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
凭借天赋各自为战(评论)
◎张定浩
一个诗人写出什么样的诗,往往会取决于他喜好以何种方式谈论一首诗。对于年轻的诗人尤其如此。因此,当诗学讨论总是被各种各样模棱两可凌空蹈虚的哲理思辨所笼罩,当诗人习惯以某些抽象空洞的概念词语为基础去推动和阐明自己的美学判断,某种在翻译中残存下来的史蒂文斯式喃喃自语的回声,随即充斥在汉语新诗之中,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同语义认知领域乃至世界观层面的频繁热烈的交流、碰撞和影响相反,在韵律、节奏和句法的领域,年轻的汉语诗人们几乎都是凭借天赋各自为战,在这个领域没有传承,也不存在研习,因为作为他们诗学基本滋养的诗歌译作中几乎不提供这些,也抹杀掉一切大诗人在这方面的差异。一切异域的本是依靠不同音调与音质被人熟记乃至在记忆中被辨识的大诗人,在汉语诗歌中都变成持普通话写作的散文作家,变成某种诗学观念在纸上的絮絮叨叨的传声筒。
以此为背景,返观这一组年轻的诗作,会发现一些相近的特质。比如,凭借对隐喻、转喻乃至博尔赫斯所谓“双词技巧”的使用,他们已经可以让自己的诗歌呈现出某种熟练的现代诗的气息,但这样的熟练,却是以磨灭个人风格作为代价的。这更像一种演奏练习,其目标是制造出一首十二音体系下的现代音乐,而不是创造出一首崭新的动人的音乐。某种程度上,这些年轻的诗人,都是艾略特“泯灭个性”理论的受害者,因为“泯灭个性”的前提是找到一个绝对充满个性的传统,而这些年轻的诗人尚无这样的传统可以拥有。
我比较喜欢的,是颖川《海上》,它在听觉与视觉、意象与情绪间取得了某种平衡,以至于最终可以形成一个单纯的整体,整体性地给人以冲击,让人记住。方李靖《磨损》,试图像约翰·多恩那般把一个修辞格一点点地扩展至极限,但“爱人啊,宽宥我步调的疲惫”这句松懈了整个上升的力量,仿佛一下子掉到了台湾1970年代现代诗的氛围。
张雨丝《共谋》和王辰龙《某私营培训机构抽查报告》,是比较娴熟的叙事诗,是对某个场景和境遇的勾勒,相对而言,《共谋》的气息更为连贯自如,它的意象也一气呵成,灵动又沉静;《某私营培训机构抽查报告》则似乎过于在一些局部用力,它背后的某种野心压垮了它。
秦惟《重要考试》和马小贵《阿勒屯的黄昏》,都略显造作,显示出对象征的过度依赖。刘阳鹤《耸峙之境》和赵燕磊《行舟记》,似乎都有些汲汲于构建某个观念,短促的句法如写论文一般艰难地前进,但或许在同行的阅读中也可还原成论文般有力的分析。
涂然《台风》第一节的音韵非常整饬,但这种整饬没有保持下去,也许是因为“台风”而故意为之的杂乱,或者,就是在意象的展开上没有做到更严苛的提炼。蒋瑶瑶《5月20日的日记》,是这组诗中情绪最为明净单纯的一首,较之那种随处可见的刻意求深,我更喜欢这种由爱而生的明净和单纯。
李天意《便笺》和十一《晚归》比较轻盈,各有一些优美的句子,且都提到“二十岁”这个意象。是的,倘若我们用“二十岁”去作为衡量这些诗歌的另一个砝码,那自然可以不吝赞美。只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记住:一首好诗,通常总是某种惯用法的破坏者,但人们称赞一首少年人的诗,往往却只因为他比同龄人更快地掌握了某种惯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