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歌
庶民的“契约精神”(外二篇)
孙歌
春节快到了,我要到外地去探亲。因为家里没人了,我担心报纸无法投递,决定跟邮局联系一下,看看能否在外出期间请邮局不要送报,等我回来之后自己去一并取回来。
按说这种服务对于我们这个粗放型社会来说属于额外要求。我一边给邮局打电话一边做好了被回绝的心理准备。谁知电话那一头却爽快地答应了,而且煞有介事地要求我履行一个程序:“你写个情况说明,写明白停配报纸的时间期限,然后亲笔签名,直接交给投递员就行了。”
我暗自觉得高兴。中国社会的服务业也突飞猛进地发展了,这种以往不可想象的要求,居然现在都可以得到满足。看来市场竞争确实有好处。现在邮局面临着强大的竞争对手,各种快递公司利用上门送货和取货的快捷服务和比邮局更低廉的价格,抢走了曾经由邮局独占的客户,逼迫邮局也不得不改善自己的服务,这让我更觉得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里不能沿用过去的老习惯,万事都需要先试试再做判断。
当天下午,我按照邮局的指示,写了一张申请暂时停配报纸的申请书,签上名,把它交给了专门上门来取的投递员。
这位投递员不是经常投递的那位,看着很眼生。以往的那位投递员,是个精力旺盛充满好奇心的小伙子,他常常跑上二十三楼,敲开我的房门把邮件亲手交给我。我家所在的公寓楼,跟绝大多数的公寓一样,邮箱都集中在一楼门厅,把一个大铁箱子区隔成很多小箱子,每家认领一个。大约门厅太小,所以邮箱的体积也很小,从有限的缝隙把邮件放进去,充其量不过能塞进一本薄薄的杂志和几封信。所以一旦有厚些的印刷品寄来,一般都是放在整个邮箱顶端的平台上,大家自己拿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伙子对于我收到的来自日本的普通印刷品特别处理,塞不进邮箱的,他决不放到顶端,而是一定要以特快专递的送达方式,特意到二十三楼来,敲开门递给我。
记得第一次他主动给我送邮件的时候,很好奇地问我道:“请问您是孙歌样吗?”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孙歌样”不像中国人的名字,但是信封上确实这么写着——按照日语的习惯,这个“样”字其实是口
语里“某某桑”那个“桑”的书写体,是礼貌的称呼方式,大约相当于中文里早年的“同志”,或者现在的“先生”、“女士”之类——我干脆对日本朋友半开玩笑地翻译说,你们的“样”,就是我们的“同志”呢。
卢梭著作:《社会契约论》
我于是在门边讲授了五分钟的日语课,他听得很认真,然后带着满足的神情离开了。
不知是否是作为满足好奇心的回报,他后来总是把日本来的邮件亲自送到我手上。
可是,现在上门来取我申请书的投递员,已经不是那个小伙子了。看来他已经去了其他小区,或者,没准儿已经辞职跳槽去了其他行业?
这个新的投递员,也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他接过我的申请书,转身消失了。
于是我安心地出门了。可是,没有在外地度完假,因为急事我提前赶回北京。走进公寓楼,我顺手打开邮箱,却发现里面塞满了报纸,满满当当,报纸都塞变形了。假如我按照原定计划回京,那么,显然报纸就要塞到信箱外边啦。好险!
“太不负责了!明明交了停送的申请,怎么还照样送呀?既然这样,干嘛当初还要求我走那个形式嘛?”我不由得有点不快:肯定是那个新来的投递员不负责任。虽然如此,毕竟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像多数中国人一样,我几乎立刻就把这事情丢到了脑后。
可是,这个给我留下坏印象的投递员,立刻就有了机会纠正我对他的想象。不久,当来自日本的普通邮件抵达的时候,他也立刻显示了超乎职责规定的负责态度。不过,或许因为对于“样”的写法缺少好奇心,他并没有跑上二十三楼,而是利用一楼的传呼器叫我:“有日本来的邮件,下来取吧!”
我答应着,却没有立刻下楼。反正大概是书或者杂志,我想他一定会把邮件放到邮箱顶端,待会儿再下去取吧。
等到我磨蹭了一会儿之后才下楼去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那位年轻人竟然一直在楼下等着我。他确认了我的身份以后,很认真地把邮件交给我:“我想也许这个邮件很重要,又无法塞进邮箱,所以还是交到您手里比较放心。”
我一时说不出话,甚至连道谢都忘记了。我想象中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形象一下子烟消
云散,留下的是个疑问:本来这个普通的邮件,按照邮局的规定是不需要直接交给用户的,但是他却为此一直等到我下楼;这样一个对份外的事情都如此负责的投递员,为什么对于份内应该做的事情反倒不负责任呢?
这个疑问,我一直没有得到解答。一段时间之后,当我提起兴致打算确认这个问题的时候,投递员又换人了。
第三位投递员也是个年轻人,他按照自己的判断,对我的邮件重新进行了定义。他不仅对日本来的大型邮件特殊对待,对于国内的大型邮件也一视同仁。只是,他并不像第一位投递员那样敲开我的门,也不像第二位那样用传呼器呼我下楼,而是上楼来把邮件放在我家门口,并不告知我,就悄然离开。这份体贴也让我十分感动,而这三位年轻人处理问题时个性鲜明的方式,让我对从未留意过的邮局系统不期然地产生了某种亲近感。
出于好奇,我推测那次报纸投递的小小失误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我想,那大概不是因为投递员不负责任,多半是程序出了问题,甚至可能是程序被遗忘了。我们这个社会,人与人相互之间的信任乃至互助精神,一直是连接社会关系的基本纽带,这种关系在熟人社会解体之后,也依然构成我们公共生活的基础性要素。陌生人之间的相互扶助,在今天的中国社会也不是件新鲜事情,而且,这种相互扶助的要素,对于中国的百姓来说,是判断社会是否太平的重要标志。诈骗与暴力事件增加,会使老百姓削弱对公共生活的信心,其原因并不仅仅在于这些负面现象本身,真正的原因在于,中国人在传统习惯上一向依赖于人际关系中的相互扶助和由此生成的信任机制,而不是依赖于制度安排和抽象的程序。当信任机制破坏了,哪怕程序并没有被破坏,人们也不再拥有安全感。
湖北鹤峰村民家中发现的乾隆年间的买契
我相信,在今天的邮政系统中,出于竞争的考虑,增加“主人外出时停配报纸”这个程序,还是历史较短、覆盖面较小的事情。不去履行它,不是因为不负责任,而是因为程序这个东西在我们的社会中地位不高。只有在多数人都需要这个程序的时候,它才有可能得到重视。投递员们以自己的方式尽责,却并不一定按照程序规定行事。我在中国活了几十年了,这点道理还懂:为了几张报纸跑去邮局质问他们为什么不遵守程序,他们一定会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着我吧。
记得北京在承办奥运会前,市长为了在秩序混乱的公众生活中逐步建立排队的习惯,把每月的11日定为“排队日”。11这个日子与排队结合,远不如“双11”购物节那么深入人心,奥运结束之后,排队日也蒸发了。但是排队这件事慢慢地也融入了北京人的习惯。如今,在一些不那么拥挤并且外来人口不占主导的地铁车站,人们不但上下车不再拥挤,而且已经形成了在电动扶梯上右侧站立左侧急行的秩序;公交车站也不像从前那么混乱,超市餐馆等公共场所的排队习惯也逐渐养成,不过,正如今天北京仍然在上下班高峰时段需要交通协管员维持秩序一样,人们对于排队这样一种形式感,似乎很难找到坚持的理由。除非,它与其他一些价值结合。
我记得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一则报道。这几年的公交和地铁上有大量的进城务
工农民,在排队文化艰难形成的过程中,他们引起的秩序混乱非常显眼。有时候,在车还没来的时候,他们也会排队,但是当车子进站的时候,他们会突然无视排队的顺序,拼命地挤上前去,不仅拨开排在前面的老人孩子,而且甚至在下车的人还没有下车的时候就挤上车去。当然,通常这是为了抢到座位,所以在车上他们也很少给需要的人让座。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仍然存在,北京居民为此颇有微词,我记得当时读到的那个报道就在讨论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令人觉得有趣的是,这篇报道讨论的问题并不是围绕着“排队”这个程序问题展开的。讨论集中在农民工不排队的合理性问题上。简单地就结论而言,北京人的争论分为对立的两派:一派认为农民工是弱势群体,他们在自己不熟悉的大城市里,面对不可知的明天,即使显得有些粗暴,也不过是自我保护的本能使然,甚至有可能是他们平常遭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太多,以这样的方式发泄一下也未可知,因此不必大惊小怪,应该给予他们更多的同情之理解;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不能把群体与个体相混淆,这里面也有更复杂的状况。比起年轻力壮的农民工,城市里的老人和孩子不更是弱势群体吗?更何况,平日里出行以公交车代步的,通常都不是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简单地划分北京人和农民工,并且规定后者为弱势群体,在挤车问题上根本是不能成立的。
这个讨论没有再持续下去。不断涌入北京的农民工也并非一直持续地破坏排队秩序,习惯了北京的生活之后,他们也会调整自己的方式;而破坏排队秩序的,也并非仅仅是外地人,我自己不仅在地铁上有过被年轻的农民工让座的经历,而且,也曾经有一次在地铁电动扶梯上请挡在急行通道上的北京年轻女士让开通路时,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你要是着急,干嘛不早点出门呢?”
中国的契约纠纷很多以和解告终
其实,关于上车排队的问题,还有更具有戏剧性的例子。我的一位日本友人曾经忍俊不禁地跟我说到他在中国的经历:他经历的上车拼命挤着抢座的事情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但是有一次,他发现一个抢到了座位的小伙子刚坐了一站,在下一站发现有位老人上车,立刻站起来给他让了座。我的日本朋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有让座的道德意识,干嘛还要破坏排队秩序抢座位呢?来自排队文化极为发达的日本的他,觉得这事情实在太奇怪了。
其实这举动对中国人来说一点都不矛盾,秘密就在于,程序在我们的公共生活里实在没有什么位置。对于我们来说,程序只有结合了意义,才能得到关注,否则,它随时可以被破坏,不会引起社会性的谴责。
我的那位日本朋友对于中国人这种漠视程序的混乱并没有表现出一般日本人通常会有的鄙视态度,相反,他显示了极大的兴趣。他说,在不排队的候车人群里,他感觉到了中
国社会的活力。
这说法当然不能直观地理解,但是我确实从中得到很大的启示。
在今天的中国社会,尽管法制化的呼声越来越高,但是所谓“契约精神”并不发达。这当然不是说我们的社会里契约行为不发达,而是说契约作为一种结构社会的思想原理,在我们的公共生活中缺少基础。曾经有过一个阶段,能不能以契约精神为基础创造政治秩序成为热门话题,学界流行的所谓熟人社会向市民社会的转化问题,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悄然地型构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价值感觉。
不过,把契约精神作为社会结构原理,在现实生活中并不那么一帆风顺。日本思想史家丸山真男早在半个多世纪之前就指出,契约精神虽然保障了熟人社会的“面孔”被虚构的契约所取代,适应于在更广阔的流动社会空间里建立随时可以完善的公共秩序,但是,进入现代之后,本来属于虚构的契约和程序,却越来越实体化,形成了现代官僚制“肉体政治”的基础。僵化的契约关系和程序被劣质的官僚不正当地利用为谋取利益或者逃脱责任的口实,这样的事情我们看得还少吗?现代庶民讨厌程序,有时候也是健康的反应。我那位日本友人,虽然并不欣赏挤车,却在挤车的中国百姓中看到了活力,就是基于这种感觉。
中国社会并不是以个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为原理建立的,我们共享和延续着不同时代对于天理和道义的理解,尽管它们的内涵与名称在不同时代并不一致,在结构上,天理与道义却始终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构成原理,也是制约着政治体的根本要素。在这样的社会里,无论人群怎样流动,无论传统的熟人社会如何解体,也无论现代法制如何深入人心,我们依然可以在混乱与秩序的动态关系之间辨认出那种属于我们中国人的基本元素——那是一种以状况中的个人道德判断作为前提的社会习惯。程序感觉,如果不与善或者恶的价值发生结合,很难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扎根。
我还记得曾经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一则报道。在北京一条繁华大街的街边,有个粗心人遗落了一大包人民币。两位分别经过这里的青年几乎同时发现了这个大纸包,他们立刻打电话报警,同时,就站在这大包的人民币旁边守候。天下起小雨,他们一直坚持了半个多小时才等来了警察。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两个互不相识的青年都不去触碰这个大纸包,因为他们害怕发生数额上的问题而自己说不清,所以约好了互相作证。
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这两位拾金不昧的年轻人聪明的程序感觉,而是新闻报导的评论。它附加了下面这段评语:
“这两位年轻人明明在做一件好事,却同时不得不防备自己被误解,这难道不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么?”
是啊,作为中国人,我们立刻会想起近年来不断发生的老人跌倒是否要扶的争论,所以这段评论很可以引人共鸣;不过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想,这段话倒是毫无做作地传达了中国庶民的“程序感觉”。程序也好,契约也好,制度也好,在我们的公共生活里都不占有优势。两位青年自动地履行了一个简单的程序,这本来与社会道德无关;但是,这种履行程序的方式却被理解为“人人自危”,并被发挥到了极致。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段评论,我突然产生了与我那位日本朋友类似的感触:民间存在的超越,一切程序的道义诉求,如何以正能量的形式生长,而不是转变为比僵化的程序更为可怕的破坏性因素,这是我们每个庶民都必须面对的日常课题。
我家的装修,是农民兄弟的杰作。
十多年前,我因为不得不买房的个人原因,勉强贷款在一个工厂的地皮上盖起的小区里买房。那时候房价没有现在这么贵,我的工资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所以,那是我这辈子压力最大的一笔支出。
据说造成这种事态的是改革开放之后挖到第一桶金的成功人士。他们买到装修后的房子,嫌装修得不够豪华,于是大兴土木,破坏已有的装修,全部重新来过。这样的事情多了,开发商也就趁势免去了装修这一环节,干脆不再开发完整的住宅,只负责修建毛坯房了。
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买房人而言,没有比这种事态更糟糕的了。买了房却无法住,还要自己想办法装修,我无法压抑自己的受挫感,却无从说理——房子就是这样的,爱要不要。于是,最不擅长此事的我,也只好自己找装修公司了。
当时,装修公司指的是专门监督装修工人的设计公司。他们根据顾客的要求设计图纸,到劳动力市场雇佣工人来施工。据说直到今天,专业的装修队也从不负责商品住宅,国家的建筑公司只承担国家的建筑工程,我们老百姓的民居,担任装修的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兄弟。当时和现在不同,农民们刚开始从事这项工作,一般都没有专业训练,并且也不长期留在城里,所以在当时通常的情况是,他们在农闲的时候进城装修,农忙时就回去忙农活,所以正赶上农闲和农忙交替的顾客,房子往往装修到一半就停工了,要等农民兄弟回去料理完农事之后才能再次开工。
当时连房子的首付都东拆西借的我,再挤出一笔钱来找装修公司干这件事,实在是捉襟见肘。我打听了一下,听说装修公司的功能与其说是设计图纸,不如说是担保。装修队都是劳动力市场找的,装修完了就不知去向了,万一装修出了问题,总要有人解决,所以找装修公司,其实就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这个信用的担保是很值钱的,装修所需要的实际费用,其实只是交给装修公司的一半而已,剩下的一半,就是“信用担保”的费用了。
有没有办法省下这笔费用呢?我向朋友们四处打听,希望有人可以给我出点主意。只要能找到可以负责任的装修队,就能够绕过装修公司这个环节,用一半的钱办同样的事。问题在于,去哪里找这样的装修队呢?
终于,我幸运地从一位朋友那里得到了帮助。她刚刚装修了自己的房子,请的是当年插队时村里的老乡。热心的朋友说,这个装修队不仅技术好,而且人也可靠,将来有问题,也可以负责解决。
我喜出望外,立刻决定请这个装修队。
有什么研究的,摆在那里,哪个不同意,老子捅他的娘。牛皮糖十分恼火。你说你能解决就给解决,不能解决也给我句话,我好去找镇长,找赵书记。
几天之后,几位朴素的农民走进了我居住的毛坯房。为首的是一位精干的中年男性,姓赵;其余的几位都是他的亲戚,一水儿的年轻人。赵师傅很老练地打量着我的毛坯房,爽快地对我说:房子的事,交给我吧。
第一步是开始设计。赵师傅拿出几本豪华版的设计图集,我看了一下,发现全都是别墅设计图,跟我的情况离得太远;赵师傅仔细推敲了一下,也觉得没有办法实施。于是,他
退而求其次:“卧室外这一小块顶棚,装个闪灯怎么样?”
我询问之后才知道,所谓闪灯是时髦舞厅里那种一亮一灭并且变换颜色的灯。我立刻回绝。
赵师傅有些轻蔑地说:“至少在客厅里要装个吧台吧?这个不需要多少空间。”
当时在家里修个吧台,不仅是有钱人的习惯,在没钱的年轻人中也很流行。宜家似乎在推广这种趣味方面很有贡献,这家北欧的以年轻人为对象的家装设计公司,发明了简易的可以折叠的靠墙吧台,专门帮助还没有发达到可以买别墅装壁炉的年轻小资实现中产阶级梦想。赵师傅跟得上潮流,对于小房屋的吧台很有心得。
我又否定了。告诉他我需要把客厅的墙壁全部打成书架,没有墙面能腾出来打吧台。
这回轮到赵师傅行使否决权了:“我最讨厌的就是装修图书馆!”
我跟赵师傅就房屋设计争执了很久,在拉锯战中渐渐了解到,这位赵师傅是个非常好的木工。他似乎很喜欢打造一些能显示他手艺的物件,我所期待的那种跟公房差不多的简单装修,实在不合他的胃口。我不知不觉间被他这种“职业精神”所感动,最后决定让步。我跟他商议,在厨房里搞一个吧台,作为交换条件,他得在客厅的两面墙壁上全部装上书架。
正在等雇主的零工
施工终于开始了。最初,我还介入装修,不仅在现场察看施工情况,而且跟着赵师傅去采买装修材料。那时候还不太懂得装修污染的事情,赵师傅跑很多不正规的市场采买便宜的材料,把成本压到最低;我看到他尽职尽责的样子,渐渐放心,就放手把装修的事情交给他,埋头干自己的事情了。不久,我甚至放下装修队,跑去日本开会了。
一晃儿一个月过去了,我从日本回来,发现我家已经面貌一新。我所坚持的书架,虽然由于赵师傅的审美观而没有铺满两面墙,但是也修了大半,勉强可以过关了。不过仔细一看,发现顺着墙角拐弯的地方,修了空档很大的一段,比大号字典的高度还要高。询问之下,赵师傅颇为自得地说:你不在厅里修吧台,我给你打到厨房里了,可是总得有地方放酒呀不是,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地方啦。
我不禁大笑起来。这赵师傅真顽固得可以。房子是我的,他修完就走了,居然这么千方百计地要实现他的吧台梦,我开始喜欢这个固执的农民了。
赵师傅的技术其实十分了得。吧台修得很秀气,书架也修得很实用。用的虽然都是便宜的材料,在里面住到今天,我也没有生“装修病”,说明这些材料很可靠。用了通常装修的一半费用,我完成了装修,赵师傅还赠送了他利用边角料打的一张简单木床,虽然并不漂亮,却很实用,所以一直用到今天。
不过,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赵
师傅虽然精通木工,对水电却不太在行。好像他把这部分工作都交给了自己年轻的亲戚,于是就出了偏差。电灯开关不知为何都是反的,开灯关灯的记号,跟实际功能正好相反;水龙头的开关呢,冷热的位置也是相反的,验收的时候,我感到很不高兴,责怪赵师傅说:这样的工程我不能接受。
赵师傅一脸惊愕:“这有什么呀,反是反了,可不是照样使吗?”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如此小题大做。
“能使倒是能使,可是跟我的习惯正相反,用起来不方便呀!”我坚持要求把开关纠正过来。
赵师傅淡然一笑:“啊哈,我当多大的事呢。改开关干嘛,你改改你的习惯不就行了吗?”
这个违反常识的建议竟让我一时间语塞。我不知为什么,居然被他说服了。于是,在其后的十多年里,我家的水电开关,一直与世界通行的使用方法正好相反。
装修完工了。我和赵师傅的斗智斗勇也告一段落。那以后的几年里,赵师傅又现身了两三次,免费对装修进行了后续检查和修理。他跟我拉家常,自豪地告诉我,靠他的劳动,他的独生女已经大学毕业,考上了北京名校的研究生。
有一段时间,装修的经历和赵师傅,都被我丢到了脑后。可是又过了几年发生了一件事,让我重新想起了这段已经开始褪色的往事。
那时我在东京讲学,我的一位朋友到北京,住在我家里。她打电话给远在东京的我,跟我抱怨我家里的热水:“看上去热水器没有坏,怎么热水龙头出的是冷水?”
“你弄反啦!那个冷水龙头才出热水啊!”我理直气壮地把责任推给了她。
“我弄反了?你家的水龙头才弄反了吧!这跟通常的习惯不一样啊。”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反驳。
装修是城市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那你改改习惯不就行了么?”我无意间竟然原封不动地套用了赵师傅当年的说法。
友人大笑道:“看来你已经把习惯给改掉啦!”
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或许我不仅改变了冷热水开关的使用习惯,而且从赵师傅那里学到了重要的人生智慧。
中国的农民在贫穷的生活环境中,锤炼了属于他们的独特智慧。他们不具备工业国常见的那种按照规范从事生产的工作伦理,也没有条件接受这样的伦理,而是以全副精力因陋就简地解决问题。按照具体的状况,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条件,不问做法的正当性,尽可能地取得对自己有利的结果。这种生活智慧曾经令深信韦伯资本主义精神定义影响的知识分子大伤脑筋,因为它常常会造成投机性、短视性甚至不择手段的负面后果,
所以中国资本主义的不发达,往往被归咎于“缺少职业伦理”、缺少自我克制精神等所谓“农业社会特征”。
然而赵师傅却向我开示了农民智慧的“正能量”。他不仅用低廉的价格为我搞了质量可靠的装修,而且以超乎常规的方式向我证明了这种“不规范”的长处。实际上,他的不规范装修还不仅是水道和电源开关,安装的窗帘杆,也不是以我所想象的方式打进墙壁,而是在墙上凿出一个洞,然后用小木棍填充进去,再用螺丝把窗帘杆两侧的安装柄拧在木棍上。我高度怀疑这安装方式是否结实耐用,赵师傅则以大学教授对待小学生的态度应付我说:“我说了结实就结实,你用了就知道。”
确实,我家的窗帘杆就这么在不规范的状态下工作了十几年,居然没有出什么故障。后来我才知道,这栋楼房对外一侧的墙壁由于用料的原因,是无法用专业方式打眼安装壁挂器具的,原来赵师傅这么做有他的理由。
然而故事还没有结束。几个月前,卧室里的窗帘杆终于出了问题,一侧掉了下来。我急忙找来物业的师傅,没想到得到的回答是“修不了”。他们对赵师傅的杰作似乎有些轻蔑,说假如要修,就得重新安装,改变现在的位置,把窗帘挂到靠窗的天棚上。
我有些光火,每个房间的窗帘杆都坚持了十几年,说明这种安装有效,为什么修不了?情急之下,我决定不依靠物业,自己动手。没有想到,我只不过往当年赵师傅开出的小洞里加了一小条木棍和一个可以套住螺丝的塑料管,就轻松地重新挂上了窗帘。
不正规的好处,就是不对所谓专业的事物设门槛。中国农民的不正规,一直是舆论诟病的对象。但是仔细想想就可以发现,其实导致社会上弄虚作假的,并非是不正规,而是其他因素。只要排除掉那些负面的因素,不正规,在区别于投机取巧的意义上,可以孕育巨大的创造性。正是这个巨大的创造性,让中国农民利用改革开放的机会,不仅生产了供应世界市场的日常物品,甚至还利用进口的部件组装船舶,制造大型机械。虽然,距离真正的“中国制造”,我们还差得太远,但是农民兄弟的敢想敢干,并不是只有假冒伪劣这种负面后果,他们是中国最有创造性的人。他们被质疑为保守的人群,但是他们却最善于改变习惯,适应新的生存环境。
“改变习惯”,这个过程当然要付出代价。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都是如此。我就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成长并且生活到今天。作为思想史研究者,我一边锤炼着在这样一个并非轻松的社会里处理各种问题的认识论,一边思考着符合这个社会现实的伦理究竟是什么。我相信,对于我们这个社会而言,伦理精神也要具备“改变习惯”的特征,才能够真实地成立。
日语里有个词,写作“风评被害”,意思是人们以讹传讹,结果对于事主造成了与事实不符的伤害。自从2011年日本发生了福岛核电站的核泄漏事故之后,这个词在日本传媒里使用频率很高,多是与受到核污染之后又受到谣言伤害的当地居民苦情有关。
那一年初冬我在日本逗留,从报纸上读到这样一则消息:福岛渔民的捕鱼量大幅度减少,因为即使捕到鱼也很难卖出去。而与福岛相邻的其他县渔民,虽然也在同一片海域捕鱼,却基本上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陆地上可以划分县界,海却是流动的,更何况鱼群
是活的,又不曾在福岛县上户口,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福岛附近的海域,所以,福岛渔民的受害,算是典型的“风评被害”了。
不过我最初接触到这个说法,却不是关于福岛的报道。记得是NHK海外频道的一则报道。新泻县在地理上是挨着福岛的,这是个产米大县,稻米的质量非常好。NHK说,新泻县有户农家,一直跟台湾的某个餐馆有供米的协议,每年都定期把新米运去,但是福岛核事故发生之后,台湾的餐馆拒绝再买他们的米,结果,几经交涉,最后还是在价格上让步,才勉强把大米卖出去。这户农家很委屈,说自己又不是在福岛种稻子,也受到牵连。这个报道,使用了“风评被害”的说法。
说起来,这次福岛核事故的以讹传讹之害,绝不仅止于日本境内。据说事故发生后,曾经有过“切尔诺贝利”事故受害经验的欧洲旅游者,不仅立刻取消了去日本的旅游,连去韩国的行程也都取消了。
在中国,以讹传讹之害要曲折一些。这就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再提起的“买盐风波”。也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盐里含的碘可以阻断辐射,所以中国的老百姓排起长队来买盐。可是盐并不是可以大口吃的东西,现在宣传的健康饮食标准,规定每人每天最多只能摄入六克,所以,不少人囤积了大概一辈子都吃不掉的盐。这股风刮过去之后,并不是每个超市都肯退货的,所以,那些把大量的盐砸在手里的人,就成了以讹传讹的受害者了。
当然,跟福岛的居民比起来,韩国和中国以及日本受灾地之外地区的“受害”,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福岛渔民关于捕鱼的损失,其实也仅仅是他们的二次受害,他们遭受到的困境,是远远超过以讹传讹之害的生存困境——面对着潜在的辐射可能性,面对无法清除污染却又不得不在家园里坚持的那份艰难。
2011年3月,日本福岛一名正在接受核辐射检测的小孩
平心而论,现代社会的人们,似乎比任何时代都更依赖于以讹传讹。大众社会的存在方式,就是过剩的信息与匮乏的信息相互支撑着建构起来的。正是这种畸形的信息状态,才持续地制造出以讹传讹这个副产品。可能更细致更复杂也更真实的状况是,在我们得到的信息之中,细看之下,关键的部分往往是缺失的。福岛核事故之后,我们可以明显地观察到这一点。姑且不论那些关乎根本的问题,即人类是否真的有能力驾驭核电站;只是从细枝末节上看,信息被有意无意遗漏的痕迹也比比皆是。比如,科学家一口咬定被辐射污染的水排到海里没有问题,因为被海水稀释了;但是这个判断经过证明了吗?各地的日本民众拒绝购买福岛的鱼货,想来也无可厚非,他们无从找到可以依靠的判断标准,只能依赖自己直观的生活经验去推论。福岛和日本的民众在核事故初期还凭借
着一些有良知的反核科学家提供的信息选择自己的生活安排,但是时间一年年过去,舆论的热点早就转移,虽然核辐射还在,但是人们却不得不恢复正常的感觉,无法再追问状况,因为传媒已经不再提供更多细致的信息了。而世界舆论,也不再关注仍然没有得到最终处理的福岛核电站废墟,不再关注生活在福岛的日本人,似乎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所以,作为普通人,尽管小道消息多数并不可靠,我们仍然需要“以讹传讹”。
在各种小道消息传播的过程中,如同我们在互联网上经常看到的那样,会有各种各样的要素不断添加进去,没有人对这种添加负责。所以,以讹传讹通常不能提供正确的信息,这是大众化时代人人都有的常识。然而正规渠道的信息既然不能满足人们的需求,伴随着“被害”的“风评”自然有着无法取代的功能;只是,其实以讹传讹并不一定必然伴随着受害,关键问题在于你如何对待这些消息。
中国尤其是个以讹传讹的文化风土深厚的地方,它的副产品便是人们的多疑。从历史上看,中国人不相信官方渠道信息的本能非常发达。与激烈的社会变动和人口的流动有关,中国人日常的行为准则通常是小民们自行决定,并且通过“以讹传讹”的方式广为流通。而这种信息交流方式,型塑了中国百姓的生活感觉。
多年以前,鲁迅写过这样的话:
“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哪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语,这才是缺点。我是中国人,所以深知道这秘密。其实,是在下着断语的,而这断语,乃是:到底还是不可信。但后来的事实,却大抵证明了这断语的的确。中国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我要骗人》,《鲁迅全集第六卷·且介亭杂文末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04页)
鲁迅在1936年2月,应改造社山本社长之约,用日语写作了此文。当时是“卢沟桥事变”的前一年,在日本与中国社会之间“还不是披沥真实的心的时光”(同上,506页)。以日本兵在闸北被暗杀的事件为契机,怀疑天下太平这一意识形态的上海民众开始纷纷搬家逃离。目睹搬家热潮的鲁迅,写下上述文字。他肯定了决定搬家这件事本身的确切性,但是却否定了搬家就是安全的这一判断。鲁迅自己没有搬家,因为他的判断是,没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可以去。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忍受看到人们纷纷搬家时的苦闷感觉,于是他给在电影院门口为难民募捐的女孩子捐钱,买无生意可做的小贩的馄饨,以相濡以沫的体贴来自我慰藉。只是,一边做着这些“好人好事”,鲁迅却一边感到“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来,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这是因为,鲁迅深知自己给那个女孩子捐钱,正如同他会告慰自己的老母亲说真有天国一样,是在“骗人”。
鲁迅说的“骗人”,当然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伪善。他是在说,善意所为未必会导致善的结果,在深知这一点的同时,还要做这样的善行,因此是无法因此而自我满足的。这种心理状态,鲁迅称之为“骗人”。他总是在怀疑,不但怀疑恶,也在怀疑善;通过怀疑,他持续地暴露着社会权力的潜在机制。由此,鲁迅被人指为“多疑”。不过,恰恰是这种彻底的怀疑精神,构成了鲁迅思想的基础。
我也是“多疑的”中国人中的一个。从鲁迅那里,我不仅学习着不被欺骗的本领,更不断地学习着如何不进行自我欺骗的精神。而且更重要的是,培养着如何才能立足于怀疑精神却不落进虚无主义陷阱的能力。
我也有过不止一次躲不过以讹传讹局面
的经历。其中,最难忘的当数2003年SARS流行时期的经验。今天回想起来,因为事后过了很多年,当时的感觉已经失去紧张感而褪色,但是在当时,那可是个生死攸关的大事件。
SARS在北京的流行,与卫生部当时的官僚失职有关。由于故意的瞒报,使得病情在社会上迅速扩散。后来虽然相关责任人被罢免,言论也透明了,但是这一切并不能制止病情的蔓延。对于中国社会而言,如何抑制SARS这一史无前例的传染病,这不属于依靠言论自由和官民对抗之类的行动可以解决的问题。
于是,各种各样的以讹传讹在社会上风行开来。因为公开渠道的信息有限,多数人都对小道消息很用心。虽说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但是人们仍然有办法传播讯息。从有价值的小道消息到一看就不靠谱的谣言,那几个月北京人表现出高度的以讹传讹能力。
比如说,有这样的消息:产生了类似SARS的症状,千万不要去医院,因为医院反倒是传染源。据说时时有疑似SARS的患者因为害怕而不敢去医院,当时传言流行的说法是,一旦确诊了,就会被送到特殊的隔离区域,又没有治疗手段,只好在那里等死,永远无法再回归社会了。
那个时期,在北京的地铁或公交车上,只要有人咳嗽一声,无论多么拥挤,他周围立刻就会出现一小片空地。农民工返乡了,一些事业单位也不上班了,大学里要么停课,要么禁止学生外出,教师进校园都要测量体温。很多市民被迫在家自主隔离,喧闹拥挤的北京突然安静了。道路显得宽阔,天空亮丽了很多,北京讽刺性地呈现出一派难得的清爽。在这个时期,有些来自地方的热心人士专程赶到北京,以不怕死的精神支援北京的同胞抗灾,也有人不避嫌疑地照样去地方出差,不知道地方的同胞是否会谈虎色变。对于这个非常时期的流动,当时的舆论界褒贬不一,不过,即使称赞不怕死的精神,大家也仍然对于流动所增加的风险心怀恐惧。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历史无法用单一标准评价的沉重内涵。
我本人在那个时期,除了不得不外出的事情之外,几乎都闭门在家。跟同行们一样,我也借着这个机会埋头写作还稿债。那个时期难得地清闲,单位放假了,北京大大小小的学术活动都取消了,只要人们不接触,SARS就不会扩大蔓延,这是大家的共识;不过,家门只要是开着的,谁又可能百分百保险呢?所以,虽然外出减少了,我也仍然时时忐忑,观察自己和家人的身体是否有异常。
2011年3月18日,受日本核辐射流言影响,河北滦南县抢盐排成长队
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你不动它动。不久,我接到了来自韩国友人的电话。他们十
分担心北京的朋友,同时也为了对抗韩国社会因SARS而起的厌恶中国的舆论,特意在这个危险的时刻赶来助阵了。
“我们已经入住酒店了,咱们在哪里会面呢?”
在接电话的那个瞬间,我感到很纠结。真不愧是韩国的斗士!在这么危险的时候,别人都避之不及,他们却特意赶来!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健康的,如果外出,对自己对对方都有可能是危险的。更何况,他们住在酒店里,这是当时风传最危险的地方!
可是转念一想,假如我不见他们,肯定被看成是胆小鬼。何况人家大老远地从韩国赶来,我作为受灾地的当事人,不见这些勇敢的朋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于是,我没有多想,立刻回答说:“你们在酒店等我,我去你们那里!”
放下电话,不知为什么,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很不舒服。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的动机。究竟这个决定是为了报答韩国朋友远道而来的好意,还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呢?在SARS流行期间尽量避免人们之间的接触,这在当时已经成为明文规定,我这样违反规定,是有勇气的举动,还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前前后后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开始渐渐地变得不舒服,“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么一样”。
时过境迁,现在看来,无论是我还是他们,最后都没有罹患SARS,所以说句马后炮的话,我这份担心实在是多余,当时真的应该去见他们。可是当时对我来说,事情的状态完全不同,因为在SARS流行期间,传染通常在毫无症状的潜伏期就发生了,而被感染者在前一分钟还好好的,在下一分钟就可能突然发病。刚从韩国来的朋友应该比较安全,但我并不能肯定自己真的是健康的,也不能肯定一路出去不会感染到病毒。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我给他们打电话道歉,表明我不去见他们了。同时,我也劝他们不要继续接下来去河北某地调研的行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最好早日回国。
结果,据说他们慨叹“中国知识分子胆子真小”,并因此感到失望。虽然后来我们终于达成了谅解,但是对我而言,这件事情至今还是留在心里的一个遗憾。
话说事情到此还没有结束。就在我回绝了他们的第二天,读高中的女儿还未到下课时间就回家了。据说班里出现了两个感染者,不仅她们班上,整个学校都只好立刻停课,从当天开始在家里自主隔离,我家从那天开始,也关闭门户,开始了为期二十天的隔离观察。
SARS流行期前后长达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各种各样的消息不胫而走,北京人发挥了极大的创造性,把真假消息都传播到了极致。在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里,不乏充满了道德感的传闻,也充斥着荒唐无稽的编造。伴随着状况的瞬息万变,自私自利与体贴入微、任性乱来与承担责任,经常只是一步之遥。最为困难的事情在于,在一切都不明朗的时候,如何参考以讹传讹的信息,却并不被它所左右,从而尽可能地做出客观准确的判断。这恐怕正如鲁迅所说,需要那种即使下着断语也依然知道它不可信的心力吧。
鲁迅的辞典里没有“没有办法”这一语汇。支持着鲁迅“骗人”的怀疑精神,总是把那些以讹传讹所造成的“常识”翻转给人看。距离虚无主义最遥远的鲁迅,在今天这个信息过剩与匮乏并存的时代里,正以他的言传身教给我们指点着如何生活的原则。
孙歌,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主体弥散的空间》《亚洲意味着什么》《竹内好的悖论》等。