秋华问孔福民在乡下时有没有相好的女人。

“没有。”孔福民想了想贺云兰,“追求我的倒有。”

“女人反过来追你?”

“极少。”

孟秋华的话多了起来。她告诉孔福民,乡下打她主意的人很多,但那些人都没有得逞。她一口气讲了六个男人在她面前碰壁的小故事,她斗倒了六个西门庆。她说:“他们都把我当成潘金莲了!”

挂断电话,夜已深了,孔福民却没有一点睡意。他拿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给那一堆故事做了一个分类总结:普通村民三名,村干部两名,乡干部一名。

孔福民听出来了,孟秋华这是要向他表明,她一直是一个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孔福民没有插嘴,并不知道这些故事是不是发生在她的丈夫离世之后。

这张纸还有大半空白,这可是为孟秋华从乡下出来以后留着的。孔福民在心里虚拟了一份新的总结,城里人却不像乡下人那样好分类。城里人多,孟秋华把新名单报上来,一张纸不一定挤得下。

但愿他们都没有得逞。

白天里,孔福民一直想着那六个小故事。结果,他觉得那三个普通村民,每一个都像自己。

孟秋华也有一个玉米地的故事。

一天下午,孟秋华在河边上洗衣服,同村的一个男人从芦苇丛中钻出来,与她搭几句讪,然后捡起石头在河里打了一个水漂,走了。

孟秋华洗好衣服往回走,在玉米地边上又遇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说:“我请你看电影。”

“这是城里吗?”孟秋华问,“电影院在哪里?”

“我家就是电影院。”男人说,“我家里有影碟机。”

孟秋华一边向前走,一边说:“你和你老婆看吧。”

“她今天回娘家了。”

孟秋华加快脚步,不理他了。

“你肯定没看过那个。”那男人却一直跟在后面,“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就像猪狗一样……”

孟秋华停下来,转过身,说:“你要当猪,你要当狗,还需要跟着电影学?呸!”

第三个晚上,他们依然在电话里说着乡下的事,有的问题已经在前两个夜晚讨论过了,孟秋华却又提了出来。

孔福民就向孟秋华提了一个问题。他问:“你从乡下出来以后,还有故事?”

孟秋华好一阵不吭声。

孔福民以为手机没电了,赶紧看了看,然后赶紧说:“我没有别的意思。”

孟秋华却说:“前几天我都要上班。”

“我知道。”孔福民说。

“明天我休息,不上班。”

孔福民想了想,说:“明天,我请你吃饭。”

孟秋华又不吭声了。

孔福民问:“你想吃什么?”

孟秋华说:“随便。”

2孔福民请孟秋华来双栅子街吃北京烤鸭。

上午,孔福民给孟春梅打了一个电话。这几天里,他一直等着孟春梅的电话却没等到,他也向孟秋华问起过孟春梅,孟秋华却不愿意多说妹妹。他心里没有底,他想从孟春梅那儿得一句话。

“过了几个夜晚了?”孟春梅说,“老师,你现在才给我回电话!”

孔福民说:“那天晚上打雷,我不敢用手机。”

“这几天,你那儿也一直打雷吗?”

“我大概让那雷打蒙了。”

孟春梅的声音小下来:“姐姐向我要了你的手机号码,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孔福民不知道,孟春梅这是不是在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两姐妹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他说:“一连三个晚上,我们都在通电话。”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乡下的事。”孔福民说,“我们都说乡下的事。”

“你们没有约会吗?”

“今天中午,我请你们吃烤鸭,你姐姐已经答应了。”

“今天我有事。”孟春梅说,“你们单独聊聊。”

“她对你说过什么没有?”

孟春梅说:“这几天我太忙,都没有时间和她见面。”

孔福民不说话,似乎在等着孟春梅把话纠正过来。

孟春梅问:“这几天,三顺给你打过电话吗?”

“没有。”

“他求你任何事,你都不要答应。”

3孔福民早早到了烤鸭店,在一个包间里等着孟秋华。孔桓喜欢吃烤鸭,所以对这儿他是熟悉的。出了双栅子街,他心里就没底了。并且,除了吃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张罗别的什么活动。

包间很小,却很雅致。孔福民觉得空调的温度有一点低,就让门开了一道缝。孟秋华来了,他可能会让门半开着。他从没有想过,他这辈子还会有这样的约会。他已经给孟秋华发了短信,报告了街名、店名和包间名。他一直拿着手机,不停地看时间,但是并不着急,他愿意这样一直等下去。不知为什么,孟秋华出现以后,他身上的那些燥热一点一点减弱了。夜里“煲电话粥”的时候,他就对自己这种风平浪静的状态很满意。他也并不想听孟秋华进城以后的故事,他只想尽快知道,这一个故事会是个什么结局。

快到十二点时,孟秋华到了。

孔福民拿不准,她的发型是不是有了一点变化。不过他看出来了,她穿得比上一次漂亮,心情也明显比上一次好。

他们似乎已经在电话里把话说光了,见面以后反倒都没有多少话说了。

门半开着,包间里的温度在一点一点上升。

烤鸭和配菜都上来了。

孔福民给孟秋华卷了一片烤鸭。他说:“我原来以为只有到北京,才能吃上北京烤鸭。”

孟秋华吃烤鸭的时候,就像那天吸冰饮一样,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她说:“照你的说法,你要请我吃北京烤鸭,我还得去一趟北京。”

“我请你,你愿意去吗?”

孟秋华低着头,然后摇摇头。

孔福民知道,他这是“碰壁”了。他不再说什么,用一张荷叶饼卷了两片烤鸭。

孟秋华把那卷儿接过去,却把荷叶饼打开来。她用筷子挑出一块烤鸭片,挑出一根葱条,然后重新卷好,还给孔福民。

孔福民双手接过那纠正过的卷儿,想笑一下,却没有笑出来。

孟秋华再把挑出来的那一块烤鸭片用荷叶饼包好,一边吃一边说:“我卷得比你好。”

孔福民说:“我笨手笨脚。”

孟秋华卷烤鸭的动作麻利而细腻。她给孔福民卷的是葱条,而给她自己卷的是黄瓜条。

孔福民像一个懒汉,饭来张口。他说:“我也喜欢黄瓜条。”

孟秋华就给孔福民卷了黄瓜条。

孔福民说:“我更喜欢听你讲故事。”

孟秋华扭过头,看了一眼墙上的一幅小画。

孔福民正对着那幅小画坐着,就跟着看了看那上面的风景。他埋头喝一口鸭骨汤,接着说:“你从乡下出来以后,一定还有好听的故事。”

孟秋华不再卷烤鸭,而是把一块纸巾叠起来又展开,展开来又叠起。然后,她用展开的纸巾遮着嘴,问:“你要邀请我上你家去看电影吗?”

“那不是我的家。”孔福民有点结巴了,“那不过是我儿子的临时住处。”

孟秋华放下纸巾,在手掌上铺一张荷叶饼,抹上甜面酱,把一块烤鸭片放上去,却好像拿不定主意,放葱条还是黄瓜条。

孔福民挑起两根葱条,给她放了上去。

孟秋华的手轻轻一握,就把烤鸭片潦草地卷了起来。这一次,她吃出了声音。

孔福民慢吞吞卷起了烤鸭。他说:“你看,我这手艺,快跟上你了。”

孟秋华却又扭过头,看墙上那幅小画。

孔福民也扭过头,望一望窗外。小窗外面是一幢正在修建的高楼,他一时弄不清方向,不知道双栅子街在哪一边。

包间里的温度更高了,孟秋华都出汗了。

孔福民说:“门开着,凉气都跑了。”

孟秋华站起来,把门关上了。

孔福民立即感到了一股清凉。他说:“下午,我请你看电影吧。”

孟秋华坐下来,不吭声。

孔福民赶紧说:“去电影院。”

孟秋华还是不吭声。

“我喜欢看农村题材的电影。”

孟秋华终于开口了:“我不喜欢。”

孔福民小心地问:“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外国电影。”

“我在电视上看过一些。”

“你不喜欢?”

“那种猪狗的,我不喜欢……”

孔福民意识到说漏了嘴,立即打住了。

孟秋华没有低头,也没有扭头。她从孔福民的头顶看过去,就像看见窗外刚刚冒出了一幢高楼。

孔福民喝一口鸭骨汤,却像是让鸭骨头鲠着了。

孟秋华站起来,把门打开了一小半。她拿上自己的包,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4孔福民一个人留在烤鸭店里,紧紧关上包间的门,把剩下的烤鸭和配菜都吃光了。他这可不是跟自己赌气,而是要慰劳一下自己。不用说,他没有得逞。

他呆呆地看了一阵那幅小画,才发现那上面有一条小河。

手机的叫声有点刺耳,三顺的名字也有点扎眼。

“叔,你吃午饭没有?”

“正吃方便面呢!”

“你那么有钱,怎么过这样的日子!”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

三顺“嘿嘿”笑着:“城里不知道,村里也不知道吗?”

孔福民问:“你的工作落实了?”

“我准备开一个店。”

“什么店?”

“现在不说这个。”三顺的声音小了一点,“这几天,孟春梅找过你没有?”

“没有。”

“她在打你的主意。”

孔福民突然觉得胃里撑得难受。他问:“什么?”

“她准备把她的姐姐介绍给你。”

“这不是好事吗?”

“她的姐姐,精神受过刺激……”

“有病?”

“我也不清楚。”三顺说,“我只知道,这些年,孟春梅一直陪着她的姐姐。”

“你见过她的姐姐?”

“没有。”

“那你胡说什么?”

三顺的声音小下来:“我怕你背上一个包袱……”

“谁都有个头疼脑热。”孔福民说,“你出门在外,可要防病!”

5下午和晚上,孔福民拨打过几次孟春梅的手机,但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孔福民却不知道,自己急于要对孟春梅表白什么。

第二天上午,孟春梅先给孔福民打来电话,不一会儿就上门来了。她买来了一只鸡,还有一些蔬菜。鸡已经在市场上宰好。她一进来就直奔厨房,煲了一锅鸡汤。然后,她到了客厅,在一把木椅上坐下来。

孔福民为她泡了一杯茶,在沙发上坐下来。

几道门都紧闭着,阳光从任何角度都照不进来,但餐厅那道门的上半部分安了玻璃,光线并不算昏暗,所以客厅里只开了空调,没有开灯。

过了一夜,孔福民已经不那么急切了。他说了说他和孟秋华在夜里通电话的事,然后,他说了说吃烤鸭的情形。他说:“我不大会说话,让她生气了。”

“这不怪你。”孟春梅说,“昨天,她离开你以后,就找我去了。”

“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这个人很好。”

孔福民笑了一下,不知说什么好。

孟春梅说:“她说,你要带她到北京去吃烤鸭。”

“她没答应。”

“她说,她怎么好意思让你那样破费。”

孔福民摩挲着沙发的扶手,皮格热乎乎的。

孟春梅说起了可怜的姐姐。姐姐的儿子、公公和丈夫先后从那条河里走了,姐姐都快疯了。八年了,孟春梅一直陪着姐姐。孟春梅说:“前几年,我也差点疯了!”

孔福民紧贴着沙发的靠背,望着黑乎乎的电视荧屏。孟春梅没有细说前几年的事,就像电视剧漏掉了好几集。不过,残缺的剧情可以在别的频道补看的。

孟春梅说:“我们总算熬过来了。”

“你的丈夫是什么态度?”

“其实,我离婚已经六年了。”

孔福民窝在沙发里,觉得浑身软沓沓的。

孟春梅说:“我不想让金三顺知道。”

“你姐姐知道吗?”

“昨天,我终于对她说了。”

孟秋华哭了一场,昨天晚上就和孟春梅住在一起了。

“她对我说,这些年我一直照顾着她,现在她要照顾我了。”

电视荧屏上面有一块光斑,似乎在一点一点放大。

孔福民问:“你们什么时候分开住的?”

“她打工以后。”

“她打工多久了?”

“才半年。”孟春梅说,“但干得还不错。”

“她这是要证明,自己能够独立生活了?”

“也不全是。”孟春梅喝一口水,“她对我有意见。”

“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她说我风流。”孟春梅笑了笑,“她也常常抱怨,和她一起租房的那个女人风流。”

孔福民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却没有动。

孟春梅问:“她给你讲过几个小故事?”

孔福民点点头。

“其实,那都是我的故事。”

孟春梅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天生风流,给姐姐讲过男人在自己面前碰壁的故事。

孔福民还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他发现自己端起了茶杯,连忙放下来。

孟春梅说:“这些年,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她的生活。”

孔福民听到的可能另有出入,他却不想和孟春梅核对一番。孟秋华对他讲述的,或许正是她自己的遭遇。

孟春梅问:“她讲了在玉米地边上骂人那一段?”

“讲了。”

“她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是吧?”

孔福民想了想,点点头。他说:“那儿有芦苇。”

“我原来的婆家也在河边。”孟春梅说,“但是,我对她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把河改成了堰塘,把芦苇改成了玉米地。”

孔福民吸了一口屋里的凉气。他有一点糊涂,快要把姐姐和妹妹弄混淆了。

“她知道那堰塘是假的。”孟春梅说,“昨天她对我说,她已经给我改过来了。”

孔福民一动不动坐着,他看见电视荧屏上的光斑闪闪烁烁。

孟春梅说:“她说,她拿我的故事欺骗了你,她也要改过来。”

“那算不上欺骗。”

“我想,她是不敢对你讲她自己的故事。”

孔福民闻到了鸡汤的香气,鼻子却有一点发酸。

孟春梅说:“这些年,她过的几乎是封闭的日子。”

孔福民想说点什么,结果他只是揉了揉眼睛。

孟春梅说:“你是第一个。”

“什么?”

“这些年,她从没有和男人交往过。”

孔福民又揉了揉自己的脸。

“我和她都害怕。”孟春梅说,“你们见面以后,我的心里一直打鼓。”

“我想请她看一场电影,没想到她生气了。”

“她都对我说了。”孟春梅扮一个鬼脸,“她说,你有点坏。”

“开头,你不是说我很好吗?”

“我们把那个话题说开了,她觉得你还是不错的。”

“什么意思?”

“她说,她都快忘了,她自己也是女人了。”

孔福民说:“我请她看电影,并没有别的意思。”

孟春梅又笑了:“现在,她有那个意思了,你却又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呢?”孔福民说,“她如果愿意,我真会带她到北京去吃烤鸭。”

6鸡汤已经煲好,米饭也已经蒸好。孟春梅把鸡汤和米饭盛上来,放在茶几上。

两个人换了座位,孔福民坐到了木椅上,孟春梅坐到了沙发上。

孟春梅却没有说她自己。她当然不会说她如何风流,甚至也没有说过她做什么工作。她说她挣钱都是为了姐姐,那么,她是为姐姐才风流的。

他们已经说到了三顺。

孔福民问:“那小子,他在背后说我什么了?”

孟春梅没有卖关子。她朝调羹里的鸡汤轻吹一口气,说:“你当老师的时候,他妈去过你的办公室吧?”

孔福民喝一口鸡汤,让这句话烫了一下。

孟春梅说:“当时,他放学后没有回家,就站在那办公室外面。”

孔福民扫了一眼,几道房门都是关着的。

孟春梅说:“他说,后来,你走夜路,他朝你撒过几把土……”

“没有的事。”孔福民说,“撒土,没有的事。”

“你可能忘了。”

“谁知道他把土撒到谁身上了。”

那个往水桶里撒尿的孩子,就不用管他是谁了。那一桶水倾倒在地,也成不了一条河。

孟春梅说:“那天晚上,在这屋里,我把三顺骂了一顿!”

“你们看上去不是很好吗?”

“他想向你借钱。”

“他有困难,我拉他一把,也没什么。”

孟春梅显然把什么话咽到了肚子里。她说:“他在成都见到我时,说他半年没沾女人了,竟然哭起来。我算是拉了他一把。”

孔福民并不想听这样的故事。这个三言两语的故事,也和那六个故事有了矛盾。他觉得让一串儿男人碰壁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孟春梅。他问:“谢青知道你和三顺的事?”

孟春梅摇摇头。她说:“三顺也不知道,孔元老师对谢青的帮助很大。”

孔福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孟春梅问:“你也不知道吧?”

孔福民也摇摇头。

“孔元老师和他的女朋友,都对谢青很好。”

“女朋友?”

“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但没有见过。”

“一个年轻的女画家,画油画的。”

孔福民看一眼儿子房间的门。他看不见那幅油画,他想那大概是一幅好画。

孟春梅告诉孔福民,昨天晚上,三顺去找她了。她说:“他妈答应给他一笔钱,他准备开一个店。”

“什么店?”

“卖玉米。”孟春梅说,“煮熟了的玉米。”

“我见过这样的店。”

“三顺说,如果你想和他妈一起过,他不会反对。”

“我从没有想过这个。”

“此话当真?”

“你的意思,我和你姐姐的事,到此为止?”

“我怕她拖累你。”

“我倒觉得,她已经过了那条河了。”

“这可不一定。”

“她要是还没有过去,我们一起帮她吧。”

孟春梅小声问:“你愿意?”

“你要问她,愿意不愿意。”

孟春梅说:“这些年,我和她都不敢碰这个问题。”

木椅比沙发略高,孔福民埋头喝鸡汤的样子有点笨拙。

孟春梅说:“这一次,我看出来了,她想跨出这一步。”

孔福民坐正了,说:“她能够跨出这一步,就是让我做铺路石,我也愿意。”

“你要有点耐心。”

“我和三顺他妈的故事,你可别对她讲。”

孟春梅“噗哧”一声笑了。

孔福民说:“你就是讲了,我也会对她说,那是别人的故事。”

7孟春梅离开以后,孔福民把那张纸撕掉了。

他得换一张新纸,因为新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他在床上长长地睡了一觉,差点错过了接孙子的时间。

他出大门的时候,刘大爷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见他走得急,只对他笑了笑。

双栅子街上围着的蓝色铁皮已经打开了几个口子,看样子要拆除了。

孔桓从学校里出来,又在街上跑起来。孔福民却并不追他。孔桓停下来,等孔福民跟上来。孔桓说:“爷爷,有一天晚上,你和谁通电话?”

“你偷听了?”

“我上卫生间,以为你自己跟自己说话。”

“那是乡下的一个朋友。”

“他也和你一样,是个老师吗?”

孔福民想了想说:“是个医生。”

“爷爷,你得过病?”

“小病。”

“什么病?”

“心口痛。”

“为什么痛啊?”

“有些事,想着就痛。”

“什么事?”

孔福民一时答不上来。他四下看看,说:“比如这条街,好好的,却挖烂了。”

孔桓说:“爷爷,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孔福民摸摸孙子的脑袋,说:“我知道,这条街会变回来,会更好!”

第五章

1双栅子街的那条沟已经填上,并且铺上了沥青。孔福民早上送孔桓上学时,街道还没有通车。他回家不久,楼下热闹起来。他站在窗前,看见几辆装饰着鲜花和彩带的婚车开进大门。

就是说,双栅子街趁着这小区里的喜事,通车了。

再过一夜,孔元就要回来了。

一连几个晚上,孔福民和孟秋华都通了电话。每次都是孟秋华先打过来,孔福民掐断,然后再打过去。孟秋华应该知道,孔福民这是为她节省话费。他们不再 “煲电话粥”,通话时间有长有短。他们都没有提起那六个小故事。孟秋华在烤鸭店不辞而别的事,也好像没有发生过。

一次,孔福民说到了当年去南溪村采桑叶的事,结果,他把别人被狗咬一口的事,说到了自己身上。他这辈子从没有被狗咬过,但他一边吹嘘着,一边感到脚脖子那儿隐隐作痛。他并没有觉得这是欺骗。

他听见了孟秋华的笑声。

孟秋华笑过了,说:“那是我家的狗!”

“怪不得,下嘴那么狠。”

孟秋华的口气突然变了,她显然是不安了。她说:“那不是我家的狗。”

“不一定。”

孟秋华有点急了:“春梅可以作证,我们家从没有养过狗。”

“她在你旁边吗?”

“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孟秋华说,“她不敢偷听我们的谈话。”

孔福民不敢再提看电影的事,孟秋华却对他说起了一部美国电影。他好一阵都没有听明白,就怀疑孟秋华又出错了,说不定那是一部法国电影。他越想越乱,想到了儿子去了法国,又想到了儿子房间里的那一摞碟片。

他就像刚刚看过那碟片,浑身难受极了。

孟秋华在电话里问:“你怎么了?”

“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的电影……”

“好听吗?”

“好听,肯定好看!”

电影已经不是问题,孔福民请两姐妹一起看电影。

“春梅她不一定去。”孟秋华说,“她不能再成天围着我转了。”

孔福民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他有点不太适应空调,热一点算不了什么。

孟秋华说起了妹妹这些年所受的苦,但只开了一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孔福民安慰她说:“日子还长,以后慢慢说。”

一连几天,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两个人都没有时间一起看一场电影。

2几辆婚车开出大门的时候,手机叫起来。贺云兰的名字同时闪出来,让孔福民吓了一跳。

手机叫了两次,他都没有接听。贺云兰大概想续旧情了,但是,孔福民哪里还有那个心思。

过了一会儿,孔福民还是拨通了贺云兰的手机。

贺云兰说:“我还以为,我把电话打到别的老太爷那儿去了!”

孔福民说:“你存下了我的手机号码,真是让人感动。”

“文化人就是酸。”贺云兰说,“乡里乡亲的,山不转水转,多个号码多条路!”

“我刚才上街了,没有带手机。”

贺云兰说:“昨天,这里下大雨了。”

“前几天,成都就下过了。”

贺云兰说:“大雨过后,你家那房子,屋顶塌了很大一块。”

孔福民让一口气憋着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贺云兰说:“你现在住的是高楼大厦,那破房子也许不要了,但我还是要给你说一声!”

电话立即就断了。

孔福民长出了一口气,并不着急。老屋就是塌了,他也会在原地重建起来。但这事拖不得,要是再下雨,情况就变得更糟糕了。孔元明天回来,正好接他的班了。他很快就决定了,明天,他把孔桓送到学校,立即动身回乡下去。他到长途客车站赶车到县城,再转一次车,天黑以前他就回到老屋了。

孔福民给三顺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明天回双峰村一趟,你有什么东西带回去吗?”

“现在城里有的,乡下都有。”

三顺说不定就在双栅子街,手机里不时传来车喇叭声,和窗外传来的车喇叭声混在了一起。

孔福民问:“你的店开起来了?”

“快了!”

“有什么困难吗?”

三顺的声音小下来:“没有。”

“要是差钱,你说一声!”

“叔!”三顺说,“我也就开个小店!”

3孔福民准备出门的时候,孔元已经下了飞机。父子二人通了电话。

“爸,你一个人行吗?还是我回去吧!”

孔元这个谦和的口气,却是孔福民不熟悉的。门已经在身后关上,他一边下楼一边说:“我还没有老呢!”

“老屋却太老了!”孔元说,“你管它呢,反正不会有人回去住了!”

“那可不一定!”孔福民说,“我回来后,有事要和你谈!”

“什么事?”

“等我回来再说!”

孔福民出大门的时候,刘大爷好像要和他打个招呼,但见他正打电话,只对他点了点头。

双栅子街车水马龙,却不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孔福民向双峰酒店走过去,他知道那儿会有出租车载客过来。他就是在双峰酒店认识孟秋华的。昨天晚上,孔福民给孟秋华打电话说,他有事要回老家一趟。他说:“老家那儿手机信号不好,晚上不一定能够说上话。”

“你放心。”孟秋华说,“妹妹和我在一起。”

孔福民还没走到双峰酒店,一辆出租车在他面前停了,一个漂亮女子从车上下来。他上了这辆出租车,接到了孟春梅的电话。

“老师,你要回老家去?”

“回去看看老屋。”

“你好久回来呢?”

“老屋出了一点问题,要修一修,至少得三五天。”

“有人希望你早点回来,一起去看电影!”

“好!”孔福民说,“我回去以后,花钱雇到修屋的人,立马赶回来!”

出租车载着孔福民,驶出双栅子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